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声闷响,茶盏生生碎裂在掌中。血从缝隙中流出,温热腥甜,沾湿了枯槁的心。似有潺潺水声,细听,不过是心底撕扯开的旧伤口,顷刻,血流如注。

他曾说过,要照顾她一辈子。

他曾说过,要陪她看每一年最美的星光。

他曾说过,今生绝不弃她。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却已无力承担。

终是要向现实低头,不论如何挣扎,不论有多爱。

“你把毒药换成什么了?”

“不过是迷药而已,怕她喝不惯,还加了些糖,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他守了她多久?

从她一人奔赴战场开始,还是从她在窗前独自忧心开始?

他已记不清了,这样的事情,他从不去计较。

计较,不过是令自己更加卑微罢了。

完颜煦无话,紧抿双唇。

无限延展的沉默。

他拾起桌布一角,胡乱将手中鲜血擦去。掌心的疼痛,如此微不足道。

“将她带回汴梁,即可启程,本王会为你们打点一切。”

语毕,他闭上眼,多日奔劳的疲累铺天盖地,这样的时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意,巨大的无力感充斥着伤痕累累的身躯。

再多一一刻的等待,便到极限。

良久,仍未察觉身侧有半分动静。

他睁眼看去,陆非然仍旧倚着梁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湖水般澄澈。

陆非然垂目望向桌脚血滴,清亮的琥珀色渐渐黯淡。

“算了,她醒来若发现是我糊弄她,非折磨死我。”

“我走了,你自己看着办,说起来,还真有件大事没做。”

“告辞。”

他走得很快,一踏足,一翻身,已然不见踪影。

但其实,他何曾走远。

说过要忘记,说过要放下。

但,说说而已,他陆非然几时是守信之人。

他从来只是随心随性,无拘无束。但寒夜中那些莫名的失落,又是从何处而来。

他不知道,不知道。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但他不能说,因为她不想知道。就让她以为,他过得很好吧;就让她以为,他早已放下吧;就让她以为,他是可以潇洒来去的吧。

只要,只要她过得好。

他是一只无足的荆棘鸟。

起风了,不再温柔轻抚,即将到来的是狂风怒号,是大雨瓢泼。

不害怕,因为早已没有退路。

宽大的披风包裹着纤瘦的身躯,完颜煦在马车里,将她紧紧揽住。车外大雨淋漓,彻夜不休,但愿,无人惊扰她此刻的恬静安详。

他用额头抵着她冰凉的额角,轻轻叹息。“你怎能为我舍去生命。”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奉旨抓人的士兵在王府外集结,雨水顺着铠甲流入衣内,浸湿了带着些许汗味的衣料。

为首的兵将在雨中奋力敲打王府大门,岑管家开门将他们引入府内,小心伺候,尽力拖延。

他只愿王府再大些,士兵搜得再慢些,如此,他眼中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能快快离开。

走吧,即使前路茫茫,不见归期,但只要活着,活着就好。

夜长而无尽,豆大的雨滴将燕京城的静谧捶打成焦灼。

马儿向前奔驰,不知疲倦。城门越发近了,穿过细密的雨帘,城门灯光依稀可见。怀中蜷缩的人已有动静,她不安分地往他怀里钻。这样的冷,不似初秋微凉天气。

完颜晟显然是料到她的逃亡,现下守城的兵力为平日两倍以上。

完颜煦听着雨声,目光落于一旁长刀。

守城兵士将马车拦下,细细盘查。

胡尔诺把通关令牌递过,却仍不得放行,士兵依旧坚持检查马车。二人争执不下,眼看便要动手,完颜煦也已将长刀紧紧握在手中。

蓦地一声鞭响,呼啸着划破倾盆夜雨。“瞎了你的狗眼了,本郡主的车你也敢查!仔细你的脑袋!”

蓝黑夜幕中走出一道嫣红的伤,好似怒放中的牡丹,浓艳迷人。

这是博日娜,依旧美丽的博日娜,依旧骄傲的博日娜,却不是曾经神采飞扬的博日娜。

她所失去的,不是三言两语便能道出。

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对人言之二三。谁又能安慰得了谁,况且博日娜这样的女人,是绝不接受怜悯的。

士兵硬生生挨了一鞭,顿时皮开肉绽,不得不退到一旁。博日娜抽出令牌扔给首领,喝道:“太后命我出城办事,这马车正好在这等我,你不认本郡主,总该认太后。违抗太后懿旨,你有几个脑袋让砍的!”

“是是,卑职这就给郡主让道。”

博日娜挑起车帘,也不看完颜煦,只是伸手把身后男童拉上车,又将被雨淋湿的头发整理好,便兀自沉默。

男孩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黝黑乌亮,微笑时面颊浮起浅浅的酒窝,像极他的父亲。

马鞭在空中甩出一道弧,把雨滴打散。马儿嘶鸣,奔腾而出。

古朴大气的燕京城在身后,被一点点拉远,直至,成为视野里的墨色原点。

“醒了?”

一睁眼,她便看到完颜煦放大的俊颜,他微笑,像个顽皮的大男孩,将满是胡渣的下巴在她脸颊蹭来蹭去。“你没死,药早就被换了。”

莫寒还未缓过神来,呆呆看着他,任他胡闹。

他将裹着她的披风扯紧,目光柔和,“再睡一会吧,多休息,虽说汉军已经打过京鑫,但咱们还是要赶几天的路才能到的,也让我多抱抱你。”

她不说话,只是将头越埋越深,直至再也看不见脸。

抽泣声渐渐加大,她在他臂弯中放肆安心地哭。

博日娜转过头去,静静看着窗外一闪即过的风景,红了眼圈。

第三天清晨,迎接他们的不再是繁华城池,而是一片断壁残垣。

正应了秋日萧索,再过些日子,便可拣一卷纸,一副笔墨,坐在干枯树干下,远眺萧索的京鑫城,吟诗作画,附庸风雅。

这里留下千古诗篇,这里传扬不休功绩,但这里,不会再有那些淳朴善良的人。他们,消失在万古流芳的事迹之中,掩盖在一场又一场精采绝伦的对战中。

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史书上留下来的,是那些满手鲜血的人。

马车在城外停下,因为已有大队人马集结在旷野之中,为首的是韩楚风。

不再是彼时青涩少年,他眼中,有宏图,有伟业,有天下,有苍生。

“走吧。”

“嗯。”她点头,却紧紧攥着完颜煦袖口,未有丝毫放松。

“放手,阿九。”完颜煦无奈,只好将她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食指,中指,无名指,尔后,终于分离。

“你要……好好的。”

“我会的,阿九,但我不会等你。”

他扯起嘴角,给她一个真诚的笑,阳光跳跃在他脸上,暖暖照进她心中。

她亦莞尔,她说,“我也不会,不会等你。”

“这样……很好。”他捧起她的脸,落下最后一个吻,轻触她双唇,随即离开,只有片刻停留。

“你们说完了?”博日娜突然出声,打断了最后一丝缠绵。

莫寒了然地看着博日娜,又转向角落里安静的男孩,“多莫,好久不见。”

博日娜将男孩拉到莫寒身前,恨恨道:“他还有一个汉名,宥麒,呵……宥麒,佑齐,他当初只道宥为宽恕,麒为上古神兽……如今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从今往后,他只是宥麒,韩宥麒。”

莫寒颔首,牵着小小的韩宥麒下车。

“你……不去见见他么?”

“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博日娜狠狠撂下帘子,但莫寒分明看到她眼中充盈的泪水。

她低头,朝韩宥麒笑笑,对他,也是对自己说,“走吧。”

她没有回头,径直朝汉军大营走去。

而韩楚风翻身下马,朝她行大礼,拜道:“末将恭迎承元长公主殿下!”

她有些吃惊,瞥见韩宥麒苍白的脸色和韩楚风视若无睹的冷漠表情,心中一沉,上前虚扶韩楚风,道:“将军言重了。”

她牵着一身女真装束的韩宥麒走过满是寒光的阵营,手心沁出丝丝冷汗,却仍旧挺直身子向前而去。

求死,一次足矣。

但是,她忘了告诉他,阿九永远都会记得回家的路。

两条路,不同方向,不同境遇,不同结果。

博日娜擦干眼泪,瞟一眼看着香囊出神的完颜煦,挖苦道:“怎么样?把自己女人送走的滋味如何?”

完颜煦未有答话,只是捏紧了指间殷红香囊。好像还有属于她的气息,从那一髻乌发中散出,浸染了愈发浓重的离情。

那一夜,凤冠霞帔,红烛垂泪,他剪下她发丝,细细收好,从此不再惧怕孤独。

曲终

斜阳将血色光晕滴落在他刚毅的面容上,继而一圈圈涟漪般散开,剥落出难得一见的柔和。

思量许久,他转过身来注视着垂首啜饮的女子,欲言又止。终余一声哀叹,种种苦涩尽藏其中,余韵了了。

“阿九……”

手中动作突然停顿,莫寒缓缓抬头,目光落在韩楚风郁结的眉间,了然道:“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的。若你还是楚风大哥,我便还是阿九。楚风大哥的好,阿九一点一点都记在心上,又怎会怨恨你。”

浮茶被吹散,升腾的热气氤氲了熟悉的面庞,朦胧虚幻,仿佛透过这一小片白雾窥视藏匿在深处的琐碎记忆。放浪不羁,年少风华,却韶华不再。

终究是雾里看花,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往昔种种,似水无痕。

一回首,许多年。

“你应当怨我。若不是我,你与完颜煦也不会……”

“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天色渐渐转暗,密云压城,想来又有大雨,酣畅淋漓,若能如此哭上一场,亦可谓美哉,“但……幸好是你,这样,阿九受的苦更少些,至少还有楚风大哥照顾着,不至于孑然一身无所倚靠。”

“阿九,圣上英明仁德,定会好好安置你。”

深呼吸,将鼻尖酸涩压下,她笑,没心没肺,“是啊,承元长公主,自诞生之日起,便荣宠无限,皇考亲赐封号,指婚镇远将军韩楚风。”她侧过头,朝韩楚风挤眉弄眼道,“那时候你可是京中女子的梦中情人,可惜一道圣旨打碎千万芳心。尔后,新皇登基,承乾二年九月,十里红妆,风光远嫁。燕京十年,五味杂陈,幸得良人,虽无奈离别,但比起夫妻反目,这结局,已算得上完满。”

“老天……实则待我极好,他把世上最好的都给了阿九。九五至尊的父亲,高贵贤淑的母亲,聪颖睿智的弟弟,文采风流的表哥,武艺超群的黑子哥,富甲天下的柳二哥,还有……忍辱负重堪当大任的楚风大哥。”

还有,独一无二的完颜煦。

“若你是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看着怔忡不语的韩楚风,笑意盈盈,仿佛从不曾受过伤,从不曾流过泪。

她缓缓走近,执起韩楚风布满老茧的手,直视他溢出彷徨与挣扎的眼,“若你觉得是对,那便去做,阿九这辈子,只记得楚风大哥的好。”

十年前,他叛国投敌,十年后,他抛弃妻子。

他恨自己,禽兽不如。

他如此自私,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心中浇不灭的仇恨。抛下至爱他的妻子,遗弃敬他如神的稚儿,屠杀与他同甘共苦的女真部下。

他是反复无常的小人,是这世上最卑劣的男人。但却不能忘记,被金军践踏的普通汉民,被弯刀夺取性命的无数汉军将士,被金军残忍分尸的老父……

反与不反,都是错。

忘不了,胸中抱负,忘不了,韩氏家训,忘不了,男儿血性。

他抿唇不语,把掌中纤细的手越握越紧。

语言如此苍白贫乏,此刻静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好好照顾自己。”

莫寒乖顺的点头,低头揉着发红的手背。“好。”

“还有……宥麒要托你照顾,母亲她,恨透了女真人。但让他随你会宫也是不妥。大战之时,往日旧识大都不敢接受他。你可有法子?”

远远看着呆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莫寒蹙眉,不忍道:“他是无辜的。博日娜不要他,你若再将他遗弃,宥麒便是孤儿了。”

韩楚风亦向外看去,眼中似有莹润光泽,闪烁着无法言语的疼惜,“等等吧,等战事结束,我再想办法,一定把他接回来,一定。”

“好吧,我给苏州行宫去封信。”

“大恩不言谢。”

“举手之劳而已。只是你,刀剑无眼,战场之上还需多加小心,你是宥麒唯一的依靠了。”

京鑫似一朵颓败的花,死在最绚烂的时刻,战火纷飞,寒光凛冽,满眼皆是触目惊心的红,一碰,仿佛就要流出血来。

幸然,脚下土壤依旧,来年春晓,仍有盎然生机。

莫寒步出门厅,牵起韩宥麒冰冷的小手,“进屋去吧,夜里冷,当心着凉。”

他依旧保持着连日来的沉默,安静地随莫寒进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曾从韩楚风离开的方向移开。

“明天去给你裁几件衣服。”

“……”

“宥麒,叫我姑姑就好。”

“……”

“下雨了,宥麒,你怕打雷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