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爆炸就发生了。

那个在车上等他的司机死了,他却因为去到远处村子开的小卖部买东西而侥幸活了下来。

他想,他应该是当时那些人里唯一活下来的。

他只和他老婆说了这件事,老婆只是说他命大,然后谢天谢地谢谢祖宗保佑。

他笑,心想命大不命大不知道,可是有人保佑倒是有点可信度。

他那天主动跳下去买烟,是因为他看到了他的同班同学,小学时候的。他那时候开得那个大卡车底座很高,可以很清晰居高临下俯视旁边其他车子。然后,他在前面一辆大巴里看到了他的老同学。

看到久违的老同学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对于他来说绝对不是。他小学时候的同班同学全部都死了。春游时候坐巴士,然后发生了意外,一群人都死了,除了正好被冲撞挤出车外的他。

那个时候的他就忽然很慌张,他总觉得前面那辆车子里,所有的孩子都在看他,他甚至看到他们对他指指点点,用指责的眼光看着他。于是他忽然害怕继续呆在那儿!然后他就找了个理由下车了,然后他又逃过一劫。

或许他真的是命大的人,出生的时候,母亲因为难产死掉,然后,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的父亲做生意失败,欠下了大笔债务,被逼债人逼的无路可逃,父亲带着他一起跳海自杀。结果父亲溺死,他却活了下来。

死里逃生过好几次,他有时候想自己这种情况或许不是命大,而是命硬,世上再无亲友,他吸收了他们的寿命得以继续生活。

「我说明子,你一点都不怕?我装胆子大,其实刚才小张说完之后我心里还真有点怕。」吃晚饭回休息站的时候,和他关系不错的丁小六偷偷和他说。

「不怕,就算真有那啥,又不是咱们做的,你怕啥?」直直往前走,陈自明还是那种平坦的声音。

「可是…可是…」支吾了半天,丁小六忽然拉住他,「哥,我和你说啊,你别和别人说。」

他看了看四周,看看没人于是再度开口,「我、我前两天不是请假了么?我说我病了其实没病,我接到个私活儿,就一星期,给钱挺多,是货车,就是那种拉煤的,跑长途,不过那天不是我开的,我坐副手席,开车的师傅年纪有点大了,眼睛不大好使,然后在高速上,我们…」

犹豫了一下,丁小六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细若蚊蝇,「我们撞死一个人。」

「哦…」陈自明看了小六一眼,声音还是没多大起伏。「然后呢?」

「然后我们当然是立马停车啦!车子差点翻了,你别提那时候我多害怕了,偏偏那个老师傅还一直要我过去看、看尸体…说他眼神不好看不清…我当时快吓死啦!」丁小六声音不由越来越大,最后还带了点委屈。

「然后呢?」

「然后?我害怕的就是然后发生的事,你猜怎么着?那人竟然没了!我当时明明看到我们撞上东西的!我真的没看错!」

发觉丁小六情绪开始激动起来,陈自明急忙扯了扯他,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那个,我知道你没看错,可是有时候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啊。」

「啊?」

陈自明对他挤挤眼睛,「你也不用把自己出去揽活这件事看的太严重,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马无夜草不肥,大家都有自己的小金库来源,那个…不瞒你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开过货车,还开过火车呢!撞死人是常事。」

「什么!」丁小六瞪大了眼睛。

「你只是偶尔干一天当然不知道,不信你下次可以去问问和你一起的那个老师傅,开货车,尤其是长途的老司机,几乎没几个是真正干干净净没出点事情的,那些公司自己也清楚,有的还有规定呢,一年只要撞死人总数不超过多少个,基本上就没事。」

「啊?!」丁小六眼睛瞪得更大了。

「开久了你就知道了,当司机的,胆子都大。你撞到的那个,搞不好就是以前被撞死的,夜里黑灯瞎火的,常有的事,你见多了就不怕了,回头我给你个平安符,你挂车上就没事了。」

「哦…」看来陈自明的话还真有用,丁小六明显不紧张了,最后还给他打了一杯水,然后高高兴兴去开车了。

拿着丁小六递过来的茶水杯走上自己的车,看着驾驶座旁边挂着的平安吊坠儿,陈自明嘴角有点讽刺的笑。

开着车子在信爱路和南京路两条路来回绕圈,绕了一晚上,很快就会到凌晨二十四点,再开一个来回就可以下班,想到这儿,陈自明开始琢磨早饭的内容,他老婆最近上早班没空做饭,搞不好还得自己去给她送点饭。

「春天百货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前方停车站…」放下一段录音,陈自明稳稳停车,一边停车一边和旁边的后辈解释各个按键的应用:今天他负责带新人,对方刚刚取得资格,目前正在见习阶段,今天上班的时候被上司告知分到自己车上了,新人的名字叫张合,人高马大一个小伙子,说话有点痞气,据说原来混过「江湖」,所以别人都把他当做麻烦不愿意带他,被上司分到他这儿估计是看他平时不爱说话好蒙混。

「陈哥,我帮你收车票吧。」对方虽然有点不入流的江湖气不过人却挺开朗。

「嗯,谢谢,你注意一下表情,这是收车票不是收保护费。」

「嘿嘿,一时忘了,谢谢提醒,陈哥。」小伙子一乐,将一脸凶相收了起来。

陈自明弯了弯嘴角,按下前后门的开关,好容易下去一帮人,然而却上未了更多的人。话说做公交车司机的人鼻子不能太好使,否则太受折磨。

香水味,狐臭味,狗味…

「喂!你站住!咱车上不能带宠物上车——」忍住嘴边一个打喷嚏,陈自明头疼的听到张合的大嗓门。

被叫住的是个年轻女人,穿着一件皮大衣,拎着一个估计只能装点化妆品的小包,身子一转,秀出凹凸有致的好身材,「你怎么说话的?!你看清楚啊,我身上可没地方装宠物!」

看到张合一脸理亏却不肯道歉的表情,陈自明小心的扯了扯张合的衣袖,向女人赔了个笑脸,女人冷哼一声抢了个地方坐下了,也不看看旁边就是一个老太太。陈自明只好拿起喇叭,提醒人们发扬爱心,如果周围有老人的话主动给老人让座。其实如果他要不是司机的话,他还真愿意给人让座,天知道他的屁股都坐麻了。无人售票车的司机就是比较辛苦,今天有张合帮他查票已经轻松挺多了,平时查票卖票都是他的事,碰到没零钱的还得想办法给他找钱,耽误了开车时间,车上其他的人却又不干了。

公交车司机这个工作做久了,脾气再大的人也得没脾气了。

「陈哥,刚才对不起啦。」过了一会儿,张合的脾气没了,小声的和他道歉,然后又开始和他嘟囔,「不过真奇怪啊,陈哥,现在都过了零点了不是?我听说夜车一般人挺少啊!怎么正好相反啊,你看这车上啥时候都很热闹。像刚才那女人一样的年轻人也就算了,怎么还有老头老太太啊?你说年纪这么大了,怎么还和年轻人一样凑夜班车的热闹?就算持有老年证不用交车票钱也不用这么勤快的利用公共交通啊!」

张合是个嘴巴停不下来的人,一路上基本上嘴巴没听过,也没见他多喝几口水,否则路上光是给他找厕所就够麻烦的。

陈自明笑笑,没有接腔。

「老头老太太也就算了,好歹也算年龄过大的成年人,这车上,怎么还有小孩子!」张合还在嘟囔。

陈自明的眼皮跳了跳。手上稳稳控制着方向盘,眼睛不着痕迹的透过照后镜向车厢内看去,右侧车厢的位置,果然有一个小女孩。

「陈哥,我说那个小女孩挺奇怪的啊,一直低着头,脖子上好像还绑着缎带,最近小女孩流行这么打扮么?」张合的声音压低了。

「下一站快到了,记住按哪几个按钮了吗?试试看,告诉我。」一句话,陈自明将张合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那个小女孩在这一站下车了,张合的目光一直跟着那孩子,直到对方消失。

「哎?她拐弯了,那边有路么?奇怪,白天我不记得那边有路啊…」嘴巴里说着自己的疑问,张合拿起一张路线图看起来。

「阳春路…有这一站吗?」

「你拿错了,那是以前的旧路线图,现在这一站叫富永路。」拿出新的路线图递给张合,陈自明将张合手里的旧路线路扔进椅子后面的置物袋。

「噢…」

倒数第三站的时候,车上最后一名乘客也下车了,这个时间又是最后两站,本想不会有人再上车终于可以轻松下班的时候,车灯前方的路上忽然出现了几个年轻人的身影,对方本来只是慢慢走着,谁知看到他们的车子竟然不要命一般冲了过来,用力踩下刹车,车子停是停住了,可是强大的惯性让站在一旁没有安全带可系的张合重重撞上了前玻璃。

「混蛋!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张合完全抓狂了,抢在陈自明之前按下了车门开关,冲下去想要和对方理论,陈自明来不及阻止,只好看着张合和对方理论,就在陈自明以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双方竟然偃旗息鼓,下一秒,张合甚至帮忙抉着着对方其中一个人上了车。

对方是两男两女,浑身湿漉漉的,异常落魄,仔细看的话,还可以在对方身上看到血迹。

「我们迷路了…高速公路上遇到了连环车祸…朋友有一个人失踪了…」对方和张合的对话断断续续飘入陈自明的耳朵,陈自明却没有回头,嘴里也只是意思意思的说了安慰的话,载着对方到达总站,后面的事情都是张合自告奋勇解决的。

不参与,永远以旁观者的身份对待一切问题,这是他的处事原则。

至于张合,今天晚上这件事或许成为他未来的谈资,或许过了今晚他成为别人的谈资。

下车之后走开将近二十米远的时候,陈自明忽然扭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下来的公交车,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车上,此刻却坐满了小孩子,他回头的时候,车上的小孩子正看着他,侧着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他扭过头以后还是在看他。

视线,冰冷…

裹了裹身上的风衣,陈自明低头离开。

「居然看到那些家伙,呵…又有什么事不成?」叼着根廉价烟,陈自明低下了头,打开了打火机。比起这些说了也没人相信的鬼话,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思考,比如房子的贷款、比如老婆想要的衣服化妆品。脑袋被越来越多的琐事占满,陈自明脚步加快。

他知道:那些孩子还在看着他。

一直看着他。

第八章 阳春路

「那个司机怎么了?你一直在看他。」看着沉默不吭声的晋维嘉,费德开口问。

刚刚在路上见到公交车的狂喜已经在短短的车城中平静下来,在那名见习司机的帮助下他们终于安顿下来,他们已经打电话报了警,警方虽然接电话慢了点不过最终还是有人接了,也应承他们将立刻派警车过去接他们,简单的换了衣物之后,几个人的精神顿时感觉不够用了,除了晋维嘉。

他们能够走到现在这一步,晋维嘉可谓功劳不小,是她将他们从那个诡异的森林里带出来的,出了森林以后就好说,几个人没有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大路,不过那时候已经是凌晨,那附近很是偏僻,竟然没有一辆车子通过,就在他们疲劳到一定境界的时候,费德发现了路边的公交车站,发现还没有过末班车时间的时候,几个人的心情简直是欣喜若狂,而见到公交车灯的瞬间,何晶晶当场昏了过去。好在司机很是热情,确切的说是见习司机很热情,帮助几人上了车然后指点他们找到了警察。

何晶晶自从昏迷过去之后一直没有醒,谢宜在安顿下来之后也睡了过去,现在清醒的只剩下费德和晋维嘉两人,坐在值夜人给他们找的房间内,两人相顾无言。

将视线从车身上移开,晋维嘉喝了一口面前的热茶,「没…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幻觉。」

「老实说,我觉得现在的事情也很像是幻觉,我总觉得自己还在做梦,睁开眼,搞不好我们还在那个该死的森林里。」费德也端起杯子大口的喝了一口水,水刚入口便啊啊叫了起来,「烫死了!」

晋维嘉笑了,「会觉得疼,看来不是幻觉了。」

「我说…」费德笑了一下,脸色忽然沉下来,「那些信…还在么?」

「…」沉默了几秒中,半晌晋维嘉从随身的包里将那几封信拿出来,没有说话,她的举动作了最好的回答。

信是在图伦森林里多出来的,除了费德,只有晋维嘉本人知道信的事情。引导他们几人走出森林的不是晋维嘉,而是将信塞到晋维嘉手里的「小孩子」。

「见鬼了——」手指深深插入头发里,费德用力蹂躏着自己的头发。「要对警察说么?」

「有人信么?」晋维嘉反问他。

「那怎么办?」

「买邮票,把信寄出去好了。」盯着包里露出一角的信,「收信人…说不定正焦急等待这些信呢,等待的滋味不好受,不是吗?」

费德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晋维嘉的话。实际上不要说这几封看似和他们无关的信的由来,光是连环车祸和误入图伦森林发现孩童骸骨的事情就够他们好好和员警解释的了,何况,还有卫兰无缘无故在图伦森林里失踪这件事。

大活人被不知名物体拉入地底,说出去有人信么?

「做梦吗?」费德喃喃道。

「做梦吗?」员警一拍手中的笔录册子,脸色黑到极点,「走错路…路上车子因为躲避行人急刹车…然后连环车祸,接着不小心进入了图伦森林,继续迷路,不小心挖到小孩子的骸骨,同伴还被人拉到地下——你以为你在编小说吗?」

「我都说了事情很是匪夷所思,你们爱信不信!不信我和晋维嘉的话你可以等剩下两个人醒来问他们!」费德也没有好脸色,「该说的话我们都说了,可不可以帮忙找个地方让我们好好睡一觉?!」

做笔录的员警一拍桌子还想说点什么,被旁边像是他上司的人拉住了,「抱歉,小张语气不对是我们错了,我们已经帮你们找好旅馆了,你们身上有钱吗?需不需要我们帮你们联系家属?」自称姓金的警官很是沉稳,难怪年龄明明和那个小张差不了多少却成了他的上司。

「…我没有家人可以联系,晋维嘉你呢?」脸色微微一变,费德转头问晋维嘉,看晋维嘉对自己摇了摇头,接着道,「谢谢好意,不用了,另外两个人应该也不用,等他们醒过来自己联系好了。」

姓金的警官办事效率很高,很陕用警车将他和谢宜晋维嘉送到了旅馆,将何晶晶送到医院检查,然后便风风火火带着下属分头行动确认车祸和骸骨的信息.临行前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没有精力和他客套,费德关好门后立刻一头栽进了宾馆的床内。一夜无梦。

再次费德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等到询问之后才发现自己醒过来的根本不是隔天的中午,而是再隔一天的中午。何晶晶也已经从医院回来,谢宜则比他早一天醒过来,跑出去给几人分别买了简单的衣物,还再度和警察局确认了一次。而晋维嘉则只去了一次邮局,听说她是去买邮票的,何晶晶谢宜有点奇怪,不过费德却完全明了。

几个人暂时没有回去的打算,一来卫兰的事情还没解决,二来则是因为连环车祸的事情。

说未有点奇怪,谢宜去警察局的时候被告知虽然车祸现场已经确认,可是他们的车子却没有被发现。关于这点,何晶晶和谢宜大有这样也没什么的意思,在他们看来,自己的车子找不到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好事。因为从根本上说,他们对这场事故有相当的责任,在他们安全之后,谢宜何晶晶对费德和晋维嘉在他们昏睡的时候向警方袒露车祸之事有些微词,谢宜觉得这件事至少要在他们醒来之后几个人一起商量一下再办,所以知晓他们的车子没有被发现之后谢宜他们虽然没直接说出来,可是脸上都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好在警方似乎没有透露太多车祸的情报,车祸所占的版面并不大,倒是前一阵子的隧道坍塌事件在经历修建中再度坍塌的事风波再起,引起了媒体的全部注意。

「这个城市…还真是事故频繁啊…」看着刚买来的报纸,费德皱紧了眉头。

「可不是,这个城市一直不太平,打仗的时候被轰炸过,刚建好又地震,地震完了时不时海边还不宁静来点海难…」听到了费德的嘟囔,报亭的小贩笑呵呵的接口,对方一脸笑容的样子,和他话里的内容完全对不上号。

「所以,本地的保险业是最发达的,不过渐渐地,也没什么保险公司愿意来了。」笑眯眯的,看着费德呆愣愣的表情,小贩又扔过来一句话。

这里的居民,还真乐观。

心里想着,费德合起手里的报纸,「我想买地图,你这里有吗?」

「有的有的,新出的地图,油墨味还没散呢!」小贩迅速的从柜台后面摸出一本张地图,费德递过一张钞票,展开了手中的地图。半晌,皱起眉头,迟疑道,「这里没有一条叫阳春路的街道吗?」

「阳春路?!」小贩似乎是本地的老居民,冥思苦想半天之后忽然一拍手掌,「那是老街道啦!早就没了!客人你莫非不是外地人?不对不对,本市就算是年轻人,也大部分不知道那条街啦!」

「…唔,只是印象里见过那个路牌。」

「哎?不可能的!说实话吧,那条路是我出生那年没的,据说我家原来就在那条路上,我会知道那个路名就是这个原因,我的家,我母亲是和那条路一起没的,那时候我还不到一岁,具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最后是一个当时送信到我家的邮差把我抱出来的,要不是他也就没我了。这个城市变得太厉害了,也没准现在又有一个新的阳春路,不过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要真想知道确切位置,估计得去邮局问问了。」

「邮局?」费德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