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你还怕短命?”

“怕。”博果睁大疲惫的眼睛,“我还没找到小哥。”

夜鹤冷哼一声,满心的不悦,“找到又怎样?找不到又怎样?他活着你当如何?他死了你又当如何?”

博果认真地道:“都好。”

“都好?”

“找了这么多年,他生或者死,好像只为了一个答案似的。”博果捂住脸,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嘶哑的笑声,“这些年我让自己像一条狗那样活着,若是不知道答案就死了,那这几年的坚持岂不成了很大的笑话。”

像狗一样活着没错,可她终究是个人啊。

这样的博果让夜鹤的心沉甸甸地往下坠,再也说不出任何狠心的话。

第五章

【第五鼓:心魔之鼓】

大执事的万华宫里,正殿的三个大炭炉只燃着一个,那些从南方移栽过来的珍稀花草都冻得无精打采呈出僵死之状。

现在没有坊主送折子进来了,即使是大执事也就是空荡荡的一个头衔。金七去的时候,他正在认真地描着一幅寒梅图。枝干苍劲,笔墨流畅,画者的心倒是静谧悠闲,此时还能画出那傲雪欺霜一派淡泊坚韧之意。

金七眯着眼去剪了烛心,火光稍亮了些,“好一枝冷眼笑冬风的红梅。”用手拨弄了下案上铜钵里那枯烂腥臭的荷叶,“我早就说了,这白荷花娇嫩要在艳阳下有柳枝隐隐绰绰地遮阴才能活,在宫里养不活的。”

大执事边阅览各坊里送来的账单明细,边漫不经心地道:“与其可怜那些草木,倒不如可怜下这夜留宫里几千张嘴。木炭短缺还好,那珍珠坊送来的清单,冰窖里的食材满打满算也只够七日的用度了。”

殿内又安静下来,金七老头去逗弄乌龟了。

过了大半天,金七又道:“宫主在外,大执事坐镇万华宫,可陛下为何没来投奔你。”

“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金七漫不经心地说:“或者是大执事有什么事在瞒着属下?”

大执事笔尖顿了顿,又重新动起来,“与其在这里相互猜忌,倒不如想想如何去跟荷公主周旋些补给。”

又过了两日,珍珠坊原本挂得满墙的菜牌子,一夜之间撤掉得只剩七八个,而且其中四五个都是糕点,蔬菜水果的供应已全部下牌了。

有些金主终于发觉事态不对,这夜留宫是要断粮了,一起闹到万华宫让大执事给个说法。大执事先是给各位金主请了罪,又宣布即日起宫内一切吃喝用度费用全免,直到宫门口的赏金告示被揭掉的那日为止。

次日早上的早膳,每个金主只分到两个包子,一碗薄粥。

宫奴们的吃食更是由三餐缩减到一餐。

那繁华的十里长街上,丝竹之乐从未断过,笑语欢歌也靡靡如昨。可宫内的气氛已经蒸腾发酵,不少有先见之明的金主屯了些粮,此时竹帘掩窗闭门不出。安分守己的宫奴们在经过宫门口时,都会抬眼去瞅那赏金告示,一脸阴沉沉的,埋在袖中的手指都要剜破了手心。

云骑尉守门的第十六日,十里长街门户紧闭。

这两日早晚的粥已经薄得能照出人影了,常年欢笑的宫殿里寂静得好似华美的皇陵。宫奴们饿得面色菜黄有气无力,金主们卸下了那高高在上的尊贵,用巨额银票也换不来一斤米面,整个夜留宫已经陷入了一触即发的恐慌之中。

午时,一群金主背着家当愤怒地冲到宫门口要求出宫。云骑尉刚开始还算客气,可当一个有些身手的金主拿着短刀逼着司徒家主的脖子,厉声要挟他们打开宫门。——一支箭从暗处飞来,射穿了他的脖子。其他金主们这才看到头顶的楼阁上,几十名弓箭手正对着他们,只能又恨又怕地回去了。

从那天起,宫里每日都开始死人。

为了争夺一口粮而杀死朝夕相处的同伴,有力气的人眼里像是闪着红色嗜血的光芒,开始暗中拉帮结派准备搜宫,要找到那个赏金告示上和琛帝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管他是真的皇帝还是狼子野心的贼子,只要把他交出去,便能活下来!

外面乱得厉害,血腥味氤氲在空气里,凉得叫人心寒似的。

“再过五日就立春了。”宋结绿重新掩好竹帘,转头问那个跪在脚边给他捏腿的人,“夜留宫中立春要举行祭祀吗?”

博果老实地点头,“立春是春神之舞,花朝节是幽昙双杀,仲秋节是金衣天狐,冬至是雪娥。九国之中最盛大的四个祭祀之舞,都要跳的。”

“是啊,夜留宫最不缺的就是热闹。不知道春神你还会不会跳。”

“奴不会啊。”

“别把糊弄管事的那一套用到我这里,你又没傻,对不对?”

听了这种话,博果只是懵懂地看他一眼,好像听不懂似的。

六年前,她连句解释都没有,无论他问什么,她都是这样呆呆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为什么到现在她倒能这样干脆地装作不认得他?

宋结绿看着她的发旋,不少白发夹杂在青丝之中,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轻触她的头发。博果任由他摸,由发到冰凉的耳珠,一路摩挲着颈子摸到青铜面具,双手一抠,把那面具卸了下来。一道狰狞的长疤由面额到下巴,令人触目惊心。

宋结绿手指慢慢抚摸着那条疤,抬高她的下巴,仔细端详,“这张脸真恐怖啊。”

这是一张恐怖的脸,连博果自己每次从铜镜里看到都会吓一跳。可她不讨厌这条疤。这是她还爱着他时,他留给她的最后的东西。

“没有人会喜欢这张脸的……”宋结绿盯着她呆滞的眼睛,慢慢地俯下身,那表情说不出的妖异,直到唇与唇相接,几乎吞掉那几个蚊蝇般细小的声音,“……除了我。”

博果惊了,只觉得宋结绿像是要将她的唇舌吃下去,全身抖得好似筛糠。一瞬间,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不懂事的只会一味顺从的傻奴博果,剧烈地挣扎起来。可她那些力气在宋结绿的怀里不过是螳臂当车,他轻松地将她压到榻上,扯烂她薄薄的宫衣,从唇吮到下巴,又喘息着啃咬她的锁骨,急切又痛苦。这不是爱,也不是欲,他想摔破她这呆滞的皮相,总不能让他一个人这样痛苦。

他收住了手,慢慢抱住她,“我当初就该杀了你。”

屋中烧着两炉炭,封了太久的屋子里都是霉味,用佛手香慢悠悠地熏着。只要躺在榻上就能看见房顶上贴着的那幅弄春海棠。画上没有题字,只在右下角留了个娟秀的“惜”字,画纸边儿都卷了起来,微微泛黄。

那些怒放的海棠花,就像她那些疲惫的爱意,也渐渐枯萎了似的。

她叹息着,“你如今后悔也不晚。”

宋结绿没动,眼底热热的,烙烫着心口。

他曾是那样的,那样的喜欢过她。

不知从何时开始,宋结绿已经悄然盼着她长大。

原来一个孩子变成少女,是那样快的事,不过是三年,她就到了适婚年纪。

都城媒婆快将公孙家的门槛踏平了,可公孙家只说小姐年幼,客套地拒了。那些不明就里的,以为公孙家舍不得这个唯一的女儿。宋结绿在家里也听父亲唠叨过,“要不是太后殡天,公孙寿早把女儿送进宫了,到时他可就真的在朝中只手遮天了。不过幸好,这次抓住了他一条大尾巴,怕是陛下想保都保不了他了……唉,先不提这个烦心的了,上次跟你提的你张伯父的女儿,你小时候还跟她一起玩过泥人的,你意下如何?”这才是宋结绿的烦心事,在武学做教头漫不经心,苦了孩子们蹲了几天的马步。

提了酒去师父家,一进门就听见博果在叹气,双生子怀瑾和怀瑜一左一右地给她擦眼泪。见他来了,忙冲上来抱住他的大腿,兴奋地喊,“绿哥哥,小果子家的阿鹤离家出走了喔!”

“离家出走?”

“是喔,阿鹤说喜欢小果子,可小果子喜欢的是绿哥哥喔。”

听了这话,博果的脸一下子烧得像树上的红柿子,揪过一个就要打,吓得俩孩子尖叫着笑着跑了。博果一转头,看到宋结绿正出神地看着她,本来稍褪下的热度又烧到了头顶,别开头摆手,“这俩小混蛋是皮痒了,竟敢拿大人寻开心。”

“你拒绝阿鹤了?”

“当然,我把他当哥哥的。”

反正阿鹤消失两天,自己想通了就会回来的。

宋结绿淡淡地“哦”了一声,将带来的点心放在石桌上。博果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有些忐忑地蹭过去,拿了点心正要吃,却听他天外飞仙般地一句,“你用了我那么多化淤膏,吃了我那么多点心,要怎么还我?”

博果抬抬下巴,不乐意了,“秋后算账?”

宋结绿也拿了点心,慢悠悠地咬,“你我非亲非故的,想白吃了我的点心?”

听到“非亲非故”四个字,博果炸毛了,一下子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我就白吃你的,你待怎样?!”

他敛下长睫,用平常的口吻道:“能白吃我买的点心,只有我的夫人。”

博果一下子愣住,略想了想,一下子脚指头都熟透了,头顶都好似冒了烟。心里的花儿,嘭嘭地开了几朵。她胡乱地嘟囔着,屁咧,谁是你的夫人。可宋结绿只是笑,那样温柔的笑,比春风还暖,轻轻笑进她的心里。

若不是回忆那样清晰,宋结绿无法相信自己竟那样的喜欢过她。

“你终于装不下去了?”他眼底都是恨意的嘲弄,“这些日子你不是装得好好的?”

“宋大人,奴如今这个样子,什么自尊什么骄傲早被践踏到泥里,早就什么都不剩了。当年,公孙家几乎全族陪葬,您高抬贵手留奴蝼蚁般苟活于世,奴以为,这就是两清了。今日奴伺候的是其他主子也好,大人也好,奴都会竭尽全力,这是夜留宫的宫奴的本分。宋大人可以像其他金主那样,若是看着奴碍眼,或者后悔了,随时都可取奴的命。”

“两清?这岂是你说了算的?取你的命不难,杀了你也太便宜了。”宋结绿边说着边去炉边将炭火拨旺了些,这屋子怎么就这么的冷呢,冷得他打冷战。他拨弄了一会儿,忽而一笑,“你装不下去,是因为阿鹤吧,他倒是痴心,连你这个样子了他还肯要你。如今看来,不止是他对你痴心,你对他也不差。”

博果狼狈地从榻上爬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与他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动他。你……你想做什么?!”

有些爱到了极致便是恨,可恨到了极致,却不愿手起刀落,那太容易。

大概恨一个人,便是一寸寸毁掉她,美丽的容颜,骄傲的自尊,她最在意的东西,拿小刀一点点地割,直到将她折磨疯了,还留着一口气。

司徒溟说得对,原来那是恨,可他已经忘记了。

宋结绿淡淡地笑开了,绿眸里巨浪滔天的狰狞,嘴上却轻轻巧巧地问:“你说呢?”

第六章

【第六鼓:毁灭之鼓】

夜留宫的大门,从外面看上去,那高耸的土丘耸在宫门上头,像一座墓碑。

入夜星子如水,风打着旋响,最远处那山峦般的黑影是如火的挽云树,又好似流动的红色河流。

“殿下,夜深风寒,您怎么还不歇下?”司徒溟将大氅解开,随手给荷公主披上。

“你怎么出来了?人找到了?”

“属下每日带人排查尸首,都没有……那个人。我派人盯着万华宫,自从出事以来,他和金七就没出过宫门一步。不过宫中的人已经死了大半了,其中一半是被杀,一半……是饿死的。”司徒溟本想说还有些宫奴在吃自己饿死的同伴,顿了顿,他绕过这个话题,“过两日就是立春了,这次是赶不上看祭祀了。”语气里颇有些失落。

很早之前,他们就约定过,每年都要一起看祭祀大典,祈祷雁丘风调雨顺,长盛不衰的。

“要看的,宋结绿不是在吗?”

司徒溟笑道:“这倒是忘了。”

荷公主转过头,慢慢依偎在司徒溟的胸膛上,“阿溟,你是不是觉得我残忍?”

司徒溟搂住她,“司徒家的家训是兄弟齐心呢……不过,皇族的亲情在权力面前是不堪一击的,我懂。只可怜了夜留宫那么多人为他陪葬。”

荷公主笑了笑,“还是嫌我残忍。”

“属下是爱您的。”

荷公主听了这话,心里半点波澜未动,只往他怀里又靠了靠。她又不是什么天真娇憨的少女,男人心里装着你的时候说爱你,情到浓处蜜里调油。心不在你这里了,以前那些好时光就成了笑话。她这辈子看得最多的就是男人的脸色,以前是看父皇的,后来是看皇兄的,她已经看够了。爱不爱,她都不在意,她这一生也不是为了男人而活。

司徒溟回到宫中,便去找宋结绿。

现在宫中没有神牛,没有供品,也没有家将,但是有鼓,还有春神。

守楼阁的侍卫说:“宋大人带着人在兽台那玩儿呢。”

兽台在赌坊后头,一丈高的木台上斑驳着黑色的血,一层层的,经年累月已经洗刷不净了。

夜鹤站在台上,四面的人叫嚣着让夜留宫好似一下子重新热闹起来。四周不少紧闭的竹帘被挑开一角。这一个时辰里,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将多少人打到台下了,二十个还是三十个,云骑尉的人都是好身手。他的体力已经跟不上了,渐渐招架不住,眼前阵阵发黑。

博果跌跌撞撞跑到兽台来时,夜鹤正与一个身手矫健的侍卫缠斗。他功夫那样厉害,如今也满身的伤,“阿鹤!”她凄厉地大叫一声。夜鹤听到她的声音,原本就迟钝的身形又一钝,被那侍卫一脚踢中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来。

她觉得膝盖发软,只觉得恐惧铺天盖地袭来,一张脸惨白得随时要昏死过去般。

当年公孙家被问斩时,也是这样的。宋结绿站在旁边,她跪在那里,看全家人上一瞬还鬼哭狼嚎,下一瞬头颅便如绣球般乱滚。她厌恶了十几年的父亲嘴巴和眼向着天空,让她想起屠宰场滚在血污里的牲畜的头。血像河流般滋润着干涸的沙地,百姓们拍手叫好,只剩下那好似庆典般的欢笑声。

人总是要死的,什么泰山什么鸿毛都不过是个死,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装进金镶玉砌的棺椁也好,一张苇席草草掩埋也好,也都是死了。

死了,有人会为你哭,也有人为了你笑。

只是这世间的一切哭或笑,都已听不到,是非对错也无须去计较。

博果胸口绞痛,喉头发甜,全身却重新有了力气,挣扎着要往兽台上爬。一直冷眼旁观的宋结绿一伸腿,挡住她的去路。博果怔怔抬起头,宋结绿低头如同天神般俯视着她,薄唇吐出几个字,“求我啊,公孙博果。”

博果侧了侧耳朵,周围声音太大,她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要公孙博果来求我,不是你。”一个叫博果的宫奴在他面前屈膝是本分,可是公孙博果到底为了这个夜鹤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博果懂了,他要的是公孙博果,不管是宋结绿或者阿鹤,无论是爱还是恨,要的都是公孙博果。

“宋大人,公孙博果她已经死了。”博果看着他,眼中没了焦距,“奴……不是她。”

博果十指都抠进了砖缝里,不是不求,只是,她太了解宋结绿了。

这个人性子是极凉薄的,难得有什么让他在意,热起来极慢。可只要他对谁上了心,就会烧成一团极炙热的火,他极端的占有欲,嫉妒心,容不得你将眼光转到旁人身上一分。

若是公孙博果为了夜鹤求情,宋结绿说不定真的会变成只会杀戮的魔神。

“你不肯?”宋结绿指着台上,“还是,你觉得他,根本没资格?”片刻的愣怔,他突然大笑起来,眼底说不出是恨还是疯狂,“是吗!既然公孙博果已经死了,那兽台的这个人也不用活了!让他们去地底下做一对鬼鸳鸯去吧!”宋结绿抽出腰间的银蛇鞭,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一步步地走上兽台。

若是两人单打独斗,夜鹤与宋结绿说不准谁胜,只是现在的夜鹤已受了内伤,在他手下根本走不过十招。尤其是现在的宋结绿,那神色看上去,分明都已经疯了。

“本大人成全你们,去死吧!”

——谁都没见博果是什么时候扑上兽台的,没有人注意到她,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竟派上了用场。鞭子本是冲着夜鹤的胸口,博果却用身体挡住他,血花飞溅,她生生受了!

你就那么喜欢他?

“博果!”夜鹤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抹她嘴边的血,可血越擦越多,她灰色的宫衣已染成了艳丽的红色。为什么你会为了我做到这个程度?你……他慌了,她这是……要死了?

“为什么要这样?你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要利用我吧?你骗谁!你不爱我!你只是……不得不依靠我……”夜鹤的脸湿了,他捧住博果的脸,用手去捂她口中溢出的血,嗓音被撕裂般地低喃,“你不是公孙博果也没关系啊,是你就好,你……说话啊……”

博果在他臂弯里,稍稍抬起头,眼底是笑着的,“不是利用……你说喜欢我……我真的很高兴……我都这样了,你还肯喜欢我……我已经没了家,小哥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什么都没有了……知道我的人都恨我,骂我,可你……还肯喜欢我……那就把我拿走……全部拿走……”她急促地喘着气,眼中一片灰败之色,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拉下一些,“要是下辈子能遇见,绕着我走……你忍着些,一会儿就不疼了……”

夜鹤一摸肋下,是他给她防身的匕首。

他想说什么,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躺在兽台上,看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他,站直身子,那小小的,好似穿着大红的嫁衣,一把就能折断的身子。所有的光和声音消失前,他脑海里唯一想法是:她怎么能瘦成这个样子呢?

无数次,宋结绿想过,等她长大,等她穿着大红的嫁衣,衣摆上绣着戏水鸳鸯与成对的连理枝。然后,像今天这样,向他走过来。

“宋结绿,留他个全尸吧……至于我……随你挫骨扬灰……”尾音被呼吸扯断,她眼中神采全无,身子往台下坠落。

宋结绿像困兽般哀号一声,“小果子!……”

你有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这些年只抱着恨意在活着,每天都在恨她。想到她过得快活,恨;她过得生不如死,更恨。如若不恨的话,就找不到想念她的理由。

可如果她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宋大人,恕属下无能。”医官道。

“只是一鞭子而已!不应该只是皮肉伤吗?!”

“她的身子损耗太大,气血两亏,郁结于内。那鞭伤虽是外伤,可是伤口深可见骨,体内又有针毒未拔清……用人参吊命也可,只是勉强救回来,人怕是也不中用了。”

宋结绿疲惫地摆手,“去吧,能活一日是一日,总不能便宜她。”

等医官走了,宋结绿掀了她身上的锦被,一寸寸地抚摸她的肌肤。二十刚出头的女子如汁水饱满的蜜桃,她却像皮包骨头的老太婆,摸上去除了不平的瘢痕就是骨头。他把锦被盖上,招呼人又添了炉火,这才上榻把她抱在怀里。

六年前的冬日,落了初雪,师父院子里第一茬梅花开了。那树素白台阁,如同从枝干里钻出来的小白蝶,如蝶须般的花蕊在微风里轻轻吻着她的鼻尖。

“好香。”公孙博果打了个喷嚏。

“刚练完功出了一身汗,就在风口站着。”宋结绿走过去,将雪白的狐皮大氅抖开将她纳入怀里,“小心着凉。”

博果吓了一跳,紧张地四望,“小鬼头会看见的。”

“就让他们看。”

“明年开春的祭祀,真的让我跳吗?”

“嗯,跟我一起。”

一高一矮在梅花下依偎了半晌,大氅下的手也是交握得紧紧的。

“摸神牛角,果然很灵的。”博果在他怀里抬起红彤彤的脸,“我求一生幸福,这是母亲的遗愿,可以实现了是不是?”

一生幸福,四个字,却难如登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