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摸摸小坏的脑袋,往灶台里添了柴,便和衣躺在地上休憩。

这木屋到底是村民临时所建,虽能遮避些风雨,地上依然很凉。但比起在黑漆漆的夜里被毒蛇咬、被杀手砍,无论如何要强上太多。阿原很知足,阖上眼时,甚至愉快地笑了笑。

大概,是因为景知晚那样孤高清傲的贵家公子,披着件腋下一个大洞的衣袍坐于粗陋的灶台前取暖,看起来着实有趣吧?

只是他安静坐着的姿态,看着如此孤绝落寞,令她莫名地有些忐忑。

她的头脑尚昏沉着,何况困乏得厉害,本该很快睡着。可不知为什么,那忐忑感始终挥之不去。

第一卷灵鹤髓(七十三)

景知晚的衣衫,以及衣衫上燎出的破洞,不时在眼前晃动,然后在她意识渐渐模糊之际,化作另一件洁净的衣衫。

是一件刚做好的素青衣衫,布料华贵精美,做工却极寻常,正穿在一个身材高挑颀秀的男子身上。

他从房中步出,正清清淡淡地吩咐小僮:“把她方才丢掉的东西再备一份罢!”

有女子走近,低头瞧瞧自己被扎得满是针眼的手指,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惊讶,扭着衣襟问道:“你既嫌弃我做的衣衫针脚粗陋,干嘛还穿?你……你把这些东西找出来做甚?”

小僮在案上排了香炉,又取来一把绣花针,一只白瓷碗。

男子走过去,将碗中注满清水,悠悠道:“代你乞巧。”

“嗯?”

“我不想日后总穿破衣出门。”

他抬袖,便见腋下大片针脚已脱,裂开尺许大洞。

明明只是针脚脱落,可破洞边缘有明显的焦痕,分明是被火焰所燎。

那衣衫也变了,不再是崭新的素衣,而是件带着雨渍泥斑的旧衣。

墨黑的焦痕里,渐有灿红的火星闪动,慢慢跳出火焰。火焰变幻着千奇百怪的形状,不曾将那破洞燎得更大,偏能越烧越旺,忽然间旋作一张血盆大口,蓦地向她兜头扑来。

阿原仿若被火焰裹住,睡梦里也觉不出被烧灼的痛楚,只是热得透不过气来,终于在憋得受不住时,低呼一声,猛地坐起身来。

耳畔有谁在低低呻吟,带着隐忍的痛楚,却在她惊觉坐起的一霎戛然而止。

她重重地吐了口气,浑身汗出如浆,终于清醒过来。

梦中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梦中人的对话也还回旋在耳边。她甚至能觉出梦中那男子清冷言语之下,暗藏的触手可及的温暖。

可奇怪的是,明明梦中之人近在咫尺,她怎么却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她说不清他们给她的感觉是遥远还是亲近。

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下意识地先看向景知晚的外衣。

他安安静静地盘膝坐于她对面,衣衫上被燎出的破洞还在,但火堆已快熄灭,幽暗的光线下根本看不太出,更别说喷出灼烧她的火焰了。

如此离谱的梦境,只怕还是缘于景知晚那张时刻不忘刻薄她几句的臭嘴。

阿原起身添了柴,看火苗吞吐,木屋中渐又暖和起来,方才放心坐到边上取暖。

地上寒凉,偏又出了一身冷汗,若此时再受凉,毒伤之下只怕难免大病一场。她不是深闺里娇养的原大小姐,生病了连上好的大夫都未必能找到,还是妥善照顾好自己要紧。

景知晚依然盘膝坐着,阿原静下心来,才发现他的姿势有些怪异。

第一卷灵鹤髓(七十四)

他低眉阖目,神色似无异样,但额上和鼻尖有细细的汗珠渗出。

他的双手居然握于脚踝,宽袖下的手臂隐见微颤。

阿原记起方才醒转时听到的低吟,忙挪过去,问道:“景……知晚,你是不是不舒服?”

景知晚开始不理会,待察觉阿原一直侧头打量他,方才睁开眼来,不耐烦地睨她,“没什么。你蛇伤好了?还不躺着去!”

阿原道:“刚才做梦,出了一身汗,反觉得好多了。”

“恶梦?”

“不算恶梦。”

阿原回想梦里情形,她见那男子穿着针脚粗陋的新衣,分明有着难以言喻的欢喜和甜蜜,怎么都算不上恶梦。最后把她燎醒的火焰,却是缘自景知晚所穿的衣衫。——如此看来,只有景知晚才算是她的恶梦。

她将她的恶梦再一打量,走到一边将铺了些柴草,又将已晾干的蓑衣覆上,伸手去拉景知晚。

景知晚面色一沉,声音低而微寒,“做什么?”

阿原“噗”地一笑,说道:“别逞强了,扶你那边睡去。别怕,我虽好色,还不至于趁人之危……”

景知晚呛住,“你要不要脸?”

阿原已觉出其肌肤滚烫,推她的力道甚弱,远没有疾奔而来将她压得不能动弹的气势,越性拦腰将他抱住,拖到蓑衣上躺下,嘻嘻笑道:“不要!有景典史这样的雅人相伴,还要脸做什么?”

景知晚眸深如夜,盯着她握拳,再握拳……

阿原凑到他耳边,轻笑道:“更不要脸的事得等景典史好了才能做。如今……你还是安心睡一觉吧!”

景知晚如活吞一大堆的绿头苍蝇,终于噎在那里半个字也说不出,转过脸再不理她。

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原大小姐本就风.流浪.荡,但凡天下俊秀男子,无不看作囊中之物,恨不得即刻收入闺闼。阿原脸皮厚上一厚,偶尔代入一回,果然大获全胜。

景知晚再怎么刻薄无礼,出言如刀,碰着这刀枪难入的厚脸皮,也不由地卷了锋刃,难入分毫。若非双腿不便,只怕已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阿原很得意。

她心满意足地靠着潮湿的墙壁坐下,把景知晚的鞋褪了,一次次将掌心搓得发热,再去揉景知晚的脚踝。

他的腿肚和脚跟之间,有狰狞的刀割伤痕和驳续筋腱的伤疤。若换了寻常人,如此狠毒的两刀下去,便是不死,这辈子也别想站起来了。

阿原一时也想不出,他一手养大的那什么小姑娘到底怀着怎样的险恶心肠,才能对他下这样的毒手。

细细算来,他今日伤病发作,着实跟她有脱不开的干系。

第一卷灵鹤髓(七十五)

他这般谨慎,为保养身体连多走几步路都不肯,却因为她接连在深山行走,甚至用了轻功,虽说有点坑她的意思,但显然把他自己坑得更狠。

阿原很浪荡,但阿原更善良。所以她大人不计小人过,一心一意地用她尚未恢复的双手替他揉nie着,期待能为他稍减痛楚。

景知晚紧蹙眉尖,不掩厌恶之色。

阿原已见惯他的嫌弃,也不以为意,只管为他揉nie着,看他渐渐放松下来,不一时传出均匀的呼吸,方才打了个呵欠,将他双足抱在自己腿上捂住,和她的鹰相偎着,靠在墙边打盹。

不知过了多久,阿原被远处的钟声惊醒,一睁眼便见小坏正叼着一只山鸡歪头看她,却是一早便出去为主人觅来了食物。

柴门半敞,露出阴白的天空。天亮了,雨也停了,山石树木兀自*地闪着水光。檐头不时有水珠滴落,细微的丁咚声夹在晨间的鸟鸣声中,甚是悦耳。

因坐着睡了许久,阿原的肩背有些僵硬。

她略略一动,身上披着的一件外袍已然滑下。

历过风雨后沾了泥污的素青衣衫,腋下一个烧穿的大洞,正是景知晚的那件。

而景知晚保持着她入睡前的模样,侧过脸安睡着,甚至脚踝依然被她捂在掌中,与她肌肤相触,在火堆完全熄灭后互相传递着彼此的温暖。

阿原将那衣衫看了又看,实在想不出景知晚该怎样保持着现在这样的姿势,还能为她盖上衣衫。

莫非是她睡着时嫌冷,下意识地抢了他衣衫?

她不由心虚,悄悄将衣衫盖回他身上,然后敲了敲小坏的脑袋,竖着大拇指低低表扬道:“小坏太听话了!太善解人意了!比那些要么不开口、开口便损人无极限的家伙能干太多了!”

他们上山前虽吃了些东西,经过这一夜的折腾,早已饥肠辘辘,一早若能炖个山鸡汤什么的,必定提神养气;若能采几朵松蘑放入,更会鲜美可口。

不过这山鸡浑身的毛该怎样处理,着实是个大难题。

她垂涎欲滴地看着那山鸡,然后看向景知晚,就像看着一大锅香喷喷的山鸡汤。

景知晚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见状已懒懒道:“你可以整个儿烤来吃。一大早的,我不会给你炖鸡汤。”

阿原再猜不出他怎会一眼看出自己心思,忙掷开山鸡,说道:“谁让你炖鸡汤了?我只想问你,你刚才有没有听到钟声?”

“钟声?”

景知晚似还没能完全醒转,搁在她腿上的脚随意蹭了蹭,“我只听到有人没规没矩,又在胡乱骂人。”

第一卷灵鹤髓(七十六)

他的双足隔着衣物蹭上她,有着粗糙的触感,算不得舒适,但阿原却觉有人在心窝口恰到好处地挠了一下,痒痒的,伴随着不胜向往般的愉悦,从相触处飞快地扩散开来。

阿原整个人都不对了,连忙挪开他双足,站起身来说道:“我骂的是那些该骂的,景典史机敏聪慧,自然哓得我骂的另有其人,绝非景典史。”

本来温暖的双足蓦地暴露于空气中,又开始隐隐作痛。景知晚盯着脚踝处可怕的伤疤,黑眸寂静苍凉,一如此时寒意瑟瑟的天空。

半晌,他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嗯,如今……我自然不能再糊涂。你刚说什么?钟声?”

“对!钟声!”阿原舒展了手足,负手看向门外,英姿飒飒,眉目蕴光,“若是我没记错,暮击鼓,晨敲钟,是寺庙里的规矩。”

景知晚的眼睛也亮了,“附近有寺庙!”

阿原点头,“寺庙离我们很近,凶手和真相……也离我们很近!”

佛珠,凤仙,丁曹,书僮。所有线索都已有了明确的指向。

正因为他们已接近真相,随时可能窥破凶手真身,丁曹才会遇害,阿原也差点遇害。

李斐等天亮后回到涵秋坡查看,发现景、原二人不曾下山,那两名舆夫还在下面等着他们的双倍赏金,给惊吓得不轻,惟恐他们也步了丁曹后尘,匆匆带上舆夫,紧赶慢赶奔往山间寻找。

但他们并没有费太大力气,便找到了那两位,——是循着木屋里的鸡汤香气找到的。

景知晚对阿原的嫌恶,其实很多人都看在眼里。

想象中,若二人无事,阿原必被景知晚使唤得焦头烂额,欲哭无泪。

但阿原抱着一只缺口的陶钵,正快活无比地喝着鸡汤,不时用树枝削成的筷子捞着里面的蘑菇和野菜;她身后,景知晚正安静地坐于一角,面色苍白,双眸黯淡。

见李斐、井乙等过来,阿原忙招呼道:“那锅里还有一碗,景典史说没胃口,你们要不要来点儿?”

李斐见二人没事,登时心神大畅,忙道:“好,好!一早赶过来,的确有些饿了!”

他也不嫌弃木屋里脏乱,当真四处翻找起有没有可以盛汤的器具。

井乙不好和县太爷抢着吃,走过去问向景知晚:“典史大人,是不是夜间受了累,哪里不舒适?”

景知晚轻轻一笑,“我很好。能在这种地方炖出鸡汤来,我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看着阿原大快朵颐的模样,薄薄笑意竟然凉如霜雪。

第一卷灵鹤髓(七十七)

其实连他自己都想不通,他为何拖着病体辛苦为她宰剥山鸡炖汤,并很乐意看到她在山林里来回寻找蘑菇野菜的模样。

那次重伤之后,他的肠胃愈发虚弱,根本不能食用这些野味或山菇。

他竟只为她不曾说出口的愿望,折腾了整整一早上。

自作孽,不可活,一次又一次……

井乙摸不着头脑,继续考虑着要不要从县太爷嘴下分几口汤时,景知晚忽拄着木棍站起身,高声道:“大人,昨夜我等已寻到线索,需立刻前往附近寺庙擒拿凶手。若是晚了,凶手闻声逃去,这案子就难破了!”

李斐刚找着一只破瓢盛上鸡汤,闻声答道:“好,待我喝了这汤就去。”

景知晚道:“大人,此案涉及皇室宗亲,听闻京城已有使者赶来,若真的耽误了破案,只怕……”

看着刚端上手的鸡汤,李斐的脸有些发绿。

这景知晚不仅在跟阿原作对,也在跟他这知县大老爷作对啊!他们两人在山上好久了吧?连有荤有素营养的鸡汤都炖出来了,哪像急着破案缉凶的样子?分明就是不让他喝汤,不让他喝汤呀……

李斐喝不成汤,阿原自然也喝不成。

但她已喝得差不多,鸡肉却不怎么爱,摘了片阔大的叶子裹起钵里剩下的半只山鸡递给井乙。

井乙大喜,一边啃着鸡肉,一边跟着他们去寻寺庙。

李斐一路闻着肉香,更是满怀羞恼,只恨自己是沁河父母官,子曰诗云里熏陶出来的名流士子,不得不顾着些斯文体面,绝不能像井乙这般粗鲁无状,边走路边啃鸡肉,啃得满嘴流油……

他抬袖,悄悄擦拭唇角不小心滑落的口水。

而景知晚已上了他的肩舆,逍逍遥遥走得远了。

阿原休息一晚,又得鸡汤大补,蛇伤已然无碍,竟也能精神大好,健步如飞,很快也将流口水的知县大老爷甩出老远。

涵秋坡地形并不复杂,附近民风也极淳朴,里正一听说要找寺庙,立时晓得说的是哪里。他在前面领着路,笑道:“那里没有庙,但有个尼姑庵,颇有些来历。”

阿原忙问:“什么来历?”

“听闻先前随皇上打江山的部将,好些没能回来。皇上厚加抚恤,有些无儿无女又不愿再嫁的,都有发给钱粮;也有要出家的,便命地方修建庵堂令他们安身。前面这个慈心庵,因和皇家有些牵扯,早年便香火鼎盛,后来安排遗属入内出家修行,自然人气更旺。”

“人气旺……庙里的师太们也该挺富足吧?”

若不富足,便不可能有闲钱买那种贵重佛珠来做腰佩。

第一卷灵鹤髓(七十八)

果然,里正道:“那是自然。皇上恩恤,赏过不少钱银,何况大多有些家底。还有那边一大片地,都是最肥美的,也是划归慈心庵,每年的租子便足够她们花销了!”

里正所指的,是涵秋坡另一面的平缓之处。除了大片肥沃土地种着五谷杂粮,还沿着地形种植了数十垅茶树。茶树的东南侧,大丛树木掩映下,有十余间黑瓦黄墙的建筑,显然就是慈心庵了。

李斐直到此时才摆脱山鸡汤的诱惑,仔细打量着地形,纳闷道:“若是凶手藏在庙中,那书僮为何大费周章从坡上翻过来?从山下大道绕到庵中,岂不更方便?”

里正笑道:“的确有大道从城里直通慈心庵,车轿都能行走,故而一般不会有人舍近求远翻过这道山坡前去上香。昨日老爷问附近情形,我等未提此庵,正是这个缘故。”

既然山道并非通往慈心庵,谁又能将山道上的命案和慈心庵这等清净庵堂联系在一起?

景知晚高高坐于肩舆之上,修长骨节轻敲着扶手,悠悠道:“上香的人,自然不会从这条路走。”

可不是上香的人,原也没必要从这条路走。

县老爷驾到,慈心庵的主持妙枫也不敢怠慢,带着几个弟子亲身迎出。

听得来意,妙枫颇是不以为然,说道:“有施主在附近遇害,贫尼深感不安,今日必定为他多念几遍往生咒,愿他泉下安息,早日投胎。不过我们这庙里都是出家修行之人,入夜便闭了庙门,不许一个人出入,怎么可能跑出去害人?”

李斐皱眉,“那你们庵中有没有人豢养毒蛇、炼制邪药?”

妙枫便有愠色,“知县大人,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求的是普度众生,养毒蛇做甚?至于炼药,贫尼倒是略通一二,若遇时疫,便炼些药来分发给穷苦人家,为的是治病救人,难道也能算作邪药?”

李斐忙道:“师太切莫误会!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虔心修行的佛门弟子哪会跟那等毒邪之物打交道?只是闻得庵中香火旺盛,也有些居士会借住于庵中修行,难保个个心无杂念。如今既有证物显示可能与佛门败类有关,师太何妨配合下官清查清查,也可去去嫌疑,免得被人说三道四。”

妙枫虽不乏底气,但当地父母官到底不好得罪,只得道:“那么,如何清查,请大人吩咐!只是庙中都是女流之辈,且多出自功勋之家,不宜受惊扰。”

李斐犹豫之际,景知晚忽道:“我们先在屋外各处走走,师太约束众弟子在屋中暂避即可。”

妙枫还欲再言,眼见景知晚穿着虽普通,却连知县都礼让几分,料得不是寻常之辈。她踌躇片刻,才道:“若只在屋外走走……倒也不妨。”

题外话

都不冲咖啡给我喝……抱头……

第一卷灵鹤髓(七十九)

李斐这一回带来的衙役不少,路上听阿原说了凤仙和毒蛇之事,只暗暗吩咐手下留意有无未开花的凤仙植株,或新近翻动的泥土。

若对方有所察觉,难保不会提前将凤仙挖去,毁去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