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正好。

第67章 惊鱼惊魂(二)

当永福号隐蔽起来才不过一刻,墨紫看到那艘船越驶越近时,暗自感谢老天待她不薄。

若不是自己见机行事,恐怕就和对方照面了。是敌是友虽然不好说,但她直觉不会是朋友。要知道,能走这条水路的,不是官家,就是想避开水军查验,偷入南德的人。官私对立,永福号碰上他们就倒霉了,这没什么好说的。可即便是要偷渡的人,当然不愿意让其他人撞见,就算其他人也跟他们有同样的目的。这叫同行相竞。

刚才看那船的体量,没有永福号灵活,但也属于中型船体,入惊鱼滩不是不可能,却需要极高的掌舵技巧。她因此想要么那船上有高人,要么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外行人。可那些晃动的灯火实在不像有高人指挥。如果是外行人,看到前方白浪滔滔,大概就会吓得往回走。果然不出她所料,那船驶回来了。

墨紫和白羽等人低伏在甲板上,只露出眼睛,紧紧盯着对方的驶近。几乎与永福号平行时,两船之间只有数米远。要不是藤蔓密遮,山崖深凹,这样的距离早就让人发现。

虽然屏息凝气,全身绷紧,墨紫还是好奇想知道那船究竟载的是什么人。

仿佛老天特意要满足她的愿望,那船上,向她这沿,出现两个人。因为离得近,灯火又亮,透过枝叶缝隙,她将二人的面貌看了个七七八八。

一个高竹竿似的白发老头,长了一张猴脸,穿了身灰衣,扎袖扎腿,武人装扮。另一个矮老头一截,中年男子,发福之相,蓄山羊胡,眼小鼻大,一件宽白锦袍罩得身材滚圆,看着滑稽。

两人正在说话,以为月黑风高,无隔墙之耳,并没有压低声音。

“我早说过此路如无当地船夫导向,根本走不了。”山羊胡嗤笑一声,话有不满,“乳臭未干的娃娃,赢了几回小水仗,就当自己能驭天下之水不成?老夫要不是受王命所托,才不肯接这等差事。”

“老胡,何必同那小子置气?此行若完不成任务,都是他指挥不当,与我等何干?自有他同王上交待。我跟你只是小小随军,既做不了主,说话他又当放屁,咱们混过便算。”高竹竿则对他们的统领丝毫看不起。

“你说得轻巧。出发之日,王说了,我跟你关键时刻可行便宜之权,其权临驾于如今里面发脾气那位。你当什么意思?”山羊胡瞥高竹竿一眼,自问自答道,“那意思就是,若事情办砸了,不找自家兄弟,而是找咱们晦气。”

“这…不会吧?我俩自王为太子时就跟随左右,忠心耿耿,不说文治武功,也说军功赫赫。王上也对我二人一直信任有加。老胡,你想多了。”高竹竿拍拍山羊胡的肩膀,颇不以为意。

“你个老小子,只会打,不看书。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帝王登基后整治战时功臣的事还少吗?你要耿着牛脾气,小心第一个挨刀子。太子跟我们能称刎颈之交,王上能吗?在太子府里,我们能出入随意,不磕头下跪,对太子大呼小叫,在王宫里能吗?如今我们虽是王跟前的爱卿,却是天和地的差别。你啊,动动脑子吧。”山羊胡显然通透君臣关系。

“那怎么办?”高竹竿听后,终于有些焦虑,“要不,我们进去劝劝,干脆连人带船闯它一闯?管它惊鱼还是死鱼,我就不信上不了岸。”

“你轻功倒是高,可惜不会水。”山羊胡泼高竹竿冷水,“要去你去,我有自知之明,想留着小命多生几个儿子呢。”

“就你这岁数,七个闺女是福气。多招女婿,生下的孙子还不是胡家香火?”高竹竿呵呵直乐。

“二位大人,小侯爷有请。”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划过水面。

墨紫立时耳膜振颤,音入心湖,起澜。

这声音——是谁?为何令自己有这样奇特的心情?

墨紫睁大眼睛,然而那女子却站在一高一胖的影子里,只看到她发间镶着一枚银亮的别针,闪耀着紫色的宝石光芒。

“叶儿姑娘,可有决定了?”山羊胡对她说话,似乎有些恭敬。

“有了。小侯爷决定听从二位建议,轻装从简,弃多择精,从平江入境。”那女子音美如夜莺,调清如晨曦。

“嘿,早这样不就好了。”高竹竿不会隐藏心事,高兴得嘿嘿笑。

墨紫看不到山羊胡的神情,不过可以想见不会像高竹竿那般没心眼。

“胡老,高老,小侯爷年轻气盛,自王上登基,急着要为王上建功立业,做事有时难免浮躁些。您跟着王多年,小侯爷几乎是您看着长大的,他实在并非不尊重你们二老,还望多多体谅。无论如何,咱们此行奉王命办王差,祸福同担共享,要一心为主才好。”那位叶儿姑娘好一张巧嘴。

“叶儿姑娘到底是跟过…”山羊胡的话尚留一半。

“好哇,你们几个在这儿说我坏话。叶儿,你说帮我请二老,原来诉苦来了。”年轻的声音,顽皮的语气,话是半真半假,气是尊傲绝贵。

墨紫不由捂住了心口。

然而,声音的主人和叶儿姑娘一样,在影子里站着,五官模糊不清。只是,他有一口银亮齐整的牙,笑起来的时候,黑夜也挡不住的洁白。

记忆里,有这样一把声音吗?记忆里,有这样漂亮的牙齿吗?总是骄傲的,总是调皮的,总是让人又笑又气的,总是让人毫无办法,却没法讨厌的。

有吗?有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心里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汹涌的,淹没一切的。但她不能让它出来,不想让它出来。别问理由,她咬破了唇,鲜血的腥味渗进牙缝,漫上舌苔,吞入。

像是有瘾的毒药,用血和开了,不安的魂,才就此静定。

紧紧闭上眼,听那船划开的水纹慢慢推涌到永福号,自前向后。

声音远了,船远了,灯远了,人远了。

第68章 惊鱼惊魂(三)

“妈呀,吓得我大气不敢出。两只船离得那么近,我能数那老头的鼻孔毛了。真够悬的!”臭鱼待船走远,一骨碌爬起来。

“那船上少说有二三十个人。就站过来说话的两位,太阳穴高鼓,目放精光,船晃而身形不动如山,必是高手中的高手。”看来已经适应了一船一命,石磊不避讳得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

甚少说话的水蛇突然开口,“高手中的高手又如何?在惊鱼滩里,能活命的,只有会使船的人。”

“说得不错。”仲安起身,拍拍尘,“功夫高,他们也只能走回头路。”

“而且他们不会水,更没办法了。”江面没有了令人心惊的灯光,墨紫开始拨开掩身的树藤。

“他们不会水?”老关很惊讶,“墨哥,你咋知道的?”

呃?不是山羊胡这么说的吗?墨紫话到嘴边,突然折在舌尖,停了停。那两人当时离永福号那么近,自己可是字字句句听得清楚,为何老关问得就像他没听见似的?他就匐在她旁边啊。

“那几个人说得是哪里的方言?叽里咕噜的,跟鸟语一样,我一个字没听懂。”肥虾这话解了墨紫的困惑。

可解了一头,结了另一头。

“他们说得是大求话。”白羽双臂环抱,若有所思看着那船消失的方向。

大求话?她为何完全没察觉?

“大求话?”老关这把岁数走过不少地方,想了想,“我曾到过大求边境小镇,他们跟咱说的话是一样的啊。”

“大求原本没有自己的文字,直到百年前建国后,才开始使用我大周文字,如今口语与文字一统,多和我们说的一样。但大求皇亲贵胄和高官们仍学习祖先代代口传下来的语言,并在汉字基础上发展出一种罕见的文字,称为鹰字,只在显示高贵身份或者作为密语时使用。因为鹰字构造极为复杂,用鹰字记载的书籍又都保存在皇宫之中,其他三国能明白这种文字的人几乎没有。若找到大求当地的老人,说不定能听懂。不过,能看文字的,只有千人吧。”仲安给大家上了一课。

“那就是说,他们可能是大求贵族了?”臭鱼吐吐舌头,“大求刚侵占了玉陵,却有贵族跑到咱们的地界来,难不成也想与大周开战?”

只要是个男的,就关心国家大事。

“肯定是奸细。”老关也插一感想。

“大求如今虽然攻打着玉陵,但仍有大求商人在大周和南德走动。刚那几人说大求话,可我们也没看到他们写鹰字,说不定只是普通行商者。”仲安说了这话,倒有点像安定人心。

“普通商人走惊鱼滩,那我们算什么?”臭鱼胆大包天,船帮子的劲,誓死不输人。

仲安心想,这几个船夫倒是不一般。

他们的确不是普通商人,而且还是奉王命而来的皇族。小侯爷。王的兄弟。那船上载的可是不得了的人物。

然而墨紫没有透露出自己所听到的一个字来,因为不能说。说了,如何解释自己听懂大求话这件事?她落在裘三娘户下的籍本,写得是玉陵难民。她虽失忆,可记得跟裘三娘说自己是玉陵人时,感觉上十分自然。而且,只要碰触到和玉陵有关的书籍,本能就会愿意阅读,好比玉陵夜舟志。大求?她之前一点印象也无,直到今夜。小侯爷和叶儿姑娘,在她心湖上激起的波澜,不亲切不想念,只有魂魄的移位和惊慌。

那些人不会是她的乡人。她可以想到的唯一可能,是因为国破家亡,而下意识对大求皇族产生的愤怒和恐惧。这样,应该解释得通。

她只是小女子,国家大事与她无关,即便不说出来,她心里也无愧疚之感。

“奸细也罢,商人也罢,别管他们了,咱们赶紧继续走吧。”她一声令下,永福号航出了阴暗的山崖下,往惊鱼滩行去。

白羽和仲安等人回舱。

石磊看看都是他们自己人,于是说道,“老船夫撞对了,不是大求奸细又是什么人?仲安老弟,你也看走眼了,不可能是普通商人。”

白羽勾勾嘴角,“你当他真不知么?”

仲安收起玩味的笑容,正色道,“我不过是不想引起那些走船私客的疑心罢了。那丫头发间一枚凤凰石,乃是大求北华出产的宝石,光下散紫,即便大求宫中都属上品,怎可能是一般人?奸细我倒不担心,只担心他们跟我们的目的一样,都是奔那人去的。”

“这个…”石磊没那么多想法,“不能吧?要说,那人害他们大求吃了不少闷亏,如今出了事,还不幸灾乐祸?”

“那人害大求吃亏,难道对我大周有多好不成?我们还不是奉命要将他带回去?”仲安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扇子,摇得阵阵轻风。

“那如何相比?他原是我大周人。叛国之贼,当然由我等以国法诛之。”一想到这儿,石磊咬得牙紧,“若不是大周南德一直平和,早该追究他了。”

“这人,也算本事,明明是贪臣,竟能爬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令南德老皇帝重用了他这些年。”仲安合起扇,往手心一拍。

“多行不义必自毙。”白羽只说一句。

“是啊。如今南德新太子登基,立刻就将他家产充公,流放千里。熊爷爷的,这叫咎由自取。”石磊似乎吃过他的苦头,言辞激荡。

“不过,以他收受贿赂的程度,其罪当诛,却只叛了个流放。我说这南德新帝恐怕无能,连杀鸡儆猴的果断都没有。”仲安玩着扇子。

“他国君主越弱,大周就越强。”白羽目光冷然,“南德偏居温暖潮湿之地,一向不思进取,贪图安逸。又素来重文轻武,尚奢靡而贱贫苦,不能与我帝相提并论。流放,是南德国君最大的失策。那人虽贪欲极重,却实在才华盖世,若不能用,就当杀之。如我所料不错,那大求的船是为救他,并非杀他而去。”

“岂非又同我们一样?”石磊眼瞪起来,“究竟怎么回事?”

“厉害啊。”仲安垂眸略沉吟,再抬头已经了然,“咱们两边都成了牵线木头,让人利用了罢?”

“偏偏明知如此,我们还得被牵着走。”白羽皱紧了眉宇,感觉相当不快。

这时,船陡然一荡。

第69章 惊鱼惊魂(四)

如何知道船一荡的?

因为抓着舱门要进来警告的岑二,脸颊两块肉堆上去,嘴巴变了型。再看舱里那六人,绕是好身手,却个个无用武之地,原本盘膝坐在板上,如今腾在半空。

船往下荡,突然又直冲上来,将落向它的六人重重接住,撞得他们胸腔里汹涌澎湃,而岑二更成了大字型一路滑进舱里。

一荡一冲之后,船行得又稳了,众人趁机缓过劲来。

“怎么回事?”石磊大声嚷嚷,反手敲自己被撞疼的熊背,“难不成又碰上一条船?”

“进…”一张口,岑二吐出半口江水,“进滩了。墨哥让我进来告诉你们,晕船的待着,不晕船的出去帮忙。”

“晕什么…”石磊本想说,坐了三日船,要晕早晕了。

结果又来一波急荡急冲,他手边也没个能抓的,骨碌碌连滚带滑撞到了跟着白羽的随从身上。就听哎哟一喊,他忙回头,还未看仔细,袍子上出现一片黄白绿之物,泛着酸味,直冲进他鼻子。

“我的娘咧!你个豆腐花,真晕船…”一手掩鼻,一手撕拉掉脏的衣片,厌恶得扔开去,“老子宁洒血,也不能沾这等脏…”

话没说完,第三波,第四波…连着剧烈上下。

石磊终于感到胃里开始像船一样翻腾,捂嘴的手改捂肚子,每次想要运气压下恶心的味道,却每次让更强大的冲击弄散了,庞大的身体在狭窄的船舱里突然变得那么渺小。视线左倒右摇时,看到岑二坐靠着破桌的一只脚,有圈布绳绑牢了腰和桌脚,手里捧着个袋子,嘴巴对好,正吐得爽快。他在心里连连骂混蛋,既然有准备,怎么不早说?!头晕眼旋,他哇一声吐出来的一刻,心想,这惊鱼滩绝对是淹死鱼不偿命。

白羽一出舱门,眼捷手快抓了身旁的木杆,向两边一看,好家伙,只有百尺不到的江面,斜长而下,浪卷白花,打到船身,激起铺天的水珠子,砸在人身上生疼。后方急浪劲风紧紧追过来,两旁奇石险峰没有一丝可避险的缝隙,而前方险象重重,不时能看到黝黑的暗礁狰狞可怖。他曾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在这片江面显得那么无知弱小。

不可能!他第一直觉。没有船能在这般怒吼的浪里穿行,也没有船能避过那么多的暗礁浮石而丝毫无损。若有人能驾驭这样的江面,大周水军将不愁强敌。

“让开!”一声啸音,一道人影。

白羽紧贴住舱壁,只见他轻视过的私货贩子腰上系着粗布绳,右脚用力一踩桩,如燕子穿水,轻松辟开珠帘般密密的江涛,到了船的左翼。竹篙插入江里,那墨哥儿双脚盘住竿子,身体完全在船外,曝在杀气腾腾的巨浪之中。然后,在他几乎以为人要被吞没时,墨哥拽着腰间的绳子,不但脚踏回船板,而且在浪之前,将竹篙收了回来。等大浪过去,再重复撑篙的动作,回回千钧一发。水珠子冰冷的,他却看到紧张出汗。那个墨哥没有功夫底子,但他撑船的动作即便是一个武功卓绝的人也未必能做到。

“需要我们帮什么忙?”仲安出来了,他身后没有其他人,连石磊在内,都在舱里晕船。

老关和肥虾正合力掌着右侧的巨桨,对仲安和白羽大喊,“收帆!把剩下那帆收起来!”

“用刀砍断桅杆上的绳索。快!要触礁了!”墨紫也大喊大叫。

然而,在惊涛骇浪的咆哮中,所有的大喊大叫都是温柔细语。

仲安和白羽也知此时一刻不能浪费,箭步上去——

半个时辰后,白羽和仲安背对而坐,一侧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芦苇花,一侧是风平浪静后的细细水纹。谁能想到,惊鱼滩的最深处,宁静得仿佛天地相合,鱼跃鸟飞,连一丝风都奢侈之极。白骨,堆得来路惊慌失措。如丝绸般柔和的波浪,羽毛般美丽的芦花,似对勇者的褒奖。

咚,咚,咚——脚步落在甲板上。吸附于衣衫上,狂浪中的水滴,纷纷弹起,不过是最后的嚣张。很快,它们渗进船木,仿佛从未存在过。老关几个和坐在船板上的两人一样,从头湿到脚,衣衫全紧粘在身上,狼狈不堪,累得都说不了话,一屁股坐下来,光喘粗气。

“我们…”仲安猛咳几声,满面是水,不小心吸进鼻子,呛着了,“我们几条命这是捡回来了吧?”

“那可——”老关大喘气,“不好说。”

白羽想起卫家老七说起的芦花荡,于是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片芦苇。

臭鱼眼尖,瞧见了,就说,“老兄好眼力。这片漂亮苇杆,要起命来可不留情。长得太密,船难进去不说。还有吃人的鳄鱼,你不凶过它,就得当它的食物了。一旦弄错方向,跑到南德边卫兵大营,那可是自投罗网,就地正法算待你不错。”

仲安额头亮晶晶,“不是说没有布防吗?”

“是少布防,不是一点儿没有。百来人的水陆营一个,还有五人一队的军粮后备所三个。”臭鱼如数家珍。

“百来人,我们却只有十二个,以一对十,没胜算哪。”仲安计算着。

“所以,咱们不能与水陆营硬碰硬,只能绕开他们。”墨紫走上甲板。

白羽看她一眼,说不上的怪异。他们是狼狈得有如落汤鸡,可她暗脸干净,身上已经换了干衣服,只有头发黑亮中带水色,却也是重新梳过的,一丝不乱。这男人恁地像女娘,貌底如炭,还很要体面。

墨紫才不管别人如何看,刚刚一场翻江倒海的水仗,她脸上的妆早让水珠子打花了,虽然胸前束了宽布带,但也怕湿贴后露出蛛丝马迹。她自是不介意让老关他们看到,因他们早知道她是女儿身的缘故。可是,白羽仲安一行人,他们过于神秘,令她不能信任。所以,浪头一过,她就跑到货舱里换了衣服,重新上了妆。

“怎么绕?”仲安也看出她换过衣物,但有更要紧的事情在眼前,因此没有特别疑心。

“别废话了,先去看看你们那些好朋友们是否还活着,然后咱们跳了船再说。”臭鱼努努嘴,笑得很坏。

跳船?要游过去?鳄鱼怎么对付?

一个个问号,打在仲安的脑袋里,理也理不清。

第70章 脚踩的桨

白羽今年二十有五,年龄不大,但认识他的人绝不敢小瞧了他。那些用来形容年轻人毛糙冲动无见地的词。

一个都套用不到他身上。甚至,他若谦虚说什么东西他从未见过,十之八九是大多数人一辈子也见不着的东西。

这会儿,他站在永福号上,对飘浮在水上那个东西盯了半天,有着目瞪口呆之感。

然而,墨哥和老关他们几个在他和仲安发愣之际,已经把该做的都做好了,并招呼他们跳上去。

那东西,应该是条小船吧?样子很奇怪。普通的小船,船舱比船底小很多。但它的船舱从船头盖到船尾。

像…核桃外壳,上下盖得严严实实,前后两头各开了两格窗。舱顶有个圆板,可以开合,人便从那里进出。

船身没有颜色,或者该说是圆木色,用桐油刷得跟芦苇颜色接近。连船身的图案也奇思妙想,竟然画满芦苇。

不知是谁的手笔,看上去十分逼真。再用真的芦苇杆装饰船一圈,相信这船一旦进了芦苇荡就没人能发现它的踪迹。

白羽感觉到自己的心鼓噪得厉害。这么个小东西,要是能为大周水军所用,会有他以为的,意想不到的奇袭作用吗?会吗?

“墨哥,这是船吗?”有疑问的,当然不止白羽,不过仲安待人亲和随性。

“当然是船。”回答他的,是臭鱼。

“为何把两个小船扣在一起?”仲安的形容倒也贴切。

“不扣在一起,如何沉——”臭鱼嘿嘿一笑,刚要说明。

“几位,再不动身,太阳晒脑门,正好让人抓住就砍。”墨紫适时阻止了臭鱼往下说。

这种船,她给它取名为橄榄船。从设计到制造,全经她这双手。橄榄船当然不是潜水艇,因为是木头做的,时间一久,接缝处或多或少会漏水。但作为快舶,它的好处就多了。体积小,能藏身,行水无声。每次做完交易,她和老关他们就把船沉到水下。因为是橄榄形,漏水到一定程度就会受到空气压力,短期内能保持气囊,即便在水中也能维持浮力。不像普通的木船,沉了就是沉了,弄上来很麻烦。

古代地广人稀,即便如洛州这样的热闹大城也有人迹罕至的地方,而且找生活困顿的不同手艺人打个临时工,轻松守秘。她每回出门,不到天黑不回府,很多时间都耗在了这种木工活儿上头,包括永福号在内。船舱下面就是她改过的尾舵控制杆,能迅速调整船向,及时避过暗礁。过惊鱼滩时,水蛇就在底下掌着尾舵,由臭鱼通过连接上下的铜管传达舵向,否则哪有那么顺利就经过天险。这也是老关他们为何服气她一个小女子的原因。要知道,古时捕鱼,有女子不能上船的迷信。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改良是她的主意,只当她会手艺,用了高手的船图来改的。

这些船舶改良的技术,让裘三娘原本赔人赔本的靠运气买卖,变成了基本上稳定的巨额收入。墨紫走的两趟船,每趟万余银,而且船帮子全员平安,一分家眷体恤银子也不用给。

对墨紫而言,永福号还有橄榄船,两艘船敲敲打打,实在是大材小用。不过,她就在画着永福号和橄榄船的图纸中,重温着超声波检测鱼雷海豚艇,小型单人潜水摩托船和无数她造出过的高端宝贝们带给她的成就感。有船总比没船好。这时,她会记住裘三娘的好处。要不是裘三娘只问结果不问过程,根本不关心船这个工具,她还不敢小试牛刀呢。

本朝的造船术从世界范围来看,是同期水平中相当高的。但墨紫清楚,她的改良,虽然在她眼里算不上什么,在同行眼里会引起何等震憾的反响。好比橄榄船,若放到军事上运用,那就是一把插入敌军心脏的尖刀。

白羽仲安是大周朝廷的人,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她阻止臭鱼说下去,就为了减少将这样的船用于战争的机会。她亦有自信,不懂船的人,即便看着橄榄船很稀奇,再转述给船工,也无法令人了解其中的技艺。如老关臭鱼等人,行船十数载,对橄榄船的操作已经熟悉,但具体问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最能说明的船图,她未曾给任何人看过。

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设计用于战争,她不由自主会浑身颤栗。

“船后头拖着什么?”石磊面色发青,站着身体还有些晃,但该好奇的,还是好奇。

“私货。”墨紫没什么好忌讳的,伸出手来,“还有疑问,上船再说。”

白羽没有借墨紫的手,提气一跨,率先进了舱里。

船舱大小和永福号上的差不多,不过是狭长的,一边能坐一个人,一排六个,共两排,船头船尾还有空位。

老关招手让他坐下。

白羽又发现了奇怪之处。放脚的地方,有个突起的矮箱,箱子两边各有一块厚木板。他的腿不小心碰到,那木板却是活动的。

“啊,不好意思,白老弟,你往前坐两个,那位置是我们船帮子的。”老关抓抓头,憨厚笑道。

“老关,这是什么?”白羽终忍不住问。

“这是脚踩的桨。”老关没有隐瞒,他斟量着一个名字透露不了什么。

脚踩的桨?

一个名字,白羽却诧异不已。毫不夸张地承认,这船的每一个名堂皆令他大开眼界。核桃壳,伪装色,脚踩桨。这些,不,这艘船是何人所造?他所熟悉的大周最出色的船工,决计造不出这么精妙的船来。

白羽想问老关,但那个墨哥已经从舱顶下来了。此人相当谨慎,很难当着面从老关那里套出话来。于是他静静坐下,一双眸子却灼亮,不想放过任何细节。当所有人坐定,他观察到船头船尾四个脚踩桨,由老关他们分别踩。墨哥在船尾,双手掌一根圆木。脚踩桨有点像?辘,但又不似?辘。踩的动作让他想起民间的水车,但和水车又不一样。而且,他从前面的小窗看到船在动,却听不到划水的半点声响。忽左忽右,转弯起来,很快又静谧。

坐在他旁边的仲安推推他,他侧过脸,看到仲安一脸惊讶状,袖口露手,指着那脚踩桨。

此时,白羽脑中就一个想法——一定要找出这个造船人来!

 

第71章 第一贪官(一)

三日两夜,所经历的颠簸,却如三个月那般漫长。当半干的土面出现在众人眼前,新手老手都松了口气。

船尖咚咚磕停,墨紫那颗吊了几日夜的心才真正放下一半,而另一半要等回程。老天要是不肯让人好过,哪怕改良了,创新了,也就只能为铺设结实的河床作贡献。

上了岸,墨紫和岑二他们把拖在橄榄船后的货箱拉上来。一回头,瞧见白羽仲安他们六人正凑在一起看一张大图。

“这里叫蒸霞岭,向南五十里,就进入南德扬城地界。你们该知道,若从平江上岸,能直接到扬城。”墨紫见吸引到对方的注意,又说,“你们如果看的大周地图,还是省省劲吧,那上面就只有惊鱼滩这个地名。没人从这儿上岸,又如何画得出地图来?”

共过一条命,怎么都能说上句话了,白羽后带来的,有点像随从的三位中的一个问道,“这附近可有能买马的小镇?”

“惊鱼滩百里无人烟,我跟你们说过要带足干粮。”墨紫一耸肩,表示没有。

“五十里地,没有马,要走上几天?我们要在两日内赶到扬城的。”石磊恢复大嗓门了。

“要是一刻不停地走,以你们的脚程,两日赶到还有希望。今晚天气不错,星星很多,适合赶路。”墨紫的意思是,别浪费时间,认准个方向,赶紧吧。

“扬城是离此地最近的大城,你们的私货也只能在那儿才找得到合适的买家。请问,你们如何运货过去?若是在此交易,买家势必驾车而来。我们可商量搭个便车。”白羽说话不客气,但十足有理。他们没马,对方也没马。他们没行李,对方那么个大货箱。

墨紫垂头撇撇嘴,这小子难缠,想蒙过去不易。

“算了,看你们船资给得挺痛快,我也发个善心。等会儿,有人给我们送马车来,你们千万别开口,到时跟着我们进城就是。”其实她在不让他们带马上船时,就想到这个必然结果了。这就是贴狗皮膏药,虽说六百两银子,可麻烦的事也多了去。

就在这时,由远而近,传来车?辘滚动和马蹄疾驰声。

“墨哥,会不会是他们来了?”岑二面露喜色。

“双轮五马。”石磊报完数,对身后三人说道,“仔细着点儿。”

那三人的手立刻按在左腰刀柄上,随时拔刀拚命的架势。

又是一副官家作派,墨紫看在眼里,淡然说着,“别吓走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