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弄坏了姑娘的坠子,定然会赔给姑娘一个。”

“好。”夜惜顿了顿,“郁绯,我真嫉妒将来能做你妻子的人。”

郁绯微微笑了,从她手上接过梳子慢慢地梳理着她的头发。他解下头上的蓝色发带,将夜惜的松散地绑在肩上。

“惜姑娘以后想去哪里?你的家乡,或者是我的家乡也好。惜姑娘什么都不会做也没关系,我什么都会做,也可以照顾小孩子。乡下很容易生活,惜姑娘喜欢海棠花,就在院子里种满海棠树,等小孩子长大了可以在树下乘凉。”

“夏天的夜里在屋顶看星星,冬天可以躺在稻草上晒太阳?”

“是啊。”郁绯摸摸她的头,“我会让你幸福的,所以不要太嫉妒自己。”

夜惜出门没有撑伞,侍奴拿着伞追到门口,她摆摆手。总有一天要撑着伞走在大雨或烈日中,突然变得不重要。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涌出满满的幸福,比爬出坟墓都要强烈的幸福感。

然而这种幸福感却是从一个刚认识五天的少年那里得来的。明明他说的话轻飘飘的,在她的心中却那么有分量。如一束光劈开她心中的黑暗,温暖了那些早已经坚若磐石的孤独。

珍珠坊门口站了两个穿月白衣的人,其中一个见了夜惜就笑,另一个也是笑着的,不过是带了点嘲弄。不用说也是夜云和以夜云姐姐自居的夜莺。

夜云说:“惜姑娘,今天气色不错,我让侍奴送去的鸡汤姑娘都喝了吧?”

那些大补的掺着人参鹿茸的鸡汤都灌进了郁绯的肚子,否则他的伤怎么能好得那么快。夜惜微笑着点点头。夜云便高兴得像个孩子,在前面帮着拨开帘子,与夜惜跟各位道谢后落座。各位坊主都送了礼物,夜惜的礼物是她亲手做的一条腰带。其他坊主见了,难免有点嗤之以鼻。刑坊的坊主过生辰大家总是比较上心一些,若违反了宫规,关系搞得好的话就能少吃点苦头。

这夜惜每次都送什么鞋子腰带之类,根本就是嫌弃她那个总做错事的拖油瓶弟弟死的慢。

夜云拉着夜惜在角落里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没多会儿宫主也赶过来。他身后还跟着长孙公子和金衣小公子。各位坊主只知道是贵客,忙起身恭迎。长孙公子寻到夜惜的身影,根本就不管护宫卫的四位大人也在场,有一位还是夜惜的未婚夫,毫不避嫌地走到夜惜身边,还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咦,惜姑娘那只宝贝得不行的黑珍珠坠子怎么不见了?”

春雨转头瞧了两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金衣小公子在角落里坐下,身边还拽了个穿护宫卫衣裳的阿律。他像挑衅似的和金衣小公子靠在一起,丝毫不在意夜惜越来越冷的目光。

宫主抬了抬手,舞乐坊的舞娘扬起水袖,乐师奏起笙箫,侍奴端来珍馐美食。夜惜的侍奴阿七已经准备好茶叶和水。每次设宴都是夜惜煮茶,尤其是有贵客在,自然少不了茶艺。

“唉,每次见了惜姑娘,属下总是心里忍不住埋怨宫主偏心,我徐风也没婚配,却平白给春雨讨了个大便宜。”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贤弟若喜欢就把这衣裳送给贤弟好了。”

众人笑成一团,只当春雨是打肿脸充胖子,没有人当真。只有夜惜知道他真的恨不得能把自己甩给徐风,见他一杯一杯地喝酒,不知道烦恼什么。

这时坐在旁边的长孙公子突然捂住腹部,嘴角和鼻孔都溢出鲜血来。

“不好,茶水里有毒!”

在一片混乱中,夜惜不留声色地站起身,宫主少有这么眉目冷硬,冲身后的护卫做了个手势。他们便训练有素地一拥而上,将夜惜从暗道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拖到刑坊,没有惊动任何客人。

第七夜:竹马青梅

宫内起了传言,拍卖坊夜惜不知何故被关进刑坊,侍奴只是说惜姑娘寒症复发在坊内休息。宫奴们都差不多明白多半是出了事,不过大多数都是幸灾乐祸的。尤其是赌坊内的一干宫奴早就下了赌注,赌夜惜出不了宫的赔率很高,这个消息让一些人喜不自禁。

夜云从刑坊回来就见夜莺在他的屋里等着,还毫不客气地翻着他的画卷。画上大多是海棠花,其中有一张是夜惜和夜云一起画的,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你那个青梅竹马的惜儿怎么样了?是不是见了你就喊冤枉?”夜莺装模作样的叹口气,“怎么办?宫主不肯见任何人,春雨大人好像也对这个未婚妻失望透顶不插手此事,她那个弟弟又恨不得她早点死。”

“发生这种事你一点都不惊讶。”夜云皱眉,“夜莺,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喂喂,你不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我能做什么手脚?金眼先生说只有给长孙公子的那个茶杯上抹了毒,很明显是她自己下毒,还有谁能栽赃陷害她?”夜莺瞪他一眼,“我走了,你这个笨蛋有本事就跟着她殉情好了。”

“你不用紧张,惜儿承认是她自己下毒。”夜云眼中泛着泪,“赔率是十五比一,恭喜莺姑娘大赚一笔。”

“夜云……”夜莺有点害怕的看着他,“你不要做傻事。”

“放心,我还要为惜儿收尸。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撑着伞走在日头或者雨水里。她早就知道不可能。早就知道。每个对她好的人都是想利用她,对她不好的就是想让她死,她太傻了,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

是啊,十年前她就是这么傻,其实一点也没变。

第一次见夜惜是在茶坊,十岁的夜云跟在茶博士身边做侍童,那个眼睛黑白分明的小姑娘被一个金眼先生带过来学茶艺。夜云一直觉得这个小姑娘很奇怪,她根本就不怕宫规,所以做错事被罚也是常有的事。所以经常能看见她一个在楼道里擦地板,其他的孩子都笑她,甚至故意把她擦好的地板弄脏。

不知道为什么夜云开始陪她一起擦地板,刚开始她一言不发,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终于有一次,她犯了大错被拖去刑坊抽鞭子,回来时已经是个被打得半死的破娃娃。她的养父稍稍靠近,她就又抓又咬,于是夜云把她抱回小宫奴住的湿冷的地下房。

“早就跟你说学乖一点,我们一辈子都要在这宫里,想要活命就要守规矩啊。你到底说了什么冲撞了师父?”

“我跟师父说我一定会走出这个鬼地方。”她细小的胳膊搂住夜云的脖子,“云哥哥……如果这次我死了,你帮我收尸好不好……”

夜云抱着高烧不退的孩子,连哭都不敢,只是难过得全身发抖。就像现在这样,根本无法抑制的发抖。只有夜惜才能坐在那个铁笼子里,依旧那么美丽,带着一脸令人痛恨的天真对他笑:“云哥哥是来替惜儿收尸的吗?”

那顿几乎要了她的命的鞭子,其实还有一个人牢牢的记着。

刑坊的坊主夜风那时也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虽然吓得腿肚子打颤,还是要端着盐水盆站在执刑者身边。他最怕那种看刽子手的眼神,可是一直咬着木板忍痛的小孩子却突然抬起头来对他说,别害怕,我没关系。

那么痛怎么可能没关系?

夜惜坐在铁牢里抱着肩,疼痛侵蚀到四肢百骸,眼前忽而清明,忽而模糊。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境。只感觉自己的身子变轻,像被一片云托着,耳边荡起风,脸上还落了雨。好像又回到离开家乡那年的晚春。

可是眼前的院子又不是她的家,是乡下简陋的房屋,院子里种满海棠树,有两个小孩子在树下睡觉。有人摘掉它发上落的一枚花瓣,他睁开眼,是郁绯在对她微笑。那双温柔的眼睛像是掉进了全世界的雨露。

夜惜从黑甜的梦境中醒来,这是间飘着浓浓草药味的屋子,穿着月白衣的男人趴在床头。

“是夜云吗?”

男子抬起头,平时总是威严又不拘言笑的模样,一咧嘴就露出两个虎牙:“是夜风。”

“你做了什么?!”夜惜挣扎着,“宫主不可能放我出来,你做了什么?!”

“惜儿,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在刑坊大牢里的夜惜已经死了,庆江大夫亲自验的尸,没有任何问题。”夜风握住她颤抖的手,“惜儿,你放心,只要有命在你才能出去不是吗?”

夜惜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凝固。她已经不是夜惜了。她已经死了。那么以前做的一切是不是就前功尽弃了?

“你杀了一个宫奴代替我?”

“不,应该说恰好死了一个宫奴。”夜风直立起身,目光坚定,“我不跟云一样,他还想着替你收尸。我一定要你活着,即使忍辱偷生也好。小时候我发誓,我一定要保护你和云,所以无论多么不情愿,我还是要杀掉那些违反宫规的人,不能劳作的老宫奴,刚出生的哭闹的孩子和妇人,重病的宫奴。我的手上早就染满鲜血,所以无论是一个人也好,十个人也好,就算违反宫规我也不在乎。”

夜留宫的每个人都有必须要活下来的理由。夜风与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疏远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保护。没有关系就不会被抓住把柄。所以只有每年的生辰,他们才有理由送对方礼物,然后坐在一起吃一顿饭。

她没有任何理由责怪夜风。

这是医馆内庆江大夫的屋子,浓浓的草药味越来越重,庆江大夫端着药撩起纱幔走进来。夜惜道了谢,端过来看着浓浓的药汁:“我夜惜的人缘真好,都知道庆江大夫胆小怕事,可是却敢和夜风合伙欺骗宫主救我。”

庆江大夫低下头,苦笑:“惜姑娘,趁热把药喝了吧,你的病还没好。”

“多亏大夫的细心照料,所以夜惜的寒症才一直好不起来。大夫怎么会背叛宫主呢?这碗药,应该是替宫主善后的吧?”

男人身子轻微地抖起来,双拳握得死紧,眼睛泛红地看着面前的孩子。是的,在他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个孩子。可是这个孩子跟其他孩子不同,她被打得半死,伤口溃烂发炎,在庆江要放弃的时候,孩子对他说,没关系,救不过来也没关系。

她应该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喊救命,而不是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

夜惜笑了笑,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庆江吃惊地看着她:“惜儿——”

“大夫不会杀我。”夜惜敛下眼,“我了解宫主,他不可能不知道那具尸体是假的,他肯定也知道我在这里,所以会让你下毒杀掉我。可是大夫会听宫主的话,在我的药中掺慢性毒,让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可是绝对不会杀我。”

“原来你都知道了,我一直在你的药里下毒,那么你肯定没喝吧?”庆江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那身体不适都是装出来的吗?惜儿,你为什么能看透人心?”

“这宫里昏暗,连人脸都看不清,还谈什么看透人心?”夜惜摇摇头,“大夫,麻烦您去帮夜惜去宫主那里跑一趟,就说我要见他一面。”

庆江大夫面色黯然,还是掀纱幔出了门。

第八夜:以身养毒

不过是一天没出门,夜留宫就像是另一个天地。

拍卖坊夜惜姑娘暴毙身亡,坊主换成原本惜姑娘的侍奴。如今斗转星移,已经冠了“夜”姓,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地叫声七姑娘。长孙公子性命垂危,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所幸在没引起什么恐慌。

后天就是十九日,入宫一个月期满,宫主已经在准备四殿下的出宫事宜。

夜惜跟着随从去宫主的寝宫走,原本这条路已经走了千百次,却没有一次这么千般滋味在心头。迎面走来穿月白衣的哪坊的姑娘,仔细一看正是拍卖坊的七姑娘,灯光浓重,七姑娘脸上的骄傲和冷漠也模糊起来。

夜惜摸了摸脸上的面纱,不禁笑了。

进了宫主的茶室,他已经在等,桌上备好了水和茶叶。夜惜连宫礼都省下了,笑盈盈地坐下:“宫主脸色不太好,惜儿煮茶给您暖暖身子吧。”

宫主果然是宫主,处事不惊,也能沉得住气。夜惜慢慢地洗茶,烧水,煮茶,就像从前一样,双手斟上,带着点孩子般的小欢喜。茶水清甜可口,茶气里像藏着某种花香。

“惜儿,我不能让你出宫。”

“我知道。”夜惜笑着说,“您是一宫之主要顾全大局,所以您让庆江大夫一直给我下毒,我从来没怪过您。”

“本宫真是养虎为患啊~~”宫主喝了口茶,“不过关在铁笼里的虎,再勇猛也没有用的。这夜留宫终究还是我的地方,我要保四殿下,就算二殿下变成苍蝇他也飞不出去这个门。你以为勾结杀手,讨好二殿下就可以出去吗?惜儿,你还是太天真了。”

“原来宫主早就在我身边埋下阿七这个眼线。我死了,坊主就是她,很美味的诱饵。”

“要怪就要怪你平素为人太差,我只不过在夜莺面前有意夸夸你,那孩子就受不住,跑去哄着你那个弟弟去下毒。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毒杀客人,我这个宫主再宠你也留不得你。夜莺只是嫉妒,而你的弟弟小小年纪就心机颇深,还懂得一箭双雕。既帮他的阿岚铲除了异己,也害死了自己怨恨的人。”

“是,只有阿律知道我有个小习惯,给人用的茶杯都是特定的。”

“现在我只是想知道,你既然连我让庆江下毒的事情都知道,也知道我不会留你。那么你这么拼命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夜惜将凉掉的茶倒入杯盘中,懒洋洋的笑了。

“宫主,我还没输呢。庆江大夫的药我都喝了,反正是服毒,惜儿索性多服了点。这一年多我每次来给宫主煮茶都费尽心思用茶香掩盖血味,或许是惜儿的血太甜了吧,还令宫主赞不绝口。”

夜惜在宫主的目瞪口呆中举起小指,上面的血液还没凝固,稍稍一挤便滴下来,在水中泛起细小的水花,汤色红亮,格外诱人。

“以身养毒,宫主听说过吧。”

“你——”

“如果没有我新鲜的血液来养毒,宫主顶多半年就会暴毙身亡。”

夜长留早知道这孩子不那么简单,可是初见她时,不过是一只随时会蹦起来咬人的小野猫。他一时觉得可爱就抱回来养,有碍眼的老鼠便让她去捉。时间长了,那炸毛的小猫变得毛皮美丽温顺可人,抓老鼠时也优雅无比,在主人怀里更是柔情蜜意。

可是养熟了的猫长得再庞大,也不会觉得奇怪,只觉得是自己鱼喂得多养得好。直到那爪子按到他身上,他才懵然发觉,那森森的利齿已咬在颈子边,分明是一头伺机而动的猛虎。

“惜儿,我总觉得这世上我最了解你,你的小聪明都是在我的掌握之内。可是如今我才发现我错了,我只是看住了一个影子,而你才是那个站在我身后的人。”宫主抚了下眉,忍不住笑了,“好,你做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出宫罢。”

“我要宫主宣布即使夜惜死了,也是春雨大人明媒正娶的妻子,花轿里抬着尸首出去风光大葬。”

“好,我答应你。”

半个时辰后,夜留宫的城门上贴上告示。两日后春雨大人护送贵客提前出宫,原拍卖坊坊主夜惜随嫁,宫内大宴三日。

阿律顾不上巡查,急匆匆跑回营坊。绣坊送来凤冠霞帔,花轿也在赶做,这一声恭喜谁也不敢道出来。即使死了还占着主妻的位置,这不是阴魂不散是什么。春雨倒是眉目黯淡,认真道谢后就坐在椅子上发怔。

“姐夫!”阿律吼着,“姐夫,她已经死了!宫主怎么能让你娶个死人回去?!”

“他能,他是宫主。”春雨看着孩子气愤的脸,突然有些难过,“阿律,夜惜毕竟是你姐姐,你真有那么恨她吗?”

“我恨她,我父亲毕竟养大她,我们有什么对不起她。我父亲就是被她害死的,他的病拖了那么多天,为什么她去看了一眼,出来就断气了?!我恨她!这辈子恨她!下辈子也恨她!我诅咒她生生世世都死无葬身之地!”

春雨看着那稚嫩的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却冰冷刺骨,手掌抬起来,“啪”一声打断那些恶毒。

阿律愣住了,张大嘴看着他,眉目里有茫然的委屈。春雨看看自己的手,几乎要苦笑了。为什么会为了那个女人心痛?每天都笑眯眯的厚着脸皮做出一往情深的模样,其实根本就是为了利用自己逃离这个黄金牢笼。

因为一开始怨恨她破坏自己的生活,所以心里早就留下了厌恶的种子,所以欺骗自己一直讨厌她。与她处总是讨厌她的阴险和恶毒,可是仔细想来她并没有做什么。

也许他根本就是讨厌她的虚情假意,讨厌她的利用,讨厌她根本不是真心实意的爱着自己。

直到那日看见那只黑珍珠坠子不见了,他才猛然发觉,不拒绝娶她的原因,根本不是因为妥协。

“阿律,怨恨会蒙蔽你的双眼。”

阿律像是不认识眼前的人,原本自己崇拜的,骄傲俊美的男人,竟会为自己讨厌的人而伤心。即使不承认自己是孩子,但是大人的世界真的是太奇怪了。

他咬牙转身跑出营坊。

宫内的灯火浓重,什么都看不清。

虽然一直不肯承认,可是阿律一直都记得,父亲跟他不止一次的说,不要怨恨你姐姐,是我们对不起她,不要怨恨她。两年前父亲病重,夜惜在弥留之际才来看望。他跪在门前掉眼泪,夜惜进门不久后就面无表情的走出来说,跟侍奴说来收尸吧。阿律爬进门,看见父亲躺在床上歪着头像是安详地睡过去,嘴角还留着浅浅的笑意。

阿律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带着心愿满足的微笑死去。

他刚走到四殿下寝房门口,就看他整理好衣裳走出来:“阿律,你的脸怎么了?”

“那个女人该死,可是姐夫他打我。”

“惜姐姐都已经去世了,死者为大,你这么不敬,春雨大人也会寒心的吧。”

“阿岚,你是不是恨我?”阿律目光灼灼,“我给你哥哥下毒,也害死了我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很坏的人?”

金衣小公子张着黑黝黝的眼,很认真的说:“就算阿律去杀人放火,全世界的人都恨你不要你,我也不会不要你。阿律为了保护我做了很多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也是为了阿律变成众人都厌弃的人也无所谓。”

阿律红着眼,一把抱住面前的大布娃娃一样的孩子,什么殿下,什么宫奴,都不再重要,因为在此刻他们也只能相依为命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和阿律隐姓埋名的去南方平静的小镇做大侠。母后说一定要在二皇兄杀死我之前杀死他,可是我喜欢二皇兄,一点都不想他死。我事事都不及二皇兄,他也是没办法才要杀我,所以我……我根本没打算活着出去……”金衣小公子开始哽咽,“宫主说后天就让我出宫,二皇兄已经没救了。虽然我知道阿律是为了救我,可是他毕竟是我哥哥,小时候他很疼我的……”

阿律拍着他的肩膀,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在茶坊做事的姐姐每个月能得到两块点心。那时候的姐姐很笨,每次都把点心放在同样的地方,所以他总是能偷吃到。

不对,是只要他想要的东西,他总能从她那里偷到。

她不给,他就偷。

可是为什么她从来都不说呢?

第九夜:最后之战

夜留宫的长街上没有半个人,只能听见舞月坊内有人唱戏。

故事是讲的一个流离失所的女子在乱世中绝望的挣扎,依依呀呀的腔调凄婉哀怨,柔肠百结。

在这里花得起钱的,都不是等闲之辈,自然能发现这一夜的危机四伏。宫奴躲在屋里,贵客坐在窗前窥视外面的一举一动。那戏子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好似招魂的艳鬼。这时街上飘来一朵白绢伞,缓缓地流过,铃铛声声,吓得宫奴们瑟瑟发抖。

原本空旷的街上涌出护宫卫的人,将那朵伞围得严严实实。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也躲满了捏着暗器的暗卫和暗花猎人。夜长留坐在窗前,面前摆着昨天夜惜剩下的茶汤,已经凉透,却还残留着淡淡的茶香。

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把伞只属于一个人。

春雨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觉得胸腔里有什么快跳出来:“都退下,我要与映蓝决一死战。”

不知哪来的风,将伞吹走,郁绯握住剑低声说:“在下郁绯,请春雨大人指教。”

春雨大喝一声扑上去,两柄剑碰撞出细小的火花。所有的护宫卫都蓄势待发,谁都没发现金衣小公子和阿律已经偷偷溜过来。宫主的指腹摩挲着茶杯,瞥见那两抹身影,突然道声不好,对身边的随从说:“是圈套,保护四殿下!”

这的确是圈套,本来已经命不久矣的长孙公子正坐在茶坊最好的厢房。他对面坐的不是别人,而是正微笑着煮茶的夜惜,他品了一口叹气。

“怎么了,怕我下毒么?”

“惜姑娘若真想杀我,我也活不到现在啊。”长孙公子接着又叹口气,“你觉得郁绯和那个春雨大人谁会赢?”

“殿下知道我的答案。”夜惜将目光投向窗外,好像窗外的两个人只是在比武,剑气荡开的风不经意地吹进窗子,她摸了摸右耳上的白珍珠坠子,不自觉的笑了,“我好像给殿下造就出一个完美的铺路人呢。”

“难道惜姑娘不是铺路人吗?”

“我只是为自己铺路而已,即使跟殿下串通下毒一事,也是为了我自己,我跟殿下是互相利用而已。阿律知道我会将哪个杯子递给殿下,所以早就抹好了毒,毒是夜莺给的,是我的侍奴禀告的宫主。幸好这个宫中没有秘密,所以说公子性命垂危,宫主才没有怀疑,夜惜也只是将计就计。”

“我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渴望自由到这种程度。”

“这个世上总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用生命去坚持。”夜惜看着窗外滴在街面上的血,眼光愈加的温柔,“郁绯并不是想做你的铺路人,他只是在为雁丘万千百姓的幸福铺路。郁绯剑下的血肉和白骨铺就的路,是通往一个没有像我们这样的人存在的世界。”

“你们只认识了九天。”

“是啊,用九天来爱上一个人足够了。”夜惜摸了摸右耳的坠子,又看了一眼窗外面上沾了血的郁绯,露出小孩子般天真的笑意。

用生命来祭奠的唤魂剑,和用迷茫和仇恨来浇灌剑,是不同的。郁绯犹如浴血的修罗,那致命的一剑直直地捅向春雨的心窝。这时从角落里窜出一个人,阿律叫着“不要”拔剑扑上来,金衣小公子叫着“阿律”拽住他的衣角。

夜长留心中一片死灰,只见郁绯剑锋一转,直直地插进阿律的胸口,剑锋一转,又穿过身后的金衣小公子,血喷溅而出,映出两个孩子瞬间惨白的脸。

所有保护四殿下的人都没有出来,如果宫主稍稍警惕一些,就会发现,宫中这么安静的原因是,有不少贵客和暗卫,猎人都躺在敛尸坊内。既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了王后派来的人,那么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四殿下呢?

反而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即使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夜长留也只能长叹一口气,一步错,步步错,回不了头。如今大势已去,他现出身:“几位护城卫队长都住手,明日开城门恭送太子殿下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