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有所顾忌,于是阿原虽单手对敌,暂时倒也不曾吃亏。

可惜,暂时而已。

捡来的两株凤仙对蛇毒虽有一定抑制作用,可她交手之际,血液流动加快,遂令毒性也蔓延得更快。若不能及时处置毒伤,只怕凤仙还未及发挥解毒功效,她便毒气攻心而死了。

她的动作越来越迟钝,被追击得在山石间滚了数回,蓑衣上沾满了草屑和泥污,渐渐连闪避都十分困难。

正对着逼来的剑锋左支右绌时,忽听风雨里隐约传来景知晚的呼唤:“阿原!阿原在哪里?”

阿原还在疑心是不是自己中毒后的幻听时,小坏已高鸣一声,迎着电光猛地飞向高空,在她头顶盘旋。

即便风雨再大,已到附近之人也能借着电光看清小坏高飞的身形。

失了小坏相助,阿原更难支撑,眼见黑衣人剑穗甩过一溜水珠,带着凛冽寒气逼上前来,她勉强以破尘剑抵挡,劣势的位置竟令她握不住剑,差点跌落在地。

那边又传来呼唤,听来竟是异常焦灼:“阿原!阿原!”

近在咫尺,并不像幻觉。

阿原拼命全力在泥水里一滚,躲过致命一剑,高声应道:“我在这里!”

有人影飞快掠来,接着是景知晚同样满是泥水的狼狈面庞对住她的脸。他匆忙揽起她,问道:“你怎样了?伤在哪里?”

阿原只顾看向他身,挣扎说道:“小心杀手!”

景知晚回头打量,问道:“杀手在哪里?”

阿原定睛细看,哪里还有那黑衣人的踪影?

从景知晚出现的那一霎,他竟像平白出现般,又平白消失了。

如果不是附近留下的太过明显的打斗痕迹,阿原简直要怀疑刚刚那场生死搏斗才是中毒后的幻觉。

她喉嗓间吃力地滚动了下,说道:“可能……听到你来,逃走了!不过……我蛇咬了!”

景知晚忙打量她被蓑衣和泥泞狼狈裹住的身体,“毒蛇?咬在哪里?”

“左后肩。刚找到两株被拔起的凤仙,本该留作证物,不过……我吃掉了!”

“很好!”

景知晚说着,坐于地上将她扶到自己怀中,拉开蓑衣,再用力一扯,已将她后肩衣物扯开大半,露出已经黑肿的伤处。

阿原只觉后背一凉,雨水已肆无忌惮地打在肌肤上。

雨水很冷,被蛇咬的伤处却很烫,完全觉不出疼痛来。

他的手指也很凉,触在她肌肤上时,似有微微的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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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灵鹤髓(六十七)

她被那颤意传染,从激战里松懈下来的身体竟在忽然间也颤得厉害。

风雨里,她的面庞贴在他胸前,感觉得到他温暖的体温。她的注意力便似全被他的体温和他游移于半麻身躯的指尖引住。她的心跳莫名地激烈,连呼吸都炙热起来。

这感觉太过异样,她不由挣扎着想从他怀中坐起。

景知晚手上略略一加力,依然将她压在怀里,清清淡淡道:“有什么好害臊的?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看过?”

阿原倒吸了口凉气,再也站不起身。

往日的原大小姐到底有过多少男人?也包括眼前这位吗?

想想也是,若他是景辞,原大小姐又是真心想嫁他,二人必定早已暗通款曲……

可怜她已完全看不懂往日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到底是哪个自己活得更糊涂,更离谱?

她听到景知晚拔出一把短匕,割开了她后肩的啮伤处。

依然毫无疼意,却能觉出锋刃入肉的薄薄触感。血迹被雨水冲下,竟是黑紫色的。

她拍住自己的额,低哑道:“若我被蛇咬死在荒山,必定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话。”

不当原大小姐,不当公侯夫人,不要滔天富贵,不要清俊男子,跑来当个不入流的小捕快,还能在查案时惨死荒山,指不定还会像那只野兔,连尸体都烂在山上……

正惆怅之际,上方景知晚说道:“原大小姐放心吧!即便你没被咬死荒山,也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话。”

“……”

他径自点名阿原身份,却叫阿原愕然不知所对。而下一刻,她几乎全身都紧绷起来。

景知晚抬腿将她身体托得高些,揽紧她,倾身凑上伤处,为她吸出毒血。

明明已麻木的伤处蓦然间敏锐起来。

她吸着气,尚能自如活动的右手绞紧他衣角,依然有种无处安放的紧张和慌乱。

片刻后,她的手臂环上他的腰,感觉他每一个动作带来的腰部牵引的力量,终于略略安宁。

景知晚察看着伤口,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毒血,哑着嗓子道:“部分蛇毒已蔓延到别处,没办法了。希望你服下的凤仙有效,不然就这山上等死吧!”

他将她的衣衫拉起,草草覆住她露出的肩背,待要扶她坐起,才发觉她正抱紧自己的腰。他皱眉,“松手。”

阿原的脸半贴在他的胸腹间,道:“你要负责。”

景知晚怔了怔,冷笑道:“哦?碰过你就要对你负责?谁不知原家小姐阅人无数,早已青出于蓝,永无餍足之时?你想要多少男人对你负责?”

阿原差点一口热血喷出喉嗓,强撑起身,涨红着脸高叫道:“是你坚持要连夜搜山!你既知我身份,还无耻地留我一个女子在荒山里,被蛇咬了难道不该你负责医好我吗?你……万万别想得太多,我就是瞎了眼也不会找你这么个自私无耻的刻薄男人!”

第一卷灵鹤髓(六十八)

以前原大小姐能挑上他,实在是瞎了眼,瞎了眼……

连心眼都瞎了!

她站起身,罩上她那件已经不成形状的蓑衣,挡住难以蔽体的衣衫,活动了下手脚,发现除了左臂,基本还能活动,只是头晕目眩,胸口阵阵发闷欲呕,显然毒素一时难清。

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找地方休息。若是此刻在风雨中倒下,淋上那么一夜,只怕从此便不用起来了。

她将脸上的雨水拂了又拂,眼前除了雨幕便是密林,眼前阵阵昏黑之际,再也辨别不出该往哪个方向走。

转头看向景知晚时,他未穿蓑衣,衣衫湿透,同样被淋得落汤鸡似的,却还保持原来的姿势,撑着额默默坐着,竟没有离开的意思。

“景知晚!”

阿原忍不住怒意,拼尽全力高喝一声。

景知晚似吃了一惊,转头看向她,“什么事?”

一道闪电划过,把他的脸色映得很不好看,而阿原更是惨白着脸浑身哆嗦,抱着肩冲他叫道:“留在这里等死吗?”

“哦!”

景知晚应了一声,仿佛还低低说了句什么,却被随之而来的惊雷掩住,再也听不清。但他终于也站了起来,——却是拄着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根木棍,有些吃力地站起身。

“走吧!”他扶住她,“离那木屋并不远,我们……很快可以走过去。”

阿原这才略略消气,跟着他在黑暗的雨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艰难跋涉。

景知晚来得匆促,并未带灯笼,而阿原的灯笼早在打斗间灭了,这样的大雨里也没法再点上,只得丢弃。亏得景知晚已走过一回,还不至于迷路。小坏不离不弃飞行于他们上空,却也被淋得受不住,不时鸣叫一声,听来有几分凄惨。

阿原很是怜惜,叹道:“苦了我们家小坏,跟我受这样的苦!”

景知晚不答,脚下忽一滑,一条腿已跌跪于山石上。

阿原毒伤发作,四肢无力,被带得一起摔落地上,忙挣扎着爬起,又去拉景知晚,怒道:“你武艺这么高,存心坑我是吧?”

拿出他先前奔来寻她的身手,以轻功带上一个人迅速离开应该并不困难,犯得着像被淹得半死的落水狗般在泥泞里慢吞吞爬行吗?

地上的景知晚吸了口气,冷冷道:“我不坑你,你可以自己离开。我让你查案,没让你被蛇咬……”

阿原差点呕得吐血。好歹是他的馊主意,才令她因公负伤,指不定还会因此丢了命,如今轻飘飘来这么一句话……

当真气死人不偿命。

她正想将拉他的手甩开时,忽觉出哪里不对。

他似乎一直拄着那根木棍,挽扶她右臂的左手也一直很用力,用力地以臂腕挎紧她,而不是以手握紧她。

第一卷灵鹤髓(六十九)

这是不是说明,他的指掌间并没有太多力量,才要借助更有力的臂腕?

她的手向下一滑,已握住了他的手。

很凉,凉得跟冰块似的,连掌心都觉不出半点温意。

觉出她的试探,景知晚扫了她一眼,却也不曾挣开,拄着木棍站起,低沉道:“走吧!”

阿原嘴唇动了动,终于一个字也没说,与他相扶相携着,顶着风雨慢慢摸索向那本该并不遥远的木屋。

她骂了景知晚多少遍刻薄自私,但如果景知晚身体不适,无疑她才是最刻薄最自私的那个。

走到木屋时,两人都已筋疲力竭,再分不出沾湿衣衫的,到底是雨水、汗水还是血水。

所幸景知晚早先已在这里待过,木屋里收拾得还算齐整,青石搭成的小小灶台里还有些余烬。

景知晚添了干柴,重新引燃,那灶台便慢慢吐出幽幽的火焰,照出两人狼狈不堪的模样。

景知晚取过灶台边放着的一把酒壶,饮了两口,递给阿原,“先喝几口驱寒。你中的蛇毒尚未完全解去,虽要不了命,但若淋雨后着凉发烧,指不定真能丢了性命。”

酒壶里的酒既美且烈,又被熨得温温的,入腹如有一团火焰升起,慢慢涌向四肢百骸,总算让阿原被雨水浸得冰冷的身躯舒缓许多,连失去知觉的左臂都有了些暖意。

她向关起的木门看了一眼,有些庆幸,又有些疑惑,说道:“亏得那杀手没追来。若他追来,我们当真成了俎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了!”

景知晚解开外袍,将水拧去,凑到火边慢慢烘着,低低问道:“那杀手什么模样?你是查到了什么,让他决定杀你灭口?”

阿原才想起景知晚根本不曾看到那个黑衣人。便是有心细查,他先为她吸毒,随后被她催促离开,大约也没法在那样的情形下继续查案。

算来,他其实还是把她的性命放在了第一位。

“浑身上下裹得跟得了麻风病似的,谁看得清长什么模样?”阿原恨恨地说着,在怀中掏了摇,总算最后捡到的那物事还在,忙取了出来,“还好,这个还在。”

她从草丛里捡出的,是一颗扣着墨青流苏的黑檀佛珠,刻有佛像和六字真言,看来应该是当作腰佩使用的。

以丁曹的粗疏,自然不会随身带着这样的佛珠;便是寻常富贵人家,也多用金玉之物作腰佩,罕有用这等珍贵木质所雕佛珠作佩饰的。

景知晚拈于手中,细细赏玩着那佛珠,感慨道:“果然是件好东西,好东西……”

他沉吟片刻,忽看向阿原:“怎不把衣服脱下来烘干?”

第一卷灵鹤髓(七十一)

阿原虽不爱窥人*之事,也不由惊骇好奇。

她品度他话中之意,问道:“这个恶人……是你相识的?”

景知晚神情漠然,声音寡淡得听不出半点喜怒哀乐,“相识,自然相识……”

阿原很意外,旋即想起朱绘飞也是他朋友,且是因为秘戏图臭味相投的朋友,遂道:“那便是你识人不明,交友不慎,才会自讨苦吃!”

“识人不明……”

景知晚低垂的浓睫霎了霎,唇角有丝笑意宛若涟漪荡开,却苦涩如捏碎的黄莲汁液。有一缕烟尘升起,将他苍白的面庞映得如隔云雾。

阿原顿了顿,嗅到异样的焦味,举目一看,忙道:“景……景知晚,你的袍子被烧焦了,焦了……”

景知晚一惊,这才注意到搭在树枝上的衣袍太久没去翻动,距离火堆太近的部位被烘干了水分,竟被吞吐的火焰燎到。他忙掸灭火焰看时,腋下已燎出一个黑黑的破洞。

他便又看向阿原,眼底意味难明。

阿原正倾身向前,探出了半边身子。虽知自己尚穿着中衣,何况诚如景知晚所说,她也没什么好看的,她还是忍不住脸上发烫,连忙缩到蓑衣后,专心致志地烘她的衣衫。

景知晚问:“你会缝补衣裳吗?”

阿原想起那个为她赢来夫婿的江山图,苦笑道:“听说我从前的刺绣手艺高明得很,缝补衣裳大概更不成问题。只是现在我很不喜欢拈针绣花,宁可送出去交绣娘裁制修补。”

景知晚道:“嗯,可见你以前裁衣刺绣,其实都不是出于本心。”

阿原怔了怔,“不知道。我说了,我记不得从前的事。”

景知晚没有纠缠此事,出神片刻,问道:“若有人救下小小女婴,带她远走他乡,教她学文习武,将她爱逾性命,视若明珠。待她长大,她拔剑相向,断他手足,弃他荒野,害他性命,当如何处置?”

阿原便忍不住又探出头来打量他,“你说的,莫非就是害你的那位?是个你自己养大的小姑娘?”

他看起来多高傲多精明的一个人,难道会被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坑掉大半条命?

景知晚睨她,“你觉得是笑话?我也觉得是个笑话。”

他的神情依然很欠揍,但阿原终于不忍笑话他。

静默片刻,她道:“你不是笑话,那姑娘才是。你既无事,必定已为自己报仇了吧?嗯,忘恩负义,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他击掌,却叹息,“可我不想让她死。”

“那她……”

阿原好奇他到底会怎样处置那小姑娘,景知晚已打断她:“附近有没有寺庙?或者,在家修行的富贵人家?”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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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灵鹤髓(七十二)

阿原便知他在猜测那枚黑檀佛珠来历,摇头道:“这里荒僻,我也是头一回来。需等明日打听了才知道。”

黑檀贵重,佛珠雕工精致,所用流苏质地也好,的确该是出家人或在家修行的居士所有。

那杀手早不动手,晚不动手,恰在她寻到佛珠时下手,很可能也是因为佛珠透露了太多信息。

她将案子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说道:“是了,这案子其实还是我们最初所想的兄弟争夺家财的旧把戏。朱继飞故意藏了两颗假灵鹤髓在自己枕下,先让自己被疑心,然后让朱绘飞那里出现更大的疑点,加上傅蔓卿的证词、棂幽的死,令朱绘飞更难逃脱嫌疑。朱继飞不研究炼药,但结交懂得炼药之人,而且……就在涵秋山附近!”

景知晚淡淡道:“你若现在才想到,也真是……够蠢的!”

阿原吸气,再吸气,然后冲他嫣然一笑,“我晓得你养大的那姑娘为什么想害你了!”

景知晚眼底有锐光闪过,抬眸盯向她。

阿原甩了甩半干的长发,眉眼少有的温柔,“这么毒的嘴,被你从小损到大,只怕做梦都想弄死你!那小姑娘忍你一二十年,不容易了!”

景知晚便也吸气,一口气将酒壶中剩下的酒饮尽,用他修长好看的手抖了抖烘干的衣袍,披在身上。

阿原屡屡被他损得体无完肤,难得也能刻薄一回,同样把他嘲讽得无言以对,顿时心神大畅。她笑嘻嘻将自己那件干得差不多的外袍穿了,撤了两人之后间的蓑衣,慢悠悠地梳理她那头墨黑的长发。

大约喝下的酒催发了凤仙的药性,她虽还头晕乏力,左臂已渐渐恢复知觉,已能握住头发,为自己绾一个漂亮的髻。

这一夜虽然惊险,所幸小命可以保住了。

猎鹰小坏更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生死劫,敛着翅膀一直跟在阿原身后惊恐四顾,待阿原放松下来,方才安心打起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