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上次研讨会时坐在我旁边的…”

“哦,”他恍然大悟,“是她。”

“…你记得?”她皱了皱眉,仿佛不太相信。

“嗯。”

那个女孩很动人,也很高调,应该很少有人没注意到她。

梁见飞眨了眨眼睛,大概是觉得吃惊:“上次没能要到你的签名,她就来缠着我…”

他苦笑下,问:“你的意思是说,作为我的责任编辑,你竟然拿不出本我签过名的书?”

“这有什么稀奇,全都送掉了啊。”

项峰挑了挑眉,瞪着眼前这个理直气壮的女人,她不把他当回事,除了工作上的受制于人,她几乎想要在其他任何的时间里都彻底忽略他的存在——这让他感到恼火,异常地恼火。

“我没空。”

他说不出“我不签”这样孩子气的话,所以只能用“没空”来代替。

梁见飞立刻瞪大眼睛,皱起眉,微微鼓着两颊,大概不明白他怎么又忽然对她发难,机灵的眼睛转了转,像在思索着逼他就范的办法,可是看那副表情,大约始终也没找到对策。

她咬了咬唇,放低姿态说:“…怎么会呢,签个名不过几秒钟而已。”

“…”

见他没反应,她又补充道:“我书都带来了,就在包里。我表姐可是你的忠实粉丝…”

他抬眼瞪她,直瞪到她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梁见飞!”彦鹏和另个人站在播音室前起抽烟,那个人他也认识,是彦鹏另档很受欢迎的电台节目里的搭档。

“啊?”

“起吃晚饭吗,我们前两天发现了个很好吃的路边摊。”徐彦鹏说到吃,马上眉飞色舞起来。

“哦…好啊。”她双手插袋,用力点头。

“那个…项峰要不要也起来?”彦鹏问得有点迟疑。

项峰倏地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我还有事,谢谢。”

说完,他朝讪讪地立在那里的两个男人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句话,转身离开。

其实,不止是他的小说,他的生活中也充满了谎言。而且往往撒了个谎,就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弥补。他并不想说谎,但他说了;他想温柔点,但表情和语气却生硬地让人讨厌。

谎言是为了掩饰真相,而他要掩饰的,不过是当面对某个人的时候,心底那最真实的无奈和慌张。

二(下)

“你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项屿从后面拍了拍项峰的肩,然后走到他对面,把外套挂在椅背上,牙齿咬着黑色皮手套的指尖,手抽,就脱了下来。

项屿的手指很修长,指关节突出,这让项峰想到了爸爸的手指。也许从手指这点上就已经能够看出,他像妈妈,而弟弟比较像爸爸。

子默曾经说:你们兄弟两个都是靠手吃饭的呢。

但这句话听上去很…“别扭”,所以项屿很快纠正说:应该是靠头脑,头脑!

他却只是笑笑,不以为意。其实对待大部分人,他都抱着种宽容的心态,他小说里的人物常常就是因为不明白什么是“宽容”,才成就了世上的罪恶。

“子默呢?”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这间小小的酒吧是他们兄弟经常相约的地点,他们几乎是第眼就爱上了这里,只因为头顶上金色的、温暖的灯光。

“她工作还没结束。”

项峰诧异:“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初。”

“你还放心她去工作?”

项屿耸了耸肩:“她说她会有分寸的,我只能相信她。”

项峰看着弟弟,嘴角有抹微笑,这微笑里有无奈也有高兴,就像是意识到男孩忽然夜长大,作为见证人的他不由地心生感慨:

“老天啊,你就要做爸爸了…”

项屿从菜单里抬起头,给了他个“你少来”的表情:“别那么危言耸听,我已经够紧张了。”

“名字想好了吗?”

“还没有。”

“希望孩子不要像你…”项峰脸虔诚。

项屿在桌下踹了他脚,不过好像也没有生气。

点了单,弟弟忽然说:“哥,我有个严肃的问题想问你。”

“?”

项屿顿了顿,从背包里翻出本杂志放在桌上:“是真的吗?”

项峰定睛看,原来是他和某某女星的照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说呢?”

项屿双手抱胸,认真地回答:“说实话,我觉得她不太像你那杯茶,可是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也不反对就是了。”

项峰想起发布会上梁见飞对于这绯闻的“高见”,当时他还颇为不满,现在看起来,她还算好的。

“看到这条腿了吗?还有这个帽檐、这只手——还有这几个路人甲乙丙丁,”他在杂志封面上指点江山,“我们那天总共是十六个人起出去吃饭,这张照片只是截取了那个浩浩荡荡队伍的段而已。不幸的是,我恰巧走在她前面,如果我当时走快几步,现在出现在这封面上的就不是我——这就是事实的全部。”

“…”项屿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脸微笑。

“?”

“你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地跟我解释这些?”

“我怕你误会。”

“可是你以前从来不解释,就算你被拍到搂着子默,你也没跟我解释句。”

“那不样,那是我找人故意拍的,就是要引起你的误会。”他摸了摸鼻子,侦探小说家通常很懂得运筹帷幄。

“哥…”项屿凑过来,看着他,“你到底是怕我误会,还是怕什么人误会?”

项峰毫不闪躲,泰然自若地迎接两道犀利的目光:“什么人?”

项屿坐直身体,笑而不语。

“对不起,我来晚了。”子默走到他们面前,宽大的黑色大衣下,腹部隆起,可是并不惹人注目,眼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孕妇。

“你开车来的?”项峰问。

“怎么可能,”子默脱了外套,项屿边接过来边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她,“同事送我来的。”

“刚才我还在问项屿,孩子的名字想好了没。”

“没有呢,”子默笑起来,还是很木讷,“他好像很纠结,其实只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什么‘只不过’,这关系到人的生,如果个白胡子老爷爷名叫‘嘟嘟’,这象话吗?孩子有可能恨我辈子…”项屿振振有词。

项峰和子默交换了个眼神,决定暂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对了,上次吃饭的时候见飞帮我想了个名字。”子默说。

“?”

“项悟,‘醒悟’的‘悟’,见飞说这个名字好得不得了。”

“…为什么?”项屿问自己和哥哥心中的疑问。

“因为‘像雾像雨又像风’,所以项悟的排名在你们之上啊。”

说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管项家两兄弟的表情是多么难看。

看到子默的笑脸,项峰也陪着笑,只不过是苦笑。

这的确很符合梁见飞那古怪的逻辑,他不得不承认,那家伙是想尽切办法在打压他,就算是给小孩取名也不例外。

晚上回到家,片寂静中,只听到鱼缸里“嗡嗡”的水声。项峰开了灯,站在鱼缸前看了会儿,生活在海底的鱼总是很安静,耷拉着眼睛,像在闭目养神。也许对它们来说,平静地度过每天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幸福”这两个字,也许它们本来就离他很遥远,所以他也常常敬而远之。他质问过梁见飞除了工作还剩什么,但其实他自己也样,或者除了工作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畅销小说作家”带给他的成就感远远超出了其他的东西,这对于个从小经历了坎坷的人来说,是命运给他的份非常重要的礼物。

他脱下外套丢在沙发上,去厨房泡了杯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慢慢地喝着。

梁见飞每次不小心提到他的父母,总是脸尴尬,大约她觉得这是他的禁区,但其实不然,内心里,他直坦然地面对所有事实。

妈妈在生下弟弟之后就患了忧郁症,弟弟五岁的时候,她抛下切离开了。他们的爸爸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总是很忙碌,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他年少时对家庭的记忆充满了空虚和寂寞,也许对于他来说,只有弟弟是最亲的人。在学校里,他总是冷漠地站在角落里,看上去高傲,其实是自卑,他不跟任何人交朋友,是怕别人看到他的自卑。

他从来不跟别人谈论自己的经历,不是不愿意讲,只不过跟弟弟比起来,他是个聆听者,而不是倾诉者。

他几乎不会对别人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有时候甚至包括项屿。他总是跟别人保持定距离,眼神清澈,笑容可掬,大家都以为他很和善(但除了梁见飞之前的那几任编辑),子默说他像位温柔的兄长,但他知道那只是面具。

事实上,他是个内向的人,只不过更特立独行而已。

他把所有的话都写在了小说里,有时是简单的句话,有时是个动作或者个眼神。他习惯于躲在面具之后,以沉静的心看世界,直到某天,个勇敢而耿直的人闯进他的生活。他忽然有股冲动想要去撕开面具…

项峰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戴上眼镜,回到他熟悉的工作中。

他远远地看着她,以及她身旁的那张遗像,他其实想走过去祭拜他的兄长,他们曾在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他终身难忘,但他又害怕走过去,因为冥冥之中,他从那个女人身上读到种危险的讯息,仿佛只要靠近她,就会有罪恶发生。

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摘下眼镜,接了起来:

“喂?”

“…是我。”梁见飞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尴尬,也许是因为直播那天的不欢而散。

他扯了扯嘴角,回答:“哦。”

“我们杂志的主编请我打电话转告你,稿子不错,快的话下周就可以发行了,所以想问你下期的稿子什么时候可以给。”

“我正在写。”他冷冷地回答。

“…哦,我只是想多提醒你次,怕你又忘了。”

隔着长长的电波,他脑海里闪现出她说这番话时的样子,也许她正蜷缩在沙发上,无精打采,有下没下地按着遥控器的开关,神情茫然。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印象中,她总是神采奕奕地接受他每个刁钻的要求,见缝插针地跟他作对,让人哭笑不得。

可是渐渐的,他把这当作种乐趣,他平静而沉闷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趣。

通常,他接下来该跟她告别了,挂上电话,继续写作。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那个故事上,于是他顿了顿,问道:“吃过饭了?”

“嗯…当然。”她沉默得有点…古怪。

“个人吗?”

“…”

“?”

“为什么这么问。”

“…随口问的。”他说的是实话,他只是想找个什么话题继续说下去。

她咒骂了声,然后说:“说不定,侦探小说家真的有异于常人的敏锐…”

他没有接话,却在心里问:发生了什么?

她也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轻声说:“…那个人回来了。”

“谁?”

又是阵沉默,可是项峰隐约中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跟他离婚的人。”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吃了惊。他曾经不遗余力地用她这段失败的婚姻作为唱反调的武器,她却从没有表现出任何受伤的样子,所以…他直以为她早就放下了。

“你们出去吃饭了?”

“…对。”

“你们谈些什么?”

“不知道,事实上…”她顿了顿,“我已经不记得了…”

“你喝酒了?”

“…嗯。”

“…”

“不过只有点点…”她急着补充。

项峰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感到自己的胸腔起伏得厉害。电话两端又是阵让人窒息的沉默,他们之间很少出现这种情况,有时候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在电话里挖苦起对方来,他们没有刻像现在这么安静。

“梁见飞,”他说,“能告诉我你打电话给我的目的吗?”

“…”

“你不是来催稿的。”他针见血。

她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也许还脸苦笑:“真不愧是本年度最卖座的侦探小说家啊…”

“…”

“你骂我吧。”

“?”

“嘲笑我、讥讽我…或者什么都可以。就像你平常对我的样…要更变本加厉。”

项峰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脚下布满灯光的城市。原来,这就是她的目的,原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对她来说竟有如此大的“作用”。

“你还忘不了他?”他替她说出来,只觉得胸口阵烦闷。

“…”

“顿饭就唤回了你对他所有的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