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延勒面部表情有些僵硬,闷声不答。

胡老一拉高老袖子,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

“我道是谁这么大排场,原来是小侯爷大驾光临。”数十匹骏马由远及近,为首一男子肤色如麦,笑声爽朗,双眼斜细而藏锐利,正是岛主南宇。

乌延勒从船舷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面,抱拳朗声,“一别经年,南兄看似如鱼得水般的快活啊。”

南宇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一握乌延勒的抱拳,“勒老弟,你也不错啊。元帅之风,高手护驾,美人在侧,什么都享受到了。也不给我送封信,要是早知道你来,我一定恭候大驾光临,不劳你等半天。”

“不速之客,不敢抱怨主人迟来。”乌延勒也客气,“南兄,船上伙食粗淡,我向你讨杯好酒喝,咱们边喝边聊,如何?”

“就等你这句话。府里已经备下好酒好菜,快请。”南宇让手下牵马来。

来如风,去如风,港中恢复往日的平静。

南府在大镇的高处,可以俯瞰大半镇貌和不远处的大海,景致美妙-得很。南氏借这个地势造了一座望海阁,举行盛宴招待贵客之用。

今日望海阁酒香四溢,乐声轻扬。

“小侯爷对这酒可满意?”南宇怀抱美人,笑容满面。

“皇兄说你最会享受好酒好乐和美人,果然如此。”乌延勒接过叶儿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我这人不会兜圈子,就跟南兄直说了吧。如今我封州被宋军所占,皇兄和我要打过江去,需要船。”

南宇哦了一声,“可是要借用当初送与我的八百船?”

借用?乌延勒耸眉。

“南岛主若肯援手,我王将不胜感激。”胡老适时发言。

乌延勒冷静下来,“南兄,你与皇兄情同手足,这点忙不会不答应帮吧?更何况,我们也不会忘恩负义。”

南宇挥开美人,叹口气,“小侯爷误会了。这船不是我不肯借,而是借不出啊。”

叶儿冷笑,“什么借不出,分明就是搪塞。”

南宇盯看着叶儿,又将目光调向乌延勒,“不多话的美人才讨人喜欢。小侯爷,你说是不是?”

高老拍案而起,“此人奸险,王已经写信来要船,他都没理会,如今自然推诿。不必同他废话,打到他肯吐出船来为止。”

南宇不慌不忙,“误会,真是误会,我从不曾收到过兄的信,也绝对不是推诿。

船,没有了。”

乌延勒听他这么一说,也站了起来,“南兄,你这话未免太好笑了吧?岛是你的,船放在你这儿,什么叫没有了?”

南宇抬头,面色无奈,“怪就怪你皇兄给我送的这封信。”

“你刚才还说没收到过信。”叶儿也想起身,突然头晕眼花,跌坐下去。

乌延勒连忙扶她,却发现自己也有点犯晕,软绵绵跪回席间,顿时惊道,“你在酒里下毒?”

胡老高老老江湖了,没想到自己会中这等低级伎俩,双双要运气逼毒,不料脖子上被架了剑。

“不是毒,是软筋散,所以你们看不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南宇再叹口气,“唉,我其实一直希望你们别来的,偏偏——”

乌延勒看过去,却是一张陌生的脸,“你是谁?”

“我叫秋霜,宋军前锋副将,久候你们多时了。”那女子笑眯眯坐到南宇身边,“南岛主确实没说谎,信让我们截了,船呢,也归我们了。你们呢,让我们活捉了。”

南宇无可奈何,“女将军,我什么都照你说的做了,可以放我儿子了吧?”

叶儿吃力得挡在乌延勒前面,好像这样做,就能救他似的,“姓南的,你出卖我们。”

“我也没办法,他们穷凶极恶绑了我的独子,七八千的兵藏在岛上等你们来求援。我可以死,南家不能断根。延勒老弟,对不住了。”他也是被逼的。

乌延勒只有一个问题想问,“告诉我,这是墨紫的主意吗?”

秋霜拍拍手,立刻有人上来将他们绑了,冷眼着乌延勒,“你可以自己去问她。”

第518章 各回各家

从黑暗的底舱被拎出来,乌延勒让日光刺得睁不开眼,但他听到一个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

“秋霜,大功一件,辛苦辛苦。”

那声音在很久之前,总能令他特别愉快。清爽犹如晨露,精神气儿十足,既不娇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也不弱得让人胡乱生出同情。墨紫啊墨紫,他确定她已经看清他的脸,但她为何能若无其事,好像被抓的只是陌生人一样?

他突然睁开眼,任光芒戳痛,向着声音的方向瞪大了。

“小侯爷,不要勉强,和太阳光作对,吃亏的是你的眼睛。”她的声音近在咫尺,音色不变,但语调中有什么不见了,如隆冬一般冷冽。

乌延勒咬牙切齿,开始重重呼吸,“宋墨紫,你何时变得这么卑鄙,竟拿无辜的孩子来作要胁?”

“对手卑鄙,我就卑鄙。”墨紫轻笑,面对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童年伙伴,她不会再去回忆,“小侯爷到底是大求王的亲弟,无论如何都站在他那边。”

慢慢适应了光线,乌延勒眼中勾勒出一个身穿银白软甲的女子。她双眼沉墨,面颊桃红,嘴角淡然噙着微笑,高扎一束马尾,一根暗红雕花木簪扣宝蓝玳瑁,腰间插柄短剑。他禁不住呆了呆,墨紫比以往更美三分。

紧握成拳,他迫使自己正视敌对的事实,“有种你杀了我。”

“大求人好像特别喜欢让敌人杀了自己。”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见乌延勒皱眉盯着他,在墨紫身边站定,“我是元澄,对小侯爷久仰已久。”

“元澄?”乌延勒当然知道元澄的身份,但他还有另一个疑惑——怎么有点面熟呢。

“天美园中元澄的样子多有失礼,小侯爷若从此抹去这段糟糕的记忆,我感激不尽。”元澄解开他的疑惑。

乌延勒目光一敛,“对了。那天是你——”

他转而看向墨紫,“你可知他喜逛青楼,众人面前与妓子床上调笑?这样的男人何德何能可与我皇兄相比?皇兄他对你一片痴心,你却转投其他男人的怀抱。宋墨紫,我对你失望之极。”

墨紫想起在大求青楼为逃开乌延勒的酒后胡闹,歪打正着遇到元澄的事来,干咳两声,“我与乌延朅早就一刀两断。各自再寻良缘实属天经地义。你对我失望也好,赞同也好,我并无所谓。你也是当叔叔的人了,这么说不怕你皇嫂伤心难过么?”

乌延勒一愣。短短哼了一声,“你如此容不下与别人共侍一夫,却嫁给眠花宿柳的男人为妻,又是何道理?”

“小侯爷莫非忘了那日事情因何而起?”墨紫不想再提,元澄却不打算让人乱扣花心的帽子,“在我床上之人,其实正是小侯爷要找的人。”

乌延勒立刻反应过来,直盯着墨紫,“那天果然是你?”

墨紫不主动澄清。但也不会否认,“你这一喝酒就发酒疯的毛病实在是让人头疼。”

乌延勒怔了半晌,颓然垂头,“竟然如此,竟是如此。那时我若抓住了你,将你带回皇兄身边,今日一切都会改变。”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乌延勒。我们如今是敌人。你不要再把我这句话当耳旁风,否则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上。”他们双方只要有一方还在缅怀过去,输赢就成了定数,“乌延朅已经清楚了这一点,我希望你也早点清醒。你和你哥哥不一样,相信如果我们真在战场上相遇,也可以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我已经落在你手上。还说什么过去将来。”乌延勒神情有些木然,“死在你手上也好。大求欠你那么多,我就当替所有人还债。”

叶儿听到这句话,不由大骇,对墨紫道,“小姐。你不可以不念旧情。我有错,月湘有错,王也有错,唯独延勒没有做过一桩对不起你的事。要杀,就杀我,求你放过他吧。”

墨紫笑了一声,“无辜?我兄弟也无辜,却死在大求人的手上。你们挑起的战争死了多少无辜的人,压根就不会去想吧。不过,你们几个是不会死的。乌延朅只有一个亲弟弟,我相信他还不至于冷血到这个地步。”

乌延勒眼睛眯起,“你想以我要胁我皇兄?做什么?”

“没什么,就提一个很小的要求。”墨紫对兵士们挥挥手,让他们将俘虏押下去,“我们要么不留俘虏,要么善待俘虏。放心,你和你哥哥很快会重逢。别歪曲我的意思,我是说活着重逢。”

风吹对岸,乌延朅正在大营中和众将商议军情,听到有人在帐外急报。

“王,宋军送来宣战书!”

宣战书?乌延朅不懂这有什么必要,但觉对方又要搞鬼,连忙让人进帐。

进来的是一名巡船镇将,手中持一支箭,箭上有管,“我们在巡江时,遇到宋军数只战船,他们说这是宣战书。”

乌延朅从管中拿出一卷纸,才看一句就勃然大怒,“岂有此理,他们竟然抓了阿勒。”

众将大吃一惊,纷纷跪下,“王上请保重龙体,切毋动怒。”

“端格将军,你大声念出来,孤倒想听听他们提什么条件。”乌延朅铁青着面孔。

端格狩念了一遍,意思其实很简单。乌延勒在宋军手上,要想他活命,大求就接受宋军的要求。三日后太阳升起之时,两军在江心互换阵地,各自退至对岸,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具体到如何列阵,如何还回人质等等。

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封书信,也不是什么宣战书,让乌延朅彻底糊涂了。

“王,这是陷阱,我们绝对不能上江面啊。”一员老将说道。

“不错,他们抓了侯爷,分明包藏祸心,想以此引王入圈套,将我们尽数歼灭。王,不能去。”另一员大将反对。

反对声络绎不绝。

“端格,你的想法呢?”阿勒在墨紫手上,乌延朅感觉弟弟的性命暂时无忧。但为何要求换阵地,而不是别的条件?他有想法,但不能肯定。

“我认为可能是圈套,也有可能是情势所迫。”端格狩这般分析,“他们十来万人,没有粮草供给,单靠抢是不够的。此其一。其二,他们毕竟是离开本土作战,难有援军,即便装备精良,但人数上远少于我们。其三,战船数目虽然相当,我们真要运兵过去,普通渔船货船都可,真要四十万人齐过江,他们根本应付不了。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就越不利,所以才想出这样的交换条件。”

乌延朅点点头,“你跟孤想得差不多。他们怕孤一气攻过去,所以才把阿勒当人质,想互换阵地。他们也明白仅凭十余万人不可能将我们全灭,而大都还有你爹,可那等人辅政,一定会到关外调度各族骑兵,迟早会腹背受敌。这不是宣战书,而是和谈书。”

“王,那我们答应还是不答应?”端格狩问。

乌延朅沉吟半晌,“阿勒在他们手上,孤不答应也要答应。但答应了,不代表没有主动权。你一句话提醒了孤,就算渔船货船,只要能装人,便都可以过江。如果落水,四十万人一拥而上,也可以将对方的船凿个底翻天。传令下去,这几日吃饱吃好,憋股劲儿打回家去。”

端格狩说是。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是犹豫。

乌延朅笑道,“瞧你们平时一个个猛得跟牛似的,咱们占着优势,难道还怕了对方不成?船再厉害,也不过是运载的工具,真正的战争还得靠人。一旦船和船碰到一起,那就是肉搏战。孤自问我们大求武士捏死敌人有如蚂蚁,来,我们商量商量,想个办法,明天既能回家,又能重措对方的锐气。”

将军们一想,不错,他们有高于对方三倍的兵力,怕什么呢。于是,摩拳擦掌,围地图想起计策来。

当夜,乌延朅派船用同样的方法传信,答应三日后江心互换。

墨紫也读了乌延朅的回函,望着灯下看书的元澄,“三日之后,会怎么样?”

元澄翻过一页,“也许天下三分,也许灭了大求,一个短暂安定,一个长久安定,我们各尽其力,剩下来要看天命。”

墨紫长长呼出一口气。

三日后,太阳还没升起,水面浪花不能安静,一波追过一波,哗哗吵闹。以江心为界,两边的苍茫突然被打破,一排两排三四排船队纠昂而现。铁尖,高舷,大桅巨帆,倨傲临水。箭冷,钩锐,杀器攻技,无情睨敌。

乌延朅身披铁甲,头戴银盔,站在帅船舱楼之上。大风将他身旁的狼旗鹰徽吹得笔直,仿佛他的决心一般,即使在看到那个深爱深恨的身影时,亦不动摇。

两军距离停在百丈间隔就不再前进,只有各自的前锋将船继续行至江心,远看几乎要尖顶尖,其实还有十来丈。

丁狗看端格狩往他身后瞧,便露出讥诮的表情,“端格将军找什么?若是我的参军,她被她相公拉到帅船上去了。如果有话,我可代为通传。”

端格狩不为所动,收回视线,“我只想知道夜袭那时你们到底有多少船?我问她的话,她会说实话。仅此而已。”传言他那晚上了当,放弃大好的进攻机会,夹尾而逃。

“比端格将军的船只少不多。”丁狗讥诮更深,“不过此事不提也罢,我怕打击了将军手下的士气。不妨专心些,咱们先换了位置再说。”

众目睽睽之下,鹤旗狼旗划了个圈,各自背倚敌军。

最终章 伴我一生

乌延勒被推上甲板,眼前的景象让他震惊。两军对阵水上,密密排满江面,只有百丈之遥。这是要面对面的较量了吗?他不由摒住呼吸。

“小侯爷。”墨紫一开口,乌延勒等人的脖子就架上了刀。

高老头窝火,骂道,“蛇蝎妇人!当初与我王情意绵绵,如今一转身就翻脸不认人,真是枉我们尊敬你一场。”

墨紫在宋军中的名声极响,不但作为元澄的夫人,也作为船场的墨哥。高老这么一骂,脖子上立刻见了血,引起身后士兵的喝斥。

墨紫一开口,他们就立刻安静,“宋地皆知大求王派人杀我,还想一夺两命。高老的意思,他杀我是天经地义,我翻脸不认人就心如蛇蝎?要不是他害我兄弟姐妹,逼我至此,我可以忍的。”她都已经躲进宅子里当丫头了。

高老头哑然,再逞不了口舌之快。

乌延勒望着墨紫冰冷的神情,心如刀绞,他曾经也是她的兄弟,但如今渐行渐远,成了你死我活的仇人。他没得选择。他是大求皇族,他也是大求王的嫡亲兄弟,即便知道兄长对这段感情处理得不对,他只能默默旁观,甚至当着帮凶。一切,都不能回头了。

“你究竟想怎么样?”不能回头,就干脆忘了吧。

“没什么,你也瞧见了,让你的哥哥来接你而已。”被人骗大的孩子很难相信真心,她懂的。

胡老冷笑,“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墨紫指指对面,“你们想回家,我们也是。就跟那两只前锋将船一样转个圈,你们几位的脑袋会稳稳留在脖子上。”

叶儿咬着唇,身体有些颤。

“叶儿姑娘,你在怕什么?”墨紫看到丁狗船上打出了信号,于是朝元澄瞧去。

元澄对她笑笑。转头去吩咐张震。

有他在,墨紫十分安心,接着和从前的小姐妹聊天,“你怕你们的王不救人?”

叶儿立时抬眼,流露恐慌。

墨紫安慰她,“如果小侯爷不在,那你确实没什么想头。这会儿你不用怕,他为了王位几乎六亲不认。就剩这么个亲弟弟,而我的条件一点都不苛刻,正中他下怀。”

“我不怕王,但——怕你。”叶儿说了实话。

秋霜站在墨紫旁边。听到这话,和落英挤眉弄眼,说道,“墨紫,你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了。”

墨紫嘴角勾出一抹魅笑,“我要是女魔头,你们俩又能成什么好的?”

“开始动了!”小衣从帆上翻下来,“女魔头是谁都能当的吗?那就算我一个。”

一时间,女子们嘻嘻哈哈胡笑。

叶儿突然明白。对她而言,墨紫成了一个可怕的人,可是对那些人而言,墨紫善良率真,一如当初。只是立场不同了。看着她们,就和过去的回忆交织在一起。那时,她和墨紫也这么开心笑过。低下头。她没有资格去羡慕。

乌延勒睁大眼睛看着船的移动,不是他想得两军穿插而过,而是成弧形向一边慢慢行过江心。大求的船也一样。如此一来,两军就走出了圆形轨迹,能始终保持距离,避免突如其来的袭击。当他看到大求战船中还夹杂着为数不少的民用船只时,更不由皱起了浓眉。

“你以为他会留主力在岸上,率少数人假意和我们换阵。我们上岸就能被包围,然后你们又能拿回封州,是不是?”墨紫真正的能力还没到时候发挥,此时只负责看管人质,“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宋军已经杀到他身后。主力不走,我们两面夹攻,正好下了饺子。”

乌延勒心道,怪不得。

“谁也不傻。”墨紫的船过了江心,“他想到的,我们不可能想不到。反之亦然。说实在的,这一仗已经打过了年,你不想回去么?往年这时候你应该在关外放鹰祭天打猎,因为这样的习俗,新的一年才会兴旺。”

“住嘴。”乌延勒怎么不想回去?战争不是他要打的,逐鹿天下也不是他的野心。

“我想回扬城。元宝虽然还小,长期和爹娘分离,将来会叛逆。所以,我真心想回家,没有阴谋。”只要乌延朅不耍花样,宋军顺利拿回玉陵,一切圆满。

“住嘴,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依我看,你嫁的那个男人野心最大。等着,等他当了宋的皇帝,也会吞天下。我皇兄曾经对你的真情实意,他抵不上一半。”乌延勒不想看她那份满足的模样,恶意中伤。

不过墨紫从来就不是在意他人言语的人,一笑了之。

一个时辰后,行进结束,阵仗互换,仍是数百丈的距离。

“小侯爷,请吧。”墨紫拍拍船沿。

乌延勒探头一看,下面一条带桨的无人小船,“你真放我们走?”

“天地良心。”虽然她近几年说话常不算数,墨紫的眸子让晨曦照得五彩闪烁,“小侯爷,后会有期。”

乌延勒他们划船到江心和端格狩会合,还不及说话,就看端格狩让士兵打信号给后方的帅船。

乌延勒当然看得懂意思,一怔之下忙道,“端格,不可莽撞,先回封州再说。”

端格狩只说,“这是王命。”

皇兄真的另有打算?乌延勒回身看向墨紫的船,依稀还能见到她的身影。她变得这般不留情,确实是被皇兄逼得退无可退了。

“端格狩,我是你的上将,我命你立刻航往帅船,我要亲自跟王说。”停止吧,要打仗,过完年再说,先回家再说。

端格狩五官硬石般冷棱,“王说大帅可能心软,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敌方有元司空和楚候,还有宋墨紫,若能一战解决了他们,宋地将不足为惧。”

此时,大求的船朝宋船全速前进起来。

乌延勒大喊。“你以为对方傻吗?他们也早有准备!”

“那就堂堂正正打一场。我也想知道,若是正面硬碰硬,谁会取胜。”在墨紫手上吃了不少亏,端格狩心里憋着一团火。

乌延勒对墨紫到底了解得多一些,冷哼道,“她不会跟我们硬碰硬的。她的船比我们的船战力强,当然会利用这样的优势,而不会轻易采取近身战。”

乌延勒的阻止不但无效。也已经晚了。他们的船过了江心,大鼓擂动,狼旗挥舞,成千上万支箭给天空制造一片黑雨。

“天佑大求。杀尽宋军。”呼喝回荡江面。

墨紫在大求船出现异动的时候就已经回到指挥舱室。舱室前一片大窗,窗前挂细密牢固的铁网,不怕箭来。她指挥着首船,尾后有信号兵打旗同时传达到各船。

元澄站在她身后,无声支持着。

乌延朅面色沉冷,目光森寒,胸中一股闷气时不时重重敲击,令他疼痛难当。他必须要赢墨紫一次,否则不甘心!

“江上怎么突然起雾?”一员大将奇道。

他神情一变。眼看着宋人的船渐渐消失,“不是雾,是烟!放慢船速!投火球!”有烟就有火,那他给她添火加柴。

火球蹦出,但没有他预想中的成果,只听到水花溅开。

船速竟然这么快?!乌延朅暗咒一声,又喊。“船队拉开准备包围攻击。”

“王,切勿入烟雾内!”乌延勒跳上帅船劝阻,风向水流都不利,烟雾向他们的位置吞过来。

乌延朅也知道,可是避不了烟雾就必须更改命令,“前锋三百船保持二二方列队形,遇敌则杀。主力继续包抄。运兵的船只留后,若有敌船冲出。撞损或想办法登船近身搏杀。”

端格狩却觉烟雾弥漫如此之快,似有蹊跷。再仔细看,雾中竟有深灰的影子。他诧异之下正要提醒乌延朅,可惜为时已晚。

船尖如箭,船体如线,船侧装轮。船尾起烟,船舷贴近水面,只高出两掌。四个人各坐一个深洞,两人踩轮,一人似掌尾舵,还有一人烧烟。那小船嗖嗖飞来。

大求兵们看得好不稀奇,又想一条巴掌大的船顶个鬼用,却见烟雾之中窜出无数条一模一样的小船,就好像江面上浮出的鱼背,汹涌不可抵挡之势。

乌延朅眼睛瞪圆,忘了要前锋杀进阵去,也忘了要展开包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弓箭手给我把船射停!”

一阵箭雨狂落,可那船又细长速度又快,也不用手划桨,所以仍能双手顶盾,还保护到后面的同伴。而且,船头船尾中箭不破不漏。上万枝箭出去,竟然没有射翻几只,让大求军心中一荡,不由自主都呆怔了。

“你们愣着干什么?射箭,砸球,拉巨弩,还有拿起拍板。”乌延朅怒咆,“难道要让这么小的苍蝇乱了我们阵脚吗?他们一点都不可怕,不过就是想要放烟而已。”

于是,千百条船开始向这些小苍蝇使用各种各样的武器。可是巨人拍苍蝇十之八九都无力,饶是打落了不少,更多的小船却穿插进他们战船的缝隙之间,致使烟雾缭绕,视线不清。帅船上的信号旗连发王者的军令,但在这样的慌乱中,无法顺利传达到每条船。左摇右摆,突前突后,自己还撞上了自己。

“别慌,大家都别慌,原地待命。”乌延朅的帅船也在烟雾之中,暂时迷失了方向,但他的指令却冷静,“今日风大,烟一会儿就会散的。”

如他所说,一刻工夫,烟就继续往前去了。

“还有小船在底下!”有士兵大叫。

眼前好不容易清明,因此对这种烟船有恐慌心理,大家拚命拍击留在他们船下的小艇,直至全部击碎,这才洋洋得意起来,却没发现四周虽然漂浮着碎木块,但没有血,没有人,只有一层污黑。

一名船将指着不远处已经到他们身后的小船,骂道,“格老子的,熏得我眼睛疼嗓子眼干,冲到咱们窝里,就别想活命。来人,给我狠狠打。他们的屁股冒不出烟便是废物了。”

然而,就在青烟散尽的时候,上百艘高大的战船驶到小船中。甲板上弓箭手齐刷刷将带火的箭头对准了大求船。

乌延朅面色铁青。大周战船出现在这里,难道北境失守?不等他开口问,箭火天落。轰——水面突然燃起大火,转眼烧上了他们的船。那些被留在船下的小艇是装油的无人船?眸中也是熊熊大火,他头疼欲裂,望着那个骂人的船将葬身火海,望着载满兵士的货船烧成巨大的火球。

“王,撤吧。”乌延勒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兄长。“撤回去还可以重来。”

乌延朅咬紧牙关,强行按下胸口的不适,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谋略失败,“往哪儿撤?大周可能攻破了北境。”

“王。不会的。江面一目了然,大周只有百船之数,应是宋地请来的援军。而东面宋地有海船,我们往西北绕过大周船回封州。前锋船开路,主力就能杀出去。还好油船数量不多,火圈也不大,但是如果继续留在这里让宋军赶上来,可能就全完了。”不过千条小艇就实施了远距离火攻,放烟其实不是宋军要逃。而是掩藏无人的油船和迷惑大求军,乌延勒真不敢往下想墨紫他们还会如何对付大求。

乌延朅一怔,苦笑道,“我真是糊涂了,竟识不破这障眼法。阿勒,多亏有你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