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纭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那真的是项屿吗?总是一脸迷人微笑的项屿…

子默却冷着脸,习惯性地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定定地看着方向盘,直到下意识地打开车门锁。

门一下子就被拉开,项屿扯着子默的衣领一把将她拖下车去。

“你疯了?!安全带也没系?!”他瞪大眼睛狮吼着。

子默僵硬地看着别处。

世纭连忙解开安全带下车去,虽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吵架,但她直觉地担心起子默来。

“施子默!”见她无动于衷,项屿伸手用力捏住她的脸,直到她吃痛地流下眼泪。

世纭一把推开项屿,子默脸上清晰地印着被手指捏出来的淤青,世纭骤然生气地说:“你除了会用暴力还会什么?我不管你们谁对不起谁,使用暴力就是不对!”

说完,她推着愤恨地流着泪的子默上了车,自己坐到驾驶位上,顾不上还没有驾照,倒了车,绕开站在原地发呆的项屿,开进了公寓楼下的停车库。

停下车子,世纭看着子默侧脸上明显的淤痕,心疼地说:“发疯的是他才对吧…”

子默面无表情,眼泪却不停地流下来,那也是一个,世纭从来没有见过的子默。

她们沉默地在车上呆了很久,直到子默说:“走吧…”

坐上电梯,一路升到三十一层,她们仍然沉默着,当那熟悉的“叮”的一声在耳边响起,世纭拍了拍子默的肩:“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如果可以的话,试着像成年人那样解决问题,好吗?”

子默怔怔地看着电梯按钮板,点了点头。

世纭不想再说什么,道了声别,便走出电梯。

那冰冷的坚硬的门在她身后合上,她听到自己在心底叹了口气。

来到了二十九岁的她们,并不是不渴望爱情,并不是不羡慕家庭的温暖,而是…每个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伤痛。

这种伤痛如此深刻,以致于他们都竭力想要忘记它的存在。学不会放下,就自然而然学会了逃避。

世纭打开房门,换了鞋,靠在门背上,觉得自己有点虚脱。黑暗一片的房间里,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深不见底的海,一股压力向她袭来,让她觉得自己就要被淹没。可是耳边忽然响起蒋柏烈的话:你也是因为想得到帮助,所以才来这里的吧。

她双手抱着头,是啊,她再也无法忍受当半夜醒来,一个人被包围在孤独中的感觉。她曾经以为自己会麻木的,或者,已经麻木了。可是她没有。

她仍然会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然后在心底呐喊:救救我…

她仍然,无法离开“那个人”,那个叫做“袁世纷”的人。

手机铃声忽然划破寂静的黑暗,其实那是她特地选的柔和的铃声,可是此时此刻听起来却那么刺耳。

世纭拿出手机,是项屿打来的。

“喂?”

“她…回家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迟疑。

“嗯。”世纭忍不住生硬地回答。

“…哦,”他好像叹了口气,只是很轻很轻,“谢谢。”

然后他就挂了电话。

谢谢?谢什么?世纭随手把手机丢到沙发上,去冰箱里取了一瓶冰的矿泉水,仰头喝起来。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世纭拿出手机找到石树辰的电话号码,按下接听键。

“喂?”石树辰很快就接了。

“是我。”她拿着矿泉水瓶子坐到沙发上。

“什么事?”

“…你在干吗?”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好像原本不是要问这句话,只是没办法唐突地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所以才临时换成这一句的。

电话那头传来翻纸的沙沙的声音,石树辰温柔地笑了一声:“本来在工作,不过现在…做完了。”

世纭忍不住微笑起来,好像被人注入了勇气:“你知不知道…项屿跟子默的事?”

石树辰轻笑起来,有一阵脚步声,像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不太清楚,不过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个来了。”

她不想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于是搪塞地回答:“只是忽然想到,就随口问问。”

“好吧,我只知道他们之间有点复杂,具体的不清楚,我们彼此之间从来不谈论这种话题——你知道,他们都是很能守得住秘密的人。”

世纭叹了口气:“好吧…”

连经常见面的人都不知道的事,她这个离开了七、八年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知道呢。也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满怀着友谊的关爱,抑或是充满好奇的疑惑。

“与其有这点闲工夫揣测别人,还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石树辰的口吻,不知道是严肃还是调侃。

“我?”世纭心里一惊,还是嘴硬地说,“我好得很。”

“是么…听说你现在跟袁祖耘在同一间公司。”

她讶然看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子,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话题扯到那上面去,而且…好像是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一个询问她的机会。

“嗯,怎么了?”

“没什么…”他轻笑了一声,“只是想提醒你小心点。”

“小心什么?”她有一种血液凝结了感觉。

石树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什么,他不是一个好惹的人,仅此而已。”

他好像很强调那“仅此而已”四个字,然后他打了个哈欠,说:“很晚了,还是去睡觉吧,我也要早点结束工作去睡觉了。”

“哦…”世纭闷闷地回了一句。

“周末去看电影吗?”他忽然语调轻快地问。

“好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

“晚安。”

“再见。”

世纭关上手机,丢到一边,猛喝了几口水。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变了。变得不再无话不谈,好像每个人都满怀心事,欲言又止。这究竟是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了?

来到了二十九岁的他们,表面安于现状,内心却渴望突破,总是故意表现得老成而世故,但其实比谁都渴望保持一份纯真。这就是他们,心中充满了躁动与不安,仿佛随时就要爆发的他们,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找不到方向的他们。

她起身来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水管里那被太阳晒过的温暖的湿意打在脸上,抬起头,她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伦敦还是上海。

过了好几秒,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上海。这个曾经看着她成长的都市,看过她的快乐和欢笑,也看过她的悲伤和泪水。如今,又再看到一个,矛盾、迷惘、彷徨、不知所措的自己。

那个,连她也无可奈何的自己。

二(中)

周末的上午,世纭早早起床,因为又是去见蒋柏烈的日子。

他还是请她喝牛奶,桌上那本又大又厚的笔记本翻到了新的一页,左上角写了这一天的日期以及她名字的英文缩写。

“这一周你过得怎么样?”蒋柏烈在桌子后面坐下,开始喝牛奶。

“…还好吧。”世纭耸了耸肩。

“如果一定要你回答‘好’或者‘不好’,你的答案是?”

她躺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天花板,迟疑地说:“好…好吧,比上周好一些,所以我觉得应该称之为‘好’。”

“Good nes!”他放下手中的易拉罐,从桌上拿起一副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

世纭看着他,目不转睛,直到他也看着她。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戴上眼镜的你跟上次有点不同。”

他笑容可掬:“我也觉得你跟上次不同呢。”

“?”

“上次我的眼镜送去修了,所以看你的时候是‘雾里看花’,这次会比较真切。”他眯起眼睛的样子,很好看。

世纭觉得自己有点脸红,于是掩饰地喝起手边的牛奶。

“好了,”蒋柏烈说,“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吧。”

“嗯…”

“那么,你这周还做过上次说的那样的梦吗?”

世纭点点头:“做过一次,忘记是哪一天了,这次是一个外国人,金发碧眼,叫Linda.”

他吹了个口哨:“哇哦,是美女么,身材怎么样。”

她笑着摇摇头:“忘了,真的忘了,我想那不是我梦里的重点。”

“好吧,”他也笑着说,“下次做梦的时候记得帮我留意一下。”

“…好。”

“现在我有一个问题,小小的问题,希望你能回答我。”

“嗯。”

“你曾经在梦里梦到过你的姐姐吗?”

世纭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片段,像被快进了的录像带,不断播出毫不相干的画面。

“有…有的。”她手心冒汗。

“在发生事件之后?”

“是的…”

“梦见了什么?”他忽然看着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目光柔和而平静,像在抚慰她痛苦的心灵。

“梦见…一样的…”

“一样的?”

“也是告别,她在向我告别,叫我好好活下去…”

“你回答她了吗?”

世纭原本盯着天花板的眼睛转向蒋柏烈:“回答?不…不知道…不记得了…”

他盯着她的脸,过了一会儿,露出温柔的笑容:“梦见过几次?”

“只有一次。”

“好吧,我的观点是,也许你不断做关于陌生人的梦,是因为在潜意识里你很后悔没有回答她,没有把想说的话告诉她。”

真的是这样吗?世纭不禁苦笑。

“给你一个建议。”

“嗯…”

“如果下次再做关于陌生人的梦,除了帮我注意身材之外,也请把你想说的话告诉对方——就当作,那是对你姐姐说的。可以吗?”

他的微笑温柔而坚定,以致于,世纭忍不住点了点头。

这一次,当蒋柏烈说结束的时候,墙上的时钟显示,他们聊了一个半小时。世纭想,这算不算是她慢慢好转的前兆呢?

“对了,”临走的时候,蒋柏烈说,“想留一个回家作业给你。”

“?”

“下次再梦见陌生人的时候,请试着忘记他(她)的名字。好吗?”

世纭迟疑地“嗯”了一声,不太明白他的用意。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那么就不妨尝试一下吧。

这天下午,世纭顶着烈日练习了两个小时的倒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开过了子默的车的缘故,原本习惯了左行的她,渐渐对右行有了感觉。一脸严肃的教练,在闷热的天气下表情缓和起来。

晚上本来约了石树辰去看电影的,但他临时打电话来说要改期,于是世纭又去了上次遇见过袁祖耘的那家餐厅。

她依然坐在靠墙的位子,点完菜,眼光不直觉地在店堂里扫视着,没有,没有看到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垂下眼睛,心想,应该没有人会再去曾有着不愉快经历的地方,即使那里的菜很美味。

“可以坐吗?”

世纭抬起头,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袁祖耘在她对面坐下,摘下墨镜放在桌上,示意服务生拿了一个烟灰缸过来。

“鸡肉饭套餐,谢谢。”他说“谢谢”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感谢的成分,只是一个礼貌的结语。

世纭怔怔地看着他,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他抢先了:“你是一个人来的吧。”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去别桌吗?”

袁祖耘摸了摸鼻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平静地说:“你不是出国去了么,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世纭抿了抿嘴,很不想回答,但最后还是生硬地说:“总要回来的吧…”

他稍稍眯起眼睛看着她,好像在想着心事,又好像,只是在发呆。

世纭点的通心粉上来了,她拿起餐具,向袁祖耘示意了一下,袁祖耘立刻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然后拿出一包烟,开始玩起烟盒来。

她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他手里的烟,打算一旦他要拿出烟来抽的时候,就一脸正经地说:“对不起,我很介意别人吸烟。”

然而,袁祖耘只是玩着盒子,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我记得你还有个双胞胎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