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好意思,但还是那句话,欠得一定还清,请大家耐心。

第205章 一心一世

闽松相信,这样的场景,他这辈子都很难看到几次。

两个女人,学男子那般谈价,掩袖拉手。一个气定神闲,眸光灵动;一个娇羞柔弱,慌张不让。

这个世道怎么了?男人都到哪里去了,由得女子们抛头露脸?古书上看,大唐女子奔放如火,嬉笑怒骂自在潇洒。也听说,大求女子,骑马射箭,样样精通。他近日才知,大周女子也有那不输人的,洒脱飞扬。

“女娘,这个价还是贵了。”

闽松原以为墨紫是同情那个从良妓子,所以特意送人一笔生意,没想到,看她屡屡摇头,推来收去,竟谈了好一阵,甚至开口说贵,是认真计较的。

那少妇,他当她脆弱不堪,让人非礼都柔声柔气的,却其实是个倔强的。

她对墨紫言,“客人,这价,我夫君说是最低的,不能再让。抱歉!”

墨紫没有甩袖,她心里啪啪打着算盘,仍然笑面一张,“我再加百木枫,百木松,百木樟,这个如何?”手推了过去。

一千三百木!这对瑞木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生意。

少妇低眸垂响,最后轻轻将手推了回去,细声说,“真得不能再低了。”

墨紫长吁一口气,她几番压价,到了这个地步,终于确定对方给价的虚实,“女娘,你今日可以跟你夫君说个好消息了。”

很满意。最后成交价,比第一批所购贵了一点,但比起刚才问的两家店便宜不少。木市的价格是根据存货和气候来决定的,合理范围的涨落,她认为纯属正常。

少妇不敢相信这笔生意成了,问了几遍真的吗,最后肯定对方不会变卦,高兴地又不知如何是好了。还要墨紫提醒她,拿契书来,她才忙不迭跑到柜后,取出笔墨纸砚。

墨紫递上小小名帖。

少妇双手接过,一看,这贴小巧玲珑,好不精致。上面写着,红萸船场,墨掌事。心想,原来女子也能掌着大事。要知船场在众业中虽少,但地位极高。民间船场,都是朝廷统一管制着的。外头人看不清其中奥妙,以为生存不易,但她夫君却说,里头是别有洞天,能够飞黄腾达的一条经商路。便是他们卖木材,只要能给一家船场固定送木,这辈子的日子就安稳了。一年到头,得卖出多少木去?单一笔生意,就是上千的木量,能让瑞木祥这月的帐转亏为盈。

“妇人夫家姓王。”缓缓一礼,从良的女子说不出娘家的姓。

“王夫人。”墨紫还礼。

“不敢担夫人二字,妇人只是妾室,墨掌若不介意,可叫我洛娘。”她的夫君不嫌她,取洛神中的一字给了她全新的生活。

双方签字画押,墨紫又交待了洛娘一些细节,交付完定金,也不多说,便带着三人走了。

瑞木祥门前人来人往,有那贼溜溜的眼睛躲在一旁偷听偷看的,也没谁在意。墨紫经赞进一说,瞧见了,并未理会。显然是盯着瑞木祥的,与她无关。

一驾驴车停在墨紫身后,驾车的中年人冲瑞木祥里面喊夫人,同时扶车上的人下来。

墨紫好奇回头,看到洛娘急冲冲跑了出来,伸着手,帮中年人扶人。那个被扶的青年,灰衣白里,细瘦文弱,面色病态,笑容却温和。洛娘说话有些快,中年人摇摇头,她便粉脸绯红。青年温柔地拍拍她的手,大概让她别慌。三人这么相扶着进去了。

墨紫转头,见闽松看她,就问,“瞧什么?”

“我看你羡慕。”不懂,有什么好羡慕?

“我是女子,我当然会羡慕洛娘有这么疼她的夫君。”这一个个的,当她真男人?

“她如何能同你比?你不也听到了,她以前是青楼女子。”闽松说这个词的时候,有点厌弃的神情,“刚才车上那个病怏怏的人就是吉昌王氏本家家主的三子王琅,正妻所生,嫡子的身份。早年体弱多病,以为活不过二十岁。有一日游湖散心,就遇到了此女。这女子也不是貌若天仙,一首诗,王琅半阙她半阙,竟然就让王琅从此着了魔,非要娶她进门。家里自然百般不同意,到后来想他时日不多,就退让一步,当小妾抬进王家。人说冲喜冲喜,王琅有了她,竟然身子骨慢慢就好转了,顽疾治愈。家里便张罗给他娶妻,还是我闽氏的女儿。却不料,他坚决不肯,说他的妻只能是那个小妾,其他女子决不接受。那妾身份何等低微,还是青楼出身,王家无人赞同。王琅竟把他的心意公开了出去,在王氏本家之地沸沸扬扬闹了一阵。最终不知怎的,他就分家出去了。王氏已同他断绝关系,据说生死不管。”

墨紫听了,不由道了声好,“我就说这世间既有我家那位,就不该少了同她那般的人物。果然,至情至性的人物自古有之。王氏王琅,好男儿。听了这样的故事,谁还能说没有一心一世一双人?”她家那位,当然就是裘三娘。

“王琅是好男儿?”闽松嗤之以鼻,“为了个女子,不孝不敬不礼不德,为家族所弃,如今无处安身。这样的人,小男人还差不多。一心一世一双人?天下间男子多妻多妾不是很平常?越是大丈夫,身边贤妻良妇越多,才与之匹配。更不说,能开枝散叶,多子多孙,一家福兴了。像王琅,明明出身高门,却因一个女子而无依无靠,将来便是有儿有女,他这王姓一支也只能孤苦伶仃罢了。不过,他那妇人自称妾室,倒是个知书达理的。”

墨紫斥不了闽松这样的观念,这是千年的根深蒂固,而且会一直延续下去。她只能在自己身上坚持,然后看到别人坚持而赞声好而已。

“听起来,你爹妻妾成群,你有很多兄弟姐妹的友爱?”她不反驳他,就是嘴痒,问问。

“我爹娘不同。我娘出生名门贵族,真论起来,是闽氏高攀的门户,我爹虽只有我娘一妻,但在族里已是少有的荣光,还需要别的女子来添彩么?再说,我娘生我兄弟三人,个个都承我闽氏巧手,若有庶子,却待何用?”本家嫡系,闽松很是骄傲。

墨紫照样不理他骄子的那部分,但对一件事有兴趣,“你爹只有你娘一个,没有平妻,侧妻,小妾,通房,外面情人?”

闽松立刻咄一声,“我爹对我娘全心全意,哪来那些乱七八糟的!”还外面情人呢!

“那就是家教失败了。一夫一妻的爹娘,教出来的儿子却有一堆妻妾,而且听上去,完全不满足。”墨紫连声称奇。

闽松面皮很薄,一下子就红了,低低咆哮,“我…我还没娶妻呢!只是订…订了亲。”

墨紫冷冷斜睨着他,“你只订亲还没娶,就想着要多妻多妾,我对你未婚妻深表同情,我对你爹你娘生了你这样的儿子深表同情。自己的一心一意,儿子一点没学到,倒是让这世道影响了,要当围着一群莺莺燕燕的虚伪大丈夫。照你这么说,自古好色昏君都是大丈夫,个个老婆三千呢!可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娶的女人多,就显出了大丈夫的风范?娶一个,就不能上阵杀敌,就不能金榜高中,就不能名垂青史了?在我看来,只有少些女色,男子才能有专注有精力做出真正的功业来。你们最崇尚的孔子之道,就是由只娶一个妻子的人创立的。世上还有谁,能比他的功业更伟?千年一字不变的传承下来。”

一个个反问,砸得闽松眼冒金星。连孔老夫子的事都让拿出来说,娶妻多少和这完全没有关联,却叫她衔接得那么理所当然。他都禁不住思考,也许男人真得不该娶太多,一个就够了。像他爹,只有他娘,闽氏九技就练得最精湛,目前还没人能超过去。不知不觉中,就让墨紫将社会家族带给他的观念消磨去了。

“我就说说而已。”他当然说不过墨紫,最后也就嘟哝这么一句,“便是我不这么想,别人都是这么想的。”

“闽松,你是想跟我学船艺吧?”虽然她明说不教,但他聪明的话,就会看会听,照样能自学成材。“船艺的最高技,就是突破自我,焕然一新。你做事,如果喜欢随大流,那么你所学有限。”

闽松沉默,甚至到了吉昌木行,都在反反覆覆思索着墨紫的话,而忘了抬出日升船场的名号拿个最低价。

等墨紫叫他出铺子,他才恍然方醒,“你不买木了?”

“杉木比前两家好些,比瑞木祥次些。刚拉手谈价,冲我甩了袖。我用的是和瑞木祥一样的价钱。不过,不妨事。千根杉木,够我造两艘船了。”虽然对于一夫多妻的看法截然不同,但墨紫不会因此持续对闽松摆脸色。纯属个人观点,没必要强加于人。

“你该叫我一声,我可以帮你再压低。”闽松是真心想帮忙的。

“对方说了,那就是给日升的价格,要不要随便我。”以为她不会借名头么?

谈生意,先侃后正经。她侃的时候,左一个闽老爷子,后一个闽老爷子,对方就待她很客气了,但拉手时,同样也很客气得告诉她,杉木价上来了,不能再跟半月前一样。

“咱们找个酒楼,吃饭去。”但,她心情好得很。

第206章 能吃白食

天树坊最好的酒楼叫木心楼。

木心楼外观上没什么特别,但它有一样吸引客人的地方,就是能免费吃饭。当然,有前提条件。只有满足这个条件,才能白吃一顿美餐。

条件就明明白白贴在酒楼大门口的地方,金字小匾,木框已经褪了色,显然悬挂已多年,并不怕无数人满足条件而吃垮了它。

墨紫这时就在念给不识字的赞进和臭鱼听:“摸木猜中,五准五者,免酒钱;十五准十五者,免酒水和饭菜钱。”刚念完,就听到酒楼里发出一阵欢呼声。

臭鱼很兴奋,跳着往里指,“墨哥,便是不去猜,看看热闹也好。”

摸木啊!墨紫笑笑,“吃饭还有热闹看,怪不得这家生意那么好。恐怕赚得,就是看热闹这份人气钱。”

闽松有点磨蹭,“听说木心楼贵得很,咱们随便找一家饭铺子行了。”

“贵,咱们就少吃点。”墨紫只打算看热闹,不打算给人看热闹。

“就是,点四大碗素面条,能收多贵?再说,哪里有边看热闹边吃饭这么好的地方。望秋楼不算。”臭鱼眨眼。

“无忧阁也不算。”墨紫眨回去眼。

两人呵呵连笑间,就往里走。

闽松还在说换一家,却看到赞进也走进去了,只好叹口气,慢吞吞跟在最后头。

木心楼只有上下两层,结构上采用天圆地方,楼下大堂楼上雅座,没有包间。堂间最里面是个戏台子一样的,放着说书的桌子和拍书板,墙角还有琵琶二胡。可能没人挑战摸木的时候,就靠那些提高营业额。

墨紫四人进去时,正有人在台上蒙眼摸一块手臂粗细且带树皮的圆木段子,大声叫出两字梧桐,掌声便起。

带树皮的,那要好猜些。

小伙计笑脸过来招呼,没看到落在后面的,只看到领头的,“几位客官,要堂间还是雅座?”

“堂间。”雅座的价码又上去了,墨紫回头对同行的三人说,“别点面条,好歹四菜一汤来两壶酒,这点银子我还出得起。”

赞进爱吃,臭鱼爱酒,二人很乐。

三人坐定点菜,闽松才过来。

“阿松,一人点一菜,你想吃什么?”一般酒楼没菜单,只要是正常的菜色,点出来马上给现做。做不出来,就直接回绝,让换一个。要搁到现代,大概开不到两天就关门。现代人让宠坏了,要是突然叫报菜名,能报出来的多是家常菜,那干吗上饭店吃去?

小伙计不经意瞄迟来的闽松一眼,然后一下子站了个笔直,“松少爷!”

墨紫听了,视线在伙计和闽松之间打量,咦,认识的?

“阿松,我以为你像墨哥说的那样,一天到晚在日升待着不出门的,原来也是挺爱凑热闹的小子嘛!”臭鱼嘿嘿笑道。

“松少爷,我去叫掌柜来。”小伙计不等闽松阻止,撒腿跑了。

“别跟我说这酒楼你家开的。”据说闽氏很多盘生意,而墨紫瞧伙计去叫掌柜,就不是普通贵客这么简单。

“所以让你们别进来,也没人听我的。”他如今混成了小弟,千万不能让本家那边的弟弟们知道,不然会被笑死。

“真是你家开的?”臭鱼马上敲起筷子,“墨哥,赞进,阿松在此,咱们今日不大吃大喝可对不起自己啊!”一副要吃白食的贪心模样。

赞进这天出来,都没怎么说话,更别说唠叨了,终于开了一次口,“他现在是阿松,又不是松少爷。”

墨紫笑着说道:“不错,阿松是船工,哪里付得起酒钱?除非上台摸木去。”

闽松见三人嘻嘻哈哈笑自己,干脆把心一横,豁出去了,“跟着墨哥来的,哪有我露脸的份。要摸木头,也是墨哥去。”让本家知道就知道吧,反正墨紫的本事,他们以后便明白。

“我没本事蒙眼猜木头,不上去丢人现眼。”墨紫歪头侧脸看台上那个汉子,听周围人的呼声,“哦,猜对第三个。我说,今日这木心楼要让人免费喝酒了。”

“要我说,那倒未必。”身后才起笑声,人已经到了墨紫面前,“松少爷,难得见你带朋友来。”

闽松咧咧嘴,既然说是朋友,那就装糊涂认了,“孙掌柜这么忙,不用特意过来招呼我。”

孙掌柜三十出头的精明样,搓着手,说道,“咱本家的少爷来,我怎么能不问个好?松少爷,今日山中猎户送来不少野味,给你做上一桌,尝尝鲜?前两天老爷子来买木料,在我这儿吃得饭,当时没瞧见你,我还问了老爷子。老爷子说,松少爷拜了个好师傅,正学艺呢。”

闽松听到野味一桌,本来不自觉要点头的。结果,孙掌柜后面的话让他有些尴尬,哼了两声,含糊不清地混过去。

偏这位掌柜话还不少,“松少爷,过几日我要跟老爷子回本家交账本,有没有话或信要我带给五老爷和五夫人,还有桦少爷,枫少爷?”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闽松淡淡说没有。

臭鱼是个爱开玩笑的,见闽松左闪右避,就非跟他对着干,“这位孙掌柜,你要见了阿松的爹娘,就说他虽然吃不了苦偷跑过一次,不过还算浪子回头及时,他师傅已经原谅他了。今后,一定会努力学艺,不学成绝不回家,也不娶媳妇。”

墨紫对最后一句话忍俊不止,假装撑个手看人猜木,其实是挡住笑意。

孙掌柜听了臭鱼那些话,愣住,眼珠子在他们身上打转,心想,松少爷的新朋友市井味儿这么重,是不是要对闽榆老爷子知会一声,免得前途无量的闽家子孙让人带坏了。

闽松重咳两下,“孙掌柜,你别听他胡说。见到我爹娘,就说我一切都好,等过年时就回去瞧他们。至于我那两个弟弟,你不用说什么。”

孙掌柜有点狐疑,但少主子说的话不得不听,连忙说是。

“点菜别问我,今日不是我请客,你问她。”闽松用食指对准墨紫。

孙掌柜更奇怪了。闽家的人来这里,倒也不是任吃任喝,要上一本里账。不过,只要开销合理,不会有人追查不休。但闽松来,居然让别人请客?这是平日大方的松少爷吗?

墨紫可不管孙掌柜奇怪不奇怪,点了些实惠的菜,汤不要了,再多叫了两盅酒。

“松少爷,再跟你说一声,曾老板今日也在咱们这儿吃饭,你若想打招呼——”为了给自家少爷积累人望,孙掌柜十分尽心。

“不必,我们吃完就走。你也别跟曾老板提了。”闽松对姓曾的没什么好感,是个爱贪小便宜,唯利是图的人。

孙掌柜退了下去。

这说话的功夫,摸木的汉子猜错了,沮丧下台。

“阿松,为何你们的酒楼要放上这样一个规矩呢?”纯属招揽客人么?她看着不太像。

“年代太久了,我也不清楚。到今天,也就是你们说的,图个热闹,引人注意罢了。不过,摸木这种事,完全凭运气。别说免一顿的钱,便是酒钱都很少有人免过。我说,早该废了这规矩。”闽松是觉得无聊的。

小伙计来上酒,听闽松这么说,就回一句,“松少爷,曾有人全猜中过的。正是五老爷。跟您这般大的岁数,一个人跑出来历练,到咱们酒楼,喝了老大一坛子酒,上台竟十五中十五。不过,酒醒后,再摸,十五就中了十。等会儿有说书的,比我讲得神。”

闽松怔住,显然从没听过这事。

“其实摸木也没你们说得那么难,各个树种的树皮都不一样,只要经验丰富,看得多接触得多了,自然就能闭着眼猜。”墨紫随口说说,一不当心,声音有些大。

让堂客里爱嚼舌头的人听去了,便在背地里传来传去。

等墨紫他们吃饭吃一半,二楼雅座扶栏就冒出张两腮掉肉的肥脸,趴那儿就喊——

“谁刚才说摸木简单的?”

闽松抬了一眼就垂下头,“曾海这厮,想干什么?”

墨紫也看到曾海,视线还对上了,她没闽松那么有靠山,相当客气地点头招呼。

“啊——这不是我们连闯过三关的大英雄墨哥,墨掌事吗?我说谁那么大言不惭?要是你这个墨三儿放得话,我就信了七八分。”豆眼之中,明明不屑。

木心楼这里的吃客,船行里的人不多,也不知道什么闯三关的,只觉得能说摸木简单的小子,确实太嚣张。

墨紫猜曾海多半听到她在这儿,故意找茬。这人,在日升那里就对她恶言恶语,心胸狭窄,又鼠目寸光。她不跟他计较,他倒还不肯消停。

“曾老板,我不曾说摸木简单,只是——”她没能把话说出来。

因为曾海无礼地打断她,“这酒楼里那么多客人,说过没说过大家心里有数。墨哥今日不似上回那般爽快,莫不是后悔自己语出无状?要是我不在这儿,也就眼不见为净了。可是,墨哥如此大言不惭,我心里恁地不痛快。”

墨紫眼神一敛。姓曾的,这是要找她什么麻烦?语出无状,大言不惭,一顶顶帽子往她脑袋上扣,绝对不可能要行善事。

第207章 谁见了鬼

酒楼里鸦雀无声,一双双好奇的眼睛转着,一对对听风的耳朵竖着。

“那曾老板想怎样?”闽松本不想让曾海瞧出他的。

曾海这个小人,爱生是非。平日对老爷子恭恭敬敬的,背地里做了不少缺德事。老爷子说,水至清则无鱼。而且鸿图船场背后的曾家,也是名门大户,多少要给对方家族留些面子,因此只要不破船行原则,并不太追究曾海的劣行。

曾海万万不料闽松也在墨三那小子一桌上坐着,立刻收起刻薄的嘴脸,很是热情地打招呼,“大侄子,你怎么不早出声啊?要知道你在,叔叔一定请你上来吃酒。现在也不迟,快快上来,我让伙计撤掉旧席,单为你叫桌新的。”他以为,是墨三求闽松找门路呢。

“曾老板客气了。有人请客,我怎能中途离席?”闽松还没忘了自己的问题,“听你说心里不痛快,却不知想如何?”

曾海暗骂道:“给你小子脸面,你还不要!日升要笼络红萸,我却偏要看红萸倒霉。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土包子,一点背景靠山都没有,还想跟我抢生意。”

原来,鸿图船场在红萸的上方百里地。红萸一开,把上都到鸿图的船市就给截掉一半,一旦红萸做起来,鸿图的客人必定减少。所以,曾海对墨紫十分敌视。

“大侄子果然知礼数,那我也不勉强了。只是——”曾海瞥一眼他们桌上的四菜四盅酒,啧啧摇头,“我说墨掌事,你就拿这些招待客人,会不会太寒碜?红萸是不是没生意,连请客吃饭都磕磕巴巴的。”

墨紫笑了笑,不作声。她还是这打算,不到必要,不用跟这种小人计较。

曾海一瞧,死小子竟然挺能忍气吞声,一点都没有闯三关那时的气魄。他本是想激墨紫冲动挑衅,这样对外能说成红萸的错。如今对方不接他的茬,怎生是好?眼看底下那四人又要继续吃饭,他却被挂得有点不上不下,进退犯难。

“这位小哥既然说摸木简单,不妨上台去猜上一猜,让大伙儿开开眼。”一道粗声粗气在楼中响起。

曾海就像得了圣旨一样,乐得满脸抖肉,“不错,不错,墨三儿,也不用你十五摸十五准,只要能八九不离十,我们也信你了。”

你信不信,关我什么鸟事?墨紫真想这么把话扔上去。不过,和别人只顾起哄的注意力放得不一样,她在找那个让她上台摸木的声音的主人。

“不知哪位这么想怂恿人上台?既然喜欢看热闹,不妨亲自凑个兴,不要拿别人随便耍玩。”她看曾海身后的暗影里坐着两三个人,虽然看不清长相,但极有可能是他们在煽风点火。

“好啊,你上去,我就陪你凑个热闹。”曾海后面站起一个人,走到扶栏边。

一顶银雪白的小帽,正中镶块绿青的玉,苍蓝的书生袍,袖边摆边绣金狮儿吐球,一条白花蛇纹腰带,垂着几件精致的小玩意。

众人一看,不知是哪家富贵的小哥,长得唇樱面白,一双目波光摇曳,一双眉英气逼人,真是比女子还漂亮三分。

“怎么又来一个像女人的男人?”闽松自打知道墨紫是女的之后,对长相清秀的男人就会立刻去想是不是女扮男装的。

他这么说着,连赞进和臭鱼也附和了。

三人不由往墨紫那儿看一眼,却立觉不对。

墨紫的脸扬高了,面色铁青,眼睛死死盯着上方,一眨不眨,双手本来正拿着酒盅,如今颤得不像话,泼出大半的酒。

顺着墨紫的视线,再看楼上那个秀气的书生,脸色竟然比墨紫还青白,一双眼瞪若桃核,双眉骇然飞起。闽松三人都是眼力极好的,发现书生全身微颤,嘴唇紧抿,太阳穴暴起幼青的筋,显然咬着牙关。他的膝盖甚至一软,若不是碰到了扶栏,恐怕已经跌坐在地上。他还作出个很女人气的动作,单手,捂住了嘴。

“这小子眼里白花花,惊得跟见了鬼一样,是要哭鼻子么?”臭鱼大奇,嘴撇着,很是不屑,“女扮男装,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行的。”

“她可不是见了鬼吗?”墨紫将视线拉回来,对臭鱼三人一笑,倒了三杯酒,喝了三杯酒,皆一饮而尽。

“墨哥。”赞进皱深了浓眉。

臭鱼想对墨紫说,若那小子见了鬼,多半就因为她。面无人色,目光像要吃人。还笑呢?嘴扯成那样,露出两只森寒寒的犬齿,跟山里大虫有些同类之相。

“我没事。”她只是需要酒精平复一下内心的狂潮。

“你认为说这话,我们三个谁会信?”闵松一把抢过墨紫的酒杯,“少喝点,醉了难道要我们背回去不成?”

视线又渐渐往上移,将那人的面容印在眸子里,墨紫的神情冷却了下来。不但冷,且冰。原来,过去的,并没有过去。不过才出现一个而已,她就控制不住得——愤怒!

这是孽缘吗?她都已经不想在意了,这些人却好像非要跟她纠缠。莫非哪怕只是听到她的声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定要跟她对上?那倒有趣了!难道还以为她如今会跟当初那么白傻天真,让他们一个个当布娃娃捏吗?

想到这儿,突然神色一松,身上紧绷的张力消失于无形,又成了嬉皮笑脸,船上混出来的那块油墨。眼角,嘴梢,冰霜随她的闲散而烫成了空气,半片不留。

看得闵松三人丈二摸不着头脑,搞不懂她一会儿煞气冲天一会儿恢复常态是为了什么。

“我上去,你就陪着凑个热闹吗?”墨紫直勾勾望着楼上,瞧那人还处在震惊之中,不由笑声朗然,“那好啊!一个人上去我嫌丢脸,两个人一起便是丢脸,也能作伴。这位——公子,请吧。”想当初死都不肯穿男装的姑娘,现在扮男人倒也似模似样了。

墨紫站起来,几个大步,到台前更是利索一撑一跳。

台下有人叫好,是臭鱼赞进捧场,闵松大少爷动动嘴皮子。别说,还挺有用,就有那分不清状况的,跟着喊好。

墨紫上台,旧衫子轻摆,回过身来,眸如秋水,葱白指尖对二楼一点,“来,来,让我瞧瞧公子的本事。”

同时又对曾海说,“曾老板,你我同行如共舟,我就不客气跟你讨个彩头。十五摸十五准,太难了。我就跟你的朋友比十五木里谁猜中得多。要是我赢了,你请了我这顿;要是我输了,你那桌的饭钱我来结,如何?”

对付小人,要聪明处之。她这么一说,别人听起来,她的肚量就大,且输赢小来来,曾海也好下台。

曾海却是不领情的,“墨三儿别小气,要赌就赌大的。”他见过身前这个人摸木的本事,再看墨哥一点自信没有,他是腰板直胸膛挺,等着要让红萸倒霉。

“曾老板想赌什么?”赌大?墨紫心头冷笑。

“摸得既然是木头,咱就拿木头做赌注。你要输了,你就给我鸿图送千根松木。”曾海手上正有一张单子。今日吃过饭,本也要去买木的。看来,有人免费送上门了。他仿佛已经占到了便宜,笑得那个开心。

墨紫鼻梁上三道纹,表情很是为难,“曾老板,这赌未免大了点。我只是掌事,如何能拿东家的银子来下赌注?还是小赌罢,这饭钱,我出得起。”

曾海哪里肯迁就,“墨三儿,你不是红萸能作主的人吗?千根松木不过数百两纹银,说老实话,对我,也算不上什么大赌了。瞧你红萸新开,才意思意思而已。你要是没胆,干脆直说。”

“既然曾老板如此看得起我,不赌不行。好,今日我也豁出去,大不了我自掏腰包。咱也不白纸黑字了,就请在座的各位当见证,结果全凭个诚信吧。”墨紫似乎看得是曾海,其实一直都是那站都站不直的身影。

她的话那般坦荡磊落,让不少客人点头称道。反观曾海,说话语气皆冲撞,显得气量狭小。虽然,墨紫最早的无心之语是由这群人中碎嘴的传出去,让人不满了她的狂妄。如今她这几番话,倒又将人心扯平了。

曾海要是留意一下他很给了信心的那位,大概就不会有这样的提议。但他鼠目寸光,又不知落入墨紫的圈套,应下赌约,还很洋洋得意。

“叶公子,你的本事,曾某人可是亲眼见过的。放心,台上那小子是个骗吃骗喝的,根本不会是你的对手。我就在这里先谢过你,让我白得这千根的木了。”

被叫做叶公子的这位,苍白着脸,低低说了四个字,脚步虚浮,转身下楼。

曾海嘴巴往下一弯,不知贵客为何骂他酒囊饭袋,又不敢开罪,只觉有些窝火。想背后骂两句,却看到叶公子的两个随从还在,一人抱一把剑,在阴影里冷眼望着他,只好闭牢嘴巴,暗地里骂娘。

几个伙计多抬一张桌子上来,又在两桌之间拉起黑棉布帘,准备笔墨纸砚。

墨紫和那位叶公子站在伙计们的后头,正好隔开众人的视线。

就听叶公子颤声轻语,“紫小姐——”

“你最好闭嘴。”墨紫微笑着,牙齿缝里冒凉风声,“叶儿——公子,你的声音让我直起鸡皮疙瘩了。”

第208章 偏不让你

孙掌柜是子承父业的,自年少起就跟在父亲身边打理木心楼,如今也算得上半个小老人了。二十年来耳目渲染,他虽然不会摸木,还是可以分辨上台挑战的人能是不能。但他今日糊涂了。而且,糊涂的,不止他一个。他眼里,松少爷和同桌的另两个人都显得疑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