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鼓:春神之鼓】

“宋大人,大执事来了。”

“叫他进来。”

大执事一身玄色宫衣,提着一盏灯笼,影影绰绰,像来催命的鬼差。宋结绿将药碗搁在案几上,咽一口能吐两口,昏睡的人灌药真难。不过他有的是耐心跟她耗,她要死,他偏不让她如意。

宋结绿盯着床上的人,眼珠都不转一下,口气颇不耐烦,“你来做什么?”

大执事没说话,也看着床上的人。

“她还没进宫,你就已经在夜留宫里做了三年的大执事。这六年你若是想看她,什么时候不能看,现在来做什么?”宋结绿转过头,“公孙博雅,你倒是狠心。”

那日云骑尉闯宫,大执事虽戴着面具,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这冷漠如霜的气质与明艳照人的眼,也只有公孙博雅才当得起如此的人间绝色。

公孙博雅毫不意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认出来,只是有些人是心照不宣,夜留宫的人谁是以真面具示人?

“她从小就这样,谁对她稍稍温柔一点,她就欢喜得像只得了奖赏的小狗一样。她对阿鹤那也是极好的,可阿鹤那个人,谁让他不快活,他便不愿让谁好过。他本就是我的手下,明知道我是谁,还答应博果替她寻找我的下落,一直一直不肯告诉她,只恨博果当年拒绝了他。都说女子毒起来是心如蛇蝎,可男人坏起来也是郎心似铁。我这些年在旁边看着,就觉得好笑也有趣。你们这样去爱一个人,把她爱到生不如死,你们可真是有趣。”

今日在赌坊外发生的一切,他看得十分尽兴,就像一场戏。

当年宋大人找到了父亲贪污治水款的铁证,若真参上去,就算是琛帝也保不了他。公孙家与宋家积怨已深,此时更是水火不容。全家唯一能顺利进出宋家的只有公孙博果,于是父亲哄骗博果将所谓的“迷药”下到宋家的井里,他好派人去宋家把账本给偷出来。公孙博果自然是不同意的,可父亲哪里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只说,爹也只求自保,否则你跟宋结绿门不当户不对如何结亲?

越是天真单纯的人越是可怕,把药粉往井水里一撒,开开心心地拉着宋结绿去师父家吃饭。傍晚时,回到宋家,已是满眼狰狞的尸体。

十六岁的博果吓傻了,大病一场,却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说出去,就完了。

宋结绿丝毫没怀疑她,直到两个月后,父亲在刑部受不住拷问自己招认了。从头到尾公孙博雅都是知道的,不过父亲自寻死路,他也不拦着。像父亲那种人,死了也好。不做公孙博雅,也不做太学夫子,他宁愿戴上面具,把这一生都留在夜留宫做个不见天日的大执事。

“你说什么都没用了,你抛弃了她。”

那严丝合缝的面具终于裂开了道纹路,公孙博雅沉默地别开眼,只道:“当时我舍弃全族,并没有后悔。就连生身父母都可为了一己私欲舍弃子女,何况是兄弟姊妹?”

宋结绿想了想,点头说,“那倒也是。”顿了顿又道,“所以你不肯认她?”

“……她这几年,活下来的信念是,找到我。”公孙博雅淡淡笑道,“我总幻想着,只要她活着,说不定哪一日能重新得到幸福也说不定。”

是啊,说不定有一日,能幸福。

可那一日,再也没有了。

宋结绿把博果的手贴到脸颊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咚咚咚咚咚咚咚——”七声鼓响。

今日立春。

博果听见鼓声时,突然醒了。宋结绿没在屋里,只留个侍奴在旁边守着打瞌睡。这个侍奴,她极熟,就是和她睡在一间寝舍的莲花。

“终于醒了……”莲花伸手摸她的脸,眼中有泪水,大骂,“真是个蠢东西!人家的身子是肉做的,你就铁做的,怎么就能扑上去挡鞭子?!”

“我睡了很久吗?”

“两日了,今日立春。”莲花稍稍失神,“以往的春神祭多热闹……我该把风铃挂起来……好歹也是个好日子。”

“好莲花,风铃一会儿挂,先给我打点水洗脸吧。”

莲花看她面色红润,想着是这两天喂的药和参汤养得好,身体也有了起色,又欢喜起来,出门打水去了。这一出一进不过是小半会儿的工夫,莲花回到屋里发现门敞着,鞋还在床边放着,人已经不见了。

夜留宫里真是静。

从小便听人讲过这世上最热闹最奢靡之地就是夜留宫。那里衣香鬓影,笑语欢歌,最美的舞娘,最动听的歌喉,最稀有的财宝,最美味的菜肴,是不知何为愁苦的人间仙境。那样的夜留宫,真是令人神往。

进了夜留宫后才明白,那些赞美之词怎能比得上这里的十分之一?

可奢靡到极致,便是用血泪搭建的天梯,以骨与魂来滋养的一方乐土。

博果顺着小道一路走到寝舍,地上到处是斑驳的血迹,相连的寝舍里散发出阵阵恶臭,还有不少新鲜的,或者少了皮肉的尸体。洁白的窗纸上染着鲜血绽放的芍药花,妖冶美丽。路过一间寝舍,博果看到一男一女两个灰衣宫奴交颈而卧,嘴唇青黑,脸上却带着愉悦的笑容。再过一间,一个粉衣宫奴手握着发霉的饭团,饭粒子沾了满手,胸口插了根木簪。而靠墙坐着的宫奴颈子上一个大口子,血已经流干了,还直直地盯着那个饭团。

原来只因为一个饭团。

博果走过一间间寝舍,最里面最潮湿的一间是她和莲花的。巴掌大的地方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她走到墙角将唯一的木箱搬起来,而后抠开木箱下的木板。

她进夜留宫时,带的唯一的东西,一件红白的圣衣。是师娘亲手给她做的,为六年前的祭祀准备的。宋结绿是蓝白圣衣,她是红白圣衣,已经有二十多年没人跳过的双人祭祀。

在宫门阁楼上,有人看见宫中最宽的十里长街上,出现了一个穿红白圣衣的人影。

那人看身形是个女子,戴着狐神面具。云骑尉的人知道今日立春,司徒大人和宋大人安排了祭祀,半丈高的大鼓早已在长街中央备好了。

博果凝气一跃,轻巧地跃到大鼓上。

长街上已有竹帘悄悄掀开一个角,没有一扇窗上挂了风铃,宫里没有风,挂也是摆设的。可在都城里,一大清早便能听见风铃声响成一片。风是春神的信使,风铃是信使的脚步声。雁丘的百姓爱听这叮当作响声,这是希望之声。

一瞬间,博果仿佛看到了都城的街道,神牛驮着满满的供品,孩童们拾果,百姓们的脸上堆的是幸福。

她深呼吸一下,脚轻轻一踏,“咚——”庄重悠长的鼓声。手上折扇一翻,美轮美奂,她身形如蝶,口中缓缓吟唱,“人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且不知,浮世百态,皆为虚无,万丈红尘,皆为黄土……”

不知是谁先打开的门,也不知是谁先迈出门外,更不知是谁起头在窗上挂了竹风铃。

博果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刻,她以身为媒,以魂为食,去向那在云端低眉的春神换取希望和幸福。

一袭蓝白圣衣手持长剑跃然鼓上,一扇一剑,飞花与落叶。宋结绿接口吟唱,“人类啊,身在荆棘中,不动不刺,心在世俗中,不动不伤,灵在莲台上,不动即佛……且不知,大悲无泪,大悟无言,镜花水月,一场笑谈……”

偌大的夜留宫,那沉沉的低吟,似乎响遍了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大鼓前人渐渐多起来,人们不约而同地随着脚踏的鼓点拍手欢笑。荷公主立在守门城阁上,素白的裙摆被风吹开,好似盛开了一朵儿无瑕的莲。

“哪里来的风?”

“……大约是春神听见他们的祈祷了吧。”司徒溟从背后抱紧她。

荷公主静静看着,那长街上的人那样开心,却又眼中含着泪水,在凡尘中挣扎的人哪能经得住诱惑呢?

可这二十日的时间,她逼疯了他们,也没能逼出她的皇兄。

她一下子什么都懂得了。

“阿溟,皇兄他已经到了吧?”

司徒溟手臂一僵,心碎成灰,终于还是到这一日了。

“原来如此,这二十日,我以为自己是瓮中捉鳖,实则是你与皇兄请君入瓮。你来剪掉我在夜留宫的羽翼,他则在都城中清剿公主党势力。所以大执事才不动声色,用夜留宫的人命为皇兄争取时间。你弟弟司徒麟应该此时已经拿到所有的名单了吧?”

“是。”

“……我是信你的,否则,我不会,走到这步田地。”

荷公主往前迈了一步,离开他的怀抱,对着夜留宫的点点灯光,笑道:“是我晏落荷命不如人,成王败寇,自古如此,不怪你!不过……若是下一世还生在皇家,我还会如此,我命不由天,更不由你!”

司徒溟只看到眼前白衣一闪,她从城头飘然坠下,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扑,抓住她下坠的手。

荷公主没有抬头,她连看都不肯再看他一眼,这女人,连对她自己都是狠心的。

罢了罢了。

“荷儿,你好好地去……”他左手一松,随她一起坠下,笑道,“……轮回太苦,我会陪你。”

琛帝走到宫门口时,两个人从守城阁楼上坠落,粉身碎骨。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摆手道:“一同敛了,就葬在沙漠戈壁的挽云树下吧。”

第八章

【第八鼓:重生之鼓】

在狭小的寝舍里,贺雨按照莲花说的挪开装衣服的木箱,下面有个暗格。

可暗格里什么都没有。

看着他失望的脸,莲花躬身道:“公子想找什么呢?”

“手札或者任何她留下的文字,我想多了解她,把她的故事写下来,收录进《九国奇女子传》中。我十七叔写的一位叫那陵飞羽的赤松神女,她的尸骨就埋在夜留宫塌陷的地宫里。”贺雨盯着那暗格,心中难过,“我们北夜风云庄无法改变命运,只能做个旁观者,将真实的一切记录下来……是琛帝请我来的,我进宫时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可也只能冷漠地旁观着,人有的时候,总比自己想象的要残忍得多呢。”

莲花想起,以前暗格里除了那件衣服还总有些碎银子,她会偷去换首饰戴。她总以为博果傻,丢了银子也不知道。为了那些碎银子,她虽然厌恶博果傻,可还是愿意同她住在一起,也不会太过苛刻。直到她在饿得发疯时,到处找利器想要像其他人那样出去找人抢东西吃,打开暗格,却看到了一大包的肉干,包肉干的纸上写着:关好门窗,不要出门。

她好好地趴着,泪珠子却打湿了地板。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

今日是清明节,城中到处是元宝蜡烛的味道。

宋结绿将师娘做的点心摆在父母合葬的墓碑前,又上了香,“爹,娘,这是儿子最后一次来看你们了。儿子不孝,你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吧……儿子还是觉得活着的人比较重要,不挣扎了……儿子这样没骨气真的很难看,是不是?……或者你们原谅她,就保佑她快些醒来吧……”

他枯跪了一会儿,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提了篮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现在和小果子住在师父家,立春那日,一舞跳完,她吐血不止,至今仍旧昏迷着。不过,赤松安家富可敌国,就算拿千年老山参当饭吃也是吃得起的。

今晚做虫草人参炖老鸭吧。

宋结绿穿过月门,看到厨房门口的石桌上摆着盘点心。一个人披散着长发光脚站在一树柔媚的柳枝里,裸着脸在风中闭着眼,好似在倾听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没回头,低声道:“你再不来,我就自己吃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