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人高的草丛呼拉一分,三匹马和一架双马马车跑到停船的空地前。其中一匹马喷着气,鞍上坐了个嬉皮笑脸的小老头儿,一身南德水军的浅绿兵服,脑门上斜挂着一头盔,十足兵油子的刁滑样。

“老兵,还以为你不来了。”墨紫双手抱拳,上前牵他手里那几匹无人的马,又让臭鱼去驾车。

“有好东西拿,我怎的不来?”老兵翻身回抱一拳,“墨哥,你小子这副身板总像个小娘们,说话不放响屁,斯文个鸟。”说完,露出满口焦黄牙,傻乐。

白羽听他对人言语粗鄙,不由皱眉。

墨紫却大笑,“老兵,我身板像娘们,酒量可不像娘们。你忘了上回咱比喝酒,你连裤子都输了。老关,你作证。”

“老兵,你就口头逞个能吧。”老关上前拍肩膀,哥俩好。

“这回等你办完事,咱再比一回。老子海量,还喝不过你个臭小子。”老兵回拍老关,“废话少说,我拿银子走人,不耽误你们办正经事。”

“好咧。”岑二小跑过去,双手奉上一个荷包。

老兵接过手里,一掂量,没有碎银子,五十两一个金锭子,乐得咧开嘴,“行了,照老规矩,另一半等你们回来收。别说我光拿银子不帮忙,告诉你们,最近风声紧,扬城那边有钦犯流放向北,重兵把守,当心碰上,抄你们的货出来。还有,你们的船再藏藏好。扬城来了大官,上头怕得憋龟,贼精着天天下水作样子,累得我们底下的熊孬。”

“什么钦犯,流放还要重兵把守?”墨紫应了之后,随口一问。

“咱南德第一贪官,前朝的宰相。”老兵拇指朝天,吐口唾沫,像是佩服,又像是鄙视。

第一贪官啊——墨紫没兴趣。在她看来,南德连芝麻豆大的官都贪得无厌。

“嗯?这几个,妈咧,面生。”其实老兵早看到了,收了银子才说,“墨哥,你要是带了商客,这价钱老子可得另外算。”

“是,是。”墨紫一大批货还没出手,不想这时招惹小鬼,回头对白羽假笑,“白老兄,这位老兵可是咱的守护佛,一百两金子抹金装,五十两来,五十两走,最公道。”

俗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白羽哪能不明白人情世故,立即让仲安奉上五十两黄金。

老兵用牙一磕,硬得他皱起满脸黑褶子,“也就是给你墨哥一个面子。”

眯眼缝的鬼贼精,老兵跨着螃蟹步,上马,喝走了。

“咱一来一回,借他个车马,他就赚二百两金。”臭鱼嗅嗅鼻子,两眼翻天,看不过。

“所以他说那第一贪官,我倒想见识见识。”岑二也看不过,同时也没奈何。走私货的,见不得光,就得花钱打点。

墨紫忙着分配任务,已经留了水蛇在永福号上,再留老关和肥虾守着橄榄船。货已入车,她同臭鱼坐车夫位,给岑二一匹马。

“瞧见了?车后头能坐两个,里头能挤一个,还有一匹马,顶多你们能有四个人进城。”墨紫分配完,坐在马车上问白羽。

“把马车那两匹马解一匹下来,还能多带一个。”石磊心想,六个人还不定够用,怎么能少两个帮手?

“一匹马拉一车货五个人,走到半途大概就累死了。”墨紫当然不能同意。

“要不,你们少带一个。”石磊不死心。

“有没有这种道理?你们坐的是我的船,用的是我的关系。我要狠一点,让你们当步兵去。”墨紫哼哼哼了三声,不耐烦道,“到底决定没有?你们不走,我们可走了。”

石磊跨一步,要来牛脾气。

白羽伸臂一挡,另一手指了两个随从留在橄榄船里,让石磊骑马,自己和仲安坐在车尾,那个问过哪里有买马的随从挤在墨紫和臭鱼身后的车里。

臭鱼一抖缰绳,车动了起来。

“等到了城里,咱们就各走各路。两日后午时在停船的地方见面,过时不候。”

路不平,车尾板窄,白羽抓着车辕,小心不掉下去,听见那私货贩子的话,毫不意外那把声音中划清界限的冷淡之弦。

第72章 第一贪官(二)

扬城,拥有富甲天下的美誉。与洛城的相似之处,以商发家。但扬城的商人与洛城的商人又有截然不同的地方。洛商精明中大气,讲究实在。扬商精明中诡诈,攀比奢华。

墨紫所走的私货,就是供给扬城那些暴发户的,在大周由官商控制买卖的商品。总的来说,大周偏西南西北,南德偏东南,地理上的差异,必然导致资源的分配不均。好比名墨名笔属大周出产的最好,而丝绸刺绣又以南德为最细腻;再好比大周矿产丰富,南德却是制作的武器更精湛。

墨紫和岑二分头拜访那些早就订好货的客人,当日将手上的货卖了个一门清,赚进大把银票。

事情顺利,加上此次又不用再进货,第二日竟难得闲了下来。

“墨哥,要说东家出嫁归出嫁,咱们进些货,由我爹找买家不就得了?来一趟不容易,平白无故少赚一笔。”一大早,两人在借宿的客栈里用饭,岑二把花生嚼得脆香。

臭鱼说要出去给兄弟们买东西,没同两人一起。

“东家的意思是既然不干了,就别留尾巴让人抓。她如今是嫁进王府去,买卖是小,名声是大。再说,最大的官商都在上都,咱还做什么私货买卖,没准以后咱也捞个官商做做。”墨紫为了让自己男扮女装的形象不致穿帮,在大堂里吃饭说话故意粗粗咧咧。她犹豫是不是该像身旁那桌的两个男的,抬个脚压板凳上,更男人些。

岑二一听,眼睛发亮,“真的是。”

墨紫见他当真,心想洛人果然抱负远大,不管能不能实现,想了再说。官商,哪是那么容易当的?还有,女人作官商的,大周一个没有,虽然开国的是女帝。武家后世子孙似乎刻意抹杀武则天的功绩,对公主后妃们限制重重,就怕再来一个她。

“听说没有?昨晚第一贪官跑了。”翘左脚的邻桌没当心声量。

是南德的老百姓爱叫人外号,还是这第一贪官的称呼太响亮了,没人记得他的真名实姓?墨紫第一回听到没兴趣,第二回听到就记住,第三回听到嘛——不介意多听听。

“怎么跑的?”右脚翘的男子耳朵凑了凑,“要说,皇上派了一队宫中禁卫执行皇命,个个都是顶尖高手,就防着有人劫他呢。”

“我三叔的干儿子在衙门里当差,昨晚轮到他值夜。三更天时,有禁卫到官衙叫醒了刺史大人,要他调兵封城门。刺史大人能不下令吗?然后带了人到官驿一看,好家伙,禁卫死伤大半,押第一贪官的牢笼大开,一根头发都没留下。押解的钦差大人说,一伙蒙面人偷入驿馆,被他们发现,双方打了起来。原本未必输,谁知,又来四个武艺高强的蒙面人,禁卫们就招架不住了。一场乱战后,把人劫走。”左脚翘的男子手里抓把茶壶,对嘴灌,用袖子擦过。

“我说今早上出来,街上怎么到处都是兵。三更就封了城,定是出不去的。”右脚翘男还挺会想,“要是我,咱南德自是没法待了,想办法混出城,过江到大周躲着过过日子,再不想着回来。”

“哪有那么容易。”左脚翘的那位嘿了两声,“没瞧见江面上两军守那么严实?水路比陆路盘查得更细,货郎的担子连女人家的胭脂水粉都要个个打开看,就怕大求细作传消息。他一个大活人,又是朝廷要犯,怎能躲得过去?看着吧,没几日就给抓回来了。”

看到这儿,有人可能要问:既然盘查得那么紧,带着私货的墨紫是如何混进城的呢?

其实简单。因为墨紫的船是过了惊鱼滩,从蒸霞岭上的岸。蒸霞岭已是南德境内,可入扬城东门。对境内来往的商人,守卫比较松懈,再塞些银子,根本查都不查。

“他一个人当然不容易,但不是还有那些蒙面人嘛。连禁卫也不是对手,对方肯定大有来路,我猜就是他请来的帮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没准能逃出去。”右脚翘男唱反调。

“要不,咱俩打个赌…”

接下来的话也不用听了,墨紫大口咬包子,对听得也挺专心的岑二说,“这个第一贪官,你觉得能逃得出去吗?”

岑二却不知想什么出了神,然后拉住墨紫的袖子猛拽,压低了声说道,“墨哥,不好,不好了。”

墨紫笑他:“怎么,第一贪官莫非也贪了你的钱?他跑了,你这般紧张。”

“不是。你没听到吗?那两人刚才说,后来又有四个蒙面人。四个!”岑二伸出四个手指,紧张地又说一遍,“我们带进城的,不也是四个?”

墨紫挥开岑二的四个手指头,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注意到她这一桌,故作轻松却极小声对他说,“岑二,你想得太多了。照你这么说,我们后头那桌有四个人,窗口那桌也有四个人,楼梯口那桌还有四个人,就都可能是昨晚的蒙面人了?”

“可…”岑二还想说,白羽那几人实在过于神秘。

“岑二,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不过是小道消息罢了。反正今日没什么事,你不如去逛逛,给你爹你哥买些扬城名产回去。”墨紫心想,就算白羽他们真和昨晚的劫案有关,人可是她带进来的,如果官府追究起来,岂不是共谋?所以,她绝对不能承认,口头的也不行。

岑二就这样硬让墨紫打发去买“土特产”了。

墨紫结了帐,想起答应帮绿菊小衣带的东西,就往最热闹的集市逛了过去。白羽昨日进了城,与她分道扬镳,因此也不知道他们住哪家客栈。她边逛边顾,觉得要是在大街上遇到他们,是否说明岑二也好,她也好,都想得太多了。没准,人家“偷渡”过来,就为买刺绣,不行吗?

墨紫自我安慰的本事经过裘三娘这个主人的锻炼已经炉火纯青,想完就将烦心事抛在脑后,一心一意为丫环姐妹们看起礼物来。

“这不是墨哥吗?”

墨紫回过身,看到站在店门口那个笑如弥勒的熟人,他上方的牌匾写着三个大字——珠玉记

第73章 第一贪官(三)

熟人叫周文,因为长得圆头圆脑,眉尾特别长,还考到过童生,人人叫他似佛先生,不过墨紫不是特别喜欢这个看着很良善的家伙。她认为,他该叫周扒皮才对。

原因无它。看着很良善,不见得真良善。长得很弥勒,不见得笑也真。而且,说是熟,却恰恰相反,她只同他打过一次交道。可一次就把他看透了。不是他不够鬼,而是墨紫比他更鬼。

那是墨紫第一回帮裘三娘跑船到扬城的时候,有客介绍她到珠玉记买顶级的红珊瑚。洛洲不靠海,珊瑚的工艺十分稀罕,顶级的红珊瑚更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宝贝。墨紫觉着有做头,就去了。珠玉记的门面,又小又暗,倒是摆在柜上那些的,珠光宝气,价格则闪闪金光,令墨紫怀疑以次充好。但她也知道,私货的渠道原本就藏得七折八弯,与背景深厚的大商家购货的方式背道而驰。裘三娘的卖家以好面子的暴发户和收藏癖的富豪士绅为主,而买家多是和官商沾点边的人。况且,私货当然不会放在柜上卖,却不代表没得卖。只有可信之人的介绍,才能得到好机缘。

周文听说介绍她来的人名后,笑说是他的老朋友,就带她进铺子后堂,看了不少红珊瑚。墨紫对红珊瑚的真假不会分辨,但她会看木头。面对一个价值万两的红珊瑚翡翠玉屏风,听着周文口若悬河,说他能给她便宜三千两,可她手掌每条纹路对他吹嘘不已的珍贵红木框毫无共鸣。红木的触感是细腻的,木实而质坚,与皮肤相贴,不吸收体温,长时间凉冷。越是上好的红木,越能感到深远古意,通过接触,用心能听出它的年龄。掌下分明只是普通榆木疙瘩漆了红描了金。透过它,告诉墨紫,周文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商。

她识木摸木的本事,就和她左手那精绝的木工活一样,来得莫名其妙。失忆也不影响。只要她看到摸到,是什么木,多少年,质何如,适合造什么,立刻会出现在脑海里,而且一说一个准。她发现这本事时,还不知道自己可以当木匠,就挺纳闷的,想说如果是摸骨算命那种,肯定比看木头实用而且能赚钱,因此并没有很放在心上。后来实践得知摸木和左手木工活是一对,不过再好的工匠还是工匠,她继续淡淡定定,对谁也没说。

墨紫当时没拆穿周文。她既然对他失去了信任,再谈下去也是枉然。编了藉口,说银两不够,且无论周文再怎么推荐别的“珍品”,她告辞就要走。不过,临走之前,周文积极邀她进另一堂间,多半以为她是识货行家。可惜,迟了。

“似佛先生。”墨紫拱手抱拳。可以承认世界上所有的商人都是奸商,不过有些奸商的奸,她颇不以为然。眼前这位似佛的周扒皮先生就属这种。然而,不到必要时,不用得罪人。出门在外,扫扫自己脚下的尘土就好,别管他人头上有苍蝇飞。

“不敢当,不敢当。”周文好似忘了两人如何结的缘,热络得像多年不见的老友,“墨哥,难得咱哥俩碰面,一定要来我铺子里坐坐才好。”不是光说不练,蒲扇手一伸,拉了她的手肘就往他的地盘让。

墨紫男装下面是女人,最忌讳毫无准备上陌生人家去,立刻将身反方向拽,并且客套推拒,“似佛先生客气了。我今日来此有要事要办,恕不能访。改日必亲自登门送帖,请先生喝酒。告辞!”

“择日不如撞日。”周文是胖子,力气大得很,墨紫细骨嫩肉,加上不能当街摔人,竟被他拉了半只脚进去,“我知墨哥贵人事忙,就喝一杯。”

墨紫混着一圈卖私货的人,哪能不懂无事献慇勤非奸即盗的道理,见客客气气对他说话没用,就板下脸来,“周文,你好没道理,青天白日的,却是非要我喊救命不成?”

周文一怔,慌忙松开手,但胖身材挤在铺子门里,不太想让墨紫溜走,“墨哥,这可真是误会。你瞧我店里头有客人伙计的,再说你识货的眼力,这回便多给我几个胆,我也不敢骗你啊。上次是我有眼无珠,你不信我,也该信介绍你来的人。我真有好东西,压到最低价给你。”

原来是想再和她做买卖,以他的性子,倒也合理。有点脑袋就会好好想想,虽是低本甚至无本弄来的见不得光的好货,没有买家,还不是放着生灰。哪天让官府查到,惹了官非,一辈子身家就完了。私货的买家不止裘三娘一人,不过在两国边境严密查奸细的情况下,这时周文的选择就只有她了。

墨紫虽然对岑二说过不入货,但看周文脑门见汗,笑起来跟哭似的,神情无奈又有些惧意,心道,莫非他有不得不赶紧出货的苦衷?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值得一看。

当下,她仍肃了张黑面,为难说道,“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此次来没有打算买什么,带的银两也不多…”

周文滑头,听出有门,立刻双手请势,不再强拉硬拽,“墨哥,这事可以再商量,咱先进内堂喝茶。”

墨紫见他铺子里客人不少,一时半刻空不了,内堂就一门相隔,弄出动静来,外面能听得见。于是,点点头,走了进去。

到了内堂,那榆木疙瘩屏风已经不见,她笑道,“周老板,生意兴隆啊。”不知哪个白目鱼珠子买去的?

周文讪笑,亲自给墨紫倒了茶,“墨哥,我跟你说句实话,这些劣等玩意儿只坑有钱没地儿花的土包子。给他们真的,他们嫌旧嫌不够灿,当我骗他们。你说,他们看得欢喜,愿意扔银子,我干嘛非砸一桩买卖,是不是?”

墨紫挑挑眉,这就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周文今日言辞之间似乎有诚意,她却不敢松了精神头。

“周老板,无关紧要的话咱就不说了吧?我还有事要办呢。”她单刀直入,避开他的花言巧语。

“墨哥好眼,我若再不展诚意,想是你也不能信我。”周文转身,去推他身后一面百鸟屏风。

喀哒——

屏风是假,暗门是真。

第74章 第一贪官(四)

墨紫既然进了来,先前对可能存在的危险性就做了充分的预估。上回,周文就提到另一间内堂,因此暗门的出现,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并没有保留太久的惊讶。

“周老板,这才是放你宝贝的地方吧?”她放下一口未沾的茶杯,坐得稳稳的,神情泰然。

周文心里暗自佩服她的冷静。要知道,他那些老客第一回瞧见这个暗室,个个急吼吼要往里探。

“墨哥猜得不错。好东西怎能随意放?再说,我最着紧自己的命,要不然,钱赚得再多,也享不了。”周文率先走到暗门里面,“墨哥,请进。”

“不愧是似佛先生,看得通透。”恭维话还是讽刺话,就看听的人怎么想了。墨紫留意到里面光亮,不像藏了鬼魅,决定放胆一行。

听到周文在她后面轻轻关上门,还来不及担心有的没的,已经被眼前景象所吸引。

这间密室不算大,正正方方四面墙,没有窗门,但天花板有通风口,并不气闷。室内无灯火,壁上镶着斗大夜明珠十来颗,因此光亮。镂空的雕花紫藤置物格乌黑暗沉,是齐云山雪峰顶的香松木所制,市面上很少见,按两称,百金起价。到这里,居然当个摆东西的货架子。

架子上,多是玉石金器。她即便不懂行,也觉得技艺上巧夺天工,非仿货可比,真能称得上宝物。夸张点说,大概放在皇宫里,那也得是皇帝手上把玩的珍品,而不是随处一摆的贡品。

她到后来看得眼睛累,干脆只发挥自己所长,单瞧单摸木托子,木珠子,木框子这些附着在珠玉器上的。红木算不得什么了,全是深山老林古地荒迹上长得稀世珍木。她每默念一种,心里的讶意就多一分。之前她没有机会看到这么多种稀木,现在摸上了,却照样如数家珍。

“周老板。”墨紫看了个懵懂,摸了个清楚。

“墨哥,你瞧我这里的东西如何?”周文搓着手,站到墨紫旁边。

他声音像根弦绷着,搓手又是紧张,神色中焦灼大过期待。墨紫看在眼里,纳闷在心里,这是为什么?

“东西自然是好东西。”她状似对某个仙人拜寿的玉团子感兴趣,让开一步。

“那还用说。墨哥,你看的这小玩意不值多少,我给你瞧一样好东西。”周文到一排格子后面,不多会儿走出来,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木匣到墨紫面前,颤巍巍打开给她瞧里面的物什。

白丝绒缎子铺着,一片用金丝浇织而成,叶脉清晰到微的荷叶片上,三颗浑圆的白玉珠子,好像荷上清水露。

“这荷叶倒比珠子稀罕些。”发丝还细的金缕,好似蚕茧一般密织着,层层覆盖,却仍做出细致的叶纹脉络。用现代的词来说,立体感十足,创意十足。精湛的铸金术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墨哥,才夸你眼利,这会儿怎么拙起来了?”周文从怀中取出一方丝绢白帕子,隔着它,用手指夹起一颗来,到夜明珠的光下,举高,“你瞧仔细了,能看到什么?”

墨紫抬眼一看,那白玉的珠子竟是流光溢彩,不一会儿,突然褪成半透明状,里面一个手持水净瓶的观音腾驾着白云。

来自于电脑信息时代,擅长手工艺的老师傅被机器们替代得干干净净,她没想到古代的工艺竟然到达了不可思议的高度。这白玉中的观音不可能是天然的,而是经过人工后天制作的。

“这三颗水净珠,由我南德佛珍斋开山祖老爷闽珍亲手所制。观音取用上好蓝田玉的芯中玉雕刻而成,外头的白玉是梦山千石洞最深处的岩片磨光掏空,色泽随体温而变化,明光之下可玉色尽褪。老爷子耗尽最后十年心血,共制成十颗,作为传家宝,留给后世子孙。没想到儿子败家,十颗水净珠全部卖于他人。后来,第三世孙闽净重建佛珍斋,想要再找回传家之宝,一颗出价十万两。迄今至七代孙,已叫价到二十万两,却只得回四颗。听说闽家儿郎死时,眼皆不能闭。”周文原本紧绷的神色,说着说着,得意炫耀的推销术又来了。

“不过是蓝田玉和岩片,虽说珍贵,却也没那么稀罕吧?”墨紫就是喜欢也不能承认,再说,那个二十万两的价,她出不起。

“怎么会不稀罕呢?不说观音像的微雕术天下无人能及,就是岩片磨制成无缝的空心珠处这项技艺,如今已经失传了。”周文忍不住翻白眼,这个墨哥,到底是不识货,还是要压价钱?

“噢。”墨紫笑了笑,“周老板,比起水净珠,我看这面小屏风更容易找到买主,价钱是——”

周文现在不但要翻白眼,被墨紫气得快口吐白沫了。

墨紫看着他脑袋缺血的样子,不再逗他,“周老板,你今日说话爽快,我也爽快些好了。这珠子好是好,就是太贵,我没银子。这回,是真没那么多银子。”

周文突然眉开眼笑,就像鱼上钩了的安心,“我还以为你看不上眼呢。墨哥,我刚不是说了吗?价钱好商量。我知道你还有事办,也不耽误你功夫,一口价,五千两一颗。你要银子多,三颗全想买也行,那就是一万五。”

墨紫狐疑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狐疑的,就是白痴。二十万两打几折才能变成五千两,她没功夫心算。

“周老板,要么就是你刚刚跟我说的全是废话,要么就是这珠子带个血光之灾不详之兆。二十万的市面价,你卖我五千,换作你是我,你掏不掏这银子?”墨紫打开天窗说亮话,伸出手,覆在木匣盖上,假意凑近看水净珠。

木,直丝纹,根根如弦,沁凉意,遇暖则香。上百年的老紫杉,取树心,水割法。这木匣子价值千金。

“哎哟,墨哥,天地良心——”周文挺挺腰板,来发誓。

墨紫一抬手,“别,周老板,我不信人发誓。不如直说了,这么大的便宜让我占,你究竟要我替你做什么?”

“这个嘛——”周文不知该怎么说。他本想用这个好东西让墨紫迷眼,答应之后,再加条件的。

“周文,说给她听。”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就在此刻响了起来。

这间密室,竟然有第三个人!

第75章 第一贪官(五)

墨紫饶是胆大,也吓得倒退一步,惊声道,“什么人?”

周文忙拱手,连连作揖,“墨哥,轻声,轻声些,别把我伙计招来。”

“周文,你别装神弄鬼的。这珠子你送我,我都不要,告辞!”墨紫转身就要拉门。真是不能乱相信人。依她看,什么净水珠,脏水珠还差不多,凭空来个鬼气声。

“墨哥,墨老弟,你等等,等等啊。”周文心想,这人要走了,最后的希望也没了,那他——该怎么办哪?

墨紫攒紧眉,盯着扯住自己袖子的那只手。本来她觉得袖子挺好用,如今跟尾巴似的,一抓就成了累赘。

“周文,我不是你老弟。”她当然知道这是人声,不是鬼声,但直觉没好事,想故意发脾气开溜,“咱们总共就见过两次面,没什么老交情可攀。你这珠子,银子确实不是问题,不过我和我东家无福消受,你另找买主罢。”侧身,拱手,密室的门拉出条缝。

“在下元澄。不知墨哥可否赏面一见?”气弱,却强撑着不歇,痛苦中还彬彬有礼。

这样的声音,她心不够狠,拒绝不了。

墨紫重重吐口气,开腔已经客气,“元…,见上一面倒无妨。”

在如何称呼上为难了一下,因为实在听不出那男子的年龄。似乎苍老,又似乎病重引起的音变。叫公子,怕过年轻。叫先生,怕人没那个学历。叫老爷,又怕是个中年大叔。

她轻轻将那道门缝推紧,转身瞥一眼抹汗的周文,“周老板,你要是不故弄玄虚,我又何至如此?让人骗一次是失误,让人骗两次是傻瓜。我实不喜你做买卖无诚意,拉拉杂杂不入正题,总想弄得人昏头昏脑,再来算计。”

周文苦笑着,一句话也不敢辩,怕一个不小心人又要走。肚子里却发牢骚,他倒是骗过她一次,但让她看穿了。至于这回,他才刚以为哄入局,谁知她那般厉害,一点不贪心,说抽身就抽身。

“墨哥,我今后要再敢跟你故弄玄虚,我咒我儿子没屁眼。”刚听墨紫说不信发誓,可这誓够毒了吧?周文走在前面,嘴里嘟嘟囔囔。

墨紫还是不信,“要说发这个誓的人还挺多,不过我没见过不长屁眼的孩子。”

周文眼珠子凸出来,骂娘的话从嗓子眼往里堵,堵到胸口发闷,堵到心里憋火。可人说得真没错,哪有没屁眼的小孩呢?

“发誓不过是显个实诚的心意…不说给别人听,而是说给自己听的。元某…”声音突然中断,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人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元某也不信这个,只是有时看发誓人的真心度量罢了。”

说话间,墨紫看到了元澄。

在高大的屏风后面,密室的角落里,地上铺着一床被褥,上面坐着一个人。他乱发如草,披散在肩,将脸也遮掩了大半,只看到青肿的下巴和裂血的嘴角。一身脏污的衣裤,暗红和鲜红反覆交织,几乎遮掩住本白色。破烂的短上衣前胸有个大字,用黑笔画着圈。

囚。

“大…”周文毕恭毕敬作个揖要喊,又想到墨紫在场,没有称呼完毕,“您还是躺下休息得好,等入了夜,我再请大夫来为您诊治。”

“不用大夫。我大概还死…”这次咳了几声而已,“还死不了。不是说祸害遗千年?”

他在轻笑间,墨紫看到那件囚衣鲜红色又多了几处。

“你还是听周老板得好,请个大夫看一看,吃些药。元大人,祸害遗千年不是这么用的,跟你寿命长短没关系。”她能猜到这是谁。

第一贪官,原来姓元。

真是惨不忍睹。看他快挂掉的样子,想必受了不少活罪。也是,第一贪官不会白叫的,不知道多遭人忌恨。

“你…你知道?”周文缩缩脑袋,面色又惊又恐。

“很难不知道。今早我在客栈吃早饭,就听了一段新鲜出炉的劫囚好戏。如今,满大街都是捉拿逃犯的官兵,偏元大人一身囚衣坐着,我还以为大人该让武艺高强的帮手救出城去了。”墨紫看周文这一刻真是又呆又笨。为了利,他很精明。为了命,他很神经。难不成他想她看到这么个人出现在他的密室里,会是他的客人不成?

有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乱草发下的晶亮眸光。然而,再看,却只有一个满身是血的污影。

“墨哥,可否带元某出城?”元澄靠着墙,双手摊开在膝盖上,十指枯槁,指甲中乌黑,骨节肿得变形。

“元大人何以认为我能做到?”他的帮手都没能将他带出去,而她和周文对话间,也未提到过她走私货的事。

“周文带你来,以水净珠相诱,想来必是你知出城的门道,且有几分把握。”元澄再次轻咳,音更弱了。

“元大人既然直言相求,我也跟元大人实话实说。我自大周而来,为我家主子做私货的买卖。只是这次做完,就收手了。大人的事,恐怕我帮不上忙。”他虽然是南德的第一贪官,而且受刑过后的样子令人同情,但他毕竟奸佞,更是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她怎么能帮这种人?

“墨哥,那水净珠可价值二十万两。只花你五千两银子,你回大周,顺道多带一个人而已。”真是占了天大便宜的买卖。

“让人逮住,这珠子就算值百万两又有何用?你让我顺道带个你亲戚,可以。元大人的声名远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能顺道带上?我怕我船太小,客太重,沉了。”墨紫仍然不肯,这不就和东郭先生救狼差不多,还有那个青蛙背蝎子的故事佐证。

“墨哥,要不这样?我白送你一颗珠。银两不短,你东家自不会疑心你藏私。将来有机会,就将珠子卖给佛珍斋,你再不必当替人跑腿的仆从,而是拿着几十万两银的人上人了。”一咬牙,周文干脆豁出去不要本钱。

面对这么大的诱惑,墨紫却很冷静,笑了笑说道,“周老板错了,我天生就是跑腿的命。你即便白送给我珠子,我也是要上交给东家的。”

别当她小孩子骗了。她有一船子的人不说,岑二和她虽有交情,岑家却忠于裘三娘。无端端带元澄上船,不同于带白羽那些人。第一贪官,这名头过重。裘三娘知道的话,不是交个三百两就能随便搪塞过去的。

“这还不简单?”第一贪官咳中带笑,“你帮你东家付五千两买一颗,我再送你一颗,如何?”

如何?

不如何。就是,上道了。

墨紫垂头抿唇,藏笑。

第76章 第一贪官(六)

“大人!”周文听到元澄的话,有些不情愿,斜睨一眼墨紫,目光愤愤,“卖与她五千两,我们已是吃了大亏。再白送一颗,这未免代价太大了。”

“有什么代价,能与自己的命相提并论?周老板刚才不也说过,人没了命,还要银子做什么。”墨紫并不为自己的假道义脸红,她不偷不抢,对第一贪官狮子大开口,等于牛身上拔根毛,不用内疚。

不愧是第一贪官,都成阶下囚了,还能逃出来,又有周文这样替他效力的人。而且,看他作主水净珠的一卖一送,显然这家珠玉记同他关系非浅,说不定他是真正的老板。

“那么,墨哥可是答应了?”元澄并不理会周文,只问墨紫。

“不瞒大人,我确实心动。”她多带来了六个,也不介意再多带走一个。一颗二十万两的珠子,对于积蓄十两都不到的自己来说,绝对是不能不吞的肥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