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人悄声谈论着,关于徐州府衙如何在前阵子找到了流落民间的女儿,两人又是如何才能相认云云。

徐州距离帝都龙城山高皇帝远,并不繁华,可这里的人倒也各自相处得平和。一群人携着许多礼物前来恭贺府衙与女儿终于相认,言辞间或多或少还存有几分打探之意。

虽说徐州府衙的千金这个身份并不显得多么显赫,但在这里来说,至少还是个官家小姐。在所有人眼中,官比民尊贵,所以尽管这个千金小姐的身份并不是大富大贵,他们依然羡慕不已。

徐州府衙刘芒长得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一看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羸弱文人,他站在一群人中央,不时低头看看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儿,嘴角带着几分淡淡的笑,看上去极为和平安宁。

她似乎并不觉得这个身份有多突兀,就这样站在那里,眼珠子不时四处乱转着,似一切都在她眼中显得充满了好奇。

后来我才听说,她前阵子意外落了水,恰好被路过的府衙刘芒派人救了,谁知意外发现她便是自己流落多年的亲生女儿…

可喜的是,令她由小乞儿变成了府衙千金。

可惜的是,她完全忘记了前尘旧事,再不记得以前。

听人说她如今的名字唤作刘离,来自她曾经的名字——流离。

流离流离,颠沛流离。

这名字听着便让人觉得心生惆怅,还好改掉了。

有时我禁不住想,其实她如今这样忘记了从前说不定也是好的。忘记了,就不必对于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更不必记得曾经的苦难。

宴会委实无聊,我在座位上待了没多久就趁着父亲不注意溜了出去。

我那时只是想要到处去转一转,没想到会遇上她,在水榭中迎面撞上她时,她顾不得起身,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裙衫沾满了灰尘,凑近我细细审视。

我被她看得有几分窘迫,禁不住往后退了退。

她兀自往前爬了两步,逼近我的脸,我不禁怒有心生,低声斥道:“放肆!”

她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我的怒意,一手摩挲着下巴,眼珠骨碌碌转着,笑嘻嘻对我说:“你的样子不像是大龙朝的人呐。”

心中重重一跳。

我正琢磨着她这话是真心还是玩笑,就见她已经自顾自爬起身来,笑眯眯地冲我伸出手。“起来吧。”

我不禁想到不久前她伸手拉起那个小乞丐的情景,心神一晃,没注意就被她抓住手扯了起来。

我皱眉:“你们不是很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仿佛在看一朵奇葩:“你怎么跟个老头子一样迂腐。”边说边斜勾着唇瞧着我,眼底满是戏谑,整个儿一小流氓的样子。

“!!!”我当时就有种踹她一脚的冲动。

我想,经过这一次,我与她,好歹也算是认识一场了吧。

不过,也仅限于此。

第二日,我与父亲回到家乡,此后几年,再不曾见过她。

******

这人天生就是朵奇葩。

在我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遇见她时,我又见到了她。不过,她这次的身份又变了!

别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奇到近乎悚然的经历。

她成了当今皇太后!

我听身边的人说,她在我离开徐州的一年之后便成为当今皇后,当天夜里,皇上暴毙,三个月后太子登基,她便因此成为皇太后!这一切简直比看戏还精彩。

我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经成为皇太后有四个年头了。不过这人的不靠谱之处依旧如此,居然能从树上那种地方掉下来,直直砸在我身上…

看着她犹豫着伸过来的手,我愣了愣,旋即,毫不犹豫握住!

事不过三,我已经连续三次遇上她。既然是她两次都冲我伸出手,那么我就不允许她再度成为我生命里的路人甲。

刘离,是你先朝我伸手,那么我便不会轻易放过你!

第十五章

没过几日就传来大宛国世子秦歌回国去了,消息传来时,我正抱着装着鹦鹉的鸟笼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乍闻此事,不禁挑了挑眉。

这小子本就不是什么好鸟,走了也好,免得他把墨然给祸害得断了袖怎么办!

这样想着,我也就不觉得惊讶了,颇为得瑟的笑着抱着鹦鹉回长乐宫。

不知是不是乐极就易生悲,我还没走进内阁,脖子上倏地贴上一抹冰冰凉凉的东西。低眸瞧着正横亘在我脖子上的锋利长剑,我登时想跳脚大骂一声:靠!

“你敢出声我就杀了你!”背后有毫无温度的声音响起。

借着雪白的剑身上映出的倒影,我看见正一手抓着我肩膀,一手拿剑对准我脖子的黑衣蒙面人,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狭长而满是锋芒,犹如鹰眼一样犀利,正一瞬不瞬盯着我的脖子!

从七年前成为太后起,就算韩林秀与那些禁卫军再厉害,根据《皇家黄金遇刺定律》,我也遇到过不少的刺杀,不过都没让他们得逞就是了。可,此刻我真有些慌了,这人与以往那些刺客都不同,他身上的杀意凌厉森寒到让人禁不住双腿发软。

这人…似乎就是不久前我在绮梦坊里遇到的刺客!

“你、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语调,我低声问他,同时不忘打量大殿周遭。

我的寝宫中一向不喜欢人多,所以那些内侍和宫婢都被我差遣着在外面候着,糟糕的是绿萝和豆芽正被我遣去送前来探望我的扶摇了,韩林秀那厮更是连个影子都没瞧着,我哀怨地扁扁嘴,这次…可能真的有些糟糕了!

“哼!”背后的人冷笑一声,顿时让我打了个激灵。

贴着我脖子的冰凉剑锋提醒着我,随时都有可能被这个一身煞气的黑衣人抹了脖子一命呜呼,我愈发紧张,暗骂韩林秀那只白眼儿狼不知跑去哪里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就算要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啊!

那人又是一声冷笑,听得我鸡皮疙瘩都齐齐冒出来“见客”。

“你别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你,这次你那个武功高强的侍卫可不在宫里!”

我心中一凉。

他果然是那个当初想要杀了我的黑衣人!

容不得我细想下去,他紧贴着我脖颈的剑突然一斜,毫不留情紧紧贴上我的脖子,一丝刺痛让我倒抽一口凉气。“痛…”同时,我明白这人是真心想要杀了我!

“我就让你死得明白点,是这宫里有人要买你的命!”他笑得邪佞,尤其强调“宫里”二字。

我心中一颤,背后没来由的一阵寒意。“谁?”

“是谁我不会告诉你,不过…我奉劝你一句,以后可别相信眼前人啊。太、后!”一阵古怪的笑声后,他握着长剑的手蓦地收紧,我只觉得脖子上一凉,尔后是骤然袭来的疼痛!

就在我暗叹“我命休矣”时,一把折扇倏地击中抵住我脖子的长剑,震得那人连连倒退两步…

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人用力揽住腰往后面快速倒退几步,对准我的剑也落了空,剑锋险险地自我的脸侧掠过,一缕青丝当即挥落…

用力眨眨眼睛,我死盯着那一缕被剑挥下的断发,整颗心几乎都悬在了嗓子口!

这、这要是再偏半寸,恐怕我现在就已经命丧黄泉了!

陡然袭来的恐慌令我一时失声,说不出话来。

“你倒是挺有胆识。”

身后响起熟悉的慵懒语调,我一惊,蓦地回头…

墨然身上的明黄色龙袍还未换下,金冠束发,与平日里穿着便服的他相比多了一丝凛然,更衬得那张绝美的面容有种锋利而惊心动魄的美。

能把这一身龙袍穿得如此绝艳的皇帝,恐怕也只有墨然了!

我暗暗诽谤,同时也松了口气。

只要墨然在,我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墨然…”

我正欲唤他小心那人,那黑衣人再度袭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就想要挡在墨然面前,谁料他比我更先有了动作,将我往旁边一推,同时“唰”地抽出腰间的软剑…

“受死吧!”语落的同时,那黑衣人挥剑朝墨然砍下,招招毒辣,皆刺向他的要害,似乎不要了他的命就不会罢休。

四周剑光四射,伴着刀剑的飒飒声响,卷起阵阵凛冽的寒风。我看得心惊,不顾一切冲外面大喊:“来人呐!有刺客!”

这一动静让那黑衣人原本刺向墨然的剑陡然调转方向,竟朝我袭来…

“哇!”我吓得急急退后两步避开,那黑衣人还欲再杀向我,被墨然一个剑花挡住,但因为他的分神,趁着这空挡黑衣人一剑刺向墨然的左肩——

“唔——”

一声吃痛地闷哼,我后知后觉的看向墨然。

他微微拧眉,眼中是一闪即逝的隐忍,原本慵懒的眸光瞬间变得冷冽,一手握住那人刺进他左肩的剑尖狠狠一个用力,震得黑衣人连连倒退好几步才勉强立定。那黑衣人狠戾地看了我一眼,便一个跃身自窗口跳了出去。

与此同时,驻守在外的禁卫军破门而入…

“属下救驾来迟,皇上,太后!”领头模样的人看着这一场面,惊得连忙率领众多禁卫军齐齐跪下。

我无心管他,踉跄着脚步走到墨然身边。“墨然。”

他抬头看一眼我,修长的指尖轻抚上我的脸颊,懒懒笑道:“你没事吧。”

看着他明显不对劲的脸色,我心下一沉,正欲开口,就见他脚下一个不稳,我忙扶住他,岂料他全身的力气仿佛剥离了般,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我身上,我一时没有防备,半拥半扶着他双双跌坐在地上…

“墨然?”

万籁俱寂。

滴答。

一滴鲜血顺着我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染出一朵红梅。

骇然看着他肩头沁出的血将龙袍染红,我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惊声喊道:“墨然!”

“皇上!”

禁卫军齐齐喊出声。

眼角的余光瞥见人群后的韩林秀,他正一脸诧异盯着我,低头看着意识有些不清的墨然,我的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怨气,冷声对着慌慌张张扑进来的宫人吼道:“还不快召太医!”

“是!”

“传太医——”

几名内侍连忙扶起墨然,将他带到我的寝殿里躺下,没多久就看到数名太医一脸惊惶赶了过来,此时也顾不上礼仪就冲进我的寝殿去为墨然诊治。

后来才赶回来的豆芽和绿萝浑身无力跪坐在地上的我,脸上满是担忧:“太后,您还好吧?”

“太后,你受伤了?这么多血…”不经意地看到我的衣衫,豆芽惊呼道。

我低头一看,不止我的手上满是鲜血,殷红的血在我的衣服上晕出点点暗红,犹如宣纸上泼墨而出的红梅,傲然绽放。

眼前不禁浮现出墨然肩头的伤,我闭了闭眸,无力地叹道:“这不是哀家的血。”

绿萝张嘴还欲说些什么,被绿萝捂住了嘴。

手上沾满了墨然的血,我眼前一阵晕眩,却坚持推开两人的扶持,提起裙摆疾步往墨然那边去。

韩林秀就站在内阁外,看见我动了动唇似想说什么。

我仿若未见,径自从他身边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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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然受的伤并不重,坏就坏在…那剑上有毒!

好在他中毒还不算深,除了那天夜里昏迷了一阵子倒也没什么大碍了。

太医们先后告退,我将绿萝和豆芽屏退到正殿外面,独自一人留在内殿照顾已经渐渐恢复清明的墨然。

两名宫婢端着盛着药汁的瓷碗进来,我淡然道:“放在那边就好,哀家来照顾皇上。”

两人对视一眼,旋即乖顺地放下托盘上的药碗,便躬身退了出去。

我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汤匙搅动着药碗里的药,一直到碗里的药不再那么烫了才停住手,转头看向静静躺在床上的墨然。

即便是受了伤流了血,那张俊美的脸却毫不黯淡,相反,略略苍白的面容更衬得那红唇似血,近乎妖艳的绮丽,直教人无法逼视!

不经意的,我想起我曾经形容过墨然的一句话。

郎独绝艳,世无其二。

天下至美,倾世无双。

果然呐。

暗笑一声,我将药碗搁置在床头的案几上,凝眸注视着依旧闭着眼睛沉眠的墨然。

“墨然。”我唤他。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墨然…”我再度出声。

他依旧没有反应。

深吸口气,我对着床上的人挑了挑眉,悠然道:“你若再装睡,我就将这药全部泼在你身上。”

话音未遁,原本一直闭着眼睛的墨然慢慢睁开眼,褐色的眸直直对上我的视线,薄唇一勾,便是无尽风情。“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