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什么?”他眯起眼睛,怀疑地看着她。

“没什么。”她摆摆手。

他还是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样…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对我‘欲擒故纵’?”

她连忙收起笑容,使劲摇头:“不是,我没有…”

他盯着她的眼睛笑了,他很少这样笑,像一个开朗的少年。

“笑什么?”

他摇摇头,用同样的话一字一句地回答她:“没什么。”

世纭无奈地想,他那种恶劣的个性还是没有改变。

鸡肉饭送上来,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跟那个总是冷冰冰的袁祖耘一点也不像,不过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

埋了单走出餐厅,天空竟然飘起了闷热的细雨,袁祖耘抬头看了看,说:“既然你请我吃饭,那么我就请你看电影吧。”

“你不是说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么?”她不禁皱了皱眉。

“是啊,”他顿了顿,还是看着天空,“所以只能请你去我家看了。”

世纭大吃一惊:“不要自作主张,我不会去的。”

袁祖耘低下头看着她:“你害怕?”

“不是…”她别过头去不看他。

“那为什么——”

“——任何一个正常的女性都不会随便去男人家里的吧。”她忍不住打断他。

“原来…”他噘了噘嘴,“你是‘正常女性’啊。”

“什么意思?”她警惕地看着他。

“二十九岁还没有谈过恋爱的女人,算是‘正常’吗?”

“算啊…”她回答地有点迟疑,“再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谈过…我在英国的时候交过很多男朋友…”

他笑了笑,既没有安抚她也没有挖苦她,只是一脸淡定地说:“你不想看看我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吗?”

所谓“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但女人,却往往拥有了九只猫的好奇心。所以当世纭踏进袁祖耘家的时候,不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害死”。

袁祖耘住在一栋上海老式的公寓楼里,整个建筑只有五层,他就住在最高的那一层。看着那不断盘旋着的楼梯,世纭开始觉得头晕,走在前面的他却轻松地提着那只硕大的拉杆箱,健步如飞。

“我就住在五楼靠左手边的那一间,我现在有点急事…先上去了。”说完,他已经没了踪影。

世纭愕然地抬起头从下往上望去,顶楼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只陈旧且布满了灰尘的黑色吊灯,那些错综复杂地排列着的小灯泡全都暗着,只有中央那只大大的灯泡发出了桔色的灯光。这里跟她租的那光鲜明亮的高层大厦比起来,简直就是…鬼屋。

她终于爬完了所有楼梯,来到五楼靠左手边敞开着的那间房子门口,袁祖耘已经从正对着大门的洗手间里走出来,原本被塞在棉质长裤里的衬衫下摆此时正带着折痕露在外面。

“请进吧,不用换鞋。”他对她挥了下手,就自己进房间去了。

世纭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

跟那个颇有些恐怖的楼梯间比起来,房子里面却宽敞而明亮,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很干净,跟她想象中的男生家里不太一样。

客厅很大,靠墙放着一组大而舒适的皮沙发,对面是大屏幕的电视机,厨房跟她公寓里一样是敞开式的,角落里放着一只正方形的餐桌,旁边只有一把椅子——这是不是表明…他是单身?

客厅的另一边有两扇关着的房门,她猜想那是卧室,果然没过多久袁祖耘就换了一身T恤和运动裤从其中一扇门后面出来,随手又关上了门。

“坐。”他指了指那深褐色的皮沙发,径自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翻找起来。

世纭点了点头,走到其中一个单人位的沙发前,缓缓坐下。皮面有点热,空气中也都是沉闷的分子,大概,是他两、三个礼拜都不在家的关系吧。

“我忘了走之前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清空了,”他关上冰箱门,“现在就去买,马上回来,你要喝什么?”

“…随便。”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袁祖耘点点头,进房间拿了钱包就出去了。

挂壁式空调发出“呼呼”的声音,一阵阵冷风吹到世纭身上,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她连忙站起身,带着一点点不安仔细地打量起周围来。

所有的颜色都是暗沉的,灰色、褐色、黑色、深蓝色、米白色…像是刻意显得低调一般,只除了厨房里那套红得发亮的橱柜。

通向大门的长长的走廊两边贴了许多照片,她走过去仔细地看起来,其中一些人跟袁祖耘长得很相似,她猜想是他的家人,其他的也许是朋友或者老同学,可是独独没有他自己的照片。

袁祖耘卧室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世纭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这里难道…真的是鬼屋么?

可是除了到处滴滴答答响着的钟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她僵硬地站了一会儿,探头向房间里面望去,很昏暗的,只有书桌上一盏小小的台灯亮着。她站在门口,犹豫着是不是要进去,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开了。

跟干净整齐的客厅比起来,他的卧室稍显脏乱,衣橱的门敞开着,里面歪歪斜斜地挂着各种衣物,大多是衬衫和西装外套,床上、躺椅上丢着皱成一团的T恤,角落里是几双让人不敢靠近的袜子,床头柜上放着一本近期大热的侦探小说,书的页角已经卷曲起来。

这才是她想象当中的…单身男人的房间。

书桌上零星地散落着几本书和文件,在离台灯最远的那个角落,有一只放倒的像框,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那也是一本书,像框背面的撑脚高高翘起,大概是刚刚才被放倒的。

她不禁怔怔地盯着那像框,缓缓地走过去,伸出手想要去扶起来。

“我回来了。”袁祖耘的声音忽然在她背后响起。

世纭连忙缩回那伸出的手,呆呆地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你的房门…忽然自己开了,所以我就…对不起…”

他看了看她,又看看桌上的像框,嘴角勉强扯了一个微笑:“来喝点东西吧。”

她连忙逃也似地从房间里出来,乖乖地坐到沙发上空调吹不到的那一边。

袁祖耘看了她一眼,用遥控器把空调出风口的方向调整为对着墙壁,然后递了一罐果味汽酒给她。

她感激地笑了笑,接过来打开罐子喝起来,还是那种熟悉的,带着一点点苹果混和着樱桃味的感觉,喝下去的时候,一股酒气不负众望地往脑门冲过来。

“想看什么电影?”他自己开了一瓶矿泉水喝起来。

“随便…”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来“看电影”的。

“真的么,”他看着她,“像是《午夜凶铃》、《咒怨》、《死神来了》、《德州电锯狂人》之类的都没问题喽?”

“啊,那些不行!”她忽然觉得,他开玩笑的时候,总是像在恶作剧。

袁祖耘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可是通常第一次来我家看片子的女生都会要求看这些的啊…”

她哭笑不得:“上次你的秘书也说过我跟她们不同的吧…”

那张原本充满了茫然的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直接走到DVD机器前,放了一张碟片进去,按下播放键:“好吧,那么我们可以直接看那些第二次来我家的女生会要求看的片子。”

“是…什么?”世纭僵直着身子,有不好的预感。

“金瓶梅之…爱的奴隶。”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罕见的“风韵”,嘴角的微笑是邪恶中透着淡定。

“…”世纭瞪大眼睛,觉得自己连手指都僵硬起来,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就像是被粘在巨大蜘蛛网上的虫子。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电影公司的标志,然后一片黑暗,接着蹦出一只叫苏利文地绿毛怪物——原来,是《怪物电力公司》。

她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像是终于从蜘蛛网上被解救下来一样。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袁祖耘别过脸去,用握住矿泉水瓶子的那只手遮着嘴,笑得忍不住发出了声音,他很少这样笑,或者说,她记忆中的他应该连笑容都很少有。

“我现在很想用罐子砸你。”世纭没好气地说。

他还是笑,笑得肩膀也抖动起来:“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紧张…”

“那是因为…”她说不下去,觉得窘迫。

他收起笑声,但眼角和嘴角还是带着笑:“好吧,对不起,我只是忍不住想要发挥一下我那恶劣的个性。”

世纭“腾”地站起身,放下手里的易拉罐,拎起背包打开大门快步走了出去,她的脚步声是那种沉闷的、代表了怒气的声音,踩在老旧的楼梯上发出“噔噔噔”的响声。

袁祖耘大概愣了愣才起身追到门口,但此时她已经下楼去了,于是他扶着楼梯旁的栏杆,错愕地探出头:“喂,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世纭没理他,快步走下去。

“喂,袁世纭!”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的声音回荡在盘旋错落的楼梯之间,铿锵有力。她停下脚步,眼里带着迷惘,像是想起了一些事。但很快的,她还是走下去,直到走出这栋旧式公寓。

她猜想,此时的他会不会有一点懊恼,或者怀疑起这个玩笑的不合时宜,她没有回头,继续走着,直到走出小区的大门来到布满了梧桐的街上,直到她确定身后没有追来的脚步声。

世纭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其实有时候,性格恶劣的,不止是他吧。

三(中)

第二天早晨起来,世纭觉得头疼,像是宿醉后的那种疼,难道是因为那久违的果味汽酒?

她无法再思考下去,只想赶快洗漱完毕出了门,去出租车上发呆。

她在办公室楼下的咖啡店买了超大杯的咖啡,拿在手上虽然觉得有些沉甸甸,但一想到等下只要全部喝下去人就会清醒过来,便也觉得不那么重了。

走到电梯间,已经有很多人在等电梯,不经意地抬头,那个站在电梯门口看着她的男人——不是袁祖耘又是谁?

这样的大热天,他还是穿着西装衬衫,拎着黑色的公文包,一副标准的职业经理人的样子——跟她记忆中的袁祖耘不太相符,那时的他不是在打球就是在去打球的路上,额上永远渗着汗,衣服上有脏兮兮的污渍。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不着痕迹地看着她,眉头悄悄地跳动了一下。

世纭在心里苦笑,要是精神好,她倒是很愿意继续发挥她那偶尔恶劣的个性,但此时此刻,她只想快点回到办公室去,把手上的咖啡全部喝完,然后趴在桌子上什么也不用思考地度过一整天。她再也没有力气,去假装生他的气。

她跟在他身后进了拥挤的电梯,然后转过身背对他站着,电梯上升,同一个公司的人们开始交谈起来。她透过面前的镜子看到他正定定地望着自己,眼神仿佛在询问着什么——那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看得懂的表情。

电梯停下来,站在后面的人不得不一边喊着“借过”一边挤出去,世纭侧过身让出地方,却被涌出去的人推了一下,踉跄地撞到袁祖耘身上。他本能地伸出手扶了一下,她手里的咖啡就这样洒在他胸前,带着浅蓝色条纹的白衬衫立刻印上了褐色的污渍,她错愕地抬起头看他,那张高傲而淡定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却闪过一丝微笑。

“对不起。”她伸手在背包里摸索着纸巾,可是直到电梯停在三十层的时候,她还是没有找到。

他们走出电梯,有几个同事也一起跟出来,打过招呼之后便窃窃私语地走开了。世纭扯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要我现在就帮你去买一件新的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平静地说:“跟我来。”

说完,便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她踌躇了几秒,还是跟上去。跟温柔的石树辰或者蒋柏烈不同,袁祖耘总是阴晴不定,让她不由自主地害怕着。

他快步走进部门办公室,Shelly正在座位上修指甲,看到他胸前的污渍刚要发问,世纭就一脸不情愿地跟着走进来,手上是一杯超大号的咖啡,于是她耸了耸肩继续做自己的事。

袁祖耘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随手把包放在座位上,开始脱外套:“关门。”

世纭愣了愣,还是关上了门,转过身却愕然发现他已经扯了领带,正在解衬衫钮扣。

“你…”

他看了她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很快就脱下衬衫,赤裸着上身,让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不出话来。

他从办公室角落的衣架上取下早就挂着的白色衬衫穿起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世纭尴尬地转过身,不去看他,因为他接下来想必是要把衬衫的下摆塞到西裤里去吧。

“嗯…好像还合身,你不用去买新的了。”他忽然说。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她皱起眉头,仍然背对着他。

“嗯。”他回答地理所当然。

她忽然有一股把整杯咖啡都泼倒他身上的冲动。

“那现在我可以走了吗?”她有点不耐。

“可以,不过还欠我一顿饭。”

“喂,你够了吧,”世纭忍不住转过身,“我只是不小心把咖啡洒在你身上,况且昨天你还跟我开那么恶俗的玩笑,怎么说也该扯平了。”

他看着她,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似的:“你把咖啡洒在我身上就算是扯平了,不过我没有叫你赔钱,所以你还欠我一顿饭。”

世纭打开门,皱起鼻子“哼”了一声,就径自走了,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那句“别忘了”。经过Shelly身边的时候,她感到对方不动声色地投来八卦的目光,但她装作没看见,要不是地上铺着厚而柔软的俄罗斯地毯,否则一定能听见她愤然踩在地板上“嗒嗒嗒”的声音。

噢,那个高傲的、讨厌的袁祖耘!

这天一下班,世纭就冲出办公室,子默正好在附近工作,打电话来说接她一起回去。

她们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见面,她想起子默说过,有些话可以对陌生人讲却无法对最亲密的人讲,尽管现在她有点理解了这样的想法,但想到一向木讷的子默也许正在为什么事而苦恼,就觉得不安。

子默又换回了原来那辆小型的老爷车,后排座上堆满了照相器材和各种杂志。

“上次那辆车怎么样了?”系上安全带,世纭问。

子默尴尬而僵硬地笑了笑:“项峰差点杀了我。”

“原来是项峰的车…”尽管从来没见过本人,但世纭脑海里立刻勾绘出一个戴着眼镜的成熟版项屿的形象。他是项屿的哥哥、时下得令的侦探小说家——说起来,袁祖耘床头柜上的那本就是他写的。

可是…为什么又想起袁祖耘?!

她皱起眉悄悄甩了甩头,不想去想。

“嗯,昨天碰到他,还摆脸色给我看。”子默咧了咧嘴,有点无奈。

世纭微微一笑:“我很好奇,侦探小说家究竟是什么样子,会像福尔摩斯那样穿风衣戴帽子嘴里叼个烟斗吗?”

子默哈哈大笑起来:“不…就是普通人,只是比普通人更注重细节。”

她们在公寓楼对面的便利店买了盒饭以及饮料,打算回去用微波炉加热后吃,这么闷热的天,世纭一点胃口也没有。

经过冰柜的时候,她又看到那混和着苹果和樱桃的果味汽酒,在昨晚之前,她已经…有多久没有再尝到那样的味道?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

一瞬间,她不禁愣住了,像是忽然发现自己形迹败露的犯人一样,连手心也在冒汗。

他…竟然买了这个给她!

子默走到她身旁,说:“想喝啤酒?”

她有点手足无措地摇了摇头,连忙走开。

整个晚上,世纭心神不定,那盒原本买来当作晚餐的盒饭此时正静静地躺在餐桌上,连包裹在外面的保鲜膜也没有拆开。盒饭的旁边是两瓶被打开了的易拉罐,都只喝了一点,那是她心不在焉的结果。

从三十一楼望下去,那些闪亮的灯光跟深蓝色的天空就像是有一条分隔线,非常分明。如果可以,她想要淹没在深蓝的夜色里,再也看不到。

她走到电脑前,打开网页,开始收听书璐的节目。

“各位听众,这里是曹书璐在纽约中文电台为您带来的中文广播节目,很高兴又跟你们见面了,自从上几周公布了我的专用邮箱以来,忽然发现自己还颇有一些观众缘,真的、真的、真的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