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是项峰啊!”下面有人大叫,没用麦克风。

她露出个极其官方的微笑,从侧面看过去,眼角有两条细细的鱼尾纹:“是啊是啊,可是我并没有在崇拜他呀。”

台下又是哄笑,但就像是所有人都在跟他们开善意的玩笑。项峰也忍不住笑了,还很配合地作出无奈耸肩的动作。

“那么在你眼里,项峰是个怎样的人?”个戴眼镜的男孩抢过麦克风问。

“他…”梁见飞顿了顿,回头看了他眼,“他是个火星人。”

“为什么这么说?”那男孩继续问。

“你们没听过句话吗: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所以从女人的角度看来,他就是个火星人。”

女生们都笑了。

“个怎样的火星人?”男孩仍不放弃。

“他是…”这次,她没有看他,而是沉默了几秒,用种坦诚的口吻回答,“他是个擅于观察和思考的人,同时也兼备睿智与博学,他懂得自己所担负的责任,总是尽力完成自己的使命,对待工作认真、用心,他并不害怕困难,相反的他更倾向于迎难而上,他正直、并且坚持自己的原则,他是个值得信任的…火星人。”

台下片安静,就连项峰自己也愣住了,无法相信这番话是从梁见飞嘴里说出来的——那个总是跟他争锋相对的梁见飞!

“不过同时…”她轻笑了声,继续说,“他极其自大,也兼具专制和蛮横的特征,他很懂得如何去捉住敌人的痛脚,以此进行胁迫,至于说挖苦和讽刺的能力,我相信他更是已经到达个地球人无法轻易企及的高度…”

学生们被她的话重新逗笑了,全都抬起头望着她,仿佛忘了今天是因为谁才来到这里。项峰无奈地想,是啊,要说斗嘴的能力,梁见飞也已经达到了地球人很难达到的水平,不过…他却对这样的她欲罢不能。

“那么项峰先生呢?”坐在眼镜男孩身后的女孩接过话筒问道,“您觉得梁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他微微笑,忽然发现自己对于接烫手山芋也不感到意外:“她是个顽固派…旦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就要争执到底,即便最后被证明是错的,也会死鸭子嘴硬地撑到底。她的性格说好听的是‘坚毅’,难听点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当然更可怕的是,梁小姐见了棺材也不肯掉眼泪。”

学生们已经笑作团,他垂下眼睛,看到梁见飞在桌下悄悄对他比中指…他皱了皱眉头,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地笑,直到心底被种平静、温柔的情绪溢满,才收敛起笑容,淡淡地说:

“不过,我也从她身上看到了善良与耿直,以及种不认输的精神——作为宿敌,我还是不得不说——这是个人最值得被赞扬的品格。”

他望了她眼,发现她也在望着自己,隔着空荡荡的椅子,眼神复杂。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他分不清那到底是孩子们的兴奋抑或也夹杂着些崇拜?

他忽然觉得,他们都没有被争执蒙蔽了双眼,在次又次的争锋相对之后,他们还能冷静地从彼此身上发现那些优点——这是不是说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步调致?

从会场出来,项峰抬手看了看表,正好是两点,他们还有充裕时间赶去直播。

梁见飞自从上车之后就言不发,好像在专心致志地开车。他也没有打算跟她搭话,经历了刚才的问答之后,他们心里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涌动,他回想起她那个复杂的眼神…难道说,她明白了什么?

“喂…”梁见飞忽然开口。

“嗯。”

“那个…”

“?”

“以后能不能别那样说我?”

“…哪样?”

“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她抿着嘴,转过头看了他眼,眼神复杂。

“…”

“你知不知道,”她说,“那样很不吉利!”

六(中)

“各位银河系的朋友们,大家下午好,又到了周次的‘地球漫步指南’,我是彦鹏,坐在我身旁的两位是大作家项峰和他的编辑梁见飞小姐。”

项峰忍不住看了徐彦鹏眼,彦鹏今天穿着红黑格的衬衫,鼻梁上架着副红框的眼镜,整个人显得很喜庆…不过,梁见飞什么时候成了“他的”?

“这周的天气真是非常糟糕啊,”彦鹏毫无察觉地继续说道,“中国北方的大部分地区都遭遇了几十年来最大的降雪,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了极大困难,有的甚至已经酿成了灾祸。同时不止是中国,整个北半球都遭到了寒冷的威胁,损失巨大。不知道其他星球的天气如何,请各位把那边的近况发送到彦鹏的邮箱来,最好是图像,因为我们连‘火星文’也读不懂,更遑论是其他星球的文字。邮箱地址是…”

有时候项峰觉得即使没有他和梁见飞,徐彦鹏个人也能在节目中从头说到尾,绝无冷场。所以或许他们的价值只是勇于在节目中发表自己的观点罢了,可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难道是件困难的事吗?

“那么,让我们来听听本周项峰为我们准备的新闻和话题吧。”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彦鹏那段冗长的、自以为有趣的开场白已经结束。

“本周的话题是‘蝴蝶效应’,”项峰说,“这是个最初被运用于气象学上的词,所谓‘蝴蝶效应’,简单地说就是件很小的事触发了连串的事件,最后造成严重的后果。比如,英国最近公布的份文件称,泰坦尼克号沉没的真正原因并不是那座该死的冰山,而是小小的铆钉。

“根据英国《每日快讯》的报道,诱发这起人类海难史上最著名的沉船事件的,是质量不符合要求的铆钉。泰坦尼克号以当时世界最先进的制造工艺打造,在下水之初,被称为‘永不沉没’的船,然而在过去的十年间,不少科学家们直认为,它之所以会在撞上冰山之后急速沉没,是因为客轮制造商仅在船身使用钢质铆钉,船首及船尾使用的仍是铁质铆钉,而后来冰山撞击的部位恰恰就是船首。对沉船的研究显示,船首板块上有六条焊缝都裂开了,但这种裂缝‘并没有蔓延到使用钢质铆钉的地方’,即是说如果全部采用钢制铆钉,那么船体不至于断裂,让成吨的冰冷海水涌进船内。在那场灾难中,罹难人数超过1500人。”

“你们知道吗,”彦鹏扶了扶红色的框架眼镜,“当时我看《泰坦尼克》的时候就在想,要是船没有沉,杰克和罗丝最后的命运会是什么。”

项峰抬了抬眉毛,不得不承认徐彦鹏很有岔开话题的天分:“可是我很怀疑是不是真有那样两个人。”

梁见飞隔着彦鹏给了他个眼神,像是在说:你也太不懂得浪漫了!

“也许还是不会有好结果吧,”她说,“千金小姐遇上穷小子,这样的桥段多半是要被棒打鸳鸯的,就算千金小姐抛开切远走高飞,最后也只落得苦命的下场。”

项峰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女人的选择有时候是很盲目的,只是跟着感觉走,或者根本就是种对世俗的叛逆。”

“也许。可是让她们变得盲目的原因之就是男人啊。”

“哈,”他像是听到了某个奇闻,“你是想说,女人之所以变胖是因为食品制造商们制造了巧克力,女人之所以变老是因为没有人给她们提供足够优渥的生活,而至于为说女人为什么常常无理取闹,则是因为男人太宠她们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抿着嘴,“我是想说,任何结果都有许多个原因,女人——或者说人的盲目,除去他们自身的原因之外,外界的环境也是促成了如此结果的罪魁祸首。”

“罗丝之所以爱上杰克,是因为他们起站在船头做那个…所谓的浪漫的动作?”

“那不是‘所谓的浪漫’,那就是浪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浪漫’根本是子虚乌有、毫无价值的东西,但事实上不对,‘浪漫’是个人可以从另个人那里感受到彼此感情交流的氛围。如果每个男人都只是像你样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说句‘你好’,就算再有才华,也不可能有女人就此爱上你——绝对不可能。”

他很想说“可以不要把话题扯到我身上吗”,但他忍住了。

“就是因为罗丝从杰克身上感受到了对方的爱意,所以才会疯狂地爱上他。这是种,是种…互相交流的方式。”

彦鹏听到这里,咧开嘴笑起来,带着种纨绔子弟的风流:“其实,我知道种更好的互相交流的方式…”

项峰和梁见飞同时狠狠地白了他眼。

“我承认女人的盲目有可能是男人给了她种错觉,”项峰继续说,“但难道不是她们本身就容易作出错误的决定吗—— 旦陷入不理智的情绪中?”

“好吧,那么我们又回到了古老的话题当中,”梁见飞耸肩,“那就是‘男人和女人,到底谁比较理智’。”

他云淡风轻地看了她眼:“个人认为,跟你讨论这个话题只是浪费我的时间罢了。”

她却笑容可掬,薄薄的嘴唇很有诱惑力:“尽管我们在很多问题上看法不同,可是在这点上,我不得不说:深有同感!”

两人同时闭嘴,开始整理自己面前的广播稿,谁都没有再多说个字,气氛时之间变得有点尴尬。

“…太感人了!”徐彦鹏忽然温柔地说。

“?”

“这是我主持‘地球漫步指南’以来,第次看到项峰和梁见飞观点致!太感人了,我知道我直以来的努力没有白费…”说完,他真的摘下那副红色的眼镜,抹了抹眼角。

项峰觉得,在短短的分钟之内,他和梁见飞又次达成了共识——那就是,让徐彦鹏在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

走出直播间,迎面而来的是节目编导,他伸出手用力在项峰肩头拍了两下:“就这样,要继续保持下去!”

项峰错愕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编导又转向跟着走出来的梁见飞,高兴地说:“梁小姐,要继续跟项峰吵下去,绝不能手软!”

“哦…”尽管也很错愕,梁见飞好歹挤出个字。

项峰走到自动贩售机旁开始投硬币,今天他选的是热果珍。梁见飞则在旁的角落里打电话,脸上的表情隐约有点失望。

过了会儿,她走过来,说:“可以请我喝杯吗,就当作是车钱。”

他从取货口拿出注满了橙色液体的纸杯,然后又开始往机器里塞硬币。

梁见飞专注地看着货品架,伸手要按咖啡却被他打开了:“换别的吧。”

“为什么?”

“现在已经超过六点了,再说老喝咖啡会上瘾。”

她瞪了他眼,最后放弃了咖啡,不知道是真的采纳他的建议抑或只是因为钱是他付的。她在货架上又搜寻番,才选了奶茶。

“喂,”徐彦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可以也请我喝杯吗?”

项峰抬了抬眉毛,继续往自动贩售机塞硬币。

“上帝啊,你身上究竟带了多少硬币?”彦鹏不禁发出感叹。

三人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下场直播节目的主持人是对年轻男女,恭恭敬敬地来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才走进直播间。

“别看这两个孩子呆头呆脑的,”彦鹏说,“据说最近很走红。”

梁见飞忍不住笑了:“你在嫉妒吗?”

“我?”彦鹏指着自己,“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我们的节目可是全台收听率排第三的。”

“真的?!”梁见飞大吃惊,“我直以为是第呢…”

“哦,”彦鹏敷衍地笑了笑,“这个节目毕竟是冷门时段,再说排第的那档节目的主持人也确实比你们厉害那么点点…”

“让我猜猜,”项峰靠在墙上边喝热果珍边说,“那节目的主持人,不会是你吧?”

“…被你猜中了。”

“…”

“但你们也不差啊,两个外行人竟然能够得到这样的收听率,我觉得简直可以说是奇迹。而且,最难得的是,你们做完节目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起喝东西。”

“为什么不可以?”梁见飞问。

“咦,”徐彦鹏瞪大眼睛,“你们不是‘针尖对麦芒’吗?”

项峰和梁见飞互相看了眼,然后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

“难道说你们吵架都是假的?”

“也不是,”项峰说,“不过既然是做节目,会更愿意把想法表达出来。”

“可是…”彦鹏像是第次听到这些话,“你们平时不都这样吗,互相抬杠,直到方把另方激怒为止?”

“我们是常常意见不合,但也要顾及对方的感受。”梁见飞说。

“…那么,”彦鹏看着项峰,“平时你不会嘲笑她是失婚妇女?”

他想了想,点头。

“你也不会骂他是心理变态的大作家?”他又看向梁见飞。

她想了想,也点头。

“那…我能不能问问你们平时是怎么相处的?”

项峰张口想说话,却被见飞抢在前面:“当然会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或者大唱反调,但是也会想想,我这样说,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对方会不会受伤——不过当然了,我们都不是随意几句就会被击倒的人。”

说完,她转头看着他,像是在跟他求证。于是他面无表情地点头,引来徐彦鹏的侧目。

可是这样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建立的呢?项峰不禁开始回想过去、两年间所发生的点滴,最初的他们,的确曾经不遗余力地挖苦对方,被踩到痛脚的人会想要加倍去踩对方的痛脚,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懂得了给彼此留有余地,像是不忍心真的伤害到对方。说不定,是因为他们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跟自己样的特质。

那种特质,叫做孤独。

他们都习惯了个人生活,习惯于凡事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她常常独自度过各种节假日,他也样;她把工作当作是生活的全部,他又何尝不是?他们是茫茫人海中的两条平行线,有截然相反的地方,但也有极其相似之处。

“出乎我的意料…”彦鹏眨着眼睛,来回打量他们。

“但这也并不表明我们的关系有多好,只不过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在吵架就对了。”梁见飞补充道。

走出广播大楼的时候,项峰迟疑了会儿,还是问:“起吃晚饭吗?”

“好,”她回答地爽快,“本来约了人,可是临时取消了。”

“谁?”

寒风中,她忽然转头看着他,说:“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比我老爸管得还多。”

他有点尴尬,只好假装没听到径直向大门口走去。

他们在电台附近随意找了家小饭店坐下,然后隔着雾蒙蒙的玻璃窗,看人来人往。

“我父母已经放弃了。”梁见飞痴痴地看着不远处的路灯。

“?”

“关于我能不能嫁得出去这件事。”

项峰拿起桌上的白色茶壶,往她以及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些热水:“你不是已经嫁过了吗。”

“是啊,我也是这么跟我妈说的…但她说那不算。”

他失笑:“也对。因为嫁错了。”

她抿了抿嘴,脑袋里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古怪的念头:“我想如果时光倒流我还是会嫁给他的。”

“为什么?”他收起笑容,严肃地看着她。

“因为经历过他之后,我才算是对男人有了彻底的认识。”

项峰摇头:“相信我,你对男人的认识还远远没到‘彻底’的程度。”

“哦,是啊,”她夸张地拍了拍额头,“认识你之后我才算是领悟到了这点。”

他们点的几样家常菜被端上桌子,玻璃窗上的雾气更重了,几乎看不到外面。

“看任何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最重要的是透过现象看本质。”他下了个结论。

“比如说?”

他想了想,决定牺牲自己的亲兄弟:“拿项屿来说,他聪明、自负、风流倜傥,跟他起疯玩的时候,你完全想象不到当他个人安静地呆在家里时,会花几个小时去想心事。其实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潜意识里对于所得到的东西都怀着质疑的态度。”

“…”

“又好比子默,”他继续道,“她内向、木讷、不擅于表达自己,她看上去傻而软弱,可我觉得她比项屿坚强,真正临到什么事的时候,她能够比项屿更早下定决心,而且坚定不移。”

她看着他,嘴角带着微笑,言不发,就像认真听讲的学生。

“还有世纷,我想,她是个最神奇的人。”

她露出灿烂的笑脸,让人很想捏捏那鼓起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