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潇沉思道:“嗯,也有道理。他这性情若是不改改,只怕一世都讨不着媳妇。”

阿原正抬手欲拭额上的汗,闻言侧头,正从帕子下方瞥见萧潇带了三分愁意的俊秀面容,顿时笑起来,“你刚被遣去保护他没几天吧?怎么忽然间就这般忠心耿耿了?倒瞧不出他人缘这么好!不过你也是想太多。以他的身份,以皇上的盛宠,还怕讨不着媳妇?旁的不说,那位青梅竹马的则笙郡主,就是他心坎上的,少了我这眼中钉、肉中刺,大约那赐婚的圣旨,很快就能颁下吧?”

萧潇无奈道:“要不要打个赌,这圣旨绝对颁不下来?”

阿原心头莫名地跳了跳,“赌?赌什么?”

萧潇道:“嗯……你输了就叫我一百声哥吧!”

阿原不觉垂下手,张张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而萧潇已笑起来,拉过她说道:“先回去吧,他们不放心,也该等急了。小贺王爷当时便要跟来,被端侯拦住了。嗯,其实小贺王爷也挺好,若是随他,不论贫富贵贱,这辈子应该都过得挺自在。”

阿原随他走着,说道:“若是不论贫富贵贱都能自在度日,正该心满意足,凭谁都不该再奢求别的了吧?”

她这样说着时,却忽然想起景辞。

他虽身世贵重,才情不凡,但在简陋的沁河县衙里,粗茶淡饭,他一样安之若素,偶尔还能洗手做羹汤让她一饱口福,或不顾病痛陪她彻夜查案……

---题外话---后天见!

第三卷鸳鸯谱(二零三)

贫富贵贱,在他只怕也是过眼云烟,并不曾丝毫萦在心上。

但也许,一切都只是他刻意而为吧……

阿原不肯想下去,转而道:“不论如何,这次谢谢你。若不是你们来搅局,即便我们察觉不对,没被人目睹潜入长公主住处,他们也很可能向长公主下手。我们循着线索查来,一路也会留下线索,包括见过我们的人,见过小坏的人,都能算作我们曾来到此处的证人。若有人刻意栽赃,即便没法定罪,想洗清也不容易。撄”

萧潇静默片刻,低声道:“你还在查什么?当日的劫杀案,还是上回的落水案?偿”

阿原反问:“难道不该查吗?萧兄是明眼人,当然也能看得出,除了这两个案子,还有我们经手的那几个惊天案子,其实都颇有疑点。难道都该那般葫芦提糊弄过去?”

萧潇浓黑的睫便垂落下来,眼底便投了一道深深的阴影。他的长腿迈于石阶,一步步很有力,却分明拖着几分疲惫。他道:“原姑娘,这世上,其实并无绝对的是非对错。何况,当今乱世,胜者为王,多少人还把律法放在心上?手中权势,掌下兵马,眼前富贵,才是多少人毕生所求,梦寐所思。活着的人,不是执棋者,便是被执的棋子。当然,更多的人,既是棋者,又是棋子,身不由己,也令他人身不由己。”

阿原再不料他竟能说出这么一番道理,不由顿住身,转头看向他道:“你既看得这般通达,又为何汲汲于权势漩涡间,恋恋不去?”

萧潇静默片刻,轻声道:“其实我和言希差不多,都是父亲早逝,皇上安排抚育成人。不过言希偏爱学医,我酷好学武,年长后回宫方才彼此认识。但我父亲并非言希之父那样有救驾之功,我欠皇上抚育之情。”

阿原记起慕北湮所说,原清离似疑生父原皓在外另有子女之事,不免又将萧潇多瞅几眼,小心问道:“你父亲自然也是朝中臣子。他……也姓萧?当年身居何职?”

萧潇道:“我随母姓。”

阿原屏息静气,等他继续说下去。

但萧潇忽抬起头,笑着向天空一指,“看,小坏回来了!”

阿原已闻得小坏唳鸣,不由大喜,忙扬唇而啸,便见小坏抖着翅翼迅速扑下。

它虽扑得不大稳当,倒也能迅捷栖落到阿原肩上,却蓬着羽毛哆嗦不已,小脑袋左右惊恐张望,竟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居然不曾想到去攻击它的大仇人萧潇。

阿原忙仔细打量时,才发现它左边翅膀齐刷刷少了一截羽毛,分明是极快的刀剑所削。

它果然追到了凶手,可惜凶手完全没把它看作对手。如果不是先前受过差点被开膛破肚的教训,就不是被削断几片羽毛这般简单了。

阿原见它无恙,已松了口气,拍着它柔声道:“好了好了,下回看到那人就唤我报仇!千万量力而行,别去逞能,知道不?”

萧潇在旁笑道:“嗯,量力而行最好。其实你想知道当日劫杀案真相,问端侯便是。想来他也不愿你再这么着冒失查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又闯大祸!”

阿原抚额,“我什么时候闯过祸?没见过谁像你这般唠叨!”

“我唠叨……”萧潇啼笑皆非,顺手拍了拍她的肩,“我便不信,我比小贺王爷还唠叨!”

阿原也不觉大笑,“嗯,其实唠叨有时候也挺好的。多热闹!”

二人正相视而笑时,空气忽然间冷了下来。

萧潇搭在她肩上的手略略一紧,然后飞快松开。

阿原抬头,正见景辞负手立于高处,沉默地看着他们。

其实他的神情并不凌厉或清冷,身形也比先前瘦削,敛眉之际目光萧索,若深秋潭水般清寂,不该让人有这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但阿原静静地站在那里,偏偏觉得喘不上气,比先前寻小坏寻得筋疲力尽时还要胸闷气促。

正要绕过他而行时,萧潇忽道:“侯爷来得正好,听闻阿原有事想问侯爷。不如二位趁着还未下山,好好谈谈?”

他说着时,向二人行了一礼,快步离去。

小坏张了张兀自蓬着的翅膀,想去追,但犹豫了片刻,依然紧紧巴住主人的肩膀。

报仇虽要紧,小命更要紧。

阿原下意识地也想拔腿便走,但转而一思量,她又不曾做甚亏心事,为何要避他?

何况原清离的案子,的确只有景辞最清楚。

景辞已缓缓走了过来,问道:“想问什么?”

阿原直视着他的眼睛,挺直脊梁与他对面而立,说道:“清离遇劫之事,当然是你联合清离一手安排。但清离没道理杀原府的部属。你安排的?还是……谁?”

“就这个?”

“还不够?”

夕阳透过山林斜斜照在两人身上,长长的影子拖入了深杳的树影间,模糊着,融汇着,再看不清晰。

而阿原努力端详着他,居然也看不清他背着夕阳的容颜,更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闻景辞平静答道:“清离想嫁李源,而我想你回到大梁,二人需求一拍即合。当然,清离不会武艺,我当时还在燕国,有些事便不得不请皇上帮忙。清离不想伤原府之人,所以临行前赏了做过手脚的糕点和水,令他们不堪一击,好让山匪顺利劫走她。但皇上怕令慈追究起这事不好交待,命人在清离离开后,将原府之人尽数杀了灭口,做过手脚的糕点和水自然也会处理干净。”

“于是,清离被劫之事,其实就是皇上所为?原府的那些侍卫仆役,是龙虎军所为?——确切地说,是皇上的心腹韩勍带人所杀?”

想起那日原夫人回宫后红肿的眼睛,阿原的声音有些颤,“其实皇上多虑了,母亲和原家的富贵生死,还不是掌握在他手上?母亲知道了,又敢说什么?更别说追究了!”

景辞轻叹,“皇上待令慈倒也算深情,并不希望她发现原清离被替换,一心想用相同面貌的你将她糊弄过去。毕竟她跟原清离早有嫌隙,母女之情算不得深厚。或许,是我们小觑了母女间血融于水的亲情,根本没想到令慈这么快就发现换回的是另一个女儿……”

阿原截口道:“从你们当初劫走我时,便该想到了!没有一个做母亲的会忘了自己丢失的女儿,也没有一个女儿对自己失散的母亲全无情感!”

景辞微微嘲讽,“哦!于是,如今更添一层恨了?我是害你们母女分离的元凶呢!”

阿原道:“不然呢?我要不要叩谢端侯不杀之恩?”

景辞抿唇,负于身后的双手绞得很紧,却一言不发。

阿原只当他默认,心下愤然,忽又想到一事,说道:“不对,你刚刚说,清离离开时,你还在燕国?清离不是跟你订亲后一段时间才出事的吗?”

景辞道:“她是在跟我订亲后才出事,但订亲时我还没回大梁。”

阿原立时悟了过来,“皇上和清离早已商量好,在你没回来时,便虚拟了一个端侯在那里。横竖端侯要养病,谁也见不着,当然更不会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真正来到大梁。从燕国到梁国,还牵涉了娶风眠晚的晋国大将,你们……怎么做到的?”

景辞淡然一笑,“李源是你自己要嫁的,怎么做到的要问你自己。”

“我?”

嫁给李源的是当时的风眠晚,而不是当下的阿原。

阿原当然不晓得她怎样嫁的李源。

她所知道的,仅仅是风眠晚在出嫁途中被劫,——如今看来,无非是景辞一手安排,让清醒的原清离代替被失忆的风眠晚嫁往晋国。

阿原终于道:“不好意思,你们既把我变作原清离,变作阿原,我如今只是阿原。风眠晚的事,与我无干。难不成你希望我是风眠晚,我就得是风眠晚,你希望我是阿原,我就得是阿原?别把我想得太伟大,我不会背负我不记得的风眠晚的过去。人只能活一世,我已丢了半世,当然要把剩下的半世好好地过着,绝不做任何自寻烦恼的事。”

景辞静默良久,低声道:“嗯,你若这样想,那敢情好。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阿原道:“皇上为什么会帮你,不惜杀了原府这么多人,送走受宠的原大小姐,也要帮你?”

---题外话---后天见!

第三卷鸳鸯谱(二零四)

景辞眼底有苦涩闪动,但很快平静答道:“我和皇上的关系,大约你已猜到。。しw0。当年因他之过,累我母亲年轻早逝,我舅父一家耿耿于怀,并不希望他认回我,所以舅父一直隐瞒着我的存在,在我七八岁时便将我送到燕国。但皇上一直有所疑心,后来得到些消息,遂派左言希到燕国查证,以大夫之名接近我。他见过原清离,也见过你,知道你们容貌相同。后来我出事,他救了我,和盘托出他的来意,希望我能回大梁休养。我答应了,但要求将你一并带回大梁,不能让你嫁给李源。”

“不能让我嫁给李源,要嫁只能嫁给你?”

于是,在梁帝的安排下,一切不可能的事,忽然间如此地轻而易举。

阿原眼底已浮上雾气,连忙霎了霎眼,依然盯着景辞,沙哑地笑。

“于是,你是在告诉我,当年你对风眠晚有多么地情深意重?那个挑了你足筋,把你丢在野外喂狼的小师妹,就是风眠晚吧?”

也就是……从前的那个她?

景辞凝视她半晌,垂下了眼睫,淡淡道:“当然不是。偿”

阿原已经屏息预备听他肯定的答复,闻他此言大出意外,讶异道:“不是?”

景辞道:“若你是她,我早就打折你的腿,也丢野外喂狼了!若有仇怨,我怎肯不报,还留你和慕北湮一世逍遥?”

阿原便问:“那我们当年又有何恩怨,让你非得和我定这么个婚约?又让你如此卑劣,故意与我相好然后弃我不顾?”

“卑劣?”

景辞仿若轻笑了一声,只是暮色愈沉,阿原再看不清他是否真在笑。

很快,景辞清晰答道:“我与风眠晚本有婚约,但我出事后她不但不曾施以援手,反而很快悔婚嫁给李源。你说我该不该报复?难道因为你认为你只是阿原,我便该大人大量将你从前的负心一笔勾倒?我不过设法延续了当日的婚约,哄你***失心,然后仿你所为,弃你不顾。”

他向后退一步,却站得更高,一如既往地睥睨着她,“若这算是卑劣,也是你卑劣在前。哪怕则笙曾对你无礼,哪怕知夏姑姑曾有意或无意伤害你,我并不曾对不起你半分。我器量狭窄,容不得你如此待我。如今,你弃我伤我一回,我也弃你伤你一回,也算扳平了吧?从此两不相欠,各自嫁娶,互为陌路,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阿原又有些喘不过气,僵硬地点了点头,“嗯,好事。”

景辞便笑了笑,“知道便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吧!”

阿原道:“请便!长公主的事,我便不参与了。对手原是冲着我们来的,谢你这次跟着萧潇为我们解围。日后也不敢再劳烦景侯大驾!”

景辞已转身向精舍走去,懒懒的回答随着夜风轻轻飘过。

“长公主是我姑姑,我为她而来,不幸没能救她而已。你千万别会错了意,自作多情以为我转了心意,对你还有什么念想!我不要的,便是不要了……”

阿原噎在当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的手颤抖得厉害,抱住慢慢恢复平静的小坏问:“是这样吗?就是……这样简单吗?”

小坏歪着头不解看她,满眼茫然。

阿原道:“他说的大概是真的吧?我什么都不记得,为何偏偏觉出他往日真的待我很好?为何我感觉我就是那个师妹?但我当然不会害他性命。”

她抱着小坏,坐到一处山石边,眺着黑黢黢的山色,听山风从耳边擦过,阖上眼静静回想不时出现在幻境中的那个从前的她。

娇憨,善良,笨拙,痴情。

心里眼里,只有一个阿原始终看不清面目的男子,一个她唤作师兄的男子。

而那男子,无疑是景辞。

后来那个自信俊美、骄傲聪明、武艺高强的女捕快原沁河,哪会那么容易喜欢一个人,还如此轻易地被他彻底掳获?

情不自禁靠近他,情不自禁沉沦其中的,只是风眠晚吧?

那个似乎早已远远离去,却根本无法与阿原分出彼此的风眠晚。

阿原笑问小坏:“于是,还有很多我并不知道的事吗?可到底不重要了,对不对?我不该听了萧潇几句话,便以为他真有悔意,真能深情待我。他对我并无念想,我更不该有所念想,对不对?过去的终归已过去,我就该丢开那些痛苦的过去,活得精彩、亮堂,对不对?”

小坏懵懂地看她,然后振了振翅膀,扬翅飞向高空,只在她头顶自在盘旋。

阿原笑道:“小坏蛋,坏蛋!”

笑着笑着,忽觉手上一凉。

她伸手在面上一摸,满手的凉湿。

可她明明看得很开,明明一直在笑……哪来的泪水?

也许,哭泣的是风眠晚吧?

该被永远摒弃的风眠晚……

慕北湮找到阿原时,阿原已在山石边坐了很久。

她头顶的夜空里,小坏恢复了精神,正努力学着翅膀少了半截羽毛该怎样在飞翔中保持平衡。

因着小坏的悠闲,慕北湮倒没怎么担心阿原,直到他看到阿原的神情。

他快步上前,唤道:“阿原!”

阿原的脸色苍白,神思恍惚,定定地看着深杳的天空。慕北湮唤了两遍,她方转过脸来,半晌方勉强笑道:“长公主的事处理完了?”

慕北湮道:“只要不把咱们牵涉进去,什么都好说。我不过凑在那边看会儿热闹而已。如今谢岩已带人前来接应长乐公主,端侯也走了,咱们自然也该下山了!”

他忽向山道一指,“你看,他们已经走得远了!”

阿原举目,正见山道上数支火把亮起,在夜风里起伏明灭,照出众人簇拥下稳稳而行的肩舆。

来的时候,为刻意引对方认为来的是阿原,他的肩舆笼了纱帷;但此刻身份大白,他肩舆上的纱帷已撤去,阿原便能隐隐看到肩舆上那个脊背挺直的瘦削身影。

依然孤僻骄傲,目无下尘,连报复也报复得狠毒薄情,干脆爽利。

慕北湮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柔声向他道:“端侯说,关于当日的劫杀案,他会亲自跟你说清楚。他……说了什么?”

阿原低低道:“其实也没说什么,无非就是我们猜的那些。相助他将我和清离调换的是皇上,杀原府家仆的当然也是韩勍所遣的龙虎军……”

她忽然顿住口,定定看向山道。

景辞一行人已沿着山道走出颇远,火把不时被林木掩住,星星点点的光芒越发微弱。但有一支火把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最后面,并且停在了阿原能看到的空旷处,然后高高举起。

阿原细看时,慕北湮已道:“咦,是萧潇!他正往这里看呢!啧啧,如果他不是你哥,那就一定是恋上你了!我打听过,今天景辞就是被他撺掇来解围的。”

果然是萧潇的意思,并不是景辞自己要来。

阿原站起身,向萧潇挥了挥手。

她的身后便是冉冉而起的一轮明月。她立于月下,高挑秀致的身影似在黑夜中闪着霜白的月光,衣袂被风吹得翩然扬起,凌风欲去,清逸得不似凡尘中人。

萧潇果然一眼看到了她,顿时扬唇一笑,也向她一挥手,方才大踏步向山下奔去,追向景辞。

阿原满怀的悲恨不觉间散去许多,这才向慕北湮道:“他很可能不是我哥。”

“嗯?那还真是恋上你了?”

“指不定是我弟呢?”

“……”

“谁年长谁年少,还说不定呢!我瞧着他更像我弟。”

尤其跟她打赌,说输了唤他哥……

事后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

阿原扁了扁嘴,吟啸着唤回小坏,一拉慕北湮,说道,“我们去瞧瞧长乐公主,如果没什么事,咱们也下山吧!”

山道上,景辞悄然收回透过山林努力看向她的目光,握着拳掩到唇边,低低咳了两声。

萧潇已快步赶了上来,轻声嘱咐舆夫,“脚下宁可慢着些,一定要稳当。”

景辞道:“不妨事,时辰已不早,赶紧下山吧!”

萧潇苦笑道:“公子,你若因此病情加重,知夏姑姑一状告到皇上那里,都是我惹的事儿,只怕我得吃不了兜着走。”

---题外话---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