「法医部?」

杜衡点了点头,然后拿出证件向看守的人出示了一下,继续向里面走去。

法医部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灰暗、充满恐怖色彩,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地方没有男人们乱扔的烟头,没有犯人们的咋咋呼呼,搞不好倒是警察局内最安静清洁的地方。

这里有种怪异的味道,虽然医院里也可以闻到类似的味道,可是一想到这里是法医部,江南就立刻把那种味道当作了死人的味道。

杜衡下个目的地竟然是停尸房!值班的法医王一函正在解剖台旁边吃便当,那种津津有味的样子让江南大皱眉头,对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表情,只是笑了笑,用沾着饭粒的筷子指了指中间的解剖台。

「今天过来的老兄躺在那里。」

王一函是个非常奇怪的人,他把所有的死人都当活人对待,就是这一点让江南非常受不了。不过他的视线还是顺着对方的指点看了过去∣∣

中间的解剖台上被白布罩着的、隐约人体形状的物体,杜衡已经站在那东西旁边,他轻轻将那白布拉开,然后露出了下面的…

「呕!」只看了一眼,江南就差点没吐出来,身子微微向后倾,他大叫,「那是什么鬼东西?」

解剖台上的东西原来只是有个人的形状而已!上面所有裸露在外的部分竟然全成了黑色,彷佛肿胀起来的尸体,看起来就像一块发酵失败的面饼。

「什么鬼东西,这是你的老同学,你太失礼了。」王一函已经吃完,一边抹嘴一边教训江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是叶臻,一个好名字,不是么?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王一函将空饭盒扔到垃圾桶,洗了手之后也凑了过来。

那个家伙…到底有没有神经?江南心里忿忿的,然而腿却开始发软。盯着解剖台上的「面饼」,那是叶臻?那是他大学老友的叶臻?开什么玩笑─「你过来,这就是我要你看的东西。」不理会江南想要夺门而出的惊恐,杜衡向江南招手示意,要他过去。

咬了咬牙,江南最终僵硬的走过去。

离近了观察,江南竟然觉得那黑色的皮肤在蠕动,彷佛膨胀一般,蠢蠢欲动…

「它在动…」江南失声叫出。

「没错,它就是在动。」点头同意江南的看法,杜衡从旁边拿出一根镊子,在叶臻的尸体上夹了两下,让江南吃惊的是,那黑色竟然轻轻一夹就下来了一块,杜衡将夹了东西的镊子展示在江南面前,江南这才发现那黑色的东西竟是一只虫子。

这个时候,王一函拿过一个玻璃皿,让杜衡将夹着的虫子扔进去,然后他拿了一根极细的针将那虫子自背部穿透,一股黑色的液体冒着腥臭从虫子身上冒出来,那虫子的肚子随即瘪了下去,细小到几乎看不见的脚挣扎了两下,随即不动。

「这是什么玩意?好恶心…」江南从来没见过这种虫子,长得有点像蚊子,不过没有翅膀,也没有长长的脚。

「你要是经常见就糟了。」王一函笑嘻嘻的将虫尸扔进玻璃皿,往里面倒了一点大概是消毒剂的液体,然后盖上盖子放到一边。

「这种虫子学名叫血蛭,听名字就知道,吸血虫,不过这东西和牠的其它亲戚不一样,牠只吃死人的血肉,死了多久的也能吃下去,是相当好胃口的虫子。

「也难怪你不知道,这种东西城市里还没听说有人见过,毕竟现在都是火葬,没粮食给牠们吃。基本上,这玩意在城里已经绝种了。」

王一函敲了敲放着虫尸的玻璃皿,若有所思,「其实不要说你,就说我吧,我解剖过这么多具尸体,这还是第二次见。之前只是听老师说过的虫子,居然在这把年纪被我挖到,心情还真是…复杂。」

没有理会王一函的感叹,江南只是重复着自己觉得是重点的地方,「第二次?」

他看到王一函对他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没错,我第一次见到这虫子,是在你另外一名老同学─楚柔的食道里。」

一句话,江南呆若木鸡。

「所以,这就是我之前问你对这个案子看法的原因。」之前一直没有吭声的杜衡终于开口,他一字一字的说着,江南注意到他特别强调了「案子」两个字。

「案子…」江南皱眉。

「嗯,实际上我和你一样,一开始并没有把这两件事当作案子,实际上早在第一次发现这虫子的时候,王法医就特别提醒过我,不过我当时没在意。

「既然是吸食尸体血肉的虫子,出现在尸体里也没什么大不了,在我的草率之下,楚柔的尸体被火葬,证据消失的一乾二净,幸好王法医还留下了当时在她食道内发现的虫子,然而…这次又发现了。」

说到这里,杜衡顿了顿,和王一函对视一眼,然后重新开口,「经过对比,发现两种虫子同源而出,应该是生长环境相同的虫子。」

盯着叶臻尸体上蠕动的血蛭,江南半晌闷声道:「…这是巧合么?」

「巧合?江南,说出这种话来,就是你当警察不合格的表现。」这句话说得义正词严,杜衡脸上不怒自威,「一个警察不会相信任何巧合,就算发现了巧合,也会将这种巧合套向案件上去!记住:一个警察的字典里永远不要有『巧合』两个字!

「我就是把楚柔尸体里的虫子当作了巧合未加理会,然后现在才在这里后悔莫及…」叹了口气,杜衡脸上隐隐颓然之色。

「这…」江南嗫嚅着,老实说,他搞不清杜衡的用意。他当警察原本就是混饭吃,从来没想过会让自己碰到什么大事情,如今不但碰到了,而且碰到的还是…

「张谨和你关系很好。」

这句话杜衡用的不是疑问句,江南愣了愣,然后含义模糊的点了点头。

「大学的时候是很好,工作后就很少…」

「这个月他也出过事。」杜衡忽然道,「两伙入室抢劫犯同时进入,一死一昏迷,另外一伙儿抢劫犯则是逃逸;可是假设,如果那天只进去某一伙抢劫犯的话,搞不好死的就是他。」

杜衡慢慢说着,江南脑中一片混乱,他只看到男人两片嘴唇一开一合,然后,从那嘴唇里吐出了让他心肝一颤的话。

「四年前,好像还真的马上整四年呢,这又是个『巧合』么?」杜衡拿出自己的记事本,翻着页,「四年前张家也发生过入室抢劫事件。实际上尸体并没有找到,可是当时地板上大量的出血,基本上已经可以证明有人死亡。

「迟迟回家的张谨和朋友一起在进门不久后,遭到歹徒袭击,张谨被歹徒刺入心脏,本来那是必死无疑的伤,不过他却因为心脏位置不正而侥幸逃生,经过几个月休养,张谨身体虽然好了,可是…」杜衡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却坏了,对吧?」

「也…也不是坏了,只是不肯相信事实,他直到现在还以为自己的妹妹活着。」提到张谨的病,江南的声音越来越低,忽然抬起头,江南迎向对面杜衡的视线,「长官,这些事情有什么联系么?」

杜衡摸了摸下巴,「看上去没有什么联系,不过因为太巧合了,我有种直觉:它们一定有联系。」

「今天开始,你要开始留意张谨。」

就这样,杜衡的一句话决定了江南的命运。

「联系…联系…」江南的眼皮一直跳,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就开始跳,到了家还在跳。

临走的时候,那个王一函还和他说了一句什么「要相信死者告诉你的事情」。

该死的变态!

那句话让他的心脏差点跳出来,他知道不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懊恼揪住自己的头发,江南重重的靠在了墙壁上。

他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其实一直在抖,从那个杜衡提起张谨名字的时候,就开始抖,他当时绷紧了全身力量才没让别人看出自己的颤抖,如今回到家,他终于忍不住了。

点着一根烟,他像吸毒者一样将嘴唇凑过去,大口大口的将烟雾吸入肺里,那种窒息的饱和感,让他终于轻松一些,吸到第五根烟的时候,他的手终于不再颤抖。

站起身,江南慢慢走到自己桌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看到照片的时候,他的手又是猛地一颤。

是楚柔丧事时候的照片。

当时是他提议一起拍照的,他、叶臻、张谨还有楚柔…的遗像。

他当时没有想很多,然而照片冲洗出来却让他吓了一跳:照片上出现了楚柔,不是遗像,就是楚柔本人,穿得非常喜庆,是照片上唯一露出灿烂微笑的人,那个微笑和她头顶上她自己的黑白遗照,形成了鲜明对比。

照片上的楚柔没有脚。

彷佛为了验证她死人的身分一般,那张照片上楚柔没有脚,没有脚的楚柔在微笑。非常诡异的照片。

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江南只觉一股寒意直冲脑门,当即就把那张照片撕掉了,冷静下来之后忽然想到了楚柔丧事那天,她同事们关于另外一张照片的讨论,然后他又想到了楚柔同事的丈夫说过的话:「楚柔说她看到了自己的葬礼。」

心里的碎片就像忽然黏起来了似的,第二天,他找到楚柔的公司,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张当时的照片,拿回家和自己拍下的那张一对比…

纹丝合缝!

只拍到脚的照片,和自己手里只拍到身子的照片,合起来就是完整的楚柔,看起来就像…就像楚柔同时出现在了两个地方。

简单的比方,就好像她掉入了地板上的裂缝,上半身在完好的室外,而下半身则挣扎在乌黑的地板之下。

此外,张谨也说他在丧事当天见过楚柔,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拼凑在一起,得出的结论让江南完全傻掉。他又想起了自己发现叶臻尸体那天的事情,就像张谨说他见到楚柔一样,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叶臻。

「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们为什么会自杀呢?真的是自杀么?

一开始江南还是相信他们的死因是自杀,然而听说那些虫子的事情之后,他忽然不那么想了。

只吸食尸体血肉的虫子…尸体…

「对啊!」江南忽然瞪大了眼睛,无意识盯着眼前白色的墙壁,江南张大了嘴巴,「尸体…难道是…」

他脑中唯一和尸体有关的事情只有「那个」,唯一能把楚柔、叶臻、张谨、自己和尸体串起来的也只有「那个」。那个…

他,江南,在二十三岁的时候,杀了人。

和朋友一起干的,杀了另外一个朋友的妹妹们。

只是一时缺钱而已,他们几个人都缺钱,然后就在这个时候,张谨把大笔现金拿到了家中,胡涂的听了谁的建议,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而已,他们打起了那笔钱的注意,张谨平日很忙,本来就难得在家,会在家中的只有张谨的妹妹们。

叶臻负责带三个孩子出去玩,这样张家就一个人也没有了,他们打算拿了钱就走的。结果…叶臻没把孩子看住,三个小鬼提前回家了,他们的行径被撞个正着。

「小偷!骗子!你们带我们出去是有目的的!」

那些孩子很聪明,一下子就想到了事情的缘由,他们当时真的没打算伤人的,女孩的生命太脆弱了,只是轻轻一推竟然就没了呼吸,慌了手脚的三人最后不知在谁的提议下,决定伪装抢劫行凶。

将那些孩子埋了起来─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做,只是那些孩子的眼睛怎么也闭不上,不想看到那种充满怨恨的目光,他们三个选择将那些孩子埋起来,老天作美,将尸体埋完之后就下雪了,大雪会把土壤冻得结实,大雪会帮他们隐藏罪过。

然而就在他们擦拭屋内血迹的时候,张谨回家了。天已经黑了,屋内没开灯,刺伤了张谨之后他们趁乱逃走,后来才知道当时那一刀竟然刺中了张谨的心脏,天…

然而张谨活下来了。

一开始还会提心吊胆每天去医院看望,生怕张谨会想起什么,不过张谨忘了,什么都忘了,甚至忘了妹妹死去的事情。

张谨忘了还情有可原,他怎么会忘了呢?

尸体!他们当时把尸体埋在什么地方了呢…

那是他拼命想遗忘的事情,江南想,如果自己真的能忘记就好了,如果忘记就能当成没有发生过就好了。

将头埋进膝盖,江南忽然想起叶臻身上的血蛭,吞噬死人血肉的血蛭…想到这儿,江南狠狠的打了个哆嗦。

第二天,江南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去参加叶臻的葬礼,他看到了张谨,张谨的眼圈是红色的,看来是哭过了。

叶臻是一个人过日子的,这么多年来一直单身,也从来没有搬出那间破旧的公寓,江南有时候会想,他们当时怎么会做了那种事,他们并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而现在…他们之中的两个,死在了风华正茂的年龄。

时隔不久再次见面,又是如此诡异的场合,大家都没有兴趣像上次那样聚会,倒是张谨在丧事后叫自己陪他去喝酒。

「我…上次和叶臻在游乐园见面的时候,真的很开心,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他只说了这一句,然后就是闷头喝酒,最终张谨醉倒了,无奈之下,江南只好开警车把张谨送回家去。

他已经四年没来过这栋房子,站在门口可以看到里面通明的灯火,就好像里面有人一样,看到这里他压根不想进去。然而张谨醉醺醺压着他的肩膀,由不得他不进,从张谨身上摸出大门的钥匙,费力开了三把锁之后,他背着张谨进屋。

玄关摆着三双女孩子的鞋子,一双整齐,两双凌乱。放眼所及的一切都是似曾相识,江南一时有了错觉:他来到的根本就是四年之前…

「你的房间在哪里?我想想…应该是在一楼吧?」

屋子里安静的可怕,只有那巨大的座式钟表的钟摆,一来一往发出刻板的声响,江南开始自言自语,企图让屋子里不那么安静。

他将张谨扶入了他的卧室,本来打算将人放下就走的,可是张谨这时候吐了,吐了他一身,旁边什么东西也没有,江南只好不情愿的去寻找浴室。

虽然已经许久不来,然而四年之前这里可是他几乎天天拜访的地方,驾轻就熟的找到浴室位置,江南拧开门,然后,愣住了。

浴室里的浴帘拉着,里面发出哗哗的声响,就像有人在洗澡。

浴室里蒸气渺渺,看样子放水已经很长时间。

「有、有人么?」问出这个问题的江南,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可是他却一点也笑不出。

半晌,浴室里除了水龙头放水的声音之外,没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江南松了一口气,手顿了顿,拉开了浴帘,里面的水已经放了半缸。

「要节约才对啊…」自言自语的说着,江南将水龙头关掉,重新恢复安静的浴室于是静的可怕。

浴室里的衣物篮里,他看到了属于女孩子的草莓图案睡衣。

江南的眼皮跳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