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

“或者下班以后再约吧。”她唯有这么说,才能驱走心中的不忍。

“哦,好啊,”他高兴地说,“我家附近最近开了一家不错的餐——”

“——袁祖耘,你不会忘了今天早上九点十分要开会吧,客户已经到了。”电话那头传来Shelly的声音。

“小姐,你进来不能先敲门吗?!”他像是很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不就是泡个妞吗,干嘛这么神经兮兮的…”

说完,Shelly“呯”地关上门,出去了。

世纷在脑海中想象着他吃瘪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

他听到她的笑声,一下子有点激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有空再打给你。”

“哦,好。”

挂上电话,她脑海里才迟钝地冒出一个问号:说定了什么?

“喂,”中午吃饭的时候,Carol凑上来神秘兮兮地问:“你不觉得最近袁经历有点变态一样吗?”

“…不觉得。”她违心地低下头吃着盘里的东西。

“怎么可能!今天早上连我老板都八卦地问我他是不是fall in love呢…”

“你是怎么回答的?”她这才抬起头,饶有兴趣。

“Actually,I don't care about that.”Carol的语调跟肥皂剧里刁钻而故作清高的女秘书一模一样。

世纷笑起来,咧着嘴,那笑声就像是在为肥皂剧配音。

Carol看着她,久久才说:“知道吗,我觉得你也变得不太一样了…”

晚上,世纷和袁祖耘真的去了他白天说的那家新开的餐馆,那是个家庭式的小餐馆,有吧台和电视机,反而比较像是英国的Pub,门都是用一块块玻璃拼接起来的,当中镶着木头。

他们点了几个菜,然后跟坐在吧台旁的客人一起看球,袁祖耘不时对着电视机喊话,仿佛比场边的教练还要着急。

“我以为你只看篮球。”世纷意外地说。

“喔,”他不无幽默地回答,“当你已经不再参加任何运动的时候,每一场比赛对你来说都是一种享受,不论比的究竟是什么。”

“你是想说你老了吗?”

他耸耸肩:“也许吧,有一点。”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看她,只是垂下眼睛,拿起一粒花生米,塞到嘴里,然后继续专注于电视屏幕。

她忽然觉得,他变了,就像Carol说的一样。可是她说不清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说不清这种变化究竟是好还是坏,她只是觉得,尽管很多时候他的内心还是八年前的那个大男孩,可是他终究也长大了。他懂得了接受不安与痛苦,懂得把一些事放在心里,默默地独自承担,没有人教他,那仿佛是自然而然就学会的——自从她“走”了以后。

她很想问他:我带给你,究竟是快乐还是痛苦?

可是她没有问,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的手指,猜想也许两者都有,只不过是孰轻孰重罢了。

周末的晚上,世纷回妈妈家吃饭,妈妈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一边吃饭一边唠叨。

其实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一个伟大的女人,不论发生了什么,都永远带着一颗坚毅的心去面对。她有一次忍不住对妈妈说:“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坚强的女人。”

但妈妈却只是笑了笑:“那是你经历得太少。”

也许,妈妈说的是对的,人只有在经历过之后,才会生出面对的勇气,有些事情在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在大多数人看来是难以接受的,可是当真的发生了,我们却发现自己会比想象中坚强。

妈妈说:“坚强,其实是人的本性。”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起来,其实坦然也会是一种可爱。

“想过接下来要怎么办了吗?”妈妈忽然说。

“啊?…”

“既然承认了,就不要半途而废。”

“…”

“每个人做决定之前最重要的是自己想清楚,最后不管结果是好是坏,至少自己对得起自己。”

“妈…”

“你不要去想对不对得起世纭,五十年以后你要去见她的时候再想也不迟,现在你只要顾好自己就行了,”妈妈顿了顿,又说,“不管活下来的是谁,都要给我好好地活下去…”

她不敢看妈妈的眼睛,觉得很惭愧。如果自己能有她一半的果断和坚定就好了。可是她没有,于是她用力扒了几口饭,逃也似地冲了出来。

十三(2)

回到家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拿出来,不出意外的,是袁祖耘打来的电话。

“在哪里?”他的开场白永远是让人没有一点头绪的问句。

“刚回到家。”

“哦,”他拖着长长的尾音,像在思考问题,“可以过来吗?”

“…”她没有回答,因为忽然想不到究竟该答“好”还是“不好”,她忽然…变得犹豫起来,对他、对自己以及将来。

“啊,你已经来不及拒绝我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开朗,却是故意装出来的开朗,“因为我就在你身后。”

她诧异地转过身,他并没有在身后,整个客厅是空荡荡的,带着冷清的空荡。

忽然,门铃响了,她听到电话那头的他说:“来开门吧…”

于是,她挂了线,苦笑着走过去开门。

他倚在墙上,一脸微笑地看着她,那种微笑让人有点把持不住。

她看得呆了,第一次发现他的双眼皮很深很深,好像每一次眨眼都是一种诱惑…

“喂!”他笑得咧开嘴,用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你吃过晚饭了吗,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她回过神来,有点窘迫地让开门:“吃、吃过了…”

“我还没吃呢,”他站在客厅中央,双手插袋,“给我做碗面吧,加两个蛋,不要肉丝。”

说完,他不客气地倒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自顾自地看起来。

她撇撇嘴,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于是认命开始做起来——自从她切到了手的那次之后,他就再也不让她在面里放肉丝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喜剧节目,袁祖耘一边看一边笑,就像是没有烦恼的少年,笑容单纯而美好。

“喏…”她把面端到他面前的茶几上,架上筷子,自己转身要回厨房。

可是,她的手腕却被他扣住了,扣得很紧,于是她无奈地坐到他身旁,说:“干吗,吃面也要我陪吗…”

“嗯,”他看着她,点点头,“你不记得了吗,在山顶看星星的时候,你答应过我,要一直陪我…”

她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会忘记呢,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他放开她,捧起茶几上的面条,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他原本小麦色的皮肤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白起来,总是残留着胡渣的下巴和侧脸看上去光滑了,乱糟糟的头发如今整齐地梳在耳后——她不禁问,这真的是他吗,那个看星星时叫自己陪着他的男孩…

“我在想…”他把嘴里的面条吞下去,尽管如此,说话的时候还是有点含含糊糊。

“?”

“如果你觉得过去对你来说很有压力的话,不如我们就把对方当作是一个新认识的人,重新开始。”

“…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说话的时候,眼里满是少年人的固执。

她却苦笑,是啊,当然可以,只不过那对她来说…很难。

“你可以假装我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上司,可是在工作的接触中,却发现我是一个很好的男人——”

“——我跟你的接触可不是在工作中产生的。”她忍不住提醒。

“我只是举个例子啦,”他反驳,“话说,你发现我是一个很好的男人之后,忍不住爱上了我,接着知道我也对你很有意思——”

“——什么叫‘很有意思’?”

“就是…”他语塞,有点不耐起来,“哎呀,总之我们就好上了,而且发生了一些…成年人之间才会发生的事。”

“…”

“你不想问‘成年人之间才会发生的事’是什么事吗?”他停下来看着她。

“不想。”她第一次果断而坚决地回答。

“那好吧,说到哪里了…哦,对了,我们两个成年人发生了一些事,然后觉得对方都不错,就约家里的大人一起出来吃个饭,接着就住在了一起,然后也许过了一段时间你就变胖,十个月之后家里多一个新成员,不过当然了,在此之前你还会得到一样东西…”

“?”她看着他,心情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他放下手里的碗,尴尬而羞涩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只黑色丝绒的盒子,不用想也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但他还是坚持交到她手上,示意她打开。

她迟疑地接过来,鼓起勇气,缓缓打开——果然,是一枚钻石戒指。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凝重,过了很久,世纷才说:“你这是在跟我求婚吗?”

袁祖耘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某种程度上…你可以这么理解。”

“…”

“对不起…”她颓然盖上盒子,交还到他手里,“我现在还没办法…”

她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她怕伤害到他。项屿说如果伤害了一个人就代表并不爱他(她),可是她发现他错了,有时候,伤害也会是爱,也许是一种更深刻的爱。

“是吗…”袁祖耘失望地看着手里的盒子,没有看她。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这样做是想要给他一点安慰。

她或许某一天她会接受这个盒子,或许到了那一天他早就离她远去…可是,她知道不会是今天。

第二天,世纷仍然没有去蒋柏烈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害怕,怕自己的犹豫和软弱会让他不耐。他就要走了,她想让他看到一个鼓起勇气重拾信心的袁世纷,尽管那也许并不是真实的她。

“我好饿…”身旁的袁祖耘翻了个身,喃喃地说到。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才想起昨晚为了让他不那么难过,答应了他留在这里过夜的请求。可是他们却没有做“成年人之间会发生的事”,只是并肩躺在一起,手握着手入睡。

她闭上眼睛,可是却没有睡着,因为内心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包围,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心渐渐迷茫了,她真的可以得到这样的幸福吗——她可以吗?

袁祖耘卷了卷被子,伸出腿架在她身上,嘴微张着,透明的液体从嘴角流出来,印在她的枕头上——噢,这家伙真的是那个被拒绝了求婚而一脸失望的男人吗?

她用力踢开他的腿,从床上爬起来,她走到浴室,打开水龙头,开始刷牙。牙刷杯子里竟然还有一支看上去颇新的牙刷,她讶然地停下手里的动作,是他干的吗,什么时候?

也许,恶劣的性格是永远无法改变…

忽然,门铃响起,她吐掉嘴里的牙膏,胡乱漱了漱口,走到门边拿起对讲机的话筒,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可视屏幕上。

“是我,”妈妈慢条斯理地,“早上刚去了外婆那里,外婆包了很多水饺,让我给你拿过来。”

“哦…”她按下开门的按钮,脑子一片空白,像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似的。

倏地,她错愕地回头看了看卧室——她的床上还躺着一个男人不是吗?!

“袁祖耘!”

她冲过去跳在他身上,熟睡的他立刻大叫一声,从床上弹了起来。

“快,快躲起来!我妈来了…”她用尽所有力气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却不知道该把这么大个人塞到哪里去。

他总算是清醒了,瞪着她眨了眨眼睛,说:“为什么要躲起来?”

“我、我妈来了!”她急得语无伦次起来。

“哦。”袁祖耘从地上拾起自己的衣裤,一件件穿好,然后走到门口开始穿鞋子。

“你在干吗…”她站在他面前,怔怔地说。

“离开啊。”他很认真地回答。

“…”一瞬间,她的眼眶发热,很想对他说,她并没有要赶走他,可是千言万语都搁浅在心底,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打开门走出去,才走了几步,电梯就发出“叮”的一声,停了下来。

电梯门打开,世纷看到妈妈从里面走出来,然后有点疑惑地看着走廊另一头,她顺着妈妈的视线望去,袁祖耘正背对着她们站在隔壁公寓的门口,动作像是在锁门,然后他转过身,像是有点意外地看着她,说:“咦,袁小姐,你好。”

“你好…”她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是…妈妈吗?”他一脸和善地对袁母点了点头。

“嗯…”

“啊,你好,我就住隔壁。”他憨厚地抓了抓头发。

“你好。”妈妈看着他的眼神很奇怪,可是表情却没有任何异样。

“我正好要出去,先走一步。”说完,他按下按钮,电梯门又一次打开。

妈妈对这位刚认识的“邻居”说了声“再见”,就径自绕过世纷走进客厅换起鞋子来。她看着他走进电梯,两人沉默地对望着,她握着门把的手有些颤抖,然后在电梯门合上的一瞬,她也关上了门。

妈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帮她整理房间,对她说了很多话,但她心不在焉,仿佛心也随着电梯沉落下去。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不妥,可是她认为那就是最大的不妥。他像是在压抑着自己内心的不安,说服自己去接受这种不安,却无法说服自己不失落、不彷徨、不忧伤。

也许经历了昨晚的拒绝的他,并不会就此气馁,可是也不会像今天早晨那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不是他,那个性格恶劣的袁祖耘。

也许就像他说的,她又把他从平静的生活中拉出来,带回原来的时光,那是他需要花更多时间才能摆脱的时光,于是他不得不再一次改变自己。他说他不介意,一点也不介意…

可是,她介意,她非常地介意。

星期一早晨,世纷隐约怀着希望来到办公大楼的电梯厅,等待的人很多,却没有袁祖耘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