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打雷,从小就怕,呵……很丢脸对不对?”

“……”

“以前每逢雷雨,他都会……小男子汉韩宥麒,肩膀借姑姑一下……”

在这样雷声轰隆的夜里,我只是,胆小地被吓出了眼泪而已。

浓黑的影音遮盖他无奈的笑容,她似乎总是如此,色厉内荏。明明难过至极却仍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去安慰别人。

要怎么样你才能变得稍微聪明一点呢?呆呆。

他从房梁上跳下,落地无声。

挑开床帘,他看着床榻上满脸泪痕的女人微微勾唇,琥珀色的眼中竟是怜惜。

“呆呆……”

“我要走了。去大漠,与狂沙作伴,日后再不踏足中原。”

“幸而在苏州学了门手艺,此番可去关外开店卖饺子。你曾赞过我厨艺非同一般,我想,生意应该会很好吧……再不济,便继续做杀人的买卖。”

“我是杀手,生来便是,再难改变。你不同我一起是对的,我……终究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总不能叫你陪我去怪外吃沙子吧,你这身子骨,三两下就能叫黄沙给埋了。难得,你聪明一次……”

他伸手,轻轻拂开粘在她嘴边的发丝。

“还是第一次,想要停下来……可是你……可是你却不要,天下第一美男子陆非然你都不要,真不愧是呆呆,我的……呆呆。”

他将藏在袖中的紫木簪取出,放在莫寒枕边,弥散着他的体温,他的气息。

“下辈子……做我女儿吧。”

幔帐缓缓落下,他静静凝视,直到已无缝隙可窥。

窗外更深露重,他踏月而去,仿佛从不曾来过,无丝毫踪迹可寻。

今夜只余习习晚风,轻拂床幔。

一曲终,人散去。

繁星下的萧索,灯火阑珊处,尽欢小小的身子被晚风吹得瑟瑟发抖,他死死盯住那一扇古朴厚重的红漆大门,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世子,进屋吧。老身求你了,若害了风寒可怎么得了。”岑管家又止不住劝道,但尽欢固执得像一头小牛犊,目光不曾从府门挪开分毫。

寒风呼啸而过,将腐朽大门嘶哑的呻吟带入耳畔。尽欢突然起身,圆滚滚的身子不顾一切地往府门口奔去。

仰头看着满脸风尘,面无表情的父亲,尽欢愣了愣神,随即蹿到父亲身后,急切地寻找,却终是颓然。

“爹爹……”尽欢还有些喘不过气来,扯着完颜煦的衣角,略带哭腔地问道,“娘亲呢?”

完颜煦躲开尽欢闪烁着泪光的眼睛,将他一把抱起,向正厅走去。“我不在这几日,功课如何?可有偷懒?”

尽欢仍在努力地往门外看,直到府门紧紧合上,再不留一丝缝隙。“娘亲呢……爹爹,娘亲呢?”

“哦,明日就去给你找一个,你尽欢想要什么样的?”他心不在焉地答道,满身疲倦地坐在躺椅上。

“爹爹……”尽欢不置信地看着完颜煦,死死咬住下唇,半晌,突然爆发似的喊道,“爹爹把尽欢的娘亲弄丢了!”

“尽欢讨厌你!”

他从完颜煦身上跳下,忍着眼泪跑回卧房。

“她有什麽好的?过几天给你找个比她温柔美貌一百倍的……”他半眯着眼,身体随着躺椅的弧度摇晃,倦意沉沉。

岑管家默默抹一把眼泪,不忍地说道:“世子他,在门口守了一夜,王妃……”

完颜煦忽的睁眼,打断岑管家的话语,吩咐道:“你准备准备,明日本王要去宫中负荆请罪。至于尽欢,过些日子把他送回会宁,你也一同去,待在燕京,恐难周全。”

岑管家虚应一声退出门去,却瞥见躲在门外长廊处的尽欢。他缓缓上前来,扯住岑管家的衣袖,肩膀仍在一下一下地抽动,“娘亲走了,爹爹也不要尽欢,尽欢是没人要的孩子。”

“他们……都不要尽欢了。”

清晨微光中,她一睁眼,便看见被遗落在燕京王府中的紫木发簪,急忙起身去寻昨日踪影,却只见残灯烛泪,似一场繁华落尽,了无痕迹

韩楚风寻来的圆脸小丫头燕子敲门而入,问莫寒今日想梳何种发髻,她却直直望着铜镜发愣,许久,方才将攥在手中的发簪递给燕子,紫木簪上已蒙上手心薄汗,湿润滑腻。

“简单些就好,用这个吧。”

不多时,丛丛乌丝便将发簪包裹,素雅的发髻,除斜插入发的紫木簪外再无装饰。燕子左右看了看,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太素了些?”

莫寒对着镜子,尝试着将唇角上扬,留给燕子一朵淡雅怡人的微笑。“这样便好,多谢你。”

燕子脸一红,连忙致谢,却见屋外一阵嘈杂,莫寒已然起身往外走去,不留神撞上匆忙赶来的韩楚风,险些倒地。

韩楚风急忙将她扶住,也不多话,径直说道:“完颜晟前来督战,于前夜在途中被刺杀,现下陈全命我趁乱乱突袭金军,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语毕,转身疾走,莫寒连忙拉住他,急急问道:“那刺客呢?”

“乱箭射死。”

望着韩楚风渐渐远去的背影,她下意识地抬手触碰头上发簪,粗糙简陋却无比熨帖。

只愿天大地大,无所羁绊,只愿仍有清风明月时时与尔相伴相依。

腐朽

雪落无声,夜幕下的汴梁皇宫灯火辉煌。

昭华殿内,君臣同乐,美酒佳肴,歌舞升平。即使在偏殿角落,仍可听得靡靡弦乐,不远不近地纠缠在耳边,挥散不去,更似众人脸上虚假笑容,遮掩幕布后的丑陋狰狞。

“说话呀!以前不是挺横的吗?怎么?哑巴了,不说话了?”穿着艳红色喜庆袍子的孩子又一次将对面瘦弱的男孩打倒,插腰,挑衅地问道。

趴在雪地里的小孩闷不吭声,只是倔强地回头瞪着比他高大的男孩,咬紧下唇,仿佛下刻就要愤怒地冲上前去将其按倒撕碎。

“怎么?还不服气?没娘养的!”红色衣裳的男孩做势要打,旁边略小些的男孩却突然出声劝道:“大哥,若打得厉害,怕是要告道父皇那里去,到那时……”

大皇子遥显甩开二皇子遥沣的手,不耐道:“二弟担心什么!小东西敢告到父皇那去,就不怕下回打死他!再说,父皇厌恶死他们两母子,怎会理会他!”语毕又是拳挥过去,打在遥勉侧脸,磕破嘴角,血渐渐渗出,在漫银装中落下零星血色。

“别总装得比谁都高贵,告诉你,你已经不是父皇嫡子,没人再会让着你!还有,下回再敢跟我动手,有你的好果子吃!”

遥勉咬紧的唇颤抖着开阖,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喊道:“母后乃名门望族之后,岂是尔等粗浅之人能……”

遥显的拳头与遥勉涨得通红的小脸只有毫厘之隔,却听身后声轻唤,不得不停住动作,连忙站起身,恭敬行礼。

遥勉勉强抬头,眯起被打肿的左眼,努力向长廊转角看去,却见一华服女子缓缓从暗影中走出,身后跟着手提宫灯的侍女。缎面绣鞋踩在薄薄的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声响,绛紫色裙角擦过有些脏污的积雪,他就着昏黄的宫灯,顺着厚重的白色狐裘向上看去,便见一张含笑的脸,精致的面容,淡雅的妆容,波光粼粼的眼瞳。

遥显遥沣皆是恭敬,同行礼道:“侄儿遥显/遥沣见过姑母。”

“同是自家人,无需多理。”目光扫过趴在雪地里的遥勉,并不多做停留,仍旧是温和地对站着的二人道,“在殿上看不见你们几个小淘气,原是跑着雪地里寻新鲜把戏,大冷天的,也不怕冻冰了。皇上正寻你们呢,大过年的,可记得多说几句喜庆话。”

遥沣闻言又是一拜,“多谢姑母,侄儿就回去。”又扯了心有不甘的遥显匆匆往昭华殿赶去。

从两个半大的孩子身上挪回视线,恰巧对上遥勉满是傲气的眼,于是微微一笑,也不伸手去拉他,只是蹲下身子,拂开他发上的雪片,仔细地看着这个八岁大的孩子。

“你的眼睛很漂亮,和你的母亲很像。”

遥勉有些吃惊,随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拍去衣裳上的残雪,整顿衣襟,俯身,恭敬一拜,道:“侄儿遥勉见过姑母,姑母万安。”

解开肩上狐裘披风拢在遥勉身上,莫寒伸手将他略微有些凌乱的发丝整理好,指尖触及之处皆是片冰冷。

“你该饿了吧?随姑母去殿里吃东西吧。”

莫寒拉住他雪般温度的手,便要往昭华殿去,孰料,遥勉却站在原地,不愿往前半步。

“怎么?不愿同我一起?”

旁提灯的侍女纤巧见莫寒扯下披风已是着急,此刻又见她与遥勉在雪地里僵持着,连忙劝道:“公主身子弱,当心风寒,三皇子自有睿思殿的人照应着,公主不必如此。”

但莫寒不理会,仍旧牵着遥勉的手,见他半晌没有回应,又试探着问道:“去玉华殿,如何?你的伤也应仔细照料。”

“姑母,您是见过母后的,侄儿斗胆问您句,母后……母后出身高贵,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乃天下女子之典范,绝不是绝不是那般飞扬跋扈,气小善妒之人,是不是?”

她默然,只是摸摸遥勉的头,沉声道:“即使回答是,废后诏书上的字句也不有会丝毫改变,即使打赢侮辱母亲的遥显,史官们亦不会对既定的事实有任何更改。遥勉,记住,这是最后一次,你的父皇不会容忍任何人对他的质疑,尤其是他的儿子。”

不知何时,空中又飘起轻薄易碎的雪,却比燕京的雪吝啬许多。

“走吧,去玉华殿,我藏了许多好吃的,今日统统给你。”

遥勉跟在她身后垂首死死盯着脚尖,安静地走向前走。披风下摆滑过酥软雪地,将浅浅的脚印抚平。

遥勉似乎对玉华殿很感兴趣,仰头四下打量着殿内格局与装饰,险些被矮凳绊倒。莫寒将他领到内厅,内侍已将炭盆燃起,屋内渐渐暖和起来。

将伤药在他眼角淤血处轻轻揉散,莫寒笑笑,逗弄道:“可是看中什么?尽管说就是,一会就叫人给你宫里送去。”

“姑母……”

“嗯?”接过纤巧递上的点心,莫寒推到遥勉跟前。

“侄儿只是从未来过玉华殿,有些好奇罢。父皇倒是常来,只是禁止妃嫔皇子进来。想来姑母与父皇定是自小亲厚,非一般人可比。”

昏黄的光晕在羽翼般纤长她的睫毛下投出落寞的影,他仍旧是个孩子,纯真美好,却已学会偷过老旧的记忆,搜寻今日的点点滴滴,一场角逐,初生的牛犊,带一片痴妄,一路荆棘,遍体鳞伤。

这是早慧的痛苦,过早的触碰腐朽与残酷,目睹粼粼鲜血,听闻残破嘶吼,直至麻木,继而残酷地展露死亡前最后一丝悲悯。

风筝在高飞,暖风和煦,线轴在欢笑的孩童手中。那尽情欢乐的孩子永远存在于不可触及的远方,梦之彼岸,含泪遥望。尔后,在时光流逝中笑看他无望挣扎,寸寸消弭,灰烬般落于尘埃之上,随暖风逃亡。

仿佛一场又一场轮回,不可避免,她看他,仿佛看到彼时过于早熟的袭远,早凋的纯真,连微笑都带着阴暗的色调。

她曾努力将色泽调成温暖,却只是颓然。在黑暗中向他伸出手,温暖他僵直的身体,唱着不着调的歌儿哄他入睡,在那些暗无日的日子里,成为他的光源,却在不知不觉中种下禁忌的果,营造出今日混乱不堪的局面。

这是禁忌,但当黑夜降临,禁忌在他面前脆弱得不堪击。

即将到来的一幕,她早已猜到,却不知,旁人已算计至此,仿佛是一个人人皆知的秘密,在某个静谧的夜里痛苦上演。

永不会有落幕的一日,苦难来临,冥思历劫归来那一日。

心蓦地柔软,揉揉遥勉的头顶,几乎可以想象,袭远身后,前赴后继的人,用血肉之躯铺成权利的坦途,鲜血淋淋的道路上,唯见人,睥睨下。

前路茫茫,生死不知。

“我同圣上同长大,自然亲厚些。与三皇叔也是一样的。”

“侄儿明白。”遥勉略略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拣起块点心随意咬几口,谨慎小心,无处不忘保持皇子风度。

屋外传来声闷响,华光漫天。

绚烂的光辉熏红脸,窗外烟花盛放,万紫千红,妖娆如春。

“姑母,侄儿该回去了。”遥勉跳下暖榻,朝莫寒做缉。

新年,钟响,挥手道别。

额头抽痛,以为可以平静地忘记,却在不经意间触痛思念的神经。

要继续等待,逆来顺受,还是在既定的死亡来临之前,抹去双手浓重的血腥。

她回头看着遥勉,目光沉沉。

片刻之后,双瞳回溯温柔颜色,拉起他的手,往屋内走去。“夜深了,今晚就在姑母这儿休息吧,一会叫人知会睿思殿的宫娥声就好。”

“这玉华殿有时太过冷清。”

“各宫娘娘不是都来玉华殿走动吗?”遥勉仰头不解地望着,勉强跨过门槛。

“那不一样。”莫寒突然停步,蹲下身来,盯住遥勉,道,“遥勉,……其实你与父皇很相像,许多时候,让人忍不住心疼……好了,休息吧,以后的事情,姑母帮你想办法好么?明天一大早,就去教训那两个臭小子,帮你出出气,好么?”

遥勉忍不住笑起来,露出甜甜的酒窝,不多时又换作小大人的模样,但已不若先前那般生疏试探,“姑母好像个不懂事的小娃娃!”

“是啊是啊,你就是个小老头!”莫寒翻个白眼,伸手去捏他的鼻梁,相视而笑。

埋首在光滑的丝帛间,许久不曾触碰的画面展现在眼前,犹如昨日。

黄昏时分,烈焰般的霞光将双眼灼痛。那般潇洒地离开,是否因为早已笃定他日的相逢。

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在心中,默默重复,恍如梦呓。

喜庆的色泽还未褪去,就已见满目苏白,飘荡在遥远的战场,马革裹尸,河流如血。

掊土,葬不遍野残尸,埋不尽狰狞白骨。

夜,汴梁灯火辉煌,举国欢腾,夜,边城烽火连,尸横遍野。

紫杉木案几承受着袭远的怒火,又是声闷响,莫寒无奈地看着摇摇欲倒的案几,等着袭远再次拍击。

“不就是输来了一场么?那些个趋炎附势的朝臣就叫嚣着要停战议和!一群废物!朝廷白养着他们!”

袭远气极了,抬脚把圆凳踹到门边,撞上门槛打个滚又落在莫寒身边。

莫寒弯下身将圆凳扶正,环视着满屋狼藉,无奈道:“敢问圣上,砸得可还尽兴?要不再给您搬几箱瓷器来?可先得说好,你砸坏的东西可要赔新的给我!”

袭远被堵得无话可说,狠狠地瞪眼,默不作声。

“休息一会吧,生气也挺累人的。”

“是啊,完颜煦胜了,你自然是要高兴的!”袭远冷冷地嘲讽,却只见到依然含笑的眼,除却听见完颜煦三个字时明显的惊诧和刻意的掩藏。

完颜晟遇刺身亡,完颜合剌登基即位。

没有完颜晟的猜度与掣肘,他应似雄鹰振翅,无人可挡。

晨光依稀,从时光的缝隙中寻出他朦胧的影,只见百马如龙,战袍迎风。

他胜了,于烽火狼烟之中显露王者之尊,足下为头颅垒砌的小丘。

很多人死了,很多很多,有的连姓名都不曾留下。

他们素未谋面,他们拼死一战。

汉时陈汤言:“犯中华威者,虽远必诛。”

袭远,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十年强兵,今朝必血前耻。

完颜晟告诉身后挥刀霍霍的并将,杀过长江,汴梁是大金的州郡,江南是真的牧场!

完颜煦总是低语,更多的丝绸,更多的粮食,更多的财富,更多的人……一柄刀,一匹马,女真人已经习惯用杀戮满足欲望。

丈夫,亲人……

每一步,都是错。

出乎意料的,莫寒只是平静地坐在袭远身旁,随手为自己倒上杯温茶。

她笑,想象他日相逢,是否尘满面鬓如霜,是否相识而笑擦身而过,是否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

天南地北,时光苍凉,只道相见不如怀念。

十年呵……

你成就我的信仰,今后不论生离不论死别,信仰不灭。

“阿九。”下巴被捏起来,她被迫抬起头迎上袭远寒气逼人的眼,看到愤怒,杀意,胁迫,还有欲望,她还可以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

夜夜夜,开始惧怕黑夜。

“阿九,朕劝最好忘他,朕不想看到你为他的死伤心难过。”

袭远的手指流连在苍白的脸颊,轻柔的动作,缓慢的语速,嗜血的眼神,“朕要夺下燕京,他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