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二人,要如何去救。

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她慌乱如此。

一双温暖粗糙的大手贴上冻得发红的脸颊,她在深冬有些堵塞的鼻子,已经闻出来人是谁。

带着厚茧的手指象征性地遮住她眼眸,他在身后用近似于喊破喉咙的大嫂似的声音说道:“猜猜我是谁?”

幼稚,无聊,白痴……

这个游戏已经玩过无数遍,比如在她认真看书的时候,比如在她以为自己要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比如她在午休小睡的时候,更比如她在浴桶里泡澡的时候,这个流氓,会突然从天而降蒙住她的眼睛,佤声佤气并且不辞劳苦地一遍又一遍地问她,直到她骂得累了、烦了,终于肯说出那一句:“陆非然”才肯罢休。

愣了许久,她没有言语,而陆非然亦不放弃。

最后还是她投降,疲倦地靠在陆非然肩上,长叹道:“陆非然,饭做好了没?我肚子好饿。饿得两眼发黑,都走不动了。”

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话语中竟带着几许久违了的撒娇意味。

陆非然笑得很贼,在莫寒身前蹲下,朝她招招手说:“上来吧,试试你念叨已久的人力般环保型劳斯莱斯。”

猛然间振奋,她往后退一步,利落起跳,呼啦一下在眼前宽厚的背上着陆,压得陆非然往下一沉,顾不上他的抱怨,莫寒兴奋地圈住他脖子,欢快地叫道:“目标青衣巷莫宅!陆司机,出发!”

“遵旨!”陆非然将背上的人往上一推,便迅捷地拔地而起,如风般向前飞驰。

天很黑,风很冷,星星很少,他的背很温暖,她的心意外地忽然平静。

“好玩吗?”落地时刻,陆非然整理着她背风吹乱的头发,温柔地问道。

“一个字,爽!”

“那是不是觉得很开心很有活力了?”

“嗯,对啊。”她对于危险,浑然不觉,乖乖掉进陆非然设好的陷阱。

“那么,一起去包饺子吧,我可是等着你回来一起做饭的!”说完,拉着她就往厨房跑,却抑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什么嘛!我出门的时候你不是说要好好做饭的吗?”

“我这可是给你个贤良淑德的机会,再说了,我也有事。”他回头,神神秘秘地说道,“有大事,具体是什么嘛,等你包好饺子再告诉你!”

她扁扁嘴,任由他拖着自己走,没什么大反应。

厨房简单干净,残留着淡淡的饭香,还有一盏橘灯和在昏黄灯光下用心和面的英俊男人。

“那男人长得不错,细皮嫩肉的。”面和得差不多了,陆非然揪下一块搓揉成条,再用刀切成厚薄相同的圆柱形,压瘪了丢给手拿擀面杖的莫寒,动作快速熟练,揉捏恰到好处,把莫寒惊得目瞪口呆。

全是他顶着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跟巷口卖饺子的大娘学来的,短短一个下午便有如此成果,有时候他真是怀疑,自己这双手,用来做饭比杀人更好。

其实这些事情,她在家也曾做过,多少会一点,只是有些笨拙罢了。“切,就你皮糙肉厚!还有,你干嘛跟踪我啊!小人!”她接过陆非然切好的面团,低头认认真真地擀成薄薄的饺子皮,严格来说,饺子皮应当是中间厚四周薄,但,算了,反正是自己家的人吃,也无所谓。

“凡事应该先问清楚再怪罪人。我是受了南下江南巡查的当朝副相沈乔生沈大人的邀请才去了得月楼,你前脚走我后脚到。只是,没想到你竟走得那么慢。”

“我那不是想事情嘛。”她嘟着嘴,底气不足地反驳道。

“你就不问问,他跟我说了些什么?”不知不觉,莫寒的饺子皮已经擀了许多,他捻起一个摊在手心上,取了早已准备好的肉馅包在里头。

不加葱,更没有香菇。

但掺了新鲜的胡萝卜,红红的,看起来不错。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你不想说的时候,我怎么问你都不会说嘛……”

“行了行了,少拿这些话来敷衍我。”陆非然摆摆手,不耐烦地说。

一个不小心用力太大,手里的饺子皮破了个洞,她赌气似的将饺子皮甩在桌上,舞着手臂粗的擀面杖赖皮道:“那你要我怎么样?你最多算是我的房客,你的事情,我怎么好多问?”

问清楚了,便再不能躲。

陆非然对于擀面杖的威胁混不在意,取过破了的饺子皮在手心捏了捏,丢进装面团的钵子。“不是。”

他的饺子包得很厚实,鼓囔囔的肚子里全是肉馅,一看便知是自己家里吃的,与外头做来卖的全然不同。

“我是这里重要的房客,也是……大人物,更是威胁你丈夫性命的杀手。怎么样?要不要用擀面杖敲死我?”

莫寒举起擀面杖就要这样对着陆非然的头颅狠狠一棍子下去,却在那半白的头发前顿住,轻轻落下。

“噗哧”一声,是陆妖孽得意的笑。

她怒了,为自己残存的仁慈而感到羞耻。满心的怨念转移到眼前白嫩嫩的饺子上,她捏,使劲捏,捏死那小人得志的妖孽。

“姓沈的开诚布公地跟我说,你弟弟让我用完颜煦的头去换澄江阁和我自己的命,这买卖,听起来挺不错,但完颜煦倒真是个胆大的,竟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到敌国来,还招摇得连皇上都知道了。如果说,皇上找到你是因为一直在派人抓我,那么完颜煦呢?皇上的情报网当真如此之广?况且,完颜煦是如何知道你在苏州的?出逃的时候,你明明就将他的人马引去北方,更造了坠崖的假象,可以说,一般人,很难看出破绽。”

又完成一个胖嘟嘟的饺子,他拿起弃置一旁的擀面杖,接着莫寒的活儿干了起来。

“不清楚。”手肘蹭了蹭额角,她想将落到眼睛上的碎发掳到耳后,“那……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个阴谋,分明是皇上有心引完颜煦来,然后,然后再……”

陆非然笑着帮她将碎发挂到耳后,顺便在象牙色的肌肤上留下雪白的手印,“真是近朱者赤啊,你跟着我久了,显然比以前聪明。”而且,终于懂得怀疑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终于肯去揣度他,反抗他。

“不过,这也需要完颜煦肯上这个钩。皇上多半是在遇到我们之后才想到这个法子,想看我们两败俱伤,更想将我跟他一同灭了。”

“为什么?”

“因为皇上看出来我喜欢你呗!”陆非然凑近了,俊美的脸上画着慑人心魄的笑。

那么他这样,算是表白了么。

还是,又在逗她玩。

不对,一定,一定是有阴谋……

怎么会……

莫寒大炯,扔了饺子皮就要往外跑,却被陆非然拖住了手,挣脱不开。

“哎,哎,你那皇上弟弟看错一次你就这么大反应啊!真是……难道他就真那么好?”

“你……你是说……”她回头,有些懵了。

“我是说,皇上看错了。”琥珀色的瞳仁里,有几分无奈,更有几分苦涩,他叹息。她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承认罢了。她想逃,而他,竟狠不下心来逼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回来回来,饺子还没包好呢,就想逃,当真是个懒姑娘。”

终于躲过一劫,她尴尬地笑着捡起饺子皮埋头苦干,闷不吭声。

“陆非然。”

“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意思?”他抬头,好笑地看着她满是面粉的脸。

“澄江阁究竟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袭远一定要得到你和澄江阁?你……跟个香饽饽似的,人人都想抢。”

“怎么?吃醋了?不乐意你弟弟那么在乎我?”他挑眉,又回复了地痞流氓的模样,“澄江阁是个杀手组织你是知道的,而真正的澄江阁绝不禁止于此。”

他搁下手中的活计,转身拾柴生火。

“澄江阁在大理,大齐,金国,西夏都分布着杀手或是帮众,各自营生,有人出钱时才回复杀手的身份,我的部属层粗略统计过,澄江阁在各地分布的杀手大约有三万,这数字不算少,却也不算多,分散在各国之后便对各个朝廷不具威胁,但同时,这也可以是一个巨大并且严密的情报网……”

袭远要北伐女真,更要确定西夏、大理的动向,这样一个现成的情报机构,怎有弃之不用的道理。

“皇上本想招我为朝廷卖命,但他出的价我不敢兴趣,这样便有了后来的追杀,皇上是宁愿我死,也不愿我被任何一方人招抚,所以当我成功逃到燕京,皇上就急了,派遣大批人马来追,但没想到,我又带着你回来了。”

如此,皇上便有了更诱人的筹码。

“皇上此举,一要逼我与金国彻底决裂,再无为其做事的可能,二嘛……”他抬头,对她暧昧地眨眼,“他也要逼你,逼你永远留下。”

“而且,由我动手,女真人很难将罪责推到大齐朝廷,只算江湖暗杀,不能借机发难,更何况,完颜煦是暗访。”

“很厉害,对不对?有了这样年轻有为的皇帝,大齐恢复中原指日可待啊!”

她点点头,再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脱口感叹道:“陆非然你不止是香饽饽,还是块人人想要的肥肉啊!”

“说什么呢你!傻丫头,把饺子递过来,水开了!”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在灶旁忙忙碌碌地煮饺子,仿佛刚才只是在说笑话而已。

开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她突然,心跳得厉害。

饺子的味道很好,陆非然和莫寒,都在进步。

“你……准备怎么办?”莫寒咬着筷子,呐呐地问道。

终于知道有事不能自己扛着了吗?

从来都自己扛着,硬撑着,不像个女人。

陆非然志得意满地捞起一个圆鼓鼓的饺子丢进嘴里,仍旧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我做的饺子很好吃对不对?”他又开始循循善诱。

“嗯。”她点头,又尝了一口,“确实很好吃。”

“我唰的碗很干净对不对?”

“是,挺干净的。”只是端在手里还是油腻腻的,但对于一个习惯拿剑杀人的人来说,不应该要求太高。

“我做事,你放心,对吧?”

“还算放心。”

“那么,这件事交给我好了,你只负责每天吃饱就好。”

“……”

“不是才说了我办事你放心吗?”他皱眉,揉了揉她已经是乱糟糟了的头发。

“好。”

闻言,陆非然满意地收拾碗筷。

可是,她从来不是一个轻易相信的人,从来都不是。

就算她希望,但现实却从不如人意。

而且,她不能让那个千里迢迢赶来寻她的人受伤。

如果她不逃,如果她安静地接受完颜煦的安排,如果她顺从地跟随袭远回宫,便不会给陆非然带来那么多麻烦。

她自己的任性,不能让别人来承担后果。

傻也好,固执也好。

每个人,都应当懂得为自己负责。

所以,陆非然,对不起,不能让你牺牲自己来保护我。

【书名】900年暗伤2

【作者】兜兜麽

【正文】

死神

冬雷震震,酱紫色天际上乌云翻滚,像是鳖了许久,却始终不敢轻易放肆,连绵着落下不大不小的雨珠,接连敲打在长满青苔的瓦片上,沉闷的声响不绝于耳,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股烦躁劲儿。

陆非然不在。

烛火渐渐黯淡,昏黄的光弥散在精致的脸庞上,荡漾出恬静安然的美。

仿佛一朵柔白细小的茉莉,六瓣花,孤独地开,安静地等待凋谢。

她蜷缩在躺椅上,将盯了半晌的书页翻过,揉了揉眼睛,忽然失了兴致,合上书,仰头看着灰暗的屋顶兀自发愣。

一连数日,陆非然都是早出晚归,有时候她都不知道他究竟回来了没有,只能在第二天早晨看到街口卖的肉包子。

如此,她才确定,他曾回来过。

也许,真是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

浓浓睡意袭来,捏在手中的《战国策》“啪啦”一声掉落在地。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浸湿了行路人的满是尘埃的衣袍。

千山万水,栉风沐雨,只为寻你而来。

而另一个世界里,虽然有灰蒙蒙的烟尘,但华灯初上的时分,霓虹灯下喧嚣吵闹的城市精力正旺,一辆辆四轮怪物从高架桥上呼啸而过,地灯将前路照亮,路线明了,却早已没了方向。

匆匆交错的瞬间,我们要去哪里。

前天才擦过的玻璃窗上又蒙上了新的灰尘,闭塞的空调房里,是一片温暖的气息,穿着淡紫色粗线毛衣的年轻女人扯开窗帘,将锁紧的窗户打开一条小缝,目光从窗外的灯火阑珊转到屋内白色碎花床褥上安睡的少女。

日渐消瘦的身躯陷在松软的棉被里,恬静的面容上浸染着不应属于这个年级的苍白。那些美好的青葱岁月就在这样一天又一天的沉睡中挥手离去。

每一个人都在为她心疼、惋惜,除了她自己。

女人缓步移动到床边,曾经尖利的指甲修剪成了圆润的贝壳式样,且再没有那般绚烂的色彩。带着暖意的指尖轻轻滑过少女的额角,将发黄的发丝拂到一旁,她坐在床沿,眼中透出从未有过的怜惜,“莫寒……如果不想爸爸完完全全被我抢走,就快点醒来吧……”

干燥的空气里,缥缈着女人细微的叹息。

房门的把手轻微转动,穿着熨贴西装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生怕惊扰了床上沉睡的女儿。

他松了松领带,过度苍老的脸上写满疲惫,对着坐在床沿的年轻妻子勉强扯动嘴角,目光随即落在床上少女苍白的脸上,带着几许安心,更有几分失望和遗憾。

多少次了呢,他总希望每天从公司回来能看到坐在沙发上跟自己抢电视的女儿。

女人起身,迎了上去,轻声问:“吃饭了吗?”

他点点头,“陪几个客户吃过了,不用管我,你去休息吧。”

女人欣然微笑,回头看了睡梦中的人一眼,侧身退出了屋子,轻轻带上了门。

坐在床沿,望着久久不醒的女儿,他蓦地有些烦,掏出衣兜里的烟盒,抽一根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在唇边顿住,复又落下,用烟蒂不住地敲击着烟盒,一下接一下,疏解着愈发烦闷的心情。

他长吁一口气,撑着膝盖起身,拿起桌上那读了一半的《一日重生》,用浑厚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认真地读,读给床上深睡不醒的女儿听。

米奇?阿尔博姆的《一日重生》,讲述着母亲重回身边的故事,告诉我们,要珍惜,要珍爱,要懂得如何去爱,爱你身边最亲的人。

他是不善表达的男人,沉默,偶尔微笑,连斥责都很少。

他们只在岁末年关相聚,她叫他一声“爸爸”,很少撒娇,最多的是伸手要钱。

他们仅在周末用无限电波说话,他问她的是否过得好,鲜少玩笑,最多的是责怪她花钱太没有节制,但有哪一次,是真的少给了零花钱?

她曾以为,他从不爱她。

她也曾以为,自己对他没有感情。

但最后,他们都选择了为对方默默付出。

泪水糊了眼睛,她蜷缩在自己睡房的角落里,身上还穿着繁复的古装,将头深深埋在膝盖上,双手紧紧抱着身子,嘶哑压抑的哭声从怀里传出,却只有,身边披着淡蓝色袍子的男人能听得见。

“医生说,植物人可以感受到外界的声音和触碰,只是没有办法回应罢了。但只要有适时的契机,有足够的情绪刺激,便会有奇迹出现的一刻,所以他们,一直都没有放弃。你弟弟,总是拿着新买的玩具到你床前,扯着你的手邀你陪他一块儿玩,你继母,每天都亲自盯着护理员帮你翻动身子,按摩四肢,你父亲……你也看到了,不管回来得多晚,多累,他都会坐在床边,为你念书。前几天,他还念你

房里那本《悲伤逆流成河》来着,结果把自己恶心得差点仍了书……”

岑缪崖的声音很淡,透着对世人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