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的绫罗广袖挡住了我的半张脸,我作势仰首喝酒,眼睛却溜到我左下侧的那道清影上去。

沈离廷,如今已过而立之年,自幼双腿残疾,不便行走,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整个大龙朝众多女子的良人对象。他十四岁出仕,二十三岁便成为大龙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傅,辅佐当时尚且年幼的太子墨然登基为帝…

他正对着身边的大臣举杯,薄唇间噙着一抹淡淡的笑,仿佛江南三月的春雨,教人只感到温润明泽。然,那双墨色的瞳眸中却始终带着几分疏离,明明他就近在眼前,却让人感觉到如此遥不可及。

想到刚才自己的狼狈模样全让他看了去,我的脸颊上一阵发烫。

方才在御花园里见到他,一向不知“颜面”为何物的我竟然窘得转身就逃跑,全然不顾沈离廷在后面叫我,落荒而逃。

颜面尽失啊!

想着,我不禁叹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我的长久注视,原本一直静静品酒的沈离廷突然抬起头,我一时未来得及反应,眸光正好撞上他的…

我手一抖,绿萝刚刚为我斟满的酒洒了一半。

“太后!”

绿萝低呼一声,忙送上锦帕为我擦拭洒在手上的酒。

我摆摆手,示意她退下。“无碍。”

话音未遁就感觉到旁边的墨然看了我一眼,我抬起眼帘迎上他的目光,他略略偏过头冲着沈离廷所在的方向瞥一眼,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讪笑一声,有种被人戳破心思的窘迫。

似是没有注意到我的不自在,墨然自顾自的收回视线,对着下面满殿的朝臣漫不经心的扯了扯唇,笑道:“今日这酒宴只当是朕为沈太傅接风洗尘,众爱卿就不必拘礼了。”

“吾皇万岁!”

所有人忙放下酒樽,对着墨然恭敬谢恩。

墨然但笑不语。

一直未曾开口的沈离廷对着墨然略一颔首,道:“臣谢皇上隆恩。”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清冽,淡漠而疏离。

墨然扬了扬手:“沈太傅不必多礼,若按礼数来说,朕还要唤你一声太傅大人呐。”

沈离廷淡然一笑,温润如玉:“皇上乃龙章凤姿,天资过人,臣又岂敢妄自尊大。”

“沈太傅,皇上夸赞你,你又何必再谦虚。”宁相端着酒杯走到大殿正中央,对着墨然一拱手。

“宁相所言极是。”墨然漫笑道,说着举起手中的九龙杯面向下面的众人,“这杯酒朕敬沈太傅,也敬在座的列位。”

说罢率先仰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谢皇上、太后!”

众人齐齐高呼,纷纷举杯饮酒。

没有心情参与他们,我的眸光在大殿中环视一圈,最后再度落在沈离廷身上,心想着这人好像总是穿着素淡的衣服,连着腰间的配饰也是极为朴素的,没有任何穷极奢华的装扮,却轻而易举耀目夺彩,自有一股逼人的贵气,令人不敢直视。

他虽双腿自幼不便行走,却没有人在他面前会对他心生轻视,唯恐多看他一眼,都是对他的亵渎。他待人向来温和,令人如沐春风,却没人发觉,他眼底总是一片清寒。这温柔背后,是近乎残忍的淡漠与疏离啊。

心中百转千回,我一声长叹。

沈离廷…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为之动容?

“太后可是饿了?”旁边的墨然冷不丁出声。

我打了个激灵,游离的神智瞬间回笼,正襟危坐的整了整衣袖,凛声道:“皇上怎么突然这么问?”

细长的凤目微微眯着,令人难以辨别他眼中闪烁的暗涌到底是什么,勾了勾唇,他似笑非笑的盯着我:“朕看你…看着沈太傅的桌上,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犹如惊雷在耳。

嘴角微微抽搐了下,我只恨不得扼腕。

酒这东西,实在害人不浅啊~

半年前沈离廷离开帝都前,我因他的淡漠与疏离实在生气,当时喝醉了酒就不管不顾跑到沈府里去大闹了一场,当时恐怕瞎子也看得出我对他的心意了,他却一副完全懵懂不知的模样。我正暗自后悔自己的冲动,却看到墨然从沈府大堂里施施然走出来,顿时,所有的酒意都醒了…

那件事的后续就是沈离廷匆匆离开帝都,我暗自失落的同时又庆幸没有与他日日相对的尴尬。这也是我现在怕见到他的原因,毕竟,半年前那醉酒后的一闹让我说出了不少心里话。

且不论沈离廷会如何,墨然从始至终都知道这件事,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是知道我的心思!

勉力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我结结巴巴道:“哀家…哀家是有些饿了。”

他唇角的笑容略略加深,却没有说什么,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信。

被这么一吓,我再不敢到处乱看,忙挺直背脊坐正。

酒过三巡,下面的大臣们开始飘飘然,整个大殿弥漫着淡淡的酒香,绿萝正要俯身为我斟酒,墨然皱了皱眉:“给太后果酒就好。”

我又是一个激灵。

半年前那次醉酒至今让我心里有阴影,自此后所有的酒宴,墨然都不允许我贪杯,常常直接叫绿萝给我准备最不易醉人的果酒。

放下手中的九龙杯,墨然低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方才开口,话却是对着沈离廷说的:“朕听说沈太傅今日还有事要启奏?”

我讶然看他一眼,特意在这接风宴上说的事情…会是什么?

原本正襟危坐的沈离廷放下手中的酒杯,对着墨然淡然颔首:“启禀皇上,臣此行…确是有事情想要求皇上。”

他的话引得众臣纷纷放下酒箸,皆是满脸疑惑的看向他。

我亦是不解,好奇他到底要说什么。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沈太傅说完那句话后墨然突然斜睨我一眼,眼底氤氲着意味不明的情绪。“沈太傅但说无妨。”

“臣恳请皇上…”沈离廷抬起头,目光似乎自我面上迅速扫过,一字一顿地说出后半句话:“为臣赐婚!”

哗啦——

酒樽里剩下的半杯酒悉数泼在了我手上。

顾不得擦拭酒渍,我不敢置信地瞪着底下的沈离廷。

那张清俊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戏谑之色,我的心也越来越沉重…

他…是认真的?!

沈离廷要成亲了!

多年来都不肯娶妻的沈离廷终于要娶妻了?

令我日日食不知味,夜夜寝不安枕的沈离廷他要请旨娶别人了?

底下众人的喧嚣声我一概听不清晰,耳畔只有沈离廷方才那句话一遍遍回响着,心口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声音也沙哑起来,哑声道:“沈太傅要娶妻?”

此言一出,我就感觉到墨然别有深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可此时的我全然顾不得,心中只想着问个明白。

沈离廷,你当真要娶妻?

墨眸中氤氲着我看不懂的深沉,沈离廷的眸光直迎上我的,不过短短一瞬,他又低垂了眼帘,微启薄唇,缓缓道:“回太后,臣是有此打算。”

“不知…是哪家千金?”我近乎执拗的问下去。

墨然的眼神越发的复杂,却没有出声打断我。

底下的沈离廷略一颔首,应道:“她并非是什么大家闺秀,出身清寒…”

“是谁?”我霍地起身,急急打断他的话。

到底是谁让他动了心,动了情…

许是未料到我这般执着,他愣了愣,旋即缓缓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留下两团模糊的阴影,艰涩的勾了勾唇。

“太后也识得那人。”

顿了顿,他继续道:“她姓柳,名唤欺霜。”

我浑身一僵,半晌,重重跌坐在冰凉的长椅上。

柳欺霜!

不止我识得那人,想必…这大半个龙城的人都认得她!

十年前曾轰动整个龙城的一代名伶,绮梦坊的前一代花魁柳欺霜!

这个名字令大殿内炸开了锅,众人膛目结舌,交头接耳谈论着关于那个十年前曾惊艳整个龙城的女子。当年她红极一时,却不想后来渐渐没了消息,我从不少宫婢内侍中听过有关她的传言,也曾为这个奇女子感慨不已,却不想,她再度出现时,竟是要成为沈离廷的妻!

接下来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未听进去,待到宴会一结束,我对墨然说了句“哀家身体不适先回去了”就匆匆步出大殿,以最快的速度追上方才离席的沈离廷。

“流离…”

墨然似乎唤了我一声,我听得不甚真切,也就未放在心上。

几步走出大殿,我抬眼就看到不远处的水榭中,坐在由侍童推着的轮椅上的沈离廷与几名朝中大员正寒暄着,忙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几名朝臣很快离开,眼看那小童就要推着沈离廷离开,我忙出声:“等等!”

侍童回过头见是我,忙作势跪下向我行礼,我急急打断他:“你先下去,我有话与沈太傅说。”

侍童一愣,显然未料到我会忽然说出这种要求。

倒是一旁的沈离廷一手扶住轮椅,对着侍童点点头,吩咐道:“离儿,你先去外面等我。”

侍童乖顺地躬身退下。

不等那侍童走出水榭,我略略平息了一下急剧喘息的胸口,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问道:“你方才在席上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他怔了怔,旋即,嘴角抿唇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臣不敢欺瞒皇上和太后…”

“为什么?”我急切打断他的话。

他抬眼看我,眼中露出一抹类似回忆的情绪。

“臣八年前就与她相识,那时她是红极龙城的花魁,无数达官贵人要替她赎身她都不愿,对我说,就算终身不嫁,也要等我。我本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去了百里之外的幽州,谁料她从那天起突然不见了踪影。后来我才知道她花光自己的积蓄为自己赎了身,一路追随我到了幽州…”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淡笑着摇摇头。“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为我这般,甚至这八年来都始终不嫁,从十七岁等到了二十五岁,即便是这样她也执意要嫁我,这般情意…我如何能负!”

我也曾等你这样久,思慕你这样久,为何你能看到她的好,却无法识得我的心意?!

她可以,为何我就不可以?

我的心越来越沉,一瞬不瞬地盯视着他,嘶声道:“她不过是出身青楼的轻贱女子,怎配得上你!”

我本是一时气急,说完就后悔了。

沈离廷好看的眉头轻轻蹙起,唇畔的笑意几乎是在瞬息间就消失不见,冷淡道:“天下人又有谁能决定自身贵贱,有的人即便是高高在上,心里亦是无比丑恶;有的人纵然身处污泥,仍可以出淤泥而不染。”

我本来十分后悔刚才的失言,想要道歉,经他一言,欲脱口而出的话顿时梗塞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心口处的伤越发的痛,奇怪的是,痛到了极致,慢慢的竟感觉不出痛楚了。

极力挽出一抹笑容,我对着他笑道:“是哀家落俗了。”

他淡淡的一笑,带着若有似无的疏离。

我忽然间觉得一阵铺天盖地的绝望朝我袭来。

他不喜欢我,所以可以理所当然的忽略的心意。

他不喜欢我,所以即便我等了他再久他也无动于衷。

我再好,身份再高,即便是等了百年,在他心中也比不过那个出淤泥而不染、等候他整整八年的柳欺霜!

嘴角的笑几乎变得僵硬,我深吸口气,极力克制住自己不露分毫情绪。“既然沈太傅这般想,哀家会让皇上为你们赐婚。”

他忽地抬眼看了看我,眼底笼罩着令人看不懂的复杂,可此时的我根本无心深究,咬了咬唇,道:“哀家还有事情,就先行回宫了。”

说罢,我不等他回应就率先转过身,匆匆步出水榭,脚底生风般越走越快…

因为我怕自己忍不住会回头,会再度将这尴尬的心思暴露在他面前。

沈离廷是什么人?

他是堂堂当朝太傅,一品大员,文才武略无一不精,怎会读不懂我这的心思…

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懂!

半年前他选择了忽视我对他的恋慕,半年后我若再在他面前闹上一番也不会让他接受我,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距离水榭原来越远,我的脚步亦慢慢慢了下来,最后在碧波湖畔顿住…

“呵呵呵…”

低头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我自嘲的笑笑。

真难看!

心中难受得紧,我慢慢在湖畔蹲□子,双膝一软,无力地跌坐在草丛中。

索性也不顾自己的身份,我就这样瘫软着身体坐在湖畔,有一下没一下拔着身边的青草泄愤,背后却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你若喜欢,不如朕将沈太傅赐给你当面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怡和小影子捉虫,我都是下班回家赶的,最近加班比较多,所以写完我匆匆赶完就直接放上来,没有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