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存志看着她,那是中年男人质疑的目光,有许多意义不明的不信。是为了舒适的生活吗?齐文浩能给予的当然比普通的好,但再多也就没有了。是想通过齐文浩更上一层,进入这个家庭的决策中心?胡存志也见过不少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们甚至比男人更懂得抓大放小。

袁可遇抹去脸上的雨水,“他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她的思绪没停留在这个问题上,“你还坚持要用无缝管?”

为了这批管道,胡存志得罪劳伦斯,不得不投向他最不看好的齐文浩以求庇护,听袁可遇问到他的痛处,不由苦笑,“不是我坚持,是实际需要。”他胡存志东南西北做过多少项目,大的错没犯过,但也没少为自己捞过好处,离开时总是宾主客气。没想到差点阴沟里翻船,果然女老板的工最不好打,要不是有了定居此地的念头买了幢别墅,以至于被房子套牢,胡存志还真想过拂袖而去,他倒是看劳伦斯怎么收这个摊子,能代替他的人不是没有,但起码得花个一年半载去找。弄到半拉子的工地,拖得起吗?已经进场的施工队,愿意等吗?进场的每一天可都是钱。至于劳伦斯以为找他的徒弟能取代他,胡存志只能冷笑一声,制造业的项目是钱买回来的经验,不是不行,只是多付代价而已,区别在于这代价后面具体有几个零。

袁可遇一双眼沉静无波,胡存志不知道她的想法,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彼此各有所需,是合作关系。”

“那是。”袁可遇点头,“胡总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肯定会去做。”她看了一眼远处,那个方向是化工厂租用的临时办公室。不知道怎么样了,袁可遇心想,天空阴沉沉的,这风雨一时间不会停。

她那一眼的含意,胡存志自然明白,他既想回办公室,又怕卷进兄弟交手的漩涡。也不知道齐文浩究竟行不行,他是病急乱投医。总算还有一个下属良心尚在,紧急告知劳伦斯第二天一早要拿他开刀的消息。胡存志想过投靠齐大,但人家看不上他,只让郭樱从中传话。

连直接对话都不成,胡存志灰了心,眼看火烧眉毛,心一横决定投向齐文浩,没想到碰上这位少爷喝醉,而袁可遇做代表答应了他的条件。他看了下手表,九点三十七分,到现在仍没人来找他,看来押对了,不管怎么样齐文浩总是段玉芳的亲生儿子。

这是在他预料中的,也是倚仗于此才向齐文浩求助。他没料到的是袁可遇会替丈夫接下烫手山芋,齐文浩又肯听妻子的话出头相争。认识以来,他印象中的袁可遇做事认事,但为人清高;齐文浩温和有礼,可优柔寡断。

真是没想到。

既然已在同一条船上,他忍不住提醒袁可遇,“董事长恐怕会迁怒。”儿子不会错,错的都是外人,都是外人挑拨兄弟之间的感情。他胡存志当然是外人,她袁可遇也不过是外人。

向来傲慢的胡存志转换画风,袁可遇有几分不习惯,片刻之后才回了句谢谢。

雨势渐大。

袁可遇回到工地办公室时,雨下大了,低洼处积了水。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连设计院驻现场办公的人都老实得没声响了。见她进来,立马有人拉她坐下,又有人去掩门,“可遇,你是半个老板娘,这里的工程做不做了?”

“嗯?”袁可遇抬眉,“怎么了?”她扯了几张纸巾,擦脸上和发梢的雨水,“又下雨,什么时候才放晴。”

袁可遇把话题拉开,想知道八卦的同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胳膊,“我们正想问你,听说小老板要炒掉胡总。你和他刚才在外头聊了什么?”

“聊进度啊。”见同事们都满脸“你又来了”的表情,袁可遇笑道,“无论甲方有任何变动,只要跟我们合同条款不冲突就行。你们没跟别人打听?”

同事实话实说,“除了几位技术上的总管,别的人我们只认识田秘书,刚才打电话过去,听说她已经被辞退。她又是怎么回事?”

袁可遇摇头,她真的不知道田恬的事,想来无非也是卷到其中。她只是把昨晚答应胡存志的条件告诉齐文浩:齐文浩保胡存志,以后胡存志辅助齐文浩,至于胡存志从钢管交易中沾到的那点小便宜,暂时记过,如果功大于过就不予追究。

清晨她说完的时候,齐文浩表情略为古怪,“我以为你眼里容不得砂子。”

从私人的角度,袁可遇仍然对胡存志没有好感,但从企业的角度,有时不得不容忍这样的人。

婚后才知道?晚了。袁可遇自认一直是讲求利益的小市民。

放得下的就放下,放不下的,还是得拿回来。

*

这个上午,对有些人来说,极之漫长。

快午饭时,郭樱大模大样出现在厂区。电缆事件出来后,她把货款全退给化工厂,私下又和袁可遇再三强调她的不知情-电缆供应商是化工厂指定的,她只是做代收代付的中间人,质量问题确实与中间人无关。

郭樱替齐正浩做事,这里的人都知道,进厂只做了个登记,保安也不问她找谁、办什么事就把人放进来。她的出现,让设计院的工程师们好不容易按下去的好奇心又勃然而发-她是替齐正浩打前锋刺探军情?

谣言飞了半天,已经多种版本,齐正浩难免也被牵涉在内。

“别胡说八道。”郭樱笑着一一否认,“我和可遇是老同事,找她需要别的理由?”

来的就是客,袁可遇用食堂的饭菜招待她,饭后又帮她泡了杯速溶咖啡。

“工地条件一般,只有这个了。”

郭樱接过纸杯,啜了一口,“挺好的,你亲手泡的。”她踱到门外空场上,雨差不多停了,天色仍然暗沉沉的,“你倒是放心。齐文浩那边怎么样,你不担心?”不等袁可遇回答,她又笑道,“这次的事跟齐先生没关系。”

齐正浩远在异国陪父亲求医,顺便休养,根本没掺合。这次的起因纯是劳伦斯看不惯胡存志,想在离开前收拾掉他。

“没想到你家齐文浩会出面保人,算不算弟兄间内耗?”郭樱幸灾乐祸地说。

袁可遇笑笑,不说话。

郭樱最近的装束和以前又不同,她的头发留长了些,发尾烫得微卷。乍暖还寒的天气,穿着条白色毛衣裙,外面烟灰色大衣,漂亮是漂亮,就是单薄了些。

捧着热咖啡,郭樱看向半成品厂房,“放心,可遇,我会帮你。”

袁可遇啼笑皆非,生活用不着这么戏剧化,对齐文浩她没有什么不放心。她喜欢他,愿意看他拥有更多;要是得不到,那也无所谓,她喜欢的是他这个人,不是附带的其他。然而郭樱认真的样子,又让她觉得一阵温暖。

郭樱压低声音,“老爷子都会有安排。齐先生也自有分寸。”

袁可遇失笑,郭樱跳出一个圈子又进一个圈子,说起齐氏父子活脱脱像齐家的门客。

“你不也在这个圈子?”郭樱不服气。

是啊,所以才更好笑。人总是心甘情愿钻入各式各样的圈子,她为齐文浩,而齐文浩也为她。否则,他可以睡到中午才起来,懒洋洋随便找点事做,又是一天。

袁可遇想象了一下那样的齐文浩,她仍是喜欢,即使是那样的他。感情,和感情伴生的纵容、容忍、争取、……等等总是相互的,而不是单方面。胡存志问她为什么选齐文浩,他不明白,不存在选,就是遇上了,喜欢了,而已。

☆、第六第十一章

晚上九点多,齐文浩才回来,脸上带着伤。

袁可遇吓了跳,赶紧找出药箱替他处理,不用想也知道是劳伦斯动的手。

齐文浩靠在沙发上,仰着脸任由她帮他清洁,敷药。等她忙完在他身边坐下,他才握住她的手,“一点小伤。劳伦斯心里有气,我让他出口气。”

“为了胡存志的事?”

“为了以前的事。闹了一下也好,他心里这口气憋久了,这次以后应该积怨都消除了。”齐文浩抬手轻触伤口,袁可遇连忙伸手阻止他。她的一只手被他握住,用的是另一只手,一急之下大半个身子探出去,幸好被齐文浩一把抱住,才没跌到地上。

“我没事。”他把前因后果说给袁可遇。多年以前,段玉芳嫁给齐原后,齐正浩年少气盛,莫名认定段玉芳逼死他的生母,对继母处处为难,直到终于有一天找人绑架了还是幼童的劳伦斯。

袁可遇惊讶得说不出话,再怎么样也是兄弟,怎么能对兄弟下手。

齐文浩安抚地握紧她的手。

齐正浩不过是个少年,平时被齐原视为接班人,管得很紧,除了学校的课业外还有不少功课,他认识的人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而且,机缘凑巧,他们带走劳伦斯的时候被齐文浩看到,他还认出其中一个是齐正浩经常来往的朋友。

保姆找不到劳伦斯,事情立马闹出来。齐文浩把见到的告诉给段玉芳,有线索好办,劳伦斯小吃了一场苦头,毫发无损地回了家。

齐原心疼劳伦斯,但到要惩处长子的时候却也舍不得齐正浩受苦,毕竟只是一场孩子气的恶作剧,没造成任何后果。他和段玉芳协商后决定把孩子们分别送出去,免得他们朝夕相处容易产生矛盾。段玉芳为了劳伦斯能得到齐原的偏疼,忍气吞声不追究齐正浩,把这事压了下来,并且让齐文浩不得再说及此事。

年幼的劳伦斯只记得是齐文浩不肯作证,齐正浩因此没受惩罚,所以多年来一直怀有怨气-同一个母亲的二哥没站出来保护他。纵然多年后长大了他明白了,那份怨气却仍在心中,一有机会就蹿出来让他失控。

“今早的事,他觉得我就是喜欢和他作对。”齐文浩握住袁可遇的手按在他的心口,她感觉到掌心下缓缓的跳动,“我越过他直接到董事长那保住胡存志,董事长让他回去,这里的事交给我。”他沉默了一会,又道,“可遇,也许你会嘲笑我,和大哥、劳伦斯不同,我对单当一面没有太大向往。”

“我懂。”有更多的权力意味着更多的责任与义务。

齐文浩有许多话想说,然而又讲不出口。他知道怎样能说服段玉芳,在段玉芳的心目中他和劳伦斯之间的争执不要紧,只要防住齐正浩即可。袁可遇已经准备好选用无缝管必要性的报告,再加上他这段时间调查得来的东西,有理有据,很容易就让段玉芳改变了主意。

只看一个人的利用价值,这样的用人方式,是他曾经反感的。

再有对于往事,这么多年他确实不安,当初是有一点黑暗的快乐:母亲再婚后除了事业外还剩的精力都花在劳伦斯身上,那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小胖子终于吃到苦头。

劳伦斯可是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之外最亲的人了。

他知道他不该怀那点心思,所以随后的岁月里一直让着劳伦斯。直到成了习惯,劳伦斯聪明能干,劳伦斯才是段玉芳值得骄傲的孩子。

“文浩,我答应胡存志,让你为难了?”袁可遇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她的话语仿佛通过他的身体传导过去,带着与平时不同的凝重。

“没有。”

她抬起头,恰好和他的视线对上。他的眼角带着温暖的笑意,眼神却很坚定,“不关你的事。”在上一次他打电话给段玉芳低头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要把该得的拿回来,他已经是结了婚的人,他的所有将和妻子孩子分享。他必须撑起来,为他们挡风遮雨。

他想起一件事,“我今天又打电话给姜越,问他有没有兴趣到我们公司来做事。”袁可遇安静地听他说,“我需要有经验又肯闯的销售人才,他是我认识的销售中最好的那个。我请他,并不因为他是我朋友,也没有其他意思,就是他值得。今天,他答应了。”

齐文浩低头去看袁可遇,“其实还有一个人才是我一直想请又不敢开口的,她踏实,拥有理科生的逻辑,每次说服人都用具体的数字,而不是空洞的理由。她懂得很多,并且不固步自封,有满满的探索热情。……”

他刚讲第一句,袁可遇就意识到说的是她了,“你不怕被说用人唯亲?”

“不怕。本来是家族企业,老婆孩子统统上场管一摊事。”他厚着脸皮说,“连老婆都信不过,还能相信谁?”

抱紧了袁可遇,他诚诚恳恳地说,“我知道你在设计院继续做下去,很有可能成为一名最年轻的女性高工。那是你熟悉的领域,走下去就有成功。可你跟你的同事们不一样,”他思索了一下,“我觉得你看着工地时很有爱。我这边工作的环境不好,一个坑有几个老板在说话。外行踏进新行业,所有的事千头万绪,拾起这个丢了那个。但这里是做事的地方,想做事的人肯定能找到自己要做的事。我曾经无心工作,你劝我每天要认真,然后我就发现,只要认真去做,每天不用担心没事做,自然有事找上来,每天需要去解决问题。我担保,你过来后不会闲着。”

这真是最新样的邀请,别人只求工作钱多事少离家近,他提供的却是事多。

袁可遇没笑,她在他眼中见到了理解,她想要的并不是安稳。

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她点头,说好。

敲门声打断了他俩的相处。

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袁可遇和齐文浩对视一眼。

让他们想不到的,那人是田恬。

她脸色惨白,站在门外,“齐总,我能进来吗?”

“不能。”齐文浩没让开。

田恬看向里面,那里灯光柔和,隐约有一点音乐。袁可遇没站在门口,这让她鼓起了勇气,她始终觉得心狠的是袁可遇,而齐文浩,只要她足够可怜,他会心软的。田恬哀哀地说,“齐总,你是不是对我有误会?我进来的时候是应征做你的助理,我已经做了这么久,让我继续为你做事。”

“在工资之外再拿一份好处?”齐文浩平和地揭穿她,“甚至干涉我的私事?”

田恬呆住,他知道了。她猛地向里看去,是袁可遇去调查了她?她是拿了齐正浩的好处,可她没透露过会伤害到他的事。也是她寄了照片给袁可遇,他们不仍旧结了婚?

“是什么让你认为我是老好人?”既然在公司做了这么久,就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也许他做的决定不一定对,上班也不那么勤谨,但他从来没收回过说出口的话做过的事。

田恬想起来,是的,他不那么爱发脾气,可说的话也一句是一句。

她突然瑟缩,来时的勇气不知哪去了。

“公司给你的补偿应该够几个月生活了,好好再去找份工作,不要再做这种事,任何老板都不会喜欢。”齐文浩说。

门在田恬面前关上了,隔绝了里面的温暖。她终于意识到,对于齐文浩来说她不过是个员工,他可以送她手机,也让公司结给她丰厚的补偿。但是,她造成不了其他的影响。

袁可遇没去听他们的对话,她在笔记本电脑上看各专业的项目进度表。在齐文浩回来前,她正在做这件事,想研究再研究,从中挖出可以节约的工期。

齐文浩摸摸她的头发,“我的总工,以后事还多着呢,今天已经晚了,注意休息。”

明天有明天的事。劳伦斯要回去承欢父亲膝下,和齐正浩一争继承人的地位;母亲这次认可了自己,下次又不知会怎样;他、劳伦斯、齐正浩,三兄弟中他和劳伦斯同母,劳伦斯和齐正浩同父,他们还有一个仍是婴儿的妹妹,最小最爱,是继父的心头肉。据说,继父拖着病体,想为小公主打造一份产业。

乱七八糟的,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