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不明就里,边走还边继续对墨紫循循善诱,“三奶奶是什么身份?那可是三少爷的正室嫡妻,金丝虽在少爷跟前得宠,可卖身契在王妃手上,收房丫头再抬的妾,生了庶长子,却不让她的姓上族谱,因为老太太眼里不容一颗沙子,出身摆在那儿,生一百个儿子又有什么用?别说奉一杯茶,金丝照一日三次该来伺候三奶奶起居用膳,这是王府里一代代不变的规矩,即便是王爷最宠的卫氏,王妃与她情同姐妹,她服侍王妃用膳,一直到大少爷取进媳妇来,三奶奶要是一开始不给金丝立规矩,以后她势必仗着爷的宠爱和奶奶的软弱嚣张起来,到时再说规矩,那可就迟了。”

墨紫当然说是,又见红梅对自己没什么防备,趁势问道,“那前两任奶奶可是软性子?”

“第一个是。”红梅不思量便说了了出来,不由有些懊恼,犹豫着不肯往下说。

“红梅姐姐是老王妃身边的人,一定知道些底细,即便姐姐不说,奶奶以后便不知道的么?还不是迟早的事,我跟你说,外头坊间那些传言可是够难听的,说什么偷人,毒小少爷的。”墨紫故意刺激红梅一下。

红梅楞了楞,竟没有立刻反驳,稍后才像要掩盖失误似的。“别听外头的人乱说,根本没有的事。”呐呐着,却再不说这件事了,“反正,老太太既然调了我来,我自会全心全意帮三奶奶,老太太说了咏古斋的规矩该立都要立起来,再不能像以前一样随三少爷的意思,这内姹女眷本就是三奶奶要管的,该说的说,该训得训,该罚的罚,该打的打。”

“这是老太太亲口说的?”墨紫一听,不就跟拿了尚方宝剑一般?

“那是当然。”红梅眼睛一瞪,“我还骗你不成?”

墨紫忙道不会不会,又说,“姐姐刚来,想必要整理行李。奶奶体贴姐姐,特别拨了一间单间给姐姐用,姐姐稍事休息,等奶奶回来,再给奶奶磕头吧。”

红梅觉得有理,听得自己单用一间,面色一喜,走到东厢,先门帘进去。

墨紫瞧着晃动的蓝碎花布帘,眸中兴味正浓,这红梅花儿开,却不知是冬还是春?弄不好,是裘三娘的冬天,她的春天?

第122章 功成身退(一)

裘三娘在练字,依旧练一行就歇歇的散漫。

墨紫在一旁磨墨,因为练字的人不专心,磨墨的人也不能将墨汁磨铺出来,自然只好磨一圈也歇歇。

不过,看似两人漫不经心,耳朵却都竖着。

书房外,新来的大丫环红梅正在教新来的丫头们规矩。

裘三娘带着红梅去谢老王妃恩的时候,红梅在那儿暗示默知居里的小丫头们不够机灵手脚笨,老王妃立令全换掉,顺便连仆妇婆子都遣出默知居,说干脆重新调教出来,免得歪草随风倒,自以为老人,看爷们爱个谁就奉承谁去。

这一批,是找了上都最好的牙婆子,裘三娘亲自挑选出来的,粗使的小丫头们名字以知为辈,后缀春下秋冬,雨雪晴暖,二等丫头三名,以默为辈,分别为默烟,默钰,默馨。

默知居,默知居,在这里就得多干活少说话,红梅把默知居的名字混在训诫里,颇有点道理,“平时要听从吩咐,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说,自己掂量清楚,要是让我听到乱七八糟对主子的议论,我便立刻回了奶奶,哪怕是其中一个的错,你们这一批都一齐卖给牙婆子,奶奶宽厚,可也不是你们随意拿捏的性子,好好做事,把嘴闭牢,自然不会亏待…”

白荷绿菊小衣三个,站在廊下,听得那个津津有味。

裘三娘将目光调回来,“真吵啊,害得我练个字都不得清静。”

“这不是在立规矩吗?我觉得红梅讲得还挺有道理的,自古内宅里的是非,好多都是嘴碎的捣出来的。”墨紫笑得有些开。

裘三娘瞧在眼里,凉凉说道,“不过来了一个红梅,你乐成这样?按理,她压在你头上,你该不那么舒服不对,而且,如今这二等丫环可又多了三个。”按王府规矩,少奶奶们的院里,如果没有年长的仆妇和婆子,丫环为四个一等,两个二等,八个三等。

“我怕什么?横竖顶着陪嫁丫头的衔,凡是姑娘,不,奶奶您护着我。”书房里的这对主仆,比较能互相说些玩笑话,因为,墨紫是唯一能和裘三娘一起看书论字评画的人。

裘三娘作势白眼,“姑娘我就成了你的挡箭盾牌了?”

墨紫笑着眨眨眼,“那是姑娘心疼我这个老人了?”

裘三娘被逗得一乐,遂又正色,“依你看,这个红梅可用否?”

“为何用不得?她是打着老王妃的旗号来的,想借姑娘的手压住金丝,那金丝,手里有庶长子,若萧三再休了姑娘,又无嫡子,就不得不立庶为嫡,金丝就顺理成章上位了。王府这等爱体面的人家,怎么能让一个收房丫头成正妻,姑娘家里虽为商户,可祖上有朝官,比不得名门阀贵的大小姐,却也配得起萧三,我瞧着,王府里的长辈,这回无论如何,也会帮着姑娘压下金丝去,姑娘要是不成,她们可就急红眼了,红梅来的正是时候,谁都知道她是老王妃跟前的红人,姑娘本就懒得理宅子里的这些是是非非,由她站在姑娘身后出主意,可以用的用,也省得姑娘多操这份心。”终归一句话,红梅来,不是坏事。

裘三娘性子时火,聪明归聪明,却不屑得用在宅斗上,想当初和张氏的矛盾激化,就是因她明招暗讽不肯低头的回击,全府上下都闻到硝烟味,要让这位大小姐用狠,很简单,要让她忍声吞气,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墨紫要随在她身边,还能使点聪明的招劝她冷处理,白荷她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了。

这红梅是个左右逢源的,对裘三娘极尊重,对四大陪嫁丫头,尽管墨紫身份低她一级,还算友善。但对其他的丫头,就严格用规矩说事,连那个金丝,似乎也忌惮她在老王妃面前说得上话而客客气气的。

“听你这么说,是不是比你还伶俐些?”裘三娘见墨紫滔滔不绝一长串,就说红梅好。

“那是自然的,红梅从小就服侍老王妃,这王府里的人和事,不说全知道,定然比我熟悉。要是能让红梅对姑娘真心真意,宅子里的事就不用我了,我可以功成身退。”

万恶的宅斗,墨紫其实很腻味。在她看来,真是吃饱了撑的,又没有健身房之类的可以运动,一群女人生活太富裕,偏无甚追求,只好互相消遣。

“正是这句——得让红梅真心真意。不然,你当我喜欢大材小用,把你困在这里,没银子赚?这红梅虽然可用,也不过就是对着府里头的。咱们自己的事,还得密不透风,瞒着她进行。我嫁妆中两处庄子是明面上的,望秋楼的营生却不能让我婆婆知道。以后再有什么别的营生,也都只能捡些无关紧要的小利慢慢告知长辈。”裘三娘的考虑是周全的。

若知道她有大营生,不满媳妇太外放是一回事,引人觊觎又是一回事。

“不过也算你说对一半,功成身退,这红梅能暂时在这王府帮我一把,你就去主外头的事吧!都五六日了,出不了门,也传不来消息,我心里烦得很。”

是墨紫料中的事,神色却一点不显兴奋,反而还稍做反调。“我出去也不好吧?红梅若问起来——”

裘三娘打断她,“她问起来,就说我遣你到园子里办事,我看,这王府别的好处没有,就是地方够大,一去半天一日的,找人都找不到。”

“那也不能常用这藉口,一次两次便罢了,三次四次,红梅必然起疑。”墨紫心想,人也不傻。

“大不了,就说我派你作木工活,把门一关,谁也不能打扰。我当主子的,高兴徇私护短,红梅要是连这点心里没数,我难派她的用场。”裘三娘已经决定。

姑娘说的是,墨紫笑了笑,见纸上墨迹干了,便问,还接着练字吗?”

裘三娘刚说不想练,突然听得屋外红梅一喜出望外的声音。

“三爷来了!”

“三爷来,她那么高兴做什么?”裘三娘本欲放下的笔又提了起来,她想要替代金丝,我绝不栏着,要说,萧三多收几个,也不至于人人都盯着我了。”

墨紫噗一声,连累了转脕的动作,溅出几滴浓墨,“姑娘这话,有道理。要不,姑娘也效娘家四奶奶的作法?”

“他萧三愿意,我就帮他,还我清静就好。”裘三娘外头那摊如今没人管,默知居虽然够偏僻,却不够冷,长辈们嘘寒问暖,那个还好,红梅坚持立规矩,小妾就天天来伺候她吃饭,胃口倒的,就得让小衣一直盯着,以防万一。

“姑娘,嫁了人,是不能清静的。”只有当尼姑,才清静,“按规矩,金丝的一双儿女都该在姑娘身边养的,我猜,红梅或者王妃过不久就会提这事,到时候,姑娘还得当娘,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

墨紫说着说着,幸灾乐祸,少见得坏笑起来。

裘三娘看她得意忘形,伸手就在她脸上——涂了一笔,从鼻梁到右脸颊,样子很滑稽,不由哈哈笑。

墨紫抬了袖子要擦,偏有人不肯。

“等等,别擦,让我瞧瞧。”萧三推了门进来。

“姑爷忒损人,脸涂黑了,有什么可瞧?”墨紫不理,照擦不误。

“唉,我只想瞧汉黄门令的章草写在脸尚可有狂放之意罢了。”萧三再看墨紫的脸,“反正擦也擦不干净,何不等我看个仔细?”

“姑爷何必看我的脸,那儿有一个大张姑娘刚练过的汉皇门令章草,可一个字一个字放大到眼皮底下看。”墨紫指着裘三娘手下的宣纸。

萧三哦哦两声,真走到裘三娘身边,俯首一看,“三娘的棋下得好,想不到字也写得好。”

“不但字写得好,而且琴谈得好,画画得好。”墨紫模仿一回红娘。

裘三娘冲墨紫眯了眯眼,意思让她少说话。

也是,那莺莺小姐对张生有意,自然感激红娘牵线搭桥,裘三娘对萧三,是两三个碰碰车,没有夫妻之实,只有夫妻之名,现在还属于刚认识。

“大白日下,你来找我有事?”裘三娘已经知道萧三被降了清闲的编修小吏,多数时间都在净泉阁看书。

“我刚去了娘那儿,碰上玉姨正给娘看一首词,我瞧着大好,玉姨说是你写的?那几日贪看书,忘了你才进门,就过来向你赔罪。”萧三说着,就叫青雀进来,“这是我的书僮。”

“青雀给三奶奶见礼。”青雀手里拿着一卷轴,交给萧三后,双膝一跪,行个大礼。

裘三娘把青雀叫起来,对萧三说道,“不是我写的词,是墨紫念过,我写了一遍而已,赔罪什么的,那可不必,看书如同下棋弹琴,一入境界便无我了。”

墨紫觉得这两人还能谈得起来,一不小心,又插嘴,“听闻姑爷也练章草,不知你和姑娘的字,谁写得更好?”

“这要比过才知道。”萧三起了兴致,“三娘,如何?”

“吃过饭再说,饿了,就没比兴。”三娘是个好胜的,“墨紫,你让人摆桌吧!这儿也不用你伺候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两道吩咐,一明一暗。

墨紫微笑退走。

第123章 功成身退(二)

上天是厚待自己的。当墨紫由小衣带着,落在西墙外,看着眼前的景色,这么想道。

她说过自己能背全的古诗词不多,这儿就有一首,还是南北朝的,这个时代人也耳熟能详。虽然不太应景,但就应个气氛。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是到哪儿了?来这么一句苍茫的。

也不算哪儿,就是过了座高高的西墙,隔壁那一家。

“不知道多久没人住了,居然兔子都生了窝。”墨紫啧啧叹奇。

野草青青随风响,一只白兔蹦蹦跳。诺大的庭院只有最前边和最后边各一排厢房。百多亩的地,中间却空荡荡的,只有花草树木和一个人工湖。湖上的桥断了,花圃的石台塌了,假山还保持着原样,在一片长野了的花草树木中,显得很孤僻怪异。

这么大的地方无人住,对总要偷偷往外跑的墨紫,是不是很厚待?或者,是对裘三娘的厚待。因为裘三娘的运气,比她好多了。

小衣皱皱鼻子,表示不清楚,但很有好感,“这里比王府好。”

墨紫当然知道是树多的缘故,笑着说,“怪不得这两天少见到你的人,跑来这里玩了吧?”

小衣点头承认,“不过,我也有替小姐办事。前排的房子可以用来换男装。北角门出去是很僻静的小巷子,两边大实墙,不会有人走动。我看,今后传消息也从那儿出入最好。”

“你跟姑娘说吧。”墨紫往北面走,“小衣,记得听小猫叫唤,我可不想走王府大门。”如今,可没有田大帮手了。她要是这么从王府大门进去,会引起轰动的。

没听见小衣答她,回头一看,两只兔子从草丛里快快乐乐傍地走。

这地方,到底有多少只兔子啊?墨紫失笑,快走了好一会儿,在靠近北角门的屋子里换了衣服化了暗妆,悄悄推开一条门缝,确定没人,这才闪身出去。

出了巷子没走多远,看见并不热闹的小街尽头停了辆蓝布蓬的马车,车夫头戴宽边斗笠,刻意遮住脸。她本以为是岑二郎,可那身板把一件旧灰衫撑得结结实实的,看上去人要比岑二郎高多了。

正想着是不是岑二郎派来接她的,深蓝布帘突然一撩,露出岑二那张瘦长笑脸。

“墨哥,两个月不见,近来可好?”

古人啊,出个门,就是经年累月的。

墨紫见到熟人面,在王府里的憋闷一扫而空,双手抱拳,发自内心地笑道,“岑二郎,恭喜恭喜。”

岑二不明白,眼中有疑问,“墨哥,喜从何来?”

“东家让我告诉你,自今日起,你便是上都望秋楼的大掌事了,不恭喜怎么行?”墨紫今日出来,是一早就安排好的。

岑二大喜过望,对着墨紫就作一个长揖,“多谢墨哥。”

墨紫呵呵一笑,让身避开那一大礼,“该谢东家才是,谢我做甚?”

“待见了东家,再谢。不过,要不是墨哥这半年领着我替东家立了功,这大掌事的位子怎么轮得到我坐?而且,墨哥肯定也替我美言了吧?”岑二郎心里有数,又说得隐晦,“其实,要不是墨哥得在东家身边,这位子该是墨哥的。”

“罢了,少说好话哄我。”墨紫其实对望秋楼的经营兴趣不大,她军人出身,做饮食娱乐业总觉得“破坏纪律”,“我呀,当不当大掌事没关系,有人请我吃饭就成。”

岑二忙道:“那是当然。今天我就请客。等望秋楼开出来,墨哥日日去吃都成,难不成谁还敢问你收银子?”

“行了吧,拿着鸡毛当令箭。小心东家知道,说我俩以权谋私。”墨紫怎能不知裘三娘,别的还好说,在银子的问题上,绝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气鬼。

岑二皱起脸,摇头说,“咱们东家其他还好说,就是…”爱财啊!想到这儿,就问,“东家涨我工钱不?”

墨紫瞧岑二一脸怀疑裘三娘不会给他涨工钱的任命表情,立时大乐,“岑二,我以为你对东家的忠心跟工钱多少无关呢。”

墨紫拍拍岑二的肩膀,“要是不给你涨工钱,你跟普通掌事拿一样的,还有替人赚钱的心思吗?放心,你如今和你爹拿等份的,按月结,年底看利润有分红。等楼开业,东家会有份契给你,上面写得清楚明白。”

岑二一听又来了劲,“我跟我爹拿一样多?”还有分红?

岑家的人聪明,还简单,因此能成为裘三娘的好帮手。

“对啦,一样多。那么多银子,你岑二可以娶个漂亮媳妇,生上一窝的娃,乐呵乐呵的过日子。”墨紫开好玩笑,一撩青衫就要往车上跨,“再不走,天就黑了。你墨哥我出来一趟不容易,抓紧时间办…”

突然一支碧绿的剑跃入眼帘。

墨紫慢慢收回跨上车辕的左脚,盯着头戴斗笠的赶车人,悠悠两个字,“赞——进。”

赶车人立刻取下斗笠,好看的眉毛好看的眼,五官长得很正直,皮肤小麦色,笑起来牙白眼亮,不是赞进,又是谁?怪不得远看就又高又壮。

“岑二,你输啦,一两银子。”赞进大掌朝岑二一伸。

墨紫就感觉掌风扑面,却听赞进问岑二要银子,问道,“赞进,才两个月不见,你还学会赌了?”想当初,卖身契是他爹写的,不用到剑就不肯跟人走,坚持武德,不会为非作歹的傻大个,如今出了山,也世俗起来了。

别看赞进耿直得傻气,其实一点不笨,听出墨紫语气不对,猛地缩回手来,“是岑二教的,我以前从没赌过。”

岑二悻悻然,“墨哥,我们就是闹着玩的,不算真赌。”

墨紫问:“赌什么?”

“赌你能不能认出我。”赞进看到墨紫是真开心,“岑二,银子我不要了。我就说嘛,能让我效命的主人,一定是最聪明的。要是没我聪明,我也不愿意跟着。我武功那么高,不能随随便便叫人使唤,不然丢我爷爷的脸,丢我爹的脸,丢我们赞家所有人的脸…”

看上去像钢做的男人,这啰嗦劲儿,墨紫头大,一摆手,“赞进,我说过了,你不能跟我着我。”

“墨哥,我知道你有主子。可是,也没人说,有主子的人就不能当主子啊。就说岑二老爹,他的主子也是你主子,可他手下几十个人不也跟着他吃饭吗?你帮你主子办事,我帮你办事,各办各的事。再说吃饭的问题,我已经解决了。岑二让我给他当护院,包三餐。你平时用不着我的时候,我就给岑二干活,又有饭吃,又有钱赚,这样你就不用给我银子。而且我可以睡岑二那里,连住的地方也解决了。”赞进将墨紫上回拒绝当他主人的理由全部驳倒了。

别说,一条条驳得很好。有这样的人吗?不用她提供食宿,不用她给银子,卖命的事都可以帮她干。她自打成为丫头,身份地位就在社会的最底层。如今赞进却愿意效忠这样的自己,让墨紫还不能硬起心肠再说不行。其实,她很希望自己能有裘三娘那样获得人心的运气。她也知道,如果要独立,就必须有像赞进这样的人,只忠于她。

岑二此时突然说了一句话,令墨紫发现,原来她的运气不是太差的。

岑二说:“墨哥欲展大才,赞进这人不可缺。”

岑二看墨紫惊讶,又说道,“墨哥不必诧异。我岑家虽效力于东家,但亦有情有义。墨哥帮我岑家父子良多,如今岑二终能独当一面,自要报墨哥之恩。从今往后,凡墨哥不想东家知道的事,岑二必定为墨哥守密。墨哥可绝对相信岑二此话。”

俗话说得好,好人有好报。还有句话说,有付出总会有收获。墨紫对岑家父子的全心相帮,今日终于有了回报。

“岑二郎,你既真心,我也不说谎话。我不会做出对东家不利之事,不过要我一辈子为奴为婢,亦非我所愿。若得你助力,犹如双腋生翅,我感激不尽。”墨紫抱拳短促一振。

岑二郎但笑且点头,“有朝一日,若墨哥有了好前程,莫忘提带岑二一把就是。岑二亦没有当一辈子仆人的心思。”岑家第二代,不像他爹那般守旧,有小小野望。

墨紫看来,不是坏事。

两人说话就当着赞进的面。赞进到底阅历浅,又不曾念过书,听他们你来我往说得文绉绉,神情狡猾,他却不明其意。只关心墨紫到底收不收他,他张口要问,谁想墨紫就对他说话了。

“赞进。”一开口,语气与以往不同。

赞进习惯了墨紫温和的说话方式,见她周身之气凛然一变,声音里有不可抗拒的傲然,自己的高大身材仿佛就矮掉半截,不由自主低头,恭恭敬敬回答一声是

“我是女子。”墨紫道。

赞进即刻抬头,眼睛瞪大如铜铃。

“之前无意与你深交,故此隐瞒。如今因你执意要跟随我,才告诉你。你要是想改主意,现在还来得及。不想跟着我,你仍可为望秋楼效力,我相信岑二会乐意包你食宿,另付工钱。”对方信任到要以命相托,墨紫就不能隐瞒女儿身的事实。

“你是女的?”赞进依旧瞪着她,别人他不管。

“我是女的。”墨紫不躲不闪,坦然直视赞进的眼睛。

“娘个爹咧!”赞进仰头向天,骂完一句,又平望墨紫,说出两个字——

“我跟!”

第124章 功成身退(三)

“我跟你们说,这样的地。这样的铺面,就是整个上都都不多见。

咱上都十大名坊,这穿燕坊可是其中之一,还有最大的玉和坊离这里不过隔了几个坊市,骑马一刻工夫都不用,三位,瞧瞧这楼的位置,坐北朝南,就在穿燕坊最热闹的集市大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用来开酒楼,那是最好不过,伙计只要在门口伸个手,就能拦下八个九个来。”这个叫小马的捐客能说会道。

千年来的销售方式,换汤不换药。墨紫自然知道这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里面其实水分多多,十句能信一两句,因此并没有随岑二点头而点头,刚进来时看过大门的位置,确实地段还可以,处在大街中问。

不过两边的店铺稀稀拉拉,说是集市,临时路边摊比较多,卖菜的,卖布的,杂货的,都是些基本的解决民生的货品,整个坊市的房子普遍拥挤简陋,看得出生活在这里的人不会太富裕,可毕竟是岑二找的捐客,据说已经是这行出类拔萃的“专业人士”,墨紫并没有一上来就说不好。心想,好歹看了里面再说。

进了门,见前方二十米才有一楝三层红楼,门和楼之问是一个看上去很俗艳的花园,月季美人蕉牵牛花乱种一气,还在树干上绑了红纱绿绸,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主人是想要增加怎样的一种节日气氛?待走近小楼,就发现破败得厉害,三楼二楼的窗,绵纸破着大洞,任快乐的春风吹进吹出。阳光之下,将红楼显得那么旧,全是灰濛蒙一层厚尘的功劳。

小马眼尖,瞧见墨紫蹙眉,立刻说道,“这楼虽旧,可我听说你们是要重建的,那就无妨了,对吧?要不然,若是新楼,也不可能是这个价。”墨紫仍然只是笑,不说话。小马暗忖,以为岑二是个主事的,如今看来,这位话不多的倒可能才是拿主意的。

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多笼络墨紫,又说道,“价钱还能再商量。因为东主急着回老家,低个百来两应该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岑二之前来过一次,对这地方还挺满意,跟墨紫说,“我倒不是图它前头的院子和这楼,主要是后面有个带塘子的花园。

上都人住得密,地本就比别处金贵,还要地段好,又得地大,实在不易找,这块地的大小差洛州一圈,可也是我能找到的,最大的一处了。”

“不错不错,就因为这地大,已经有好几个大商户找过东主,要不是我跟东主有交情,早事先说好,恐怕等不到你们看第二次,就让人买走了。”小马自以为够机灵,够能接客人的话说。墨紫却听出了矛盾之处。

小马先跟她说能压价,而压价该是他急于找买主的真实心理。后来再说有好几个大商户的潜在买家,那就是吹嘘的;不然,东主才不管有没有交情,早出售了。谁会跟银子过不去?

“这地方本来开的是什么铺子,做的是什么营生?”一直听人说,是时候轮到她来说了。结构上有些奇怪,有大门,却不是街边铺面,要走过花园,才到楼里。一般没这么待客的。

“…”小马看看岑二,那眼神的意思是——你没告诉吗?岑二清清嗓子,表情很是不自在,别扭半天,要说不说的样子。

墨紫定定瞧了岑二一会儿,心思已经转了两圈,“很难开口?我猜猜,地方大,又不是街铺,一园子花红芭蕉绿,又是纱又是绸,不会是晚上做的买卖吧?”

皮肉买卖,卖笑的勾当。

岑二眼白多过眼黑,咧开嘴,“墨哥…”

“墨哥,你可真是好眼力。”小马试图把劣势扭转过来,这儿以前是上都闻名的细柳园,出过好几任的花魁。当家的妈妈如今年纪大了,想回乡养老,才肯把地皮让出来。要不然,哪能有这般的好机会,是也不是?

“墨紫一听,从前是妓院也就罢了,居然还是上都闻名,出过花魁,她说呢,刚进来的时候,门外一排小贩盯着他们几个嘻嘻瞧,这下那楼,和后面的花园也不用看了,墨紫停在前院里,对小马道,“除了这块地,还有别的吗?”

“墨哥,你进去瞧瞧,要是不想重建,稍稍整修也能开大酒楼啊!还有后面的园子,带了池子的,弄好了就是别致景色,修个亭子能吸引人客,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大的地方,还有这么便宜的价钱,不可能有第二处了,才两千两银子!”

小马这捐客,若遇了其他的买家,也许能说得服,但遇到的是墨紫,他说也是白说。

“你手上若没有别的地,那我们就只好找其他捐客。”墨紫不想再浪费时问,“岑二,我们走。”

岑二一向挺服墨紫,因此这地方虽然他觉得可以,墨紫看不上,也只好跟着她往外走,可是跟归跟,他还是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墨哥,我知你嫌这儿以前经营的是妓院,我一关始听小马说了也犹豫过,可后来想,这地买下来,横竖要彻头彻尾重建,以前经营什么都没关系不是?价钱也好,只有这儿十分之一大的铺面,就在这条街尾,要三百两银子。”

岑二不是光听小马说,自己也好好了解过。

“岑二,这不是银子的问题。”墨紫边走边说,“别的营生也就罢了,如你所说改头换面,跟从前这里经营什么关系不大,可是,望秋楼的特色之一在于葛秋娘,葛秋娘是表演才艺的女子,我们都知道那是正正经经的一份活计,但不熟悉的人未必清楚。在酒楼里唱歌跳舞为客人倒酒,很容易就让人将咱们这楼和曾经的细柳园混在一起,产生不正经的联想,望秋楼一开,把特色一宣扬,恐怕最容易找上楼里来的,就是那些熟客,至于不明就里的,还当咱们是妓院兼卖酒水,那望秋楼从此在上都就做不出名声了,一开始定位就混淆了客人,就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路,秉着咱们的信念做,那么得把来寻花问柳的客人赶出去,而好客不来,生意渐渐清淡,另一条路,干脆把望秋楼改成烟花地,不过葛秋娘们就不肯干了,你就得去买一批肯干的来,实在不行,逼良为娼。”

岑二哎呀叫道,“墨哥,我是那种人吗?”还逼良为娼呢?平时楼里那些葛秋娘,他可是保持着距离的尊重着。

“那就是第一条路,在这片卖菜卖油盐酱醋的大街上,做高级酒楼的生意,最后关门大吉。”望秋楼的消费群是有点钱又爱风雅的人,穿燕坊整体配合不上。

“东家非杀了我不可。”岑二想都不敢想。

“所以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地段。不是普通的热闹地段,而是——”

墨紫还没说完。岑二开了窍,“而是要上好的热闹地段,好比玉和坊。玉和坊集中了上都最好的珍宝楼,酒楼客栈。裯缎铺,名药铺这些,来来往往的,多是有些家底的人,我也不是没想过,可那儿如今都挤满了大商贾,根本没有铺面,更别说有园子的地了。要带园子的,必定就是私宅。咱酒楼又不能放在私宅里。”

“那倒也不一定。”听到没铺面,墨紫本来一时也想不出主意,岑二最后一句话,却给了她灵感,酒香不怕巷子深,望秋楼只要能在上好的坊间落脚,即便不临着大街,也不见得就招不来客,要说那真正有钱有权的人,可能还不喜欢上大街听曲赏舞的,就图个清幽别致。

上都与洛州不同,洛州是商人多,爱显贵,爱高呼朋大唤友,一群人选最热闹的地方,边看美娘边看街景,让路人听他们笑声朗朗,上都是帝都,王侯将相,文武百官,将在最好的坊占满,赏花爱去人宅子里赏,喝酒爱去人府邸上喝,宅院一进进一迭迭,普通老百姓要到郊外才能赏到的湖光山色,上都的贵族们将良辰美景都围在了家里。他们不是不爱出门,而是他们的社会等级高,总要去一些符合他们身份的地方。

望秋楼如果想在玉和坊众多酒楼中显出独特来,用私宅的高雅格调,建出飞梁画楝,绿水白桥,水中亭,湖中船,错落在园子中不同装潢的包房,再以宽敞明亮的豪华高屋接待堂客,很可能一炮而红。

“小马?”墨紫思路一开,挡都挡不住,那捐客原本在后头嘟嘟哝哝。对墨紫他们突然走人很不满意,因此听到墨紫唤他,应得是有气无力,“玉和坊的铺面你没有,私宅有没有?”

墨紫并不在意小马的态度。换作是自己,煮熟的鸭子飞了,她也会垂头丧气。

“私宅?”小马见对方似乎仍有意要让他牵线,就打起了精神,耸着眉毛,歪着嘴,想半天,“僻静的,没有。”

“僻静的没有,靠坊市那头的有没有?”她本来就不要太僻静。

“你这么一问,还真有一家。”小马先是眼睛一亮,又黯了下来,“不瞒墨哥,那家吧,有点麻烦,”

骗死人不偿命的捐客说麻烦?

“说出来我听听看。”墨紫还就起了好奇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