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去城郊墓地?”

她回过身来,嫣然一笑,“当然。”

“莫寒姑娘,你走错方向了。”他摇摇头转身,往反方向走去,余下莫寒在身后努力追上他的步伐。

城外孤坟,四年寂寞独守。

枯败了的草茎是无人捡拾的骸骨,层层叠叠覆盖在冷湿的泥土上,纠缠不休的是早已干涸的身躯,分不清哪一具是新死,哪一个是旧魂。

兴许应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天来看你,如此便会在杏花春雨的朦胧景致中,略过这满眼的孤独与寂寥。

还是没变啊,这样冷,这样将自己隔绝。

不用说,一定没有努力搞好邻里关系,一会还得到旁边的坟上烧些值钱,帮他打点打点。

真是不让人省心哪。

“嗨,我回来喽。”

拨开坟头的枯草,她将准备好的梅菜扣肉、红烧蹄膀、蜂蜜鸡翅放在褐红色的土壤上,指尖划过粗糙的石碑,沁凉的冷意从手指一路传进心底,一片凉凉的湿润。

眼底不知何时升起一阵淡淡的雾气,大概是墓碑上已有些许褪色的简短字句牵扯出昨日已故的哀伤。

说过不再为你哭泣。

“这个时候跑回来,你惊喜吧,嘿嘿!”

轻柔的嗓音弥漫在渐渐散去的晨雾中,却拉扯出抑制不住的颤抖,这片野地除了她和祁,还有无所事事在座座坟墓中游荡的陆非然,她不愿,不愿让旁人遇见她千疮百孔的过往。

清了清嗓子,咽下满溢而出的脆弱,她努力弯起嘴角,扯出一个酸楚的笑。

“啊眸!”兀自捏起一块油腻的红烧蹄膀丢尽嘴里,她舔舔手指,浑不在意,“今天呢,是我生日啊,你要送我什么?”

“不如,送个梦给我吧,梦里有你就好。只是,可不许数落我了啊!”

“祁,我呢……其实,真的过得不太好。这几年,我真他妈的活的莫名其妙,漠北那个冷啊,骨头都要给冻碎了,吃的东西嘛……呵呵,还不错,大块大块的挺适合我,然后就是叽里呱啦的女真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还是一个字儿都不懂,每年冬天都包得跟粽子似的,但依旧是冷,入冬时总要病上一场……那个时候,真觉得自己第二天就要死掉,可是,依旧过了一个有一个冬天……”

“今年冬天……如果还在燕京,我真的怕自己会被冻死。因为……因为今年没人再给我暖被子了,他的怀里有了别的女人,有了新生的婴孩,他们……他们才是一家人……三口之家,其乐融融……那么我……算什么呢……算什么……”

“好像我总是这样,是个多余的。爸爸他们,一家人里没有我,如今完颜煦,他的家中依旧没有我的位置。我知道你又要骂我没用了,但没办法,我就是这样讨厌的性格,不敢去争,我真的很怕,很怕被人遗弃,所以,在被丢弃之前,我跑掉了,跑掉喽……跑到你这里来了,你……不会不要我的,对不对?”

“祁,我很讨厌对不对?有时候,我真的很厌恶自己的性格。不付出,却妄想着得到,而等到失去的时候,却仍要矫情万分地装出潇洒的样子转身便走,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别人,还是这么不管不顾,幼稚,除了幼稚还是幼稚……”

“你呢?过得好不好?”

“还是……已经投胎了呢……”也许,曾经的记忆,已被那一碗孟婆汤冲刷殆尽。

“下辈子,不要遇见我。”

“我那么坏,那么麻烦……”

“确实很麻烦。”陆非然不知何时凑过来,揽住她制片般单薄的肩膀,深深皱眉,“眼泪糊了一脸,自个好好擦擦。唉,看起来挺聪明一姑娘,怎么就这么呆。”

莫寒胡乱用手背擦着脸颊,陆非然仍是看不过去,叹一声:“呆呆。”捉住她的手腕,领着她将泪痕擦去,接着又递过一个油纸包,“吃点东西,撑死便没心情哭了。”

“你当我是饭桶啊!”说是这么说,但她还是很给面子地接过,只两三下便熟练地拆开,掏出一个仍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吃得津津有味。

“我只当你是呆呆。”陆非然好笑地望着她,觉得此人当真可以给人带来好胃口,惹得他也有些饿了,便坏笑道,“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叫饭桶呆呆。”

她正吃得酣畅,忽然面颊一热,抬眼便见陆非然俊得让人面红心跳的脸,正是怔怔地望着她,粗糙的手指贴在下颚,传来属于他的温度。不知所措间,陆非然用手指戳着她的腮帮子将嘴角往上拉,露出一个月牙似的弧度。

明明做着如此可笑的事情,但他眼底却是难得的认真,一丝不苟地瞧着她,轻轻地说:“以后不要这样笑了。”

他不喜欢,在她笑的脸上,镶嵌着哭的眼睛。

“恩。”

她略微点头,有几分敷衍,更有几分局促,声音闷闷的,算是应了他。

而陆非然就这样,露出比阳光更温暖的和煦笑容,一直照进她心里。

哄孩子似的拍拍她微红的面颊,他说:“看见了吗?以后就要像我这样笑,呆呆。”

他老谋深算,笑里藏刀。

他浪迹江湖,笑容洒脱。

他放荡不羁,笑带嘲讽。

似乎从来没有一次,笑得这般暖意融融。

榜样的力量果然是伟大的。

陆非然立志要做呆呆的榜样,算计着如何将她带进他设计好的陷阱。

“今天是我生日唉,你都不表示一下的啊?小气鬼。”她蹲下身子收拾碗筷,将提篮拾掇好,塞进陆非然怀里,扁扁嘴抱怨道。

“你要什么?对了,上次给你的紫木簪子还在吗?”

“在啊,我收包袱里了。怎么?很重要吗?”她小跑几步,赶上陆非然的步伐。

“也不会,只是觉得好看罢了。”陆非然走得很快,眼睛东瞟西瞄,竟不知为何,此刻说谎倒有了几分局促。

莫寒又向前赶了几步,实在追不上了,便干脆挂在陆非然弯曲的手肘上,由他拖着自己走,无处不偷懒。“哦,这样啊。说起来,今年我都二十一了,老喽老喽……对了,陆大侠今年贵庚啊?”

陆非然勾起颈后一撮白发,自嘲地笑了笑说:“大概是二十七八九吧,我也不太清楚。”

“哦,原来你挺年轻的嘿,看那头发可不像。我都以为你老是个五十六七的老太爷了呢……”

“怎么不问下去?”陆非然突然转头,紧紧盯着她调笑的脸。

笑容僵在脸上,她有些窘,“问,问什么?”

“小心越装越傻,呆呆。”他伸手,屈指轻轻弹在她额头,“你不问,是怕什么?”

她摇头,转而去看郊野清晨微光中的风景。

“就当是送你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吧。我送的礼,可要好好收着。”他无奈,早料到会是如此反应,“我没有父母,所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几时生的,只记着从小被扔进澄江阁的生死门,你不知道什么是生死门吧。那是澄江阁训练杀手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死,所以便叫了这么个名字,其实也可以理解成学堂之类的地方。”

他说得很轻松,她却听得难受。

“之后就是日日习武,不要命的练武,只有这样,才能活着吃下一顿饭。后来,杀很多人,也被很多人追杀,再后来,杀人天下第一,便做了澄江阁主,接着,继续在杀人和被杀之间徘徊,为了不被别人杀,所以……”

“杀人很有意思吗?难道你都不会觉得怕,或者不敢下手?”莫寒被绕得晕了,蓦地冒出这么个问题。

过了许久,他沉默,微微勾起唇角,不知在笑些什么。“你天天吃肉,会觉得难以举箸吗?一个屠户一生要杀多少猪牛羊马,你可曾问过那畜生是否愿意去死?你踩死一只蚂蚁时,可曾有半分不忍,可曾有半分愧疚?佛说众生平等,人与万物皆有其命,说不得孰重孰轻。”

歪理,谬论,彻头彻尾的强词夺理。

可是,她竟在不知不觉中点头颔首。

“况且……杀得多了,便都成了麻木。先前,对自己的命也越发无所谓,但现在……突然很想好好活着,活下去……”

“哦。”

知道了,那又能如何呢。她不愿多想,不愿再过多地涉及他的世界,更不愿去探究他的过往,他们,本就应在苏州各自分开的。

你我应当笑着同行,再笑着离去。

不爱便无伤。

糊涂亦是一种福分。

“你在躲什么?”他无奈。

“你告诉我,又能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但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如此而已。呆呆,有时候不要想得太多,不然真会的变成傻子。”

她总是一味地拒绝,拒绝别人的好,也拒绝对别人好。

她骨子里,藏着巨大的自私。

冬日里的太阳,暖暖照在身上,平添几许睡意,她便愈发懒了,整个身子都靠在陆非然身上,却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你的礼物就是这么个故事啊,好吝啬。”

“行了行了,回头我给你煮长寿面吃,总行了吧。”

“哦?那我可得好好尝尝咱们陆大侠的手艺了。我想这世上能吃到你做的面的人,不多吧?”

“目前来看,只你一人。”

他也没吃过,只偶然一次见着澄江阁的厨子下面,大概就那个意思,应该不会差的太远,总归不会吃死人。

月光流泻在精致典雅的江南小院里。

风中带着冰凉的湿气,组构了江南独有的冬天。

炭火烧得极旺,干裂的木炭爆出“劈啪”声响。

冷硬的红木桌椅被包上了一层柔软的淡黄色布帛,帘子和里间的床褥皆是一系列的暖色调,鲜亮的颜色相互映衬,很亮眼,但有些乱,如同这房子的主人一般,杂乱无章。

外厅里回响着咕噜咕噜吃面的声音。

桌上两碗热腾腾的面条,精致的青花碗,白嫩的面上浮着些许葱花姜末,只是,好像忘记放油了。

中间一小碗咸菜,已被吃掉了大半。

没什么特别的味道,面就是面,幸而有咸菜作伴,道也不会难以下咽。

她的生日,还真是平淡。

“陆非然。”

“嗯?”他皱眉,想着要如何继续赖下去。

“明天,你走吧。不是还有澄江阁的事没处理的吗?办正事要紧。”

“没事,这里离澄江阁挺近的。”

她有点挫败,陆非然这样的无赖,可不是几句话就能打法得了的,只能直截了当地赶他走。“可是我总没理由把你留在这里白吃白住吧?”

“饭是我做的。”他语气平淡地陈述着,没有丝毫尴尬。

“我可以自己做饭的。”而且比他做得好。

“衣服是我洗的。”

好吧,她承认这样的大冬天洗衣服确实很困难。“我可以出钱请巷尾的大嫂洗。”虽然有点舍不得这个免费劳动力。

“柴是我劈的。”

“呃……那个……”

“烧火也是我。”

她不会烧火,更劈不了柴。

她好像,被说得没有生活自理能力。

“况且,我还欠着你,没还清之前,你就不怕我跑了?债主。”

“那个……说得倒也是哦。那就……”其实,她哪有什么能力看得住他。

陆非然起身收拾碗筷,眼中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这碗也是我刷。”

“看吧,我很重要对不对?”

某人茫然的点头。

他拍拍她的脑袋,几乎就要笑出声来。

他终于从路人升级到男配。

虽然只是男保姆的角色。

重逢

“还是喝茉莉?”对面的男人依旧是一身白色衣袍,唯独领子上绣着暗灰色的流云花纹,精巧别致.他温和的声音飘进耳朵,若春风般和煦温暖,而那熟悉的脸上永远挂着那样似是而非的笑容,周身仍是散发着谦谦君子的优雅气韵,只是比以往更平添了几许成熟男子独有的魅力.

她点点头,看着沈乔生清亮的眼眸竟有些许的慌乱,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全都是汗.“还要糖.”

他轻笑,云淡风轻.“还是老样子,喜欢些奇怪的东西.”

“我本身就很奇怪啊.”她嬉笑一声,想缓解尴尬的气氛.

“是啊,怪丫头.”现今她已身为人妇,他却依旧带着昨日满满的宠溺唤她丫头,将她的心唤到柔软.“这样也好……这世上如你一般的人,怕是少之又少,走散了,也容易寻着踪迹找到你.”

“呵呵,是吧.”一时无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呆呆傻笑.都怪陆非然,成天“呆呆”“呆呆”的乱叫,害她好像真的越来越傻了,今遇古人竟不知该如何相处.说起来,今晚答应了那只妖孽回去一起包饺子的,毕竟是快过年了啊.

“阿九,丫头,又走神了.”望着她微微皱起的鼻头和嘟起的嘴唇,他无奈地笑着,带出一丝苦涩.

“对不起啊,老毛病了.你刚说什么来着?”莫寒抱歉地看着他说道.

“只是问你过得如何罢了.唉,阿九,怎么瘦了这么多.”他叹息,有自责,亦有心疼.

而莫寒是当真被养傻了,竟还真用手掐了掐腰,嘟囔道:“不会啊,陆非然还说我被他养胖了呢……果然,那个妖孽又在糊弄我,一会回去好好收拾他!”

“呵……你们……如此也好……”他低头,轻啜一口陈茶,饮下满嘴的苦涩,“点菜吧,想吃些什么,表哥请你.”

“不,不了.我一会还回去,过年了,有些东西要准备,晚上……包饺子.”

“是吗?也好.”

“那……我走了.明天去知府衙门找你?”

曾经以为心心念念的人,当真见了,却只剩相顾无言的尴尬,让人忍不住想逃.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连记忆都在时光中渐渐腐朽,再也寻不出从前的模样.

“阿九.”

“嗯?”

“皇上不会那么容易放过陆非然,你……要小心……”

她顿住脚步,唇角划出嘲讽的弧度,却并不回头,“皇上不放过他,与我有什么干系?表哥,你究竟想说什么?”

“完颜煦不日便会抵达苏州,皇上想看两虎相残.”

她攥紧了拳头甩门而去,心下却是一片冷然.

袭远要看陆非然和完颜煦斗得两败俱伤,而他呢,他如此明了地告诉她,又是为了什么.

果然是,一切早已在她发觉之前,彻头彻尾地变了模样.

白昼渐短,夕阳已然悬于西楼檐椻,若缠绵病榻的老人,辗转反复,却终躲不过香消玉殒的时刻。

紫色的苍穹愈发阴沉,风冷冷地刮磨着脸庞,走入狭小的巷道,她不自觉地抱起了在晚风中瑟瑟发抖的双肩,低头看着脚尖,沉默着专心致志地行走。

思绪如蛛网般纠结杂乱,缠绕着纤弱的神经,完全无法理出头绪,前一刻还在想袭远的意图,后一刻便闪出沈乔生算计的眼神,乱了,什么都乱了,她使劲甩头,却不能获得片刻的清明。

还有完颜煦和陆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