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同源同宗,体内的液体组成也差不多,绝对是叶臻身上的。」王一函又开始摆弄别的,「不过这东西会在活体上生存,我倒是从来不知道。」

江南又愣了愣,然后忽然问了王一函一个自己都觉得诡异的问题。

「你说…尸体会动么?」

笃信科学的王一函一定会否认的,江南觉得这是王一函不开口也会做出的必然回答,然而出人意料的─「会,我相信死人是有思想的。」

「啊?」

王一函笑了,「他们比活人更加老实,他们就是为了真相而存在的。」

他忽然看向对面的停尸间,「今天送来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受尽虐待可是不说,如今死了,尸体被送来,他身上的痕迹把他遭遇的一切都说出来了,我甚至知道他本人都可能忘记了的事情,比如他第一次换牙的时间,他隐藏的小毛病…

「死人是世界上最诚实的人,他们不会说谎。」

「呵…吓了我一跳,原来你是说这个啊…」江南笑了,他也惊异自己现在居然还能笑出来。

王一函却还是淡淡笑着看他,再度开口的时候忽然压低了声音,「此外,尸体…确实会动的。」

他眨了眨眼睛,「我见过。」

后来他就没有再说什么,江南也不想知道,他忽然遍体生寒,和一个心理变态的法医讨论这种问题,本来就是他大脑短路。

静静在充满福尔马林味道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之后,江南向王一函告辞。

出了警察局大门,他没回家,他到一家酒馆喝了很多酒,烈酒,一边喝他一边想这种度数,能不能把他胃里的虫子全部杀死。然后他去买了一把铲子,直接去了张谨家。

他是翻墙过去的,张谨家在巷子深处,翻墙并不引人注目,他之前有打电话给那个叫栗函的人,说张谨最近心情不好,请他开导他一下,今天张谨可能不回来,至少也会晚归,他要利用这段时间把那些东西挖出来。

是的,那些东西…那不是人,死掉的人不是人,他们不会动,他要把自己的恶梦挖出来,那些虫子…楚柔和叶臻身上发现的虫子,到底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他要亲自验证,如果真的有关…

拿着铲子的江南愣了愣,然后吸了吸鼻子,有关又如何?他一定要在被这些东西害死之前先干掉它!已经杀过一次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杀第二次?哈─脸上狰狞着,江南向湿软的泥土挖去…

张谨家的灯全部亮着,橙黄色的灯光洒在他身上,拉出瘦长而萧条的影子。

挖出来的土已经很深,露出来属于树木的大半裸根,他这才发现那棵树的根竟然断了,呵…张谨那个傻瓜!妹妹明明死了他当她们活着,这些断了根他也照养不误,他的脑子真的像杜衡说的一样,坏掉了不成?

想着那个无时无刻不当自己妹妹存在的男人,江南心里一惊的同时,又狠狠挖了一铲子土。

挖的动作太用力,土溅到他的脸上,江南正想伸手将土抹掉,忽然…

脸上…痒痒的…

一个激灵,江南在自己的脸上抓了一把,看到手中碎掉虫尸的瞬间,他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像哭又像笑,他神经质的颤抖起来。

手掌在下面的土壤里翻了一翻,将那不断蠕动的黑色虫子挥开,下面露出了森白的骨头…

「哈…哈!果然死了啊!果然死了啊!被埋在地下不能动,怎么可能会找我?我一定是做梦!我是做梦的!」抚着那具骨头,江南哈哈大笑起来,将白骨一根一根扯起来,看到扯起时恶心的黏液,江南啧啧有声,「这是头…脚…」

扯出胳膊的时候,江南忽然愣了愣,好像…看到了红色的什么…

想到这里的时候,江南疯了似的将看到红色的地方,用衣服抹干净,看到那地方的瞬间,江南愣住了。

「怎么会…」

那是一双手,隐约有人手的形状,或许地底有了什么其它的变化:其它部位都变成白骨的情况下,那具尸体只有指端部分的腐肉没有脱骨,可以清晰的看到那黑色腐肉上面红红的指甲…

身子一抖,江南手里的腐手径自脱手。

黑色的附满血蛭的手骨、半腐烂的手指加上猩红的手指甲…静静的躺在地面上。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惊吓,江南看到原本附着在那只手骨上的血蛭忽然开始下移,骨头原本的森白露出来,月光下越发诡异。

江南的视线却只注意那些血蛭,他感觉那些血蛭正在向他蠕动,就在他忍不住缩脚的瞬间,他才发现那些血蛭原来不是向他蠕动,牠们的前进方向是他的身后,是…

江南僵硬的将头向后转去,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全身被黑色的血蛭覆盖,他看不到她的脸,她的全身上下都是黑色,露在外面的只有十指尖尖,上面猩红的刺目。

那个晚上张谨本来正和苏舒一起在邮局加班,然后栗函忽然过来找他吃饭,张谨于是叫上原本打算回家的苏舒一起去了,去了才知道似乎是江南担心他会胡思乱想,才特意找栗函来开导自己。

「亏他有心,我没那么脆弱…」

对此,张谨只能苦笑,他又喝了很多酒,一顿饭下来他已经完全醉倒,栗函也开始发晕,只有苏舒还能静静喝酒,张谨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位看似安静的同事,原来有千杯不醉的酒量。

于是最后的情况就变成千杯不醉的苏舒,将两个醉鬼送回家,他先把栗函送回去,然后就是张谨。路上的时候张谨吐了三次,酒意于是也就下去的七七八八,留下三分醉意,张谨晕晕的靠在苏舒身上,由对方将自己从出租车里扶出来。

出租车是不进巷子的,他们只能走回去。走到巷口的时候,一排堵在他家门前的警车把张谨残存的醉意又吓走两分,不明所以然的越过警察冲进自己的院子,他看到了江南。

江南的尸体。

「你朋友?」苏舒这样问。

「我…朋友。」张谨最后一份酒劲也没了。

「张谨,你妹妹们的尸体在你家院子里被发现了,发现者是江南,他涉嫌四年前发生在你家的抢劫杀人案,原本应该抓捕归案,不过他却自杀了,和他之前的同伙楚柔、叶臻一样自杀了。」一个名叫杜衡的警察长官这样对张谨说。

「我妹妹没有死!她们一直活着!」低着头,张谨只是如是说。

「法医刚才已经验尸,确定那三具骸骨是你妹妹的没错,那些尸体埋葬姿势还不错,只不过因为血蛭,所以尸体基本上已经…」

「我妹妹没有死,她们这四年间一直陪着我。」张谨还是低着头。

「早点火化,让她们干干净净的转世吧。」那个警察最后说了一句。

作为受害者的同事,苏舒被迫听完了整件事情的由来。

「楚柔死的时候口里有她自己四年前丢失的珠子,叶臻死的时候脸上盖的白衣服…后来经过一些照片,我们确认那是张谨二妹曾经穿过的衣物,至此,事情就有了一个连接点。」

名叫杜衡的警察说到这里,问苏舒是否介意他吸烟,苏舒摇头之后他拿起一根烟吞云吐雾起来,半晌,「然后,顺着当年的信息,自然就怀疑到了张谨身上,可是,我发现当时和这三个人关系很好的还有一个人…」

杜衡又愣了愣。

「是我下面的江南。四年前没头没尾的案子,四年前忽然开始疏远的朋友,有些事情不注意的话就过去了,一旦注意起来…

其实什么都有线索的。你说对不对,邮差先生?」

「所以,你就让江南出马负责监视张谨,然后你们在后面监视江南?」没有回答,苏舒反问了一句。

杜衡笑了,他的笑容疲惫中有无法掩盖的坚定。

「血蛭什么的…其实本来是圈套,他身上的血蛭也是我放的,我一开始怀疑的犯人其实是张谨,毕竟他的动机最明确,我想让陷入紧张状态的江南刺激他,然后督促破案,谁知…」

江南自杀了。

「原来真的有血蛭。」杜衡叹了口气。

看着这样的警官,苏舒没说话,他只是看着院子里警察们的动作,他们正在挖最后一棵树,为了收集线索和尸体,他们将院子里的全部植物都掘出,苏舒注意到,中间三棵树的根断掉了,确切的说像是腐烂掉了。

苏舒忽然没头没脑的开口了:「杜警官,其实血蛭不是吸死人血肉的虫子,牠们是吃死掉植物腐根的虫子,你知道么?」

「啊?」听到这话,杜衡猛地抬头,却看到刚才和自己说话的邮差,已经转身向屋内走去。

「奇怪的邮差。」杜衡耸了耸肩。

警方的效率很快,一个小时之后就全部撤离,苏舒留了下来,第一次来别人家做客就遇上这种事,苏舒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他甚至没有安慰张谨。

将浴室里一直打开的水龙头关上,苏舒盯着电视屏幕上的卡通片,坐在了沙发上,张谨坐在他旁边,低着头。

「其实你全部记得吧?你什么都记得吧?」面对张谨,苏舒忽然说。

「你说什么?你说我记得什么?」古怪的看着苏舒,张谨脸上一脸莫名其妙。

「『过度悲伤以至于窜改自己的记忆』…是假的,真正的你什么都记得吧?」苏舒忽然笑了,「记得妹妹们早已死亡的事情,记得自己家里发生的一切,你其实什么都记得吧?」

「苏舒你…」张谨抬起来的脸上眼圈通红,他皱着眉抱住自己的头,像是拼命回想什么似的,他的嘴巴张大,然后慢慢合拢。

张谨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归于平淡。

抬起头,张谨轻轻道:「你猜对了。」

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下一秒,张谨竟笑了,抬起头的张谨完全不再是那个啰唆、老实有点窝囊的公务员,黑色的眸子沉如死水,张谨现在是个让人完全看不出情绪起伏的危险男人。

「张谨的妹妹们在四年前因为事故去世了,张谨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刺激,想要否认不想承认的事情的最终结果,就是他忘记了那天的事,更加确切的说法不如说…他窜改了自己的记忆。

「就像用修正带,将不想要的字划掉,然后写上新的一样,他把自己不想要的记忆用『修正带』贴住,然后写上了自己希望的记忆:那天他的妹妹正好不在家,被临走前歹徒弄伤的人只有他,然后他被救,家里除了钱财之外没有其它损失。

「他那样告诉自己,然后他相信了。于是那就成了张谨的记忆。

「一个大难不死之后,大家更加相亲相爱的、幸福美满的记忆。」

医生对张谨这样说过,张谨心里的回答:「放屁。」

「你怎么知道的?你应该什么也不知道才是。」面无表情的转向苏舒,张谨问他。

「…因为我眼睛很好。」推了推眼镜,苏舒垂下眸子。

「啊?我觉得我演的很像啊!」张谨哈哈大笑,眼圈明明通红的像刚刚大哭一场,可是张谨的表情却是大笑,有点轻微的不协调感。

「你真的是邮差么?」张谨轻轻问。

「如你所见,我们可是几乎天天见面的。」苏舒平板的回答。

张谨看了看苏舒坦率迎向自己的视线,半晌转过头看向电视屏幕。

「妹妹们被他们埋在那里,我不久之后就知道了,本来长得很好的树忽然开始掉叶子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些笨蛋做得一点都不够好,那些警察都是陌生人,他们自然看不出。可我一眼就知道了…」

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张谨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小叶子手里死死捏着的珠子是楚柔腕上戴着的,她们身上有江南身上的烟味,还有最重要的,小楠身上穿着外出服,是她说要和叶臻约会时候才买的,那天是她第一次穿那件衣服。

「这些可都是只有熟人才知道的细节,有点讽刺是么?事后,我立刻就猜到凶手可能是他们了,还装疯卖傻,把那些可能寻找出蛛丝马迹的东西藏了起来,他们杀了我妹妹,我还帮他们隐藏,你说我可笑不可笑?

「我给了他们四年时间,我要的不是他们的自杀,我想要的其实只是他们承认而已!做出来的事情至少承认好不好?做错了事情要说对不起,小叶子都知道的事情,他们竟然不知道!」

张谨笑了,讽刺的笑了,「他们杀了人,杀了朋友最重要的家人,不对死者说一句道歉,不对生者说一句道歉,甚至对朋友避而远之,甚至…想要杀我灭口。」

看到苏舒愣了愣,张谨继续笑着,「难得见你惊讶,四年里我遇上多少次大难不死,你以为我每次,当真以为自己只是大难不死么?」垂下眸子,「有人想要杀我才是真的吧…我买了巨额保险,四年里,我早就做好了随时会死的准备,可是…

我不甘心。

「二月二十九日对我来说不是生日,那是妹妹们的忌日,我希望他们能在妹妹忌日之前承认自己的错误,至少向她们道歉,这样想的我…果然是个傻瓜么?哈!我把他们想得太好了么?我以为他们可以明白的,谁知他们竟然死掉了…」

干笑了几声,张谨低下头。

「他们表现得太纯良,我甚至以为是自己错怪了他们,我当邮差是为了找寻当年看过凶手的邮差,请他证明看到的凶手不是我的好友,我当邮差不是为了抓出杀害妹妹的凶手,反而是想给杀害妹妹的凶手找人脱嫌,这点你没猜到吧,苏舒?」

看到苏舒忽然皱眉的表情,张谨咳了咳。

「四年前我被歹徒绑起来的时候,有个邮差过来送信,因为一直按门铃,那个歹徒怕被发现所以出去应门了,为了表现得自然,他当时不会变装,所以…那名邮差是唯一知道凶手长相的人。我当邮差,就是为了找当时那名邮差。」

所以才换了那么多家邮局,至此,苏舒忽然明白了。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张谨却只是说着自己的事情,「不过,我没傻到底,也没有那么高尚,好几个夜里忽然醒过来的时候,我都做了自己杀了他们的梦,搞不好我心里…

其实是想杀了他们的。

「我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再不承认的话…搞不好我会真的杀了他们,给了他们最后的机会,也是给我自己最后的机会,我把妹妹当年的遗物偷偷拿给了他们。」

张谨表情麻木的看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