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乐声声,由风轻送,只得片缕音色。

北门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脑袋耷拉着,身旁放了盏灯,似乎百无聊赖,左脚换右脚,晃啊晃的。突然听到门外有动静,眼睛立刻转得精神起来。

先是说话声,接着马蹄声。门被稍微推了一下,力道很轻,因此露出一条小缝,眨眼又合上。

小厮提了灯,快步走过去,就在门开第二次的时候,用脚顶进缝,把门踢了开来。

一只手,大概刚要推门板而门无端端开了,停顿在那儿,有那么点无所适从。

等灯光照到门外的那人,小厮就见一身丫环装束的女子,她脸上掩不住惊讶的表情,可能被吓到了。

墨紫确实受到了惊吓。元澄说得是留门,又不是等门。她因此还特别小心,先试推了一下,确定门开着,才放心要进门的。谁料到,门突然自己开了还不算,门后竟有个人。

灯光下,她瞧他年纪不大,应该是个小厮。还好,不是元澄本人。她觉得以她的智商,极可能无法与之匹敌,所以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与元澄对话,显然比应对金大少还要难。她今天脑袋已经用过度了,需要休息。

“你可是墨紫姑娘?”小厮很机灵。

“我是。”连她名字都知道,受谁派遣,不用想。也亏得她一向行事小心,今天元澄突然出现,她虽换了男装,却没有化成墨哥的模样,素颜出得门,到外面才抹上黑脸。而回来时,她也把脸洗干净了。

当然,因此让从未见过她白净样子的岑二很是惊艳了一下,而刚到上都没几日,管着葛秋的琴姑竟还想让她在开张那天上台亮相。不过,听她唱了一支走调的江南小令之后,无可奈何得放弃了。天生五音不全,也不是她的错。

赞进盯了她的“原形”瞧了一会儿,说了句还是黑脸的样子像个男人,既没有吃惊也没有发愣。这个山上下来的孩子,对于外表的美和丑,不是没概念,就是不关心。其实,很好。这样看人心,反而会看得更清楚。

“铭年奉大人之命,在此等候多时了。”小厮微抬手上的灯,“大人说,园子荒落,恐姑娘夜间行走不便,特让铭年来为姑娘照路。姑娘请跟紧吧。”

大人?难道不是元澄吗?墨紫有点糊涂了,问道,“你家大人是——”

“姑娘不识得我家大人吗?”铭年觉得奇怪了,“我家大人姓元,正是这园子的主人。”

发生了什么事?她错过了什么?石头一口一个通敌叛国的杀头大罪;仲安将人送进皇宫,定然是天牢。皇帝大赦天下不过半月,那人住进这个荒宅最多才几日,居然是大人了?怎么当上的?

好吧,她虚心,她请教,“你家大人是何官职?”

“大人新任太学博士,从六品官,明日起就入太学教书。”铭年边走边说。

太学博士,相当于大学教授。虽是六品衔,却是不用上朝的官,没什么权力。可好歹也是一枚小官,比平民地位高多了。

了不起啊,元澄。连走路还要人扶的狼狈颓然,连躺着都怕自己醒不过来的悲惨可怜,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隐隐约约听到东厢那边的园子里热闹,又是乐音,又是笑声,墨紫垂眸,低低笑了一声。果然,元澄和萧二郎一样,都是那边的人啊。

哪边?

贵族那边。

高官那边。

“你家大人今日宴客?”这位官场新贵,可是将南德夜夜笙歌之风带了过来?

“正是。大人请了太学里的同僚来喝酒,今夜不醉不归呢。”别看铭年岁数不大,说话很老成。官场的应酬,不醉不归是常事,他似乎也明白。

“铭年弟弟,我瞧你说话,可是读过书的?”很有书卷气,与普通小厮不一样。

“姑娘,你是大人的朋友,而小的只是奴才,这般称呼不妥,叫我铭年即可。”先纠正一下礼节上的错误,铭年说道,“小的爹在太学里打杂,小时候跟着读过些书。大人可怜我少了一条胳膊,愿收我当个书僮。”

墨紫这才留意到铭年的左衣袖是空的,怪不得他先前用脚踢门。想开口安慰,又觉得反而不好,犹豫间听铭年说了一番令她目瞪口呆的话。

“大人让小的转告姑娘,他今生不曾欠过他人人情,因此不知该不该还,还有怎么还。与其他自己想不通透,不如请那人来决定得好。大人说,他给那人一个月的时间。若那人想让他还这份人情,就请在这个月里跟他亲口认了从前的事。否则一个月之后,即便那人改了主意,才来认他,他也当人情已清,从此两不相欠。”

元澄和金银,一素一荤,都有一毛病,不喜欢把人名好好说出来,那人那人的。

她虽然猜过元澄可能认出自己,不过猜想是心理活动,等耳朵真听到这个事实时,还是吃惊了。可吃惊过后,她想到当初他也是很快看穿了自己的女儿身,好像是说鼻子很灵?她的衣物,爱用白荷特制的干花稍微上点香。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

“我不懂你家大人的意思。”墨紫装傻的功夫登峰造极。

“大人说了,我铭年不懂,姑娘却是懂的。”这个没了左臂的书僮,单能把元澄的话传达得一清二楚,可见脑袋瓜聪明。

元澄似乎料到她不会认他,所以给了她一个月的期限。如果想要他报恩,就在这月内亲口跟他承认墨哥和墨紫是同一个人。如果不认,一个月后,就没有索取回报的资格了。

金大少那边,她已经拒绝了跟他合作。她要是还图着水净珠,从一开始她就不会还给元澄了。而既然还了,那便由元澄来决定是卖还是留。

高墙下,青草簌簌吹响。

墨紫学猫叫之前,“铭年,请你帮我转告你家大人一句话,可好?”

“姑娘请说。”铭年恭敬说道,左袖随风飘起。

“当时那人相助的,是一位傲骨宁折不弯的先生,而非不醉不归的太学博士。如今人各有志,往事不提也罢。”既然元澄认出她来,自是不用装傻到底。她当初认识的元澄,不是此时的元澄。

“是,铭年谨记。”小厮有礼得躬身。

“你不走么?”墨紫心想,已经安全抵达了啊?

“大人吩咐,一定要看到姑娘安然…过墙。”这句话恁怪。

安然过墙啊!墨紫当下喵两声。

第151章 云豹徐九(一)

这日,墨紫在竹林小屋里研究手上一张烫金名帖。

贴面上一只气势汹汹的金钱豹,贴子里只写着两个大字——徐航。如果仔细看那红色印章 ,还有四个小楷——云豹徐九。

随徐九名帖而来的,还有一张请柬,邀请墨哥于圆月十五晚无忧阁赴宴。

珍娘的事过了大半个月,以为对方可能真被墨紫威吓住,不打算再来找麻烦,岑二正暗自松口气之余,却收到了这张指明墨哥亲收的帖子,于是荒不迭得转送到墨紫手上。

圆月十五就在今夜,而此时距望秋楼开张还有三日。

岑二的意思是,让墨紫能赖就赖,不要赴这鸿门宴。可墨紫觉得,徐九时隔大半个月才找上门来,似乎是个做事很沉稳的人。她要是赖了,倒给了对方正面冲突的藉口。所以,她让岑二把赞进送来,打算两人单剑赴会。

要说心里话的话,她觉得赴宴的地点选得比较好。无忧阁是公共场合,刀光剑影不合适。再者,无忧阁在某种程度上,作为望秋楼的竞争者,值得去进行一番市场调查。

只不过,近来她对上妆的问题开始纠结了。在洛州,需要扮男人的机会不多,而行船时船帮子都知道她是女的,所以除了有萧二仲安搭船的那次,她都很是粗枝大叶,稍微上点暗粉就随意混过。可是,如今就比较麻烦。

裘三娘让她当了掌事,她就得常在外面走动。如果天天要上那些粉,她这皮肤不用几年大概会完蛋。

也许,还是像裘三娘那样原装亮相比较好,虽说有些过于秀气,但她从来没有要死守女儿身这个秘密的念头,女子经商凤毛麟角,但既不是死罪,也不是人人要喊打的,商人重利,只要能赚你的钱,是男是女有何区别。

可能会有麻烦,也只是来自客人那边。好比,歧视女子。可船业如今需大于求,她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让她接到一笔生意,哼哼,局面就打开了。到时候,要让人求上门来。

想到这儿,墨紫打算从今天开始,少上暗粉,直到有一日素面朝天,给人一段适应的时间。至于别人要是问起来,就说最近没出门,美白了,随身带着化妆包,万一遇到萧二此类,紧急变脸也来得及。

“小衣,今晚我要过墙。”看一眼身后,小衣正躺在竹凉椅里打瞌睡,似乎没听到她说话,一动不动。

墨紫叹口气,所以说求人不如求己啊,这丫头自从那夜遇到她师兄后,就没了力气跳墙爬树。在这样轮休的日子里,居然躺在离地面那么近的椅子里睡觉,证明屋顶都不敢上,她可以想见一个小女娃让一群半大不小的师兄们带着的情形,要么就是很幸福,要么就是很凄惨。显然,小衣遭受的待遇是后者;不过,小衣要是连墙头也不愿翻,她怎么办?她想很志气得不从元澄家里路过,可在这王府里,也没有别的方法能出去。

“小衣。”她将声音尽量弄得可怜兮兮。

“用梯子。”哪里是没听见,而是装聋作哑。

“你不早说?”她怎么知道小衣内心阴影这么重,“我还没动手做呢!而且,我能上去,怎么下去,总不能跟那家的人说,可不可以让我在你家放个梯子?”能借路就已经很大方了。

“那晚你怎么过来的,今天你就怎么过去。”小衣相当少见得提出了建议。

“你还好意思说那天晚上?”墨紫气笑道,“我学了半天猫叫,还以为你不在呢。”

说好她不会在外过夜,让小衣到点等着接人,谁知面都不露。后来,华衣现身,带她跳过墙;不然,她就得跟一群兔子在草堆里过夜了。回想想,她还真可怜,就没住过好好能从门出入的地方。

“你不带我过去,你师兄过来带我,不是一样能瞧见你?”那晚,华衣嗖嗖跳过来,落的地点简直完美,正在小衣面前,眼对眼。

“小衣,我都不知道你声音能尖成那样。”当时的情景,小衣惊声叫出半个音,立刻伸手堵住自己嘴巴,细长眼恐慌不已。

“你别的师兄我是没见过,可我瞧这个好像还好。”华衣单眼皮斜上的天生坏人样,但话少让她感觉性子比较沉稳,似乎可靠。“他还跟你打了招呼,是你跑得太快,没听到。”

“我听到了。”小衣的耳朵比腿脚灵,“不是打招呼,是说我私自下山,要门规清算。”

“说说罢了,你师父都不管你下山这事,他排行倒数第二,管什么管?”小衣要跟她一样厚脸皮,万事皆安乐,“不过,我倒不知道,你是逃出师门的。”

“不是逃,是学成下山。”一样样纠正墨紫的说法,“我明明按师父说得把功夫都学过了一遍,师兄们却说我要打过他们才能出师。那根本不可能!我心里急着要找小姐报恩,所以就用迷药把师兄们弄昏,一个人跪过祖师爷的像,深更半夜出得师。”

怪不得人家说她逃呢,墨紫心里暗笑。

“说到你这个小师兄,他居然是千牛卫。”千牛卫,被大周皇朝沿用,是皇帝的直属卫队。华衣虽然穿了一身常服,但墨紫瞧见了他的腰牌。

“我不知道。”小衣离开师门后,师父每年会来找过她一次,可再没见过那些讨厌的师兄们。

“他比我大得多,二十四了。”小师兄?听着糁得慌。而大师兄的年纪,可以当她爹。

墨紫此刻有点心不在焉,突然想到,元澄身边有千牛卫,说明什么?千牛卫乃帝王之亲卫,唯有帝王可遣。华衣出现在一个太学博士身边,岂非发人深思?

小衣连叫两声墨紫,见她不应,就去拽她的袖子,“我先送你上墙,要是没人,就再送下去。”

墨紫回神,啊了一声,“要是有人呢?”

一副看你自己本事的神情,小衣嘿嘿没说话。

小衣的师兄恐惧症,她也没法帮着治,墨紫想,能上墙头也好。别人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她正好相反,上去难下来容易。当兵那会儿,从二楼跳下来能毫无损伤。

近黄昏时,小衣先踩点,后把墨紫挪上墙头,真就自己跳回墙下,让墨紫看到底有人没有。

墨紫说了几次没人,小衣很有点不安,在墙下走蜜蜂的八字舞,始终犹豫。她见晾下去要晒干,干脆就说一声自己来,就跳下去了。

从此,过墙就成了这种一半一半的模式。

一路往北,四周安静到同以前没区别,兔子可能少几只,没准让元澄用来招待他的同僚了。有一点她没弄懂,元澄都不整他的宅子,请客吃饭怎么还会有人肯来?难道上都的贵族官员们腻了华美优雅的庭院,喜欢杂草丛生的野趣?如此说来的话,不知望秋楼的风格是不是需要改一改?

到门外巷子口与赞进会合,意外看到臭鱼也在。

“墨哥,听说无忧阁美人众多,带我臭鱼开开眼,如何?”臭鱼换了件长衫,笑嘻嘻做鬼脸。

“臭鱼老哥,你这样穿,我还真有些不习惯。就像木芯子绑了条铁链子,不自在啊。”墨紫哈哈笑言。

“没法子,总不能穿咱那短褂子紧腿裤,把娇滴滴的大美人吓跑了。”臭鱼接着臭美,“如何?虽然我是穿不惯,好歹有一分书生气吧?”

墨紫抿着嘴笑乐,唔唔点头。

臭鱼哪能看不出来这是敷衍,皱起鼻子皱起眉,低头打量自己,“一分没有,半分也行。倒是墨哥,这肤色不黑,秀气多了十分啊。”

“近来不跑船,自然白了不少。”臭鱼知道她女扮男装,墨紫玩笑地搬出她的藉口。

“可以,这么说合理。”常年跑船的,谁不黑?“我老爹从前就是黑碳脸,漂亮点的姑娘都嫌他长得丑,只好娶了跟他一样黑的我老娘。后来他金盆洗手,在家当了老太爷,才半年,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墨紫难得听臭鱼提起家里人。

“我老爹就变成白面老生,很俊的,把当年那些没瞧上他的大姑娘懊悔得没法说,只能眼红我娘了。我娘瞧见我爹半年不出门就变俊模样,也学我爹在家待了半年,结果——”

“臭鱼,别卖关子。”赞进也听着好玩。

“我娘没变白,也没变好看。她天生黑丑,变不了啦。不过,她功夫比我老爹好,我爹虽然俊了,也没敢有二心。最惨的是,我们兄弟仨像我那老娘,胎里毛病,出来不招姑娘爱啊。”臭鱼跺跺脚,唉声叹气。

墨紫笑得不行,坐在车辕上浑身抖,“该是你爹爱你娘,哪是怕的呢。”

臭鱼突然呼吸沉了沉,眼睛发红,“墨哥说得对,我爹要是不喜欢我娘,也不会我娘一死,他也跟去了。”

这世道,别的不多,孤儿多。

墨紫咬咬唇,这么安慰,“还好你们有三兄弟,感情那么深,捱苦日子也容易些。”

臭鱼尴尬挠挠头,“墨哥快上车,我可急着看美人呢。”

三人一车,往玉和坊去。

无忧阁,墨紫以前在它的墙根下站过一回,在马背上眺过它两眼,同仲安聊过它几句。不过,当真正走进去的时候,还是叹了一下。

正中高吊八大红穗引香琉璃转马灯,四壁上挂百盏金亮的流金镂花架,将方方阔阔的大堂照得美轮美奂。

堂内六根顶梁红柱,几乎根根上面题了字写了诗,应该有名的文人墨客到此一游时的突发畅想。铺着团花地毯的楼梯自中间而上,分道两旁,大红的雕栏内是一间间包厢。

墨紫到的时候,天色还未全暗,但这里已有不少堂客一手酒杯一手美人,嬉笑连连。

“三位客官,许久不见啊。”来了一个招呼他们的女子,身姿窈窕,有些风情,有些气质,年纪有些大,可好像不是当家妈妈,“你们要在堂间,还是楼上包间?可有常喜爱的姑娘,还是这回想换个新鲜?”

这里,但凡见生客,也先说成熟客。

“我们来赴宴的。”墨紫拿出请帖。

一呼吸就是脂粉和酒香。这无忧阁虽说比一般的青楼奢华,空气却一样浑浊。

“原来几位是徐九爷的客人,我可差点怠慢了,请跟我上楼。”之前只是普通待客的态度,现在就是热情洋溢,一张脸笑得鱼尾纹密布,“我是无忧阁的三妈妈,几位今后再来,直接找我就行,我给你们挑最可人的姑娘。”

这笔生意还没开做,已经在争取下一笔生意了,墨紫抬抬眉,没搭腔。

臭鱼能侃,到包厢前时,和三妈妈在讨论费用能不能便宜点。

看到包厢里空无一人,墨紫打断臭鱼兴冲冲的话音,“三妈妈,徐九爷还没来么?”

“九爷突然有要务缠身,已差人来说过,要晚半个时辰。还说客人来了,只管先上好酒好菜。几位稍坐,我立刻命人上酒菜。”三妈妈似乎怕了臭鱼的喋喋不休,赶忙下去做事。

“臭鱼,上这里来的男人,是不会问能不能便宜点的问题的。你口袋里有多少银子,她们最好一夜就把它掏空了才甘心,怎么能便宜你?”墨紫找了个靠门近的位子坐。

赞进坐在她左手边。

臭鱼嘟嘟囔囔:“那也得看姑娘漂不漂亮。听说无忧阁最美的是一个叫莫愁的。她要来陪我,我就把身上的银子全砸下去。”

“说得你好像带了很多银子似的。”墨紫边说边打量这间房,别的她只能看个热闹,不过全套的家具可是实打实红木的,可见这间包房专迎贵客。不过,徐九唱的哪一出?鸿门宴?空城计?

“二十两,我一大半的私房了。钱是我大哥管着,问他要的话,就啰哩叭嗦的。”臭鱼捞个茶壶过来,倒了三杯茶。

难以想像肥虾或者水蛇啰哩叭嗦的模样,而且臭鱼二十两银子想要莫愁姑娘陪,墨紫希望他现实点,就把从仲安那里听来的话跟臭鱼说了一遍,包括呆书生摔断腿而博美人一笑的事迹。

臭鱼一拍大腿,骂声熊奶奶个病,大呼消受不起。

墨紫笑呵呵,拿起茶杯来喝。

赞进大掌伸过来一压,沉声道,“墨哥,别喝。”

第152章 云豹徐九(二)

臭鱼一听,立刻将杯子放在鼻下一嗅,用小手指蘸了水,尝尝味道,就笑眯眯将茶一饮而尽,摇头晃脑对墨紫眨眨眼,把脚翘上旁边的椅子,突然大声说话,“好茶啊!什么茶这么香?难道调了姑娘家的胭脂?”

墨紫听赞进的意思是茶有问题,可看臭鱼把茶稳当当喝下去,就有点糊涂。她其实不知道,像这种程度的下药,对臭鱼这样的老江湖算是小菜一碟,对她却是很起效用的。

“久闻云豹徐九侠义磊落,今日一见,不但小家子气,还是一缩头藏尾的鼠辈,竟在茶水里下女人脂粉,你不恶心,我还嫌香过了头,臭得要命,下回自己先尝尝味道,免得让人笑话你们豹帮一群涂脂抹粉的女人家家。”

臭鱼见对方不答,更骂将起来,“你们个贼鸟蛋子,白涂浆子脑袋,光有耳朵听不成?当我耳聋鼻堵,你们就用嘴放屁?有本事,憋死了算,还不给我滚进来,把这壶洗脚水乖乖喝下去。要再不出来,你们就看我怎么抹臭豹帮名气,让道上兄弟笑死你们这些窝囊废!”

墨紫好笑,心想臭鱼这回可骂过瘾了,以前跑船的时候,虽说已经服了她,但多多少少因为她是姑娘家,言辞上有所收敛,今日这样,是不是说明他真把她当成了男人?哈!

“娘的,你这张鸟嘴给老子放干净点,豹帮你也敢骂,活得不耐烦了?”?一声,门让人踹开。

哗啦啦进来十几个劲装汉子,清一色黑短褂红衣边,横眉冷对,分立两旁,一个身穿宝蓝锦衫的男子一手搂着一个女子站在门口,眼睛色迷迷对那两个美人看个不停,照准其中一个的脸蛋就亲了一口。

那女子咯咯笑不停,将男子的大脸推开,娇声道,“好八爷,您要亲,也分个时候。有人骂您呢,您难道不该先料理了这事?”

青楼这地方是非最多,没有点底气,根本开不出像无忧阁这么具有影响力的来,贵族高官都往这儿跑;自然,身为无忧阁的女子,对怒目相向破口大骂的事也是见怪不怪了。

“春霓,春裳,今晚上,可不许再坐别人身上去,八爷我要你们姐妹一齐伺候着。”亲完一个,又吧唧亲另一个。

一阵娇笑,珠钗乱摇,后来被亲的那个,也就是春裳,说道,“八爷向来威风,别说我们姐妹两个,你要肯多给妈妈银子,便是再叫两个姐妹来又有何难?今晚保准八爷通体舒服了,咱姐妹才放人。”

赤果果的调情啊!一男战四女?墨紫不是坏心眼,但男人过于亲近女色,绝对短命。自古皇帝少有长命的,很大原因就是后宫三千惹得祸啊。

墨紫定睛看那个八爷,身材微福,不算高,面白而肿,眼凸而浮,气色有点虚的一个青壮男人。

“银子八爷我有的是,就怕你们妈妈舍不得娇滴滴的女儿一晚上全让我占了。”八爷猖獗大笑。

调笑完了,看到坐着的三人面不改色,一个笑嘻嘻,拎起茶壶打开茶盖;一个微微笑,肤色稍微黑点,却很清秀的模样儿;一个傻哈笑,眼睛溜圆,好像他讲的话完全没明白一样,他面上立刻怒气腾腾,感觉堂堂豹帮竟然三个无名无姓的臭小子羞辱,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不好对帮众交待。

于是,气哼一声,“谁是墨哥?”铜钱膏说那个墨哥肤色黝黑,身段笔细,一副油光?亮的皮相,可他在这三人中瞧不出来泛油的啊!

“我便是。”对方粗鲁无礼,墨紫也不打算随便抬举,依旧坐着,手也不拱,“霍八爷好气势,把这纵情之地弄得寒森森,不知无忧阁里别的客人会不会跟妈妈抱怨太吵?”

春霓春裳投来吃惊的一瞥,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真敢和豹帮当家的顶上。

一看之下,还是个俏面的小生,随即便送秋波荡漾。可她们怎么也料不到对方是个女子,根本不会对二人的风情有反应。

“你是墨哥?”黑是有点黑,可不油面啊!不过,一下子能说出他霍八的名号,倒如铜钱膏说得那般,油嘴滑舌。

“正是。”今儿少用了点暗粉和油,看看实际效果如何,会不会让人拆穿女儿身。

铜钱膏那厮什么眼神!霍八呸一记,要是人在这儿,他非踹下楼去不可,“那就是你赖了我九弟的帐啰?”

墨紫勾斜嘴角,脸白了些,市井之气可不能少,再说还有赞进和臭鱼撑腰,不能一开始就软,“八爷这话怎么说的?我啥时候欠了九爷的帐,自己怎的不晓得?可有欠条?”

“小子,少给我装傻。林家一千五百两银子,你以为几句话就能赖了?林珍娘她哥不还钱,林珍娘就得还。你小子想充好汉?行!帮她把银子还上,老子二话不说放你走。不然——今天就别怪我要请你到我家做客去了。”说得好听是做客,说得不好听是软禁。

“霍八爷,想是你手下没跟你把话讲明白,是你们的借条有问题,怪不得我。说起来,那林家公子是一早跑的,你们帮众那么多,连个逃债的都追不回来,却找弱质女子的晦气,说出去岂不是很丢人?”有能力和没能力的不同,不需要她在解释一遍了吧?

“你少给我抠字眼,我不是老九,听你们这些酸人说这些酸话。反正,这钱是林家欠的,连一个铜板都没还回来,林家就得乖乖还了。林大郎跑了,林珍娘来还。她还钱的方法也容易,要么当我的小妾,这银子就是财礼,我来还给老九;要么进窑子,千夫枕上一遍,一两一两来还。你真那么好心看不过眼,也能帮她还钱。不过,我瞧你的样子,身上恐怕连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吧。”霍八打量墨紫的穿着,鸦青的旧衫,腰里只挂一个荷包,真是一样值钱东西也没有。

“霍八爷眼睛可真利,不过这银子既然是林家欠徐九爷的,你找我还什么帐呢?刚你说了,你娶珍娘为妾,这银子也得还给九爷。可见,亲兄弟明算账。今日,是徐九爷请我来的。退一万步说,该他来跟我说这事才对。八爷却在茶里动手脚,这待客之道有待改善。”别看墨紫嘴巴不饶人,其实她心里直叫糟糕。自己这样的,最怕就是碰到蛮不讲理的人。霍八不肯照白纸黑字来,武力硬逼,她这边就势单力薄了。

“铜钱膏有句话没说错,你小子嘴巴恁能讲。不过,对我没用。来呀,给我把这三个臭小子打一顿,不开口求饶不停手。”果然是真混混作风,说不通就上拳头。

墨紫突然很想问一个问题,于是,扬起声音,“八爷,我想知道,今日之宴可是你借徐九之名?”如果一定要挨打的话,冤有头债有主,她将来“报仇雪恨”的时候,是不是要把这个云豹徐九也算进去。

“老九做事蔫巴,哪有我这般痛快?我就是借了老九的名义,还没想到你真敢来。活该你今晚上倒霉。放心,在无忧妈妈的地盘,我不会闹出人命,不过出口气罢了。对了,林珍娘,你也得给我交出来。”不能忘了最想要得到的人儿。

果然。

墨紫看到霍八露面,就猜是自己上了当。近来和裘三娘斗得有点顺手,得意忘形了。想到徐九口碑不错,又是在公众场合下,事情怎么闹僵也大发不了。也许是宴无好宴,所以带了赞进。多了臭鱼,更以为十拿九稳。可偏偏漏算有人冒名顶替,且人多势众,一起上的话,四拳难敌这么多只手。终究是阅历不够,脑袋也不是那么聪明啊!

大概为了动手方便,霍八特地选了宽敞的包厢。那些打手一得令,立即向墨紫三个人围过来。一个个摩拳擦掌,挥着粗壮的胳膊就打过来。

此战不可避!

墨紫还没想出好的对策,赞进将她送上大圆桌,和臭鱼两人护在桌前。

臭鱼高声骂道,“霍八你这个王八羔子,有种一对一,也省得你这些手下缺胳膊断腿,你还得养人一家老小。”

翠绿的光闪过,已经要打到赞进胸膛的霍八手下哼都没哼倒地不动。

“赞进,他死了?”墨紫吓一跳。

赞进剑指着另一颗有点瑟缩的人头,“没有,我用剑鞘砸的。”用脚踢踢地上那人,见他呻吟一声,“没用的东西,昏过去了。”

“你们俩把人弄昏就行了,别伤人性命。”谁知道豹帮有没有官场的人撑腰。

赞进和臭鱼应了墨紫,专心对仗。

墨紫看了一会儿就放下心来。基本上,赞进一剑鞘戳昏一个,脸上很是不过瘾的表情。而臭鱼比较狠,双手专折人骨头,不是胳膊就是腿。骨头是啪啪得断,人是哇哇地叫。她虽然觉得有些过,可也不好再劝。各人武功路数不同,万一不让他折人骨头,他倒被人打了,那怎么办?

春霓春裳见势头不对,立刻惊叫着跑了出去。

霍八没想到墨哥带来的两个竟然是高手,眼珠子一转,趁赞进和臭鱼正对付他的手下,啸叫着,踩椅子跃起,对桌上观战的墨紫扑来。

一出手,十指成鹰爪,集十来年的功力,竟带凌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