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素欢没动,黑黝黝的眼睛透着疑惑。

半晌,剑拔弩张间。

紫离的冷漠脸上突兀浮现出笑容,她收了剑:“公子,你退步了。”

“头发······是怎么回事?”

“······帮映蓝试药,等体内的毒清理干净,就会好的。”

“······表姐她有为难你吗?”

“小姐待我很好。”

原来紫离是称他公子的,现在却称别人为小姐。两人于是相对无话,沐烟压抑着怒气走过来,紫离退后一步,两两相望,沐烟立刻愣住:“你你你······”

紫眸是紫国夏兰皇族血脉的象征,也怪不得沐烟险些崩溃,说不定是陛下或者哪个王爷的女儿跑到这等边城来抢亲。护卫们手里暗器毒针蓄势待发,金枝玉叶有什么闪失,他掉脑袋也就算了,说不定还会连累勤王府的人。

“我只是那陵家的侍女,奉小姐之命来保护公子的。看来我来对了,这次若来得是个顶尖杀手,在你们拔剑之前,公子就已经没命了。”紫离见他吃惊慌张的模样,清清淡淡地说,“从今天起,公子在紫国的一切都由我来打点。”

年轻的大总管讷讷地窘红了脸,他布置得再周全,即使天罗地网,真正的高手也能像紫离这样找到纰漏见缝插针。于是对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侍女,心里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敬畏,竟无从反驳。

入秋后深夜还是氤氲着昏昏然的暖,紫离走在前面,安素欢紧跟着她听着路边的草丛里有虫子发出“唧——啾——唧——啾”的鸣叫声。

跟安素欢两个人走在略显荒凉的路上,远处的点点灯火,像是梦境里引路的眼睛。这一刻紫离觉得很安心,好似千百年前,这路,他们已经走过很多遍。

跟着后面的青年埋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前面的姑娘抬头看着天上的繁星。

不过紫离知道,那一定是跟她有关的事。

突然脚步乱了,一只手从身后扯住她的袖子。

——“哎,你还回来做什么?”

——“公子,我······”

——“不要叫我公子!我不是你的公子!”

——“······素欢。”他尝试着喊。

轻轻的两个字,他心里一颤,抬起头,紫离正看着他,温暖又怜惜地捧起他的脸,用指腹抹去他眼角淌下的眼泪。

——“素欢,别哭,我回来了。”

原来他哭了,原来他一直这么思念着她,刻骨铭心切肤之痛般地自虐地编排重遇的画面。不理她,冷待她,或者从容微笑。可遇见她时,她走,他就跟着她走。她对他笑,他却在流泪。

安素欢像受尽委屈的孩子般慢慢拥住梦里挥之不去的影子。

这夜,是奇迹,香甜又漫长。

【安素欢曾想过,若是他捡回来的不是紫离,是其他孩子,身负血海深仇或者无家可归,他是否会这么疼惜她?】

又好像回到了过去。

即使什么都不说,两个人却是去同一个地方。也因为是两个人,所以去哪里都没有关系。

紫离跟安素欢躺在骡子拉着进城卖稻草的农车上。

这一年多以来,安素欢总觉得自己像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人,很容易想起以前的事。

那年他十二岁,父亲带他去看水师练兵。天黑后水师在江边安营扎寨,他带了个侍从放了艘小船去芦苇荡里捉野鸭。在路边某个淤积的河道,水声惊起了野鸭的叫唤,若是没有那群野鸭,他也不会发现那艘滞留的小船,更不会发现小船上快没气的孩子。那孩子肩头刀口泛着青黑色,全身血淋淋的,额头滚烫。

侍从探了探鼻息,回头问:“公子,这孩子来历有些蹊跷,到底救是不救?”

安素欢把孩子抱住,气得冒烟,“当然救,你没看见她还是个孩子吗?”

侍从拗不过自家公子,于是跟安素欢把那孩子带回了营地,水师的周将军与安老爷是好友,见贤侄没抓来野鸭反而带回来了个女娃娃。这件事被长辈们嘲笑了好久,说素欢真是天生惹桃花的命,连去抓野鸭做下酒菜都能捡个媳妇回来。

连在太学一起读书的皇子们都吵着要看安素欢的小媳妇,安素欢羞怒地瞪着水泱泱的眼,就是捂着不给看。害得太子寻迦带着六岁的四皇子去爬安家的墙头,被没见过世面的吓人当成小贼举着扫帚追了两条街。

也不是安素欢不愿意给人看,只是他捡回来的这个孩子有点怕人,总扑闪这明亮亮的紫琉璃般的大眼扯着他的衣袖。除了安素欢她谁都不亲,也不说话,安素欢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整个安家都喜欢这个粉团子捏成的漂亮娃娃,更喜欢看从小就装老成没点小孩子样的公子,把这娃娃揣怀里护着的模样。

安老爷没事就揣着袖子坐在女娃娃面前研究:“来了大半年都不说话,不会是个哑巴吧?”

安夫人很高兴:“哑巴好,你不是老说我,你怎么不是个哑巴啊。”

“可是我儿不喜欢哑巴啊,总有一天他会把你丢掉的,因为整个安家只能夫人是哑巴。”

父亲为老不尊吓唬小孩子,他翻着白眼把娃娃揣怀里抱走了。晚上睡得迷糊,感觉有软绵绵的东西在胸前拱啊拱啊。他睁开眼,孩子正在抽泣着,漂亮的大眼睛蒙了一层闪光的水膜,嘴里嘟嘟囔囔:“阿离不是哑巴,不要丢掉阿离,不要······”

安素欢曾想过,若是他捡回来的不是紫离,是其他的孩子,身负血海深仇或者无家可归,他是否会这么疼惜她?

也许不会,这便是宿命。

“蝉在叫。”紫离突然说。

安素欢回过头屏息听了一会儿,摇头:“秋天哪有蝉,是鸟叫。”

“是吗?”紫离迷迷糊糊的,“我······幻听了······”

“因为中毒的关系吗?”安素欢拾起一缕长发,放在唇边发狠咬住,“你那小情人真是良心被狗吃了,他倒是舍得,你还死心塌地,真是魔障了!”

紫离扭过头,不经意四目交错,安素欢生气的模样总让她百看不厌。前方豪华的车队在路上缓缓前行,紫国随处可见参天巨木,光影跳跃在眼前,安素欢气得双目泛着水光,不一会儿听见嘚嘚马蹄声飞奔过来,勤王府的大总管好声好气地说:“安公子,请您回马车上去吧,让您坐着稻草车成何体统啊?”

紫离叼着根稻草,慢悠悠地:“沐总管,这稻草车在你看来是辱了你王府的体面,可是你们王府的体面和公子的性命比起来哪个重要,那镶金带银的马车可是个活生生的靶子啊。”

沐烟气得差点儿飞起来,把哆哆嗦嗦赶马车的老农吓得脖子缩得更紧。他正要反驳上回不过是意外!话刚到舌尖溜了个弯儿,只听见隐隐约约的破风声,众护卫抽出剑闻风劈下,剑还是从马车的窗户里穿行而过。

沐大总管差点儿把舌头咬下来。

紫离把草吐掉,笑嘻嘻地说:“这回也是意外,沐大总管不用放在心上。”

沐大总管惊了一会儿,委屈得快哭了,一夹马腹飞奔到车队前大骂:“你们这群废物饭桶,每个月那么多饷银都喂了猪吗!等回到王府你们全给老子回去吃自己!吃自己!吃死你们!”

“跟了我们几天了。”安素欢压低声音说,“在赤松他们找不到机会下手,跟到紫国来了,想杀我的人应该不少,一时间我都想不出会是什么人了。”

紫离从靴套里掏出一把匕首,镶银的柄,泛着青光的锋利刀刃上刻着一个“霞”字。她凑到安素欢耳边,小声说:“那日你们去稻谷场,我本是去客栈找你,却发现沐总管有个带来的侍女正往香炉里掺迷药。她没有任何的武功,又是个卑贱的侍女所以容易让人卸下防备,可是杀人的手段却干净利索,你看这柄匕首,淬了蛇毒,却不是致人死命的毒,只是麻痹。早就听说了‘落霞堂’有个不会武功的杀手,终于叫我遇见一回。看来活着的你比死了的你值钱。”

经紫离这么一说,他才隐约记起当时似乎沐总管是带了两个侍女,后来却只瞧见一个。他一向对这些侍从不太留心,只当被沐总管调去做别的事。

“你把他杀了?”

“没。”紫离眨着大眼,挺无辜,“扔到客栈的水井里了。”

安素欢磨了会儿牙:“那还叫没杀?”

“我没啥,她自己淹死的,充其量不过是我看着她自己把自己淹死了。”紫离更无辜了,“沐总管清晨悄悄派人打捞起来埋了,都没惊动你,我想着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没跟你说。”

······

秋天,这是紫国的秋天,枝头的叶都黄了个尖儿。

他差点儿忘记了,她是杀手。而杀手就是为杀人而生的。安素欢头晕目眩,他觉得自己快死了,脑海里有蝉鸣,还有成千上万只蜜蜂成群结队地朝远处飞去。最后一切归于安静,他闭着眼凭直接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没关系,你杀多少人都好,只有你高兴,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

【这是东离幻舞,他儿时曾在陛下的生辰宴会上看过一次,那位幻舞师是幻花,明明是冬日却满眼不合时节的繁花,他如今仍记忆犹新。】

八日后,车队驶入了凤鸣城。

是黄昏,紫离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看,满眼的浓绿,树尖上已经露出浅青紫色的小花苞。她怔怔看着,鼻间若有似无的幽香,百年老紫星树下随处坐着几个抱着茶壶乘凉的百姓。

安素欢笑道:“再过几天花就开了,这回我们来得是好时候。”

车队走到勤王府大门前,沐总管指使侍从进去报信,随后带着安素欢进了门。走过幽深得像山林的花园,勤王府与王妃已经在花厅等着。安素欢一直很迷信面相,勤王爷笑起来很温和,他以前见过紫国的皇族,瞳色都是深深浅浅的紫,勤王爷瞳色偏浅,五官端正气质清雅。

双方见面自然先是一番客套,互相寒暄后,安素欢叫侍从送上见面礼,接着就有人引着灯笼去宴客厅。紫离非常本分地默默敛眼低头跟在他身后,密切观察这座勤王府。

不愧被称作世外桃源的九国,勤王府里外都透着低调的奢华。

这座王府很大,又在都城的最西边。遇龙江的直流落星河贯穿都城东西,这河水澄澈非常,府里就巧妙地将河水引入府中,造了一片湖。踏着长长的石桥一路走到湖中心的落了纱幔的亭里,四处灯火飘摇,还有星子落入湖中,有乐师在湖中另一处亭里吹箫。与那金碧辉煌纸醉金迷的大宅相比,这王府的主人真是风雅至极。

尤其是宴客的菜,也是花尽了心思,都是紫国正宗的菜系,食材虽不稀罕,却也都是在其他地方吃不到的。

紫离来之前早就买线人调查过勤王爷,他是真心想招安素欢为女婿,不为他的家世,也不为他的地位,这么多年都没什么怨恨,只是纯粹想为自己的女儿找个好归宿。

只是为什么一定是安素欢?

她不明白。

勤王爷端起酒杯:“承蒙安公子不弃,令府上真是蓬荜生辉啊,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沐烟提,招待不周的地方也请多担待些。”

“王爷言重,这段时间要在府上叨扰,不要打扰王爷的清幽就好。”安素欢举止得体,唇角带着礼貌的笑意,整个人便明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王爷以后就直接称呼素欢的名字吧。”

“好好,素欢,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

两人正说着,石桥的深处已经走来王妃与小郡主母女俩。小郡主叫夏兰问袖,紫离心里吹了个口哨,主角来了,好戏也到了登场的时候了。她等着看这场戏已经等了好久,少有这么兴致勃勃的模样,连安素欢偷偷往她手里塞果子都忘了礼数,往嘴里一塞,嚼得津津有味。

夏兰问袖落落大方地跟安素欢施了个礼,双眼一眯,笑了:“早就闻安公子气质如兰,惹得无数女子芳心暗许。本来问袖还半信半疑,如今见了才知道那传说中的安公子倒不如真人的百分之一。”这个小郡主真有意思,满嘴抹蜜,言语轻佻,倒像个女登徒子,就差拿把扇子端详他的脸蛋儿。

王妃嗔怪地瞪女儿一眼,勤王爷摇头苦笑:“素欢,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平日里就这么没轻没重。”

安素欢笑了笑,表示不介意。

那小郡主耸了耸肩,见他真的不介意,便兴趣缺缺地坐下了,连抬眼皮看他一眼都懒得。这倒让紫离开了眼界。难道这门亲事只有勤王爷一门心思地想要促成,而这位问袖郡主根本是另有所爱?这也不无可能,普通人家尚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生在皇族?

紫离正想着,突然那位问袖郡主又扫到紫离的身上,她来不及收回目光,这样唐突相遇。夏兰问袖愣了一下,突然站起来走到紫离面前俯下身子,眼对着眼。紫离就让她看,看这小郡主搞什么名堂。这小郡主也不孚众望,突然往后倒大叫着:“救命啊!她要杀我!”

这一嗓子不要紧,王妃吓得手里的酒杯都掉了,原来站在王爷身后的沐烟闪电般接住了夏兰问袖的身子,接着毫不余力地一脚将紫离从亭台踢飞出去。安素欢咬紧了牙,没动。紫离像断了线被踢飞老远,众人惊呼,也就是在即将落水的瞬间,一袭白衣好似天外飞仙从天而降,牢牢地抱住紫离的腰身,足尖轻巧地踏过水面。

众人暗赞,好俊的身手!

接着对面亭台里的箫声里混入了玉琴声,安素欢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天外飞仙般的男子却抱着紫离足尖一旋,在那水面上循着琴声跳起舞来。安素欢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的轻盈,好似一只白蝶逗留在水面之上。

刹那间,他好似感受到了夏日深夜徐徐的夜风,接着那白衣的飞仙与紫离凭空消失在茫茫水面上,倒影着星的水面上陡然升起点点黄色的萤光。

有伺候宴会的的下人忍不住喊:“是萤火虫!他们变成了萤火虫!”

众人都被这不可思议的景象迷住了,啧啧称奇。那萤火虫也来越多,机会占据了整个湖面,好比一场夏夜的聚会。半晌,琴声渐渐缓了,萤火虫聚集在一起描绘出那男子抱着紫离的形状,接着变成了两个活生生的人,踏着琴声最后的余音缓缓落在亭台里。

这是东离幻舞,安素欢儿时曾在陛下的生辰宴会在看过一次,那位幻舞师是幻花,明明是冬日却满眼不合时节的繁花,他如今仍记忆犹新。而东离的幻舞师是极少的,这幻舞也是千金难求。

这是勤王爷从东离请来的幻舞师,多半是招待他这位贵客的,可是安素欢高兴不起来。他冷冷地瞥了眼将紫离一脚踢飞的沐烟,那沐总管脸皮憋得通红垂头丧气地低着头。

夏兰问袖毫不愧疚,像个贪玩的小女孩,竟跑过来抱住紫离的胳膊摇了摇:“姐姐你别生气,人家开个玩笑嘛。玉先生真厉害,竟能抱着人在湖面上跳舞。我只知道玉先生能将自己幻成萤火虫,没想到还能将别人幻成萤火虫,真的好厉害!”

“袖儿!”勤王爷面色一凛,比起威严反而是无奈比较多,“回去闭门思过!”

夏兰问袖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带了侍女转头就走。

她任性妄为,她肆无忌惮,她娇蛮无礼,她可以,因为她是郡主。

“这孩子被我惯坏了,让素欢与玉先生见笑了。”勤王爷叹了口气。

那玉先生翩翩落座,风采样貌竟不输安素欢。一个是黄昏在天边烧透了的晚霞,一个是清晨被风吹散的浮云,风格完全迥异的两个人。

宴会重新进行,推杯换盏间也熟悉起来,一直到深夜,他们才回了王府收拾出来的兰苑休息。

【如果她不背叛,那么安素欢绝不可能离开她,也不会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因为喜欢,也只能是喜欢。】

从那日后,安素欢很久没见过那个问袖郡主,听勤王爷说,王妃去山上的寺庙里斋戒辟谷,郡主也随着去了。在紫国的旧俗里,确实有斋戒辟谷这么一说,不过旧俗也是可有可无的。

安素欢倒是真的不介意,白天带着紫离在城里晃悠,入夜便在王府与勤王爷的众门客饮酒听曲,日子过得悠闲。紫离觉得安素欢近些日子沉默了许多,虽然他以前在人前也冷淡,但与她在一起却是个喋喋不休的家伙。

他不怎么喝酒,是因为他每次喝酒都要尽兴,都是要醉的。

这勤王府的护卫还算周全,勤王府里白吃白喝的这些门客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沐管家寸步不离地守着,就算他喝醉了,也没什么干系。于是趁他酒酣耳热之际,从后门悄悄离开王府。

深夜的凤鸣城,干净清幽,每每以为走到灯影的尽头,一抬头总能看见一盏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着。

紫离走着走着,遇见一个面摊,她坐下来,朝看起来挺邋遢的老板喊:“老板,来两碗馄饨面!”老板伸了个懒腰,开始半梦半醒地烧水下面。紫离支起下巴,回头朝树影里摆了摆手:“沐大总管,跟了这么久辛苦了吧,我请你吃馄饨面。”

恶人总是先告状,沐烟跳出来,指着紫离的鼻子:“你耍我玩很开心吗?”

紫离看见他暴跳如雷确实内心十分的舒爽,本以为沐大管家会拂袖而去,他却走过来一撩下摆坐下了。两碗馄饨面端上来,他拿了筷子,张嘴就吃,边吃边嘟囔着:“反正不用我花钱,不吃白不吃。”

他好像跟面条有仇似的,紫离咬了一口,硬是咽下去。

面是生的,馄饨里面的肉馅更是生得能咬出血沫子来——再看那面摊老板已经躺在长凳上打起了呼噜。

她放下筷子:“沐总管,你为什么总跟着我?”

沐烟抹了下嘴,想了想说:“你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现在那个人呢?”

“死了。”沐烟满不在乎地说,“很多年前就死了,那时我还很小,她也很小,我母亲带着她去逛夜市,后来她们失踪了。几天后我母亲的尸身被人从江里打捞起,已经被鱼咬得面目全非。遇龙江底下激流暗涌,她的尸身早就不知道卷到哪里去了。”

紫离看了他半晌,低头开始吃面。

“以前我母亲很喜欢她,明明我才是她的儿子,可是母亲却更喜欢那孩子。我母亲是那孩子的奶娘,从小到大,我没有喝过她的一口奶水,是喝小米汤长大的。可我命贱,从小瘦归瘦却连个风寒发热都少有。”沐烟突然笑起来,脸上又开始泛红,像熟透的苹果,“不过母亲说,这样好,能活得长些。以前我不懂,长大后就慢慢懂了。那孩子是睿王爷的女儿,金枝玉叶,连我母亲所有的疼爱都抢去了,可是她死后连个尸身都没留下。”

紫离抬起头,仿佛听见蝉鸣,越来越强烈。

“也许,我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不可能。”沐烟摇摇头,有些茫然,“她虽是睿王爷的女儿,但她的眼睛是黑色的,深不见底的黑色。也是因为如此,她没有得到郡主的封号。她死后,连个郡主陵都没有。而睿王爷却厚葬了我的母亲,又将我送进宫里做六皇子的陪读。如今我是勤王府的大总管,这样说起来,倒是我命好了。”

等他说完,紫离已经吃了半碗没煮熟的馄饨面。

沐烟落寞地看着她,半晌见她擦了擦嘴,半点没听进去的模样:“沐烟,你真烦。”

伤感的沐大总管瞪眼跳起来,火冒三丈地走了。

······

“这小子。”板凳上打呼噜的人开口,“挺可爱的嘛。”

紫离笑眯眯的:“他小时候就这样。”

“阿离。”懒洋洋的人掀开眼皮,“以前我跟你说过,假如撑不住了,还有我们可以帮你,你还记得吗?六年前你加入六大杀手时,我怎么跟你说的,你还记得吗?”

紫离记得,六年前,安素欢比她年长一岁,已快到了娶妻的年纪。他的未婚妻是很小时定下的,是赤松三大贵族之一蓝丞相家的小姐。没有一个王希望自己最信任的三大贵族反目成仇,当然也不希望他们一个鼻孔出气,若对王有了异心,文有蓝家,武有那陵家,财有安家。

她虽年纪不大,对这些却是通透,至于原因自然牵扯到她的身世。

安家既然收留了她,自然会派人去调查她的身世,意料之中的要去紫国查,可也是意料之中的,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

安夫人问起,紫离也只是说不记得了。

只是紫离知道,安家上下都喜欢她,可对于来历不明的人也绝不会百分百信任。

这事不仅紫离知道,连城北首饰铺子的玉老板都知道。因为是未婚妻的关系,安素欢不知道送什么,就去首饰铺子里打簪子送给蓝家小姐。玉老板是个古怪的人,邋遢得看不出年纪,喜欢盯着紫离的眼睛研究。紫离就一眨不眨地让他看,俩人能一眨不眨地看对方看半天。

最后是玉老板打个哈欠,赭色的手指挑起她一缕头发,笑道:“小紫离,我挺喜欢你的,要不要跟了我?”

紫离也不含糊:“假如你让蓝家主动取消婚姻,还要有个让陛下都信服的正当理由,不仅我跟了你,还会带一个人,如何?”

玉老板陡然精神起来:“什么人?”

“他的名字你应该没听说过,不过你应该知道,武林世家玉箫山庄一夜间被灭门,连只苍蝇都没飞出来。”

玉老板莞尔一笑,恩,如果能看见他乱蓬蓬的头发下的脸的话。他应了紫离,半月后,葬月都城闹得纷纷扬扬,蓝家小姐迷上个舞师,干脆私奔了。蓝家丢尽了脸面,成了城内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料,不过陛下倒是请蓝丞相和安老爷去宫里吃了两回酒,事情便不了了之。

紫离与映蓝加入六大杀手的那天,玉老板一边楼一个高兴得不行:“你们记住,若是背叛同伴或不珍惜自己,我会把你们吊起来打。不过在外面撑不住了,不要硬撑,还有我们。”

这一年多以来,紫离倒不是硬撑,她听从那陵飞羽的缘由之一是因为映蓝,不过还有一个不可言说的原因是,她要离开安素欢。

如果她不背叛,那么安素欢绝不可能离开她,也不会娶妻生子开枝散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