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纭诧异地抬起头,忘记了刚才关于烟的一切,嘴里的通心粉不知道是不是被浸泡在沙司酱太久的缘故,味道有点酸得发苦。

“嗯…”她草草地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吃着盘里的东西,里面有她最讨厌的西兰花,可是她根本没注意到。

也许她可以对蒋柏烈说出关于世纷的事,却无法对其他任何人说。

“为什么你对我总是一脸防备?”袁祖耘直白地说,同时,也直白地看着她,手上的烟盒停滞着。

“有吗…”她直觉地说,不敢看他。

“有。”他斩钉截铁。

“可能因为…我对男人有恐惧症。”她的回答很生硬,不过那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因为连她自己也开始觉得自己就是这样。

袁祖耘看着她,没有说话,忽然笑起来,笑得露出眼角的鱼尾纹,笑得褪去了原来的戾气。

“怎么了…”世纭停下手里的叉子。

“没什么…”他好像笑得很开心,为了不让她尴尬,把头转向其他的地方,但脸上的笑却没有停止。

奇怪的人!

世纭低下头用叉子戳着盘里的通心粉,心里有点愤恨。

这个时候,袁祖耘点的鸡肉饭也上来了,他们没有再说话,各自吃着自己盘里的东西,变成一顿沉默的晚餐。世纭偷偷瞥了对面的男人,他没有再笑,脸上的线条却是柔和的。

结帐的时候,服务生很自然地走到袁祖耘的身旁,他也很自然地付了。世纭一直沉默着,没有要给钱的打算,几十块钱他应该还请得起吧,如果一脸急切地想要跟他分摊,反而有点不伦不类起来。

“晚上可以请我看电影吗?”他忽然说。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请你吃饭,你总也该有点表示吧。”他并不像在开玩笑,但也不是很认真。

“我还是请你坐车吧。”世纭盯着他的眼睛,从皮夹里拿出一张钞票放在桌上,向他推了过去。

袁祖耘戴上墨镜,把钞票又推了回去:“不要,我要看电影。”

结果,世纭愤愤地看着手里的爆米花,他们还是来看电影了。

“这东西…”袁祖耘摘下墨镜,看着爆米花,“会好吃吗?真搞不懂…”

说完,他摇着头把手里的票交给检票员。世纭目瞪口呆地跟在他身后:可是,这爆米花是他买来塞在她手里的不是吗…

影片开场了,世纭没想到袁祖耘挑的是喜剧动画片,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观众们都随着剧情笑得前俯后仰。黑暗中,她偷偷看他的侧脸,他也在笑,笑得很傻,不是那个面无表情的袁祖耘。

忽然,他像感应到她的目光一般,转过头笑着说:“怎么,不好笑吗?”

世纭的脸一瞬间红起来,可是幸好,这里是电影院。

她敷衍地“哈哈”笑了两声,算是捧场,袁祖耘没有管她,又看着大屏幕笑起来。

她微微扯着嘴角,真正好笑的,是他吧。

影片散场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了,世纭走到旁边把空了的爆米花纸筒丢到垃圾箱里,一转身,袁祖耘还在原地等着她,目光矍铄。

她有点踟躇,忽然心生一股转身就逃的冲动,但最后,她还是走上去尴尬地点了点头。

“要我送你回家吗?”袁祖耘问。

“不…不用了吧…”她答得迟疑。

袁祖耘噘了噘嘴,有点慵懒地“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

她忽然觉得他那个噘嘴的动作很孩子气,跟她印象里的袁祖耘很不同,一个会噘嘴的恶魔?想着想着,她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他疑惑地看着她。

“没什么…”世纭学他把头转向别的地方,嘴角却还挂着笑意。

走出电影院,袁祖耘双手插袋,说:“回去的路上小心。”

“哦…”世纭觉得这样的气氛有点怪,所以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么,再见了。”他微微低下头,想看清楚她眼里的东西。

“再见…”她吓得后退了几步,僵硬地摆摆手,转身逃走,也不管那个方向,是不是回家的方向。

她只是很单纯地想逃开,逃离那个男人的身边。

至于说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星期一早晨的温度已经攀升到了35度,所以当世纭踏进办公室的时候,她那高高的、遮住了大半个脖子的立领衬衫显得有点引人注目。

她轻皱着眉头,不自然地抓了一下颈后,那里有大片大片的红色,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吃了西兰花引起的过敏。

是什么时候呢?她无奈地想,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Carol通知她十点临时开会,可是她一点工作的心情也没有,总是没来由地觉得烦躁,是因为过敏的关系么?

十点差五分,她拿着笔记本走进会议室,一抬头,袁祖耘正一个人摆弄着投影仪,他白色衬衫的袖子被胡乱地卷到手肘上,显得有点邋遢,不过也很…随性。她只能用这个形容词来形容他,另一个形容词被她用力抛到脑后。

“没想到,”他躲在笔记本电脑后面,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会早到的,也只有我们两个。”

世纭抿了抿嘴,找了个最不起眼的座位坐下来,她只是老板不在时的一个“耳目”,最好不要惹人注目。

大概因为她没有答话,他从电脑后面探出头来看着她。

世纭看了他一眼,不自在地拉了拉领子,这件立领衬衫就这么显眼吗,连袁祖耘也注意到了。

他的脸又缩回电脑后面,声音有点闷:“你那天一个人回家没事吧。”

“没事。”她把本子打开,翻到新的一页,写上今天的日期。

“有时候,”他顿了顿,“女孩子还是不要表现得那么坚强比较好…”

她疑惑地看着那遮住了他的脸的电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因为…”他没说下去,因为他的身怀六甲的秘书捧着两大叠资料进来了。

他起身从秘书手上接过资料放在桌上,有点埋怨地说:“不是叫你不要搬这么重的东西吗。”

世纭一瞬间错愕地看着他们,这是她认识的那个袁祖耘吗?一个会关心别人的袁祖耘。

大腹便便的秘书小姐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谁叫你平时在公司里出名的凶,没人肯接我的手,要不然我早休假啦,要知道我已经三十五岁高龄,上次产检医生说我血压又升高了。”

“那是因为你吃太多又不运动的关系吧…”袁祖耘皱了皱鼻子。

“咦,你这臭小子,还敢顶嘴。”

世纭不自觉地摸了摸后颈,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谁比较凶。

秘书小姐迟缓地转过身,好像忽然才发现坐着一个袁世纭般,原本咄咄逼人的表情立刻换成亲切的笑脸:“你是?”

“二老板的新秘书。”袁祖耘解释道,又指了指身边的孕妇对世纭说,“Shelly.”

世纭挤出一点笑容,不过想必有点生硬,因为Shelly正仔细地上下打量她。

同事们一下子从门口鱼贯而入,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十点了,袁祖耘和Shelly忙碌地分发会议资料,然后会议开始。袁祖耘站在投影仪的幕布前不断讲着最近的销售和库存形势,她一句也听不进去,手里的会议资料已经有英文版的了,所以她就像一个多余的人,兀自尽情地开着小差。

他刚才想说什么呢?女孩子还是不要表现得那么坚强比较好,因为…

因为什么?

周围的声音变得时有时无,她的思绪飞到很久以前。

那是暑期班某个闷热的下午,老师在讲台上究竟说了什么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因为她就要睡着了,眼皮重地怎么也撑不开。

忽然有人从背后戳了她一下,很疼,所以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刚要发火,就看到老师正疑惑地盯着她看,她连忙坐直了身子,一脸聚精会神。

老师继续讲课,世纭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抚着那个疼痛的地方。她故意把笔丢在地上,弯腰下去捡,趁机回头看——袁祖耘?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讲台上,两手垂在身旁,一脸淡定。

过了几秒,仿佛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转过头看着她,仿佛在询问她为什么傻傻地看着自己。

一瞬间,世纭不确定起来,这个跟她从来没有交集的人怎么会从背后戳她呢?

于是她捡起笔,定定地看着讲台,开起小差来——就像此时此刻的她,低垂着头,盯着笔记本。

忽然想起有人曾经这样对她说:你的专长就是开小差,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就算旁边有人拿着刀互砍你也可以旁若无人地开起小差来,这一点真的让人很钦佩…

她不禁笑起来,一抬头,却碰上了袁祖耘的疑惑的目光。

她连忙收起笑容,假装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资料,就像那个,闷热的暑期班午后一样。

二(下)

自从上次疯狂飙车的夜晚之后,世纭就再没见过子默,她不想去找她,等着她来找自己。如果她来了,大概就代表没事了吧?

可是子默始终没有来,世纭忽然觉得寂寞起来,她自己去超市买了瓶红酒,就是上次子默请她喝的牌子。整个房间只开了一个小台灯,她拿着酒杯站在窗前,从三十一层望下去,一切显得渺小起来。

为什么少了子默就会觉得寂寞呢,她不是应该本来就很寂寞吗?

她走到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前,打开网页,鼠标点击了几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度传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周过地很快,书璐又跟大家见面了,首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的专属信箱终于在电台的网站上开通了,各位一直默默地收听着节目的听众们,如果有什么话想对书璐说,就请直接发送电子邮件给我吧。

“这一周纽约的天气很奇怪,起初很闷热,但随着几场倾盆大雨,温度忽然降了下来,不知道正在收听节目的各位,又在经历着怎样的天气呢?很盼望在网络收听节目的澳洲的朋友能够跟我分享一下堆雪人的场景,好让我们这些照耀在北半球严严烈日下的人们感受到冰雪的畅快淋漓。”

澳洲吗?世纭浅浅地酌了一口杯里的红酒,中央空调的电子屏幕上显示室内温度是二十度,那是伦敦夏天通常的温度。可是原来,这个时节,也有正生活在冰天雪地里的人啊。

“首先来读一封听众的来信吧,不过我想要先插一句,这是节目从今年5月开播以来收到的第一封听众来信。当编导把信交在我手里的时候,我很惊喜,因为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众会寄手写的信给我,一直没有在网站上设置电子邮箱的我,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得到了听众的反馈,所以在这里,书璐首先要感谢这位署名为…‘云淡风轻’的听众。”

云淡风轻?世纭看向远处,隐约有东方明珠的轮廓。

“我先生常常说,我是一个记性很不好的人,可是当我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所以首先想请问,你是那位曾在‘书路漫漫’告别节目中跟我通过话的‘云淡风轻’吗?如果是的话,很感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心里很感动,也有千言万语要对你讲,不过先生也会听这个节目,所以请私下悄悄将你的联络方式寄到我在网站上公布的邮箱哦——另外顺便寄一张全身免冠近照,最好注明身高体重以及三围——谢谢。”

“开个玩笑,”曹书璐的声音轻快温婉,就像一缕清新的风,“你在信中说,‘想要糖果,但因为得不到糖果而去收集糖纸,这种退而求其次的人,究竟是愚蠢还是可恨…’,你给我的选择相当少呢——只有两个——愚蠢,还是可恨。我想说,这其实是既愚蠢又可恨的吧。”

世纭愕然地看着杯中的酒,这是那个曹书璐吗?那个曾娓娓道来的曹书璐。

“但我又不得不说,这也有一点点可爱,”书璐口吻好像带着些无奈,“因为,对糖果如此执着的你,那一份执着的心情,就让人佩服。

“不是吗?我们都爱糖果,可是如果得不到糖果,很多人会去要蛋糕、咖啡、桔子、章鱼烧,等等等等。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对糖果念念不忘,并不是每个人都执着于某一样东西、某一件事、或者…某一个人。我想说,有时候试着宽容些,对别人也对自己。”

世纭没有听到书璐在后面的节目中说了什么,因为她发现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一遍又一遍地抹着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完。她很久没有这样哭过,即使在蒋柏烈那里也没有。

手机忽然响了,她没有理睬,可是打的那个人好像很坚持,她终于让自己稍稍平静下来,接起电话,没有说出那个“喂”字,只是静静地等待电话那头的人先开口。

可是那个坚持的人,却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也沉默地等待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袁…世纭?”

“嗯。”她想自己的鼻音一定很重。

“我是袁祖耘。”他的声音有点沉闷。

世纭把手机拿开,调整了一下情绪,才说:“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员工联络表。”他简短地说。

“…你有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反而问:“你在…哭吗?”

“…”世纭鼻子一酸,眼泪又要流下来,但她深呼吸了几次,终于平稳下来。

“好吧,”他似乎有点慌乱,“其实我只是有两张电影票,所以想问你…”

“…”她没有说话。

“就当我没问,你还是…继续吧。”没想到,袁祖耘也有打退堂鼓的时候。

“…”

“…是喜剧吗?”

原本得不到任何回应,觉得很尴尬的那个人,带着疑惑的口吻说:“是的。”

“几点开始。”她的呼吸还是有点不畅。

“九点。”

她抬手看了看表,还有半小时。

“还是上次那里?”

“嗯。”袁祖耘回答地很迟疑。

“我会准时到。”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抬起头,玻璃窗上倒映的自己,仿佛变得很陌生,那不是她认识的袁世纭。那个从不会轻易答应别人的袁世纭。

这部喜剧片很好笑,因为周围观众的笑声很大,可是世纭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男人,他的侧脸很严肃。

“怎么,不好笑吗?”世纭笑着问。

袁祖耘敷衍地干笑了两声,算是捧场。

世纭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眉毛变成八字形,不是因为大屏幕上的电影,而是因为身边这个男人。

袁祖耘转过头一脸狐疑地看着她,好像在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她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抓了一把爆米花放到嘴里,继续对着大屏幕笑起来。

如果可以,她希望每一分每一秒的自己,都能带着这样的笑脸。

电影散场的时候,世纭去丢爆米花的纸筒,转过身,袁祖耘怔怔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你这样挡在路中间,很容易遭人白眼。”她提醒。

袁祖耘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怎么不说话。”她问。

袁祖耘不自然地抓了抓头发:“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本来是不来了,”她顿了顿,“但既然你说是喜剧片,所以就想…还是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