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一杯接一杯,仿佛要用浓烈的酒将心中的焦灼与苦闷冲刷。

陈诠背对着他,看着地图皱眉沉思。

“皇上命你为副将,随我共同攻打郓城。”

无人响应,他依旧沉默饮酒,俊逸的面庞满是阴郁。

陈诠皱眉,踱步于案几边,夺下他送到唇边的酒杯,“军中不需要毫无志气之人,你若不想参战,我可想圣上禀明,令你回汴梁。”

一声闷响,青釉瓷杯被狠狠捏碎在掌心,尖利的碎片将手掌割裂,血如泉涌。

陈诠叹息,话语中已有悲凉之意,“你这又是何苦呢,楚风。”

鲜血蜿蜒在发白的指节上,红得刺目。“我要随军出征!”

“那些死了的,不过是敌军罢了,是杀我老父的仇敌,是欺我乡亲的畜生,不是他死便是我亡!父仇不共戴天,再上战场,我韩楚风亦不会有半点犹豫。”

陈诠重重地拍了韩楚风的肩膀,有几分释然。“那便好。”

雨虽未停,但已有收小之势。

“禀将军,城门大开,完颜煦带着饥民冲出郓城。”

陈诠韩楚风相视一眼,便又转开对兵卒吩咐道:“集结平沙关处所有兵众于郓城外阻截金军!”

兵卒不动,迟疑地看着主将问道:“将军,随同金军一同冲出的还有郓城百姓,您看……”

“谁告诉你那是无辜百姓的?”陈诠冷笑,目中阴霾,“那不过是金军假扮,想趁乱脱逃的障眼法罢了!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准备?”

“是!”

撩起的帐帘还在来回飘荡,韩楚风定定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陈诠,将被碎片割破的手握得死紧。陈诠却只是平静地回身取过银枪,大踏步向外走去。

“你若感不耻,便留在帐中罢。”

雨还在下,夜依旧漆黑无尽。

他低头,凝视着完颜晟钦赐的长剑,怔忡无言。

父亲,父亲……

缓缓抽出长剑,通亮的剑身映出他此刻写满仇恨的面庞。

只是一瞬,宝剑碎裂,片片坠落。

他转身而出,眼中蒙上一层猩红的血雾。

这不是战争,是屠戮。

寻常布衣哪里经得起铁蹄践踏,泥泞的大地早已尸横遍野。

雨已成血雨,风已成腥风。

“将军,完颜煦带残部向北面逃窜。”

陈诠正欲点将去追,却见韩楚风一人一马持刀奔来。

“将军,末将熟悉此处地形,请将军令末将去追!”

“也好,楚风你了解女真人习性,由你去追再好不过。”他抬手对一旁联络士兵说道,“点齐三千骑兵随韩将军向北追击。”

韩楚风领命欲行,又听陈诠嘱咐道:“圣上有令,无论如何决不可放过完颜煦。”

他颔首,领军向北而去。

雨停了。

清晨的阳光都是湿漉漉的,随处是鲜亮的绿色,让人心情蓦地畅快。

梳洗过后,她坐在花园小亭内看尽欢有模有样地跟着师傅练习长拳,嘴角噙着愉悦温柔的笑。

手中的毛衣已具雏形,虽然针法有些乱,虽然大得有些离谱,但总算可以叫做一件毛衣吧。

以后再慢慢努力,一定叫完颜煦刮目相看。

她笑,看尽欢趁机躲懒,低头品茗,鼻尖萦绕着浓郁芳香,是上好的茉莉香片。

一切平静而安逸,这是再普通不过的早晨,却因前几日郓城的不平静而破碎。

莫寒抬头,见岑管家急匆匆地跑进园子,扑嗵一声跪在阶梯之下,半晌无言,除了低哑的悲泣。

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仿佛是箜篌低吟,婉转美妙。

她垂下眼睑,看着茶盏中无限透明的淡绿色液体发愣,许久,才招呼嬷嬷将窜过来看热闹的尽欢带走,转而又对岑管家一字一顿地说道:“慢慢说,说清楚些,一个字也不许瞒我。”

岑管家深深一拜,用衣袖蹭了蹭眼角,少顿,开口艰涩道:“前线来的消息,温敦郡马叛变,郓城一役我军全军覆没,王爷他……王爷生死未卜……”

瘦削的双肩陡然一震,她紧紧抓着圆桌边沿,似乎要将心中所有疼痛全数转移到冰凉的指尖。风由轻柔的抚慰转变为狂乱的怒号,一如她此刻心绪,但目光掠过远处玩玩闹闹天真无忧的尽欢和府里悠闲的仆役,她痛苦地闭上眼,把欲夺眶而出的泪生生逼回。

“你告诉我,什么叫生死未卜?”

“是……是寻不到王爷的尸首,不知如今究竟是生是死。”

她端起浓香四溢的茶盏,低头轻啜一口,抿唇,半眯着眼,细细体味。

“皇上可曾派军去前方营救?”

岑管家擦了一把额上冷汗,声音依旧颤抖不止,“京鑫以南……已经全部陷落,无法派军到郓城附近营救王爷。”

沉默,死寂,绵延不断的悲痛。

岑管家仍跪在地上低泣,弥月在一旁担忧地望着桌前兀自平静的女人,尽欢在远处嬉戏,孩童清脆的欢笑声不时传来,银铃般美好。

莫寒起身,拒绝急忙上前来扶的弥月,一步一步,颤抖着走出夏末美丽繁盛的花园。

“弥月,你去将念七叫来。”

“多咄奇,你上后山去把姓岑的大夫寻来,他若不肯,你便叫他在日暮之时来王府替阿九收尸!”

“岑管家,你跟我来。”

尽欢胖嘟嘟的小手扯着她海蓝色衣裙,莫寒垂首微笑,目光温柔似水。

“娘亲,你怎么哭了?娘亲哪里痛痛?尽欢给你摸摸就好了。”

她蹲下身子,轻轻抚着尽欢结满小辫的头,柔声说:“尽欢,好孩子,娘亲不痛,一点也不痛,你爹爹好好的,娘亲为什么要痛?”

尽欢迷茫地看着莫寒,摇头晃脑,最后点头,煞有介事地说:“那娘亲哪里痛还是要告诉尽欢,尽欢答应过爹爹,他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照顾娘亲,这可是男人之间的约定,尽欢如果不遵守就成不了男子汉了!”

“谢谢尽欢,谢谢我的小男子汉。”将尽欢小小的身子圈入怀中,她哽咽,却坚定地说道,“娘亲也要勇敢,像尽欢一样,勇敢地保护我的家人。”

“娘亲,我想吃糖。”

“不行,你都胖成这样了,再吃糖将来会找不着媳妇的!”

“尽欢才不要找媳妇,尽欢就要永远跟在娘亲身边,娘亲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了,嗯,顺便把爹爹也算上吧,虽然他老欺负尽欢。”

“好,把爹爹也算上。”

花厅内,莫寒吩咐下人沏上信阳毛尖,待厅中一片寂静,方注视着岑管家,嘴角噙着一抹不可察觉的冷然笑意。

她问:“岑管家,府中可有毒药,无色无味,半个时辰内可取人性命?”

你说过,今生今世绝不弃我。即使上天给你食言的机会,我也绝不放过你。

卷六:借问行人归不归

生死

与岑管家的谈话才进行了一半,弥月便敲门引念七进屋,莫寒换上沉郁的神色,吩咐弥月随岑管家去后院取物,待花厅内只剩她与念七二人,便招呼念七坐下饮茶,再无多言。

念七有些焦急,不待莫寒开口便放下茶盏,满是忧虑的说道:“姑娘,韩将军重回军中,完颜晟大怒,你若再滞留此处,恐受牵连,圣上命我等护送姑娘回汴梁,请姑娘即刻启程。”

她呵一口气,将浮茶吹散,“念七,我要去平沙关。”

“姑娘!”念七一惊,斩钉截铁地说,“姑娘,万不可如此!”

“为什么?我不过是要去寻自己的丈夫。”她放下茶盏,笑意冷然,“念七,我想皇上大概也嘱咐过你,万不可放我去寻完颜煦吧。”

念七似是无奈,却不敢看对面女子此刻凌厉的眼神,目光聚焦在精致的桌脚,怔怔出神,“姑娘,圣上也是为姑娘着想,战场绝非姑娘想象中一般,从燕京到平沙关,危险重重,何况完颜煦多半已死,姑娘此去又是何苦呢?”

“生生死死,他都要给我一个交代。”莫寒顿了顿,将藏在袖中的毒药取出,一层层打开,当着念七的面将白色粉末倒入她自己的茶盏之中,晃了晃茶盏,又取茶壶加水,待粉末完全溶进淡绿色的茶水才抬头,似笑非笑地望住念七,“上好的信阳毛尖,还有……念大侠行走江湖多年,可曾识得此为何毒?”

“燕子尾,无色无味,一星半点便可致人于死地。”

她满意的笑,将念七的惊惶收入眼底。“放心,这茶不是准备给你的。”她作势将茶杯带入唇边,又在离双唇半寸处放下,挑眉,细细观察念七陡然放大的瞳孔和瞬间凝滞的表情,“念七,你是我的影守,若我饮鸩而死,你说你还能活着回汴梁么?”

攥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他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只是呐呐道:“若我放姑娘去平沙关,圣上亦不会放过念七。”

她起身,提裙踱于念七身前,温和地笑着,眼中却是得胜者的骄傲,“念七,你我相识多年,我怎么忍心如此逼迫于你!”三声击掌,厅中涌入十余护卫,手持宽刀,怒目相对。莫寒指着门外,对念七道:“念大侠是要逼我喝了这杯茶呢,还是乖乖束手就缚,如此,皇上仁慈也不会降大罪于你。”

念七默然,紧抿双唇,但却已松开紧握的剑柄。

莫寒向护卫招手示意,念七象征性的反抗,待到手臂和侧脸都挂了彩,才老老实实任护卫将其绑缚,压进后院地牢。

“岑管家,弥月如何了?”

“与方才贼人一同囚于地牢。”

此时多咄奇已从门外风风火火地赶来,身后还跟着仙风道骨的岑缪涯。

莫寒对挎着医箱的岑缪涯点头微笑,又向岑管家吩咐道:“马匹可曾准备妥当?”

“已在门口备马,随时可以出发。”

“嗯。”她将桌面上盛满毒液的茶盏倾覆,任茶水在桌布上恣意蜿蜒,“点齐十二名精锐护卫随我一同奔赴平沙关。”

她提步向前,与微微有些吃惊的岑缪涯擦肩而过。“劳烦岑先生随莫寒同去。”

“无妨,只是眼见着一尾灵狐蜕变成愤怒的母狮,有些不适应罢了。”

带着完颜煦留下的通关腰牌,莫寒一路南下,风雨兼程,日夜不休。

大风挽起宽大的衣袍,露水打湿润泽的乌发,繁星在天际织出细密的网,烈日在头顶将翻飞的心绪炙烤得焦灼不安。

皮鞭再不能将疲乏的骏马驱动,马匹换了,人却依旧奔忙,原来人的潜力真是无穷,以往勉强能驾马小跑的人,如今一连奔驰四天,竟无半分疲累。

兴许,满脑子都是他在沙场以寡敌众的场景,来不及感受劳累。

平沙关内满目疮痍,战场已被清理干净,但风从远方呼啸而来,仿佛还可听到连天的号角和悲怆的死亡。

厮杀之声响彻耳际,抬眼望去,平坦的地域茫茫不见边际,千里寻来,她始终坚定地相信完颜煦绝不会扔下她一人独去,但此刻,这般旷野之中,巨大的恐惧与无力感涌上心头,她要如何,才能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寻到他的身影。

岑缪涯上前去,轻拍她削薄如纸的肩膀,似是安慰,“休息一会吧,你都一连赶了四五天的路,当心累垮自己。”

她呆呆伫立,望着原野上一轮初生的红日,长久地静默。

“附近可有易于藏身之处?”

围守的侍卫拱手上前,答道:“唯北面有一处山涧。”

莫寒点头,回身上马。“去北边找,一处都不许漏过!”

不能停,不能有片刻的迷茫与懈怠,多一分耽搁他便多一分危险。

她在狭窄的山涧中寻找完颜煦的踪迹,遍寻不着的焦躁时刻,侍卫已然警醒地聚拢,将莫寒置于中心位置。

远处小径上一道黑色身影闪过,玄色铁甲泛着凛冽寒光,马蹄缓缓踏过坎坷的山路,日光渐渐明朗,他从影音中走出,丰神俊逸,若天神下凡一般。

此时此刻,瞧见这样熟悉的面孔,睹见战旗上巨大的“齐”字,她已不能言语,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没有立场去责怪他,即使他长长的刀刃上,染着完颜煦的血。

侍卫手中的宽刀已有出击之势,但韩楚风只是慢悠悠地带着一列部众与他们擦身而过,对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视若无睹。

“只剩西北山崖未曾查过,不过那是悬崖峭壁躲不得半个人。想必完颜煦是死了,你们随本将回军领赏去吧。”

莫寒只是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蹄,独自低语,“多谢。”

三千骑兵就此走远,做好拼杀准备的侍卫面面相觑,却听得莫寒一打马鞭,向前冲去。

“走,西北断崖!”

血迹。

低矮的草叶捧着露珠一般晶莹的血滴,离山崖愈近,心中便愈是焦灼。

杂草掩映之下,山崖的另一端,她听到细微的呻吟,便不管不顾地冲进洞穴,却险些送了性命。

胡尔诺的刀离她纤细的脖颈不到半寸,两人皆是一愣。胡尔诺收起刀,突然往坑洼不平的地上重重一跪,嘶哑着声音说道:“属下死罪!”

莫寒唤他起来,目光却未曾从洞穴深处的人身上移开。她提起裙角,一步步缓缓走近。她一直觉得,自己足够坚强,能够勇敢地面对以后的每一次伤痛。但此刻,仅仅只是看见他染血的衣袂便再也忍不住积蓄已久的泪水。

侧坐在他身旁,视线从他身上触目惊醒的伤口一一掠过,最后停留在那张看过无数遍,想过无数遍的脸上,她伸手,颤抖的指尖描摹着坚毅的轮廓。他全身发热,脸已烧得通红,昏迷之中不断吟着破碎的字句,听不真切。

一滴泪,坠在干涸的唇瓣上,为翻起的白色皮屑带来一泉苦涩的甘霖。他低语,不住地唤,阿九。

松开紧握的手,莫寒胡乱地擦一把眼泪,唤岑缪涯进来为完颜煦治疗伤势,却独自一人走到洞外。

日已偏西,为暗紫的苍穹镶出一道金色的边。

凉风习习,吹乱了早已松散的发髻。岑缪涯从洞中走出,抖落衣袍,站在洞口看着山崖上迎风而立的纤细身影,略有感慨。

“没事了,但需要休养。”

莫寒回首,拂开粘在唇边的发丝,如释重负,“是么?没事就好。此番有劳先生了。”

岑缪涯见她不动,没有丝毫进去探视的意思,忍不住开口问道:“不进去看看?”

远眺斜阳,绚烂光辉只剩片刻美丽,她摇头,眼角早已干透,只剩些许泪痕心酸着她难言的苦楚。“此时此刻,他必是不想见到我的。”

他大概已经猜到,自始至终,她便知晓韩楚风必然叛变,却只字不提,如今,她着实是让他恨入骨髓了。

“还要劳烦岑先生在此处照顾王爷,十二名护卫我会留下十个,其余的随我回燕京,即刻启程。”

岑缪涯上前去,想替她挽起凌乱的发丝,不料,却被她翩然躲开,只好苦笑道:“阿九,何必这样逼自己?”

“没有,都是我活该罢了。如果我早告诉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如果我真的做了,便要背负一生的愧疚,我宁愿欠他的,不愿欠韩楚风。”

“唉……”他叹息,却让人觉得是在惺惺作态,“走之前,去看看他吧。”

“他醒了吗?”

“没有,仍是昏迷。”

莫寒微微颔首,向洞穴走去。

落日沉沉,转眼已无踪影。

淡红色丝缎随着她轻缓的脚步在尘埃之上荡漾出一朵朵清莲,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小心,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以免惊扰了他难得的睡眠。

她提起裙角,安静地坐在他身旁,仿佛很多个日夜,都是如此静静向往。

如此陋室,她依然觉得幸福, 只因仍可听到他平稳的呼吸,还有,只需将垂落在一旁的手指伸直,指尖便可触到他有些粗糙的手背。

还未察觉,笑容已然溢满唇角。

暮色沉沉,借用最后一丝霞光,她俯下身子,将吻轻轻落在他微簇的眉心,羽毛般轻柔,带着她的温度,然而,更像是作别。

耳边又回想起那一句,来是偶然,走是必然。而她最终亦要迎接那一场必然的分离。但能否如徐志摩一般,挥一挥衣袖,什么都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