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天,他会死在哪个儿子手上,就像他的父王死在他兄长送去的美人手里——只是那个美人却是兄长从他手里抢去的,可这又谁知道呢?

而丹青却用澄澈的眼睛微笑着说:这位叔叔,我是来找我弟弟的,你呢?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干净而热情。他身边的臣子,或者他的儿子们,从没有一个人会这样看他。他说自己姓常名云,是赤松人,来紫国都城寻亲,可是亲人已不在了。于是在客栈里二人住了相邻的客房,白日里丹青带着那个总是寒着一张脸的侍卫绿云雀出去暗访奔波,回来便跟他这位气势逼人不假颜色的常叔叔一起下棋论战,成了莫逆之交。

他总叫他“常叔叔”,他听得顺耳又亲切,而现在的叫法却是陌生。

不过却也是最准确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红月常云,他是凤丹青,他们是敌人。

“陛下。”凤帝见他走神又唤他,“陛下不能把他还给我吗?就算他刺杀您,如今他也死了,陛下心胸宽阔总不会连一具尸首都不放过吧?”

是冷冰冰的称呼,赤松王伸出的手僵下来,横亘着十年光阴,他早已不是对谁都温暖如春的少年皇子了。他安插在流苍国的细作把丹青登基后的事都巨细不遗地传回赤松。丹青的手上跟他一样沾满了鲜血,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他如何蝉蜕般痛苦地脱掉天真的外衣,成长为皇权在握,脚下踩着万里河山,臣民敬仰的君王。

“在赠你这块白玉莲花时,我就说过,只要你带着这块玉来找我,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你。”赤松王微微一笑,“多年不见,坐下来喝杯酒的情分总是有的吧?……还是,丹青你不肯卖我这个老人家一个面子?”

凤帝记得以前他气势逼人英武不凡,如今气势还在,可两鬓的白发总能显出岁月的无情。

已经没有常叔叔了,赤松王也老了。

他走到榻前坐了,双手执起那个碧玉杯,双目含泪:“……敬……我们的万里河山。”

说罢一饮而尽。

【这都城的百姓都说,大殿下孝感动天,而二殿下只忙着招兵买马,一个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关心的人,如何能关心他的子民?】

当年丹青知道今颜让自己来紫国,是为了让丹沉顺利地继承储君之位。

可在紫国打听皇弟丹素的踪迹,也并不是音讯全无的,云雀甚至听说有特征相似的孩子流落街头,去寻时却也寻不见了。其实那年月街头流浪的孩子多了,多是西临国的战争遗孤,不少人去各地寻亲,所以他们也并不显眼。

一个月后,丹青收到了父皇身边的内侍总管徐塘的密信:陛下病危,二殿下已被立为储君,速归。

密信从都城里发出至少要十几日,这么说来,他离开没几日密信就已经发出了。

“云雀,我得回去,你留在这里继续寻找丹素的下落。”

“你自己?”云雀难得脸上有什么表情,此时却激动地瞪大眼,“你以为你能平安回到宫里?”

云雀从十岁起就在太子丹素的身边,从小到大也是被捧到云彩里长大的,又长了一身铮铮傲骨,脾气也臭了些,不爱理人。不过,他是绿家的人,生得风流俏丽,又是皇后娘娘眼前的红人,所以朝里赶着巴结的人也不少。不过他看不起那些人,不与之结交,也真得罪了不少人。

他从来都不喜欢丹青殿下,觉得他这个人太虚伪,总是把小太子哄得服服帖帖的。可是这世上的皇家哪个会为了权位顾及亲情?在云雀看来,丹沉殿下去争抢的举动并不是多高明,丹青殿下才是最可怕的,他不仅不去争,还要他的父皇求着把皇权交到他的手里——这样的凤丹青,年幼天真的小太子怎么能斗得过?

太子丹素走丢后,身为贴身护卫的云雀被打个半死,绿家也把他逐出家门。一时间,那些没巴结上的全都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尝尽了人情冷暖。

在宫中的水牢里,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大殿下隔着牢门问他:“我要去找丹素,你去吗?”

云雀冷笑:“试问一下,为何太子殿下走丢的时候,偏偏是大殿下不在国内呢?这难道真的是巧合吗?我不相信三殿下会把太子殿下弄出宫的,我死都不信。可如今三殿下死了,太子已经入土为安,全都死无对证,大殿下您又来装什么好人?”

丹青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无论他说什么云雀都不会相信。

“如果我说丹素还活着呢?”

“你会留活口吗?”绿云雀有些震惊,为这滴水不漏的伪善,“还是你想利用我?利用我什么?”

“你跟我去了不就知道了?”

云雀想知道自己如今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于是就跟丹青去了紫国。可是到了最后他才相信,大殿下的确是在利用他,可他……无非是想利用自己找到丹素太子。而丹青也知道,宫里已经不再有云雀的位置,回去也必定会被寻个由头被杀掉。所以丹青带他出来,并没有打算让他回去——即使是找到丹素,也要云雀护着皇弟去其他地方隐姓埋名地过日子。

“我现在相信这宫里只有您一个人是毫无目的地真正关心着太子殿下了。”

丹青觉得他在说傻话,笑了:“那当然啊,他是我弟弟啊。”

云雀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在利益面前,连疼爱他的家人都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可大殿下却救了他,他直直地拜下去:“殿下,请原谅云雀之前的无礼,也请您务必平安回到流苍。属下相信太子没有死,属下会一直找下去的。”

拜别时,常叔叔送他一个锦盒作为礼物,并嘱咐他,回到家再打开。

这一路没有他想象中的腥风血雨,没有人追杀,没有人暗算——直到有一回他半夜睡不着到船头透气,看见憨厚的对他照顾有加的船工正利落地把匕首刺入蒙面杀手的胸膛,而后踢进水里,拍拍手,回船舱睡觉。

有人在暗中保护他,应该是徐塘安排的人,父皇身边的那位总管一向做事都很周全。

那么杀手呢,有谁不希望他回流苍?

丹青回到宫里正是盛夏,他匆匆去探病,却被守在寝殿外的云国巫医和徐塘拦下了。

徐塘见大殿下满面都是风尘仆仆之色,心痛得直皱眉,不过也只能拦着:“殿下,陛下在休息谁都不见。”

“父皇如今怎么样了?”

巫医说:“陛下的身体受不得寒,这种天气对他等于是救命的药引,殿下不必着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陛下的情绪不宜太激动,所以……”

丹青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我不出声,就在旁边看看,行不行?”

巫医望着徐塘,满脸都是“你问他”的无奈模样。

徐塘接了个烫手山芋,左右为难了半晌,不知道该不该对殿下说,不过从其他人嘴里听见的话,还不如现在让殿下有个心理准备比较好。

“殿下,您还是不要进去得好。”

丹青鼻子一酸,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了几个滚。

“今日您回宫,昨日玉今颜就来求见陛下,不知道他跟陛下说了什么,陛下把老奴叫进去……拟了圣旨……”徐塘小心翼翼地看向红着眼呆怔的大殿下,“……是立二殿下为太子的圣旨,等过几日陛下能上朝就昭告天下……老奴劝殿下不要再靠近那个人了,他的心已经不再向着殿下了。”

丹青盯着地上的玉砖,许久才走近两步,把手放在那紧闭的殿门上。

“父皇,别人怎么说我不管,我信他。”

“殿下……”徐塘惊得张大了嘴,几乎忘了礼数,“殿下为何到了现在还执迷不悟?”

“我信他心里装着的是整个流苍。”

梨花落了,少了那份单纯的白,满眼都是姹紫嫣红。宫里氤氲着浓浓的花香与暑气蒸腾着——就好比每代君王更替前的剑拔弩张,各种势力暗暗胶着,说不出的压抑。

听到大殿下回宫的消息,右相几次秘密托人送信,说他与几位大人同殿下有要事相商。不用猜想也是立太子的事情传了出去,右相虽不欣赏大殿下的性子,但是没了太子丹素,二殿下也绝对不是一个最好的人选。丹青无心去争,只叫人回话说父皇病重,他要闭门礼佛为父皇祈福,不见客。

堂堂一国之相被拒绝了几次,又气又急,朝中众人见大殿下只会懦弱回避,只怒其不争,又恐二殿下将来报复,都开始秘密疏散自己的家眷,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丹青闭上眼,也捂紧耳朵,看不见,也听不见。

每日要紧的事只有一件,就是给父皇煎药。这本是太医院的活儿,皇帝入口的东西让皇子来煎,与理不合。皇帝的病也没个准头,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二殿下若是借题发挥,光是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个大活人。

徐塘刚开始也劝阻过,可丹青的性子也倔得很,低头蹙眉说:“我送我的,若是父皇不喝就倒掉吧。”徐塘只能端着药碗苦着脸进门,没多会儿出来时端着空碗面露喜色地走出来,“陛下晚膳后还要吃药,殿下可要准时啊。”

于是丹青每日两顿送药,偶尔也能遇见同来尽孝道的皇弟。

凤丹沉春风得意,身后跟着淡金衣,秋水双眸总是无波无澜的玉今颜。

“皇兄,听说父皇最近的药都是你亲自送来的。”凤丹沉微笑,“这都城的百姓都说,大殿下孝感动天,而二殿下只忙着招兵买马,一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关心的人,如何能关心他的子民?”

丹青淡淡地说:“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与其他人没关系。”

“皇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父皇不喜欢我母妃,也不喜欢我,从小到大我只有远远地看着你们父子情深的份儿。我要让父皇知道,让天下人知道,我凤丹沉不是长皇子,也非嫡出,可我能坐上那个皇位,让那些在背后都嘲弄我的人通通闭上狗嘴。”凤丹沉咧开嘴,那面目多了几分狰狞之色,“你不明白吧?因为从小你是在期盼下长大的,你怎么能明白?”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给小他两岁的皇弟喂饭,一个不太会喂,一个不太会吃,总弄得满脸都是。宫女奶娘都忍俊不禁,他用袖子去帮他擦嘴,小娃娃乐得咯咯笑,口齿不清地喊他,哥哥,吃,吃……

——后来每次丹青想起他儿时软软嫩嫩的模样,还是会觉得可爱又可笑,只是无法与眼前的这个孔武有力的男子找到半丝相像的地方了。

一直到如今,他连丹沉成年的样子都忘记了,还记得他婴儿时的模样。

“人啊,记忆太好了总归不是件好事,不是说难得糊涂吗?”凤帝拿起壶给自己斟酒。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这次与赤松王一别,就再无相见之日,于是当年离别之后发生的事竟也能痛痛快快讲出来。埋在心里太久,竟没有腐朽,只是堆积得更深。

赤松王长叹一声,按住他发抖的手:“丹青,你喝多了。”

“我没醉。”

“……你不能醉,你还有事要做。”

“是啊,我还有事没做完,外面那么冷,我总不能让他在外面等着。”丹青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有礼地拱手,“多谢陛下的酒。”

赤松王没再说什么,看着他挺拔颀长的背影随着提着灯笼的侍女琼,慢慢地消失在夜色里。

他无比怅然地扶住额头:“玉今颜,你竟能下得了这个狠心去骗他。”

【今颜也慢慢瘫坐下来,将他的脸按在胸口,茫然地仰望着叶隙间苍白得像是失血的天空,蝉叫得撕心裂肺,泪水透过薄衫烫得胸口发疼,内心却被一寸一寸地冰封。】

雪落红梅的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人,白玉雕骨,明月凝神,秋水为眸,满身都是清新的水汽——这世上已经没了城北首饰铺的玉老板,只有流苍国失踪了十几年的玉家小公子玉今颜。

“我答应过姐姐,今生不再踏入流苍半步,所以,让陛下他知道我死了,反而更好。”今颜笑笑,“我已经害得她,有父兄却见不得,有苦却诉不得。她那样骄傲嚣张的性子竟能在那个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的后位上做了十几年,那么谨慎辛苦,她这一生都被我害了。”

从小到大性子懒散的今颜都是在姐姐的恨铁不成钢的指责中长大的,他听得最多的话便是:玉今颜,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夫子的教导都被狗吃掉了吗?今颜都明白,其实姐姐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像父亲那样入朝为官为君分忧造福百姓,于是把所有的期盼都寄托在弟弟身上。

红月常云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能记住的却没几个。不过当年玉家龙凤双生子的美貌他却记得很清晰,姐弟生得模样相似,不过今颜是月光下庭院里静静绽放的昙花,而殊颜却是骄阳下恣意怒放的国色天香的牡丹。

牡丹是注定要种进凤家花园里的。

丹沉做了太子后,第一件事就是亲自登门去玉家求亲。玉大人对太子爷自然不敢说半个不字,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太子登门求亲的事玉今颜是不知情的,因为那时他正忙着四处打听凤丹素的下落,只要没看见尸体,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聪慧机灵的太子丹素就那么死了。等他知道后已经迟了,姐姐恨得双目赤红,巴掌狠狠地甩在他的脸上:“玉今颜,一臣不侍二主你不懂,出卖自己的姐姐来讨好主子你却懂得,没想到我们玉家竟会出一个像西临国蓝惜寒那样人尽唾弃的无耻小人。”

玉今颜也不辩解,只是微微一笑:“姐姐把我跟卖主求荣的蓝惜寒相提并论倒没什么,不过夜长留再品质高洁人人称颂,他也是北夜的叛皇子,难道姐姐是在暗示大殿下会像他一样背叛我们流苍吗?”

姐姐气得全身发抖,又甩了他一巴掌。

几日后宫里的内侍大总管徐塘带着赐婚的圣旨去了玉家,不过,却是将玉殊颜赐给了大殿下凤丹青为正妃。

许久之后今颜再踏进丹青的寝宫,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竟让他觉得陌生。丹青正在厨房里熬药,蹲在炉火旁小心地看着火,轻轻地扇着小扇,十分的专注认真。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了他一眼,指着凳子:“坐那里,不要沾到灰。”

他没动:“是我姐姐求你的?”

“嗯。” “你去跟陛下要的圣旨?”

丹青没抬头:“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总要成亲的。”

“既然只是想做一个闲散王爷,为何要参与这些事,你知道太子不会放过你的。”

“……就像你们不放过丹素那样?”丹青终于看着他了,面无表情的,“他还那么小,他那么信任你,今颜怎么能狠下那个心呢?”

今颜看着门外梨树繁茂的枝叶,漫不经心地笑:“你都知道了啊?”

“宫里少了个美人,因为住得偏,身边伺候的只有两个宫人,并没有人去在意那个女人的死活。我派人去仔细盘查过了,她失踪大约就是三皇弟出宫那会儿的事。他一向与丹沉走得近,耳根子也软,私自带人出宫这种事若没有人在旁仔细指点,他根本没那个胆子。”丹青看着他的笑脸,并不动怒,只是在叙述一件他知道的事情,而这件事情似乎并不能让他难过或者生气,“丹素的确是三皇弟带出宫的,不过能把丹素哄上车的人也只有你,那孩子虽然年纪小,却不会那么没分寸的,是我们看着他长大的,你忘了吗?三皇弟只能招认,因为他说出真相的话,那个宫外的美人还有他宫里的母妃都会没命,所以他只能做了你们的替死鬼。”

“不错不错,非常准确,滴水不漏。”玉今颜忍不住鼓掌,笑得更开怀,“我的大殿下啊,您真长了一副玲珑心肝,能去断案了。”

只听见药罐被打翻在地,落在青砖上,好像两个人之间最后的一丝牵绊也被一并打碎。凤丹青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整个人压在门板上,拳头高高扬起来,今颜看见他眼中的仇恨与愤怒如烈火般。是啊,就是这样,把你的仇恨和愤怒变成维护正义与幸福的力量,一直这样燃烧下去,直到你死去的那天。

而丹青并没有打下去,只是咬着牙看着他,最后眼睛里盈满泪水。

“……你跟了丹沉,良禽择木而栖,我不怪你。”

“你把我骗去紫国,让我差点儿死在那里,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的新主铺路,我也不怪你。”

今颜看着他,突然激动起来,很想朝他吼:你以为我愿意把你赶到紫国去吗?你这么傻,你不知道你皇弟有多少次让我动手杀你,你若不赶紧离开一阵子,难道我真的要动手杀你吗?而且,丹素真的有可能在紫国啊……我……今颜只是呼哧呼哧喘气,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

“可你,可你不能动丹素……是我们看着他长大的,我们还说过,以后要共同辅佐他,让他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你怎么能……”

丹青慢慢松开他的领子,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今颜也慢慢瘫坐下来,将他的脸按在胸口,茫然地仰望着叶隙间苍白得像是失血的天空,蝉叫得撕心裂肺,泪水透过薄衫烫得胸口发疼,内心却被一寸一寸地冰封。

今颜记得那日从丹青的寝宫回来,他在屋子里枯坐了一夜。

次日,徐塘来传陛下口谕,要他避过耳目,宵禁后去春华殿面圣。

那夜他跪在病榻前,已经瘦得脱了相的陛下伸出手,他伸过去握住,手掌温热,像儿时父亲的手。

“今天丹青送药来时问我,他还有没有机会做皇帝,我跟他说,只要丹沉死了,皇位就是你的。”病榻上的皇帝笑得很无奈,“你猜他怎么跟我说?”

“殿下定然会说,连自己的兄弟都害死的人,您放心把子民交到这样的人手上吗?”

“……果然最了解他的人,是你啊。”

今颜不禁露齿一笑,像个被表扬的小孩子。

他又一怔:“今颜,你恨我吗?”

这样被突兀地问,今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不上恨,只是很遗憾,等陛下驾崩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他身败名裂,父亲不认他,把他逐出家门。姐姐恨他,丹青也恨他,他将要做的事会让整个流苍国的百姓都唾弃他,史官们会在史书上记载他血淋淋的罪行。说不定很久以后,会成为夫子们惊醒弟子的反面故事。

他不恨,真的不恨。

他曾在一树梨花下对殿下发誓永不相弃。

所以从那以后有什么外面送来的食物,他总要第一个吃,比如初夏时紫国运来的奶葡萄,北夜特产的猫牙枣……这些东西本身是好东西,可是与其他一并送来的东西吃了,竟差点儿要了他的命。而且没有人知道玉小公子在进宫做伴读前,一直生活在深山里,是位隐居的杀手的关门弟子。所以皇后和二殿下的母妃派来的那些功夫拙劣的杀手会被他杀掉扔到冷宫的井里。

今颜只想他好好地活着,可陛下问他:“丹青也只想做一个闲散王爷,可是皇后会相信吗?丹沉会相信吗?今颜,你能挡住那些有毒的食物,处理掉那些杀手,如果我死后,皇后光明正大地找理由陷害他,你能怎么办?带着他逃跑吗?还是杀光所有的人?就算你们逃走了,那你的家人怎么办?”

今颜咬住嘴唇,皱眉盯着地面,心里乱得很。

“陛下,那要怎么办?”

他毕竟年轻,阅历不够,有很多事必须要依赖长者。

皇帝叹口气:“这个皇位并没有那么好,可我答应了他母亲要好好保护他,流苍的臣民也需要他,而他必然会辛苦,不过他能好好活下去。”说完又摸摸今颜的头,“我有个办法,可是太委屈你了。”

岂止是委屈,可是,今颜答应了。

现在想起来,今颜都有些恍惚,当时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那并不好受。

那夜,他趴在陛下的病榻前哭了。

次日陛下驾崩,宫里一片素缟,新皇准备登基时,太医查出先皇是中毒而死,近卫营查出昨夜宵禁后玉今颜和凤丹沉先后去过春华殿。而后徐塘拿出先皇驾崩前拟写的改立凤丹青为储君的诏书。那日很乱,凤丹沉从即将登基的新皇与玉今颜一起被打入水牢听候发落。

新旧交替总有很多事,先帝大丧和新皇登基,他似乎被忘掉了。

——直到他的姐姐,一身淡金宫装被侍女侍卫围着浩浩荡荡地来了水牢,屈尊降贵的模样,冷冷地看着缩在角落里肮脏得像一条落水狗的弟弟,眼中没有一丝怜悯。

“我现在是皇后了。”

今颜诚心诚意地回道:“恭喜皇后娘娘。”

“因为你跟废太子一起谋害先皇,我们全家都被株连,幸好我们早就与你断绝关系,所以不必为你陪葬。”玉殊颜高高仰着下巴,忍住因为心痛而快流下的眼泪,“……今颜,最后像个男子汉那样,去承担吧,不要求我,我只会更看不起你。”

他原本就是要死的,能求谁呢,或许去求那御座的人,他念及旧情会饶他一命。

“娘娘,我只求速死。”

“陛下心地良善不忍心杀你,那就由我来亲手堵住这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玉殊颜毕竟是女流之辈,见不得血腥的场面,带来的是鸠酒。

他笑了,高高端起酒杯:”……敬我们的万里河山。”——一饮而尽。

【这些年她已经习惯利用别人珍视的东西来威胁别人按照她的想法做事,不会心虚,就算因她而死也不会内疚。】

天边微微露出了鱼肚白,侍女琼进来加了酒,又剪了两回烛花。

赤松王听故事听得过瘾,只佩服那个仙去的流苍皇帝,什么叫步步为营,只是苦了玉今颜,真是苦断了肠子,打落牙齿和血吞。可如今他能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把这些故事讲完,还能面带微笑,好似心里一点伤口都没有。

“为什么你喝了鸠酒没有死?”

“因为姐姐问陛下要怎么处置我,陛下说要大赦天下,所以我与废太子都被流放千里。我跟殿下说过,姐姐说谎时会不自觉地摸自己腰上挂的香囊,他觉得不对劲,就把身边从小就跟着他的侍女给了姐姐。那鸠酒是那个侍女换的,不枉我以前有好东西也总留给她一份。”今颜忍不住大笑,摸出随身的烟袋锅子对着红烛点上,“陛下,你看我的命就是那么好,这样都死不了。”

赤松王记得当时自己见到玉今颜的时候,明珠蒙尘,破破烂烂地戴着手镣脚镣,染上了瘟疫,都快没了人形。他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让丹青那个大孝子竟连杀父之仇都不报,还因此对自己的千娇百媚的皇后失望透顶。

他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个脏兮兮的家伙,他不怎么说话,事也不多,被折磨了也不吭声,好像很能忍。当然伙食也很差,只有凉馒头和水。即使染了瘟疫被负责押解的官差丢到路边一走了之,他也没有寻死的念头,爬着去沟里找水喝——于是红月常云救了他,他最欣赏不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他那对莲花白玉,一块送给了丹青,另一块却是给了今颜。

只是常云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到那块莲花白玉竟是深夜,那人大大咧咧地出现在他的寝宫里,邋遢得看不出模样。他乐呵呵地说:“陛下,你说过我可以拿着这块玉来找你,现在,还算数吗?”

若要杀赤松王,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有命杀,也没命逃。

他跟那陵飞羽都知道,所以压根就没有想过这种事,那些在街上的斤斤计较你追我赶,不过是给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