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我们急急上马向前狂奔,几乎要跑断气。等到了高处再回头看时,我们身后,刚才停留和经过的地方都成了一片汪洋了。浑浊的河水奔涌着咆哮着,我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这种自然的力量不是人力可以抵御的,再多的阴谋算计,勇猛无双,在这种力量面前,根本渺小的只如一粒芥子。

也怪不得人们形容一件事情凶猛会用洪水猛兽这个词。

我们看着大水浩浩荡荡的奔着亚述城冲去了。

曼菲士回过神来,清清嗓子:“这下路夏那小人可该扎手了,城都被泡了,最好把他淹死在城里。”

“他是不会淹死的。”我叹息着说:“被淹的只会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们…就了,反正冲垮了他的城,我们也出了口恶气。你如果还要截杀他,现在就分派人手去他可能逃生的方向堵截吧。我可累的不行了…”

“啊,的是,姐姐一直劳累着没有歇息。我让人护送你去和西奴耶将军会合,我亲自带人去,把那个路夏的头砍回来给姐姐出气。”

“你不要亲自去,你是堂堂法老,不是什么时候都适合你身先士卒冲在前头的。你要是有什么万一,那死一万个路夏也补不回来,让旁人去,你也轻了这么久没有休息过了。”我说着,又想起来…凯罗尔她当时在城门处与乌纳斯失散,大概是又被亚述兵带回去了。不知道她会不会被杀,还是会殁于洪水?

也许都不会,她的生命力就像蟑螂小强一样强。原来顾忌着曼菲士大概会爱她,很喜欢她,所以没有一开始就让乌纳斯去杀了她。现在看,曼菲士对她并没有我以为的那样深厚的感情。其实只要她对曼菲士,对埃及起不到负面影响,我也不想把这个同样来自未来的女孩子杀掉。

随她去吧。

伊莫顿悄然走到我身后,不着痕迹的扶住我,轻声问:“在想什么?”

我低声说:“你能猜到的。”

“在想那金发女子的事?”

“已经不去想了,随她去吧。”

虽然她懂得的历史知识不少,落在亚述人手里对我来说是个大麻烦,但是眼下这种局面已经分不出人手去杀她了。洪水已至的亚述城如此危险,也许她不会活下来。

不去想她了,该来的就来吧,就算她会对亚述人泄露什么,我也管不了了。

我不再去管曼菲士和西奴耶的安排,吃饱了东西,埋头就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一片大水的原因,梦里我也看到了一片水,很清,很蓝的水光。

就像…那年夏天乘船离开时候,那个城市的天空。

惆怅的,让人伤感。

当时我的,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不可能回去。

只是,仿佛可以预见到什么,感觉很难过。

心里空落落的,像挖走了一大块。

未到离别时,不知道自己原来对这个地方是有感情的。

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就算不是多么美好幸福的回忆,但是,那些回忆都是在那里发生的。那里的一条街,一道河,都让我觉得熟悉和安心。

醒过来的时候帐篷里点着油腊灯,有种让我熟悉而且安心的油脂香味弥漫着,我揉了揉眼,坐了起来。

帐篷里除了这张床,还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曼菲士回过头来:“姐姐醒啦?”

我点个头,觉得有点昏昏沉沉的:“我睡了多久了?”

“睡了一整个白天,现在是半夜了。”

我爬起来,曼菲士已经把一杯清香的果汁端给我。我笑着说:“不敢当不敢当,法老给我端茶倒水,我可当不起。”

我伸手接杯子,曼菲士手往前递,顺势将手盖在我的手背上:“姐姐,你下次别那样冒险了。我的心都一直揪着,生怕你有事。”

“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一样?”我不动声色抽回手,端起果汁喝了一口。甘甜,微酸,清凉,觉得喝下去一股清香气,浑身舒畅。

啊,谁说身体的享受令人堕落?我觉得这是令人净化的美好感觉才对。

“外面怎么样了?亚述城倒没有?”

“中午的时候城墙就塌下来了,外城的房子根本都成了泥浆,内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虽然也有一些石基,但是大部分还都是泥砖的。我们守着高处,截杀了好些亚述兵,但是却没有撞见那个路夏。大概他从别的方向逃了。我们没有追。兵力不是太足,亚述的另一个重镇也有囤兵,离这里不过一天路程。我正想把姐姐你喊醒呢,趁夜我们赶路回去,只要一到铜卡,他来再多人也就没有意思了。”曼菲士长长的但了个懒腰:“这一次真痛快,估计没有三年五年亚述人的元气是回复不来了。而且要再建一座这样的城,也绝不是几年内可以办到的事。”

他的语气是志得意满的,眉宇间虽然掩饰不住疲倦,但是那种从心底直透出来的满足与快活,一目了然。

这孩子天生就是个…

怎么说呢,他做法老,真的十分合适。

“姐姐吃些东西,那边已经在准备,马上我们就起程回去。”他说:“这一次回去,我一定要把宫里的防备好好整换一下,再也不能让姐姐遇到上回的危险了。”

我微微一笑:“好,回去了再说。”

他没有提起凯罗尔,我略一犹豫,问:“没有发现凯罗尔吗?”

曼菲士摇了摇头:“没有她的消息…不要紧,我相信她如有神佑,应该可以平安。”

他的语气略微惆怅,可是并不显得有多么挂怀。

101

这个时代没有车…我骑在马上实在打不起精神,如果能从海路回去就好了——可惜这想法太不切实际,不想也罢。

另一件让我提不起精神的事,是伊莫顿的事。

起程之前他来找我,张口说的话叫我怎么也想不到。

他来辞行,他要回密诺亚。

我意外之极:“为什么?你还回去干嘛?”照我看他毕竟不是正经的密诺亚人,在那里混不出个名堂来,可是回埃及之后我又不再找他麻烦,他完全可以重坐大祭司的位子,这个时候还回密诺亚去做什么?

更何况,更何况我认为,我们是不会再分开了。可是这种时候,他却来向我告别?

他笑的无奈,又显得很包容,这两种情绪在他的脸上有种奇异的和谐感觉。

“我要回去交待一声,安顿一下,然后再回到埃及来…以后,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抿着唇不说话。

“本来我是很不放心你的安全的,但是现在有法老王与你同行返回埃及,我也可以放心。你不用担心我,我大概半个月就可以把一切办妥再回埃及,你一回去就会忙起来的,大概根本不会感觉着时间过去,我们就又重会了。”

“好吧。”我勉强点头同意:“那么你尽量快一些吧。对了,密诺亚海军可是远近闻名的,你有没有接触过他们的海船和海图?”

“略知一二,但是要紧的部分并不知详。”他问:“要我替你打探一下吗?”

我微笑,抬手替他理了理斗篷:“不用了,我就是顺口说说。海船这种东西对埃及来说并不必须,海图嘛…他们有的未必有我手上的详尽吧。你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伊莫顿露出思索的表情:“我在密诺亚的时间也不短了,但是密诺亚的秘密,却真是有好些让人疑惑难解啊。”

我想了想,说:“你说的是什么?”

“密诺亚拜海神,不过有些古怪的风俗习惯实在让我理解不了。密诺亚海军无敌,但是军港的所在却是最大的机密。还有王族的一些怪事…”

“行了,你不要管人家了。”我笑:“哪家的王族怪事不多?有好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总会推给神怪,时日一长大家就都不会去探究真相了,这你还纳闷什么。”

他微笑:“说的是。”

他在这里就要和我分别,乘船去密诺亚。我们则回返埃及。

天上又是一天繁星,我低声说:“你…记着我在等你,不要耽误时间。你可答应过,要教我观星的。”

“是,我一定谨记女王陛下的吩咐,绝不敢忘记或违背。”他逐一亲吻我的指尖,他的唇温度很高,我竟然觉得被吻到的地方都有些发烫。等他的唇亲到我的手背上的时候,我轻轻推了他一下。

曼菲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过来了,正瞪着眼,死死盯着伊莫顿,好像想在他脸上瞪出两个洞来一样。

伊莫顿只是一笑,那从容的神情好像这个旁观者根本不存在一样,轻轻在我额上吻了一下,我闭了一下眼睛,感觉到微微的晕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曼菲士在一边虎视眈眈,他最终没吻我的唇,我目送他带着一个从人纵马而去,身形渐渐被夜色吞没,蹄声也越来越远,再也听不到声息——

不论到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离别总让人黯然神伤。

但是这种感觉马上被曼菲士拉着脸嘟着嘴的可爱申请给冲了个一干二净:“姐,快走吧!”

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半强迫半挟裹的给我找了匹马,看起来恨不得立刻把我的思绪以及整个人全打起包来装走,当然,这之前要剔除不和谐的,与伊莫顿有关的成分。

“姐姐,累了么?要不要休息?”

我摇摇头:“不用…我们到哪里了?”

“快要到了!”

我打起精神问:“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没关系!上过药都好的差不多了。”

“乌纳斯他们几个人的伤势怎么样?”

“嗯,有一个伤很重,其他的都还好。他们跟在后头呢。”

我点点头,放下心事,继续昏昏欲睡。

我就这么一路在马背上颠着到达了铜卡,谁说颠啊颠的就习惯了的?我是越颠越难受,曼菲士还找了几个医官来替我看诊,结论就是连日奔波,身体虚弱。

唉,我竟然不知道自己也那么虚弱了,感觉这两个字和我从来就不应该扯上关系才是。但是我真觉得自己很疲累…这段时间,神经总是绷的紧紧的,从比泰多一路逃出来,穿越沙漠,一路绕道回埃及,又遇到亚述城的变故,真是精彩连连波折不断啊。

只可惜赶路实在枯燥,曼菲士一路上都有公事,我只能一个人闷起来睡大头觉。想当年他还小的时候,我还能时不时的吃他点豆腐,摸摸亲亲的占便宜,可是现在却不能再那样做了——否则后果肯定严重。

剩下的路我是坐的步辇,后来换乘船只回的孟斐斯。船到的那天,孟斐斯全城欢庆,伊姆霍德布那老头儿发动了所有能发动的人来搞欢迎仪式。我也觉得曼菲士应该受到欢迎,出去借人,还能顺便搞垮别人一座国都级别的城市,这种祸水本领很值得大家观摩学习。

其实,真正的祸水应该说是凯罗尔那丫头吧?她就是一个大诅咒,走到哪儿哪儿出事。要是亚尔安没有把她绑去,亚述城又怎么会被灌水?就是不知道她现在是生是死,身在何方?

我走出了船舱,伊姆霍德布那老头儿笑呵呵的迎了上来,远远的就躬下腰行礼。我急忙让宫人扶住他,可怜的老头儿,行礼意思一下就行,这么端正到位,小心别闪了他的老腰。

“爱西丝陛下,看到您安然无恙,我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了。”

我微笑着说:“让您担心了。这一段时间想必你也很辛苦吧?喏,胡子好像比上次见你的时候白多了。”

“啊,是么?”他摸摸自己的胡子:“您为什么一见面就提醒我这件事呢?您就不能当做没发现么?就是发现了,也完全可以不说出来嘛!”

我抬起扇子掩住唇笑:“可是不说我多憋得慌啊。”

他无奈了:“好啦,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请您快些回宫吧。”

我点个头,转头看到站在一列宫人最前面的塔莎,惊喜的说:“咦,塔莎夫人也来了?”

她眼里泪光盈盈的,极力镇定着走到我身前,跪下身去亲吻我的披纱:“爱西丝陛下,您无恙归来,我真是欢喜。那一段日子我天天祈神,求伟大的阿蒙神和埃西斯女神保佑您。神果然是眷顾着我们埃及的,您终于回来了。”

我抬头轻轻顺了一下她的头巾:“好了,你也辛苦了,我不在的时候,宫中一切安好吗?”

她用额头轻触我的鞋头:“是,您请上步辇,待回去之后,我再慢慢的向您禀告。”

我点点头,迈步下船。等我上了步辇起程回宫的时候,居然有些人跪下身去亲吻我和小曼踩过的地面。小曼倒是表现的很开心,被人这么崇拜敬仰,快把他上升到神的高度上了,他自然开心。

我却只觉得有点沉重,得到的越多,意味着要承担的重负也更多。

102

我美美的睡了大半天,曼菲士派人来问我是要休息还是要去参加庆功宴,我把扇子抽到了来请示的侍从头上。

这笨蛋。

“还用得着问吗?那破宴会有什么好参加的?我讨厌宴会!”

侍从有点尴尬的问:“那…我怎么回报给法老?”

“你就把我的话转述给他听,去吧。”

塔莎捧着莎草纸卷进来,对那个可怜的侍从说:“去说吧,法老不会怪罪的。”

她转过头来对我说:“其实陛下有些时候特别的随和。我猜法老听到您这么回复,一定会笑着说,姐姐真懒,然后让人送大批的美酒食物和最鲜甜的水果过来。”

“嗯,那倒不必了,我现在只想喝点米粥。”

塔莎绝对是一等一的内政人才,总结汇报做的那叫一个详略得当,主次分明。我捧着一碗清粥,竟然看了半天也舍不得喝,光闻味儿就够让我满足的了。

“嗯,很好。”我点头:“有你在我总是可以放心的。财务方面呢?”

她说:“内宫收支的记账纸卷已经放在您桌上了。伊姆霍德布大人还有另外一卷报告给您。”“好。”我说:“我等下就看。现在你来跟我说说,我不在的时候,曼菲士和那个凯罗尔怎么样?他们相处的如何?有什么…”

我没说下去,塔莎她明白我的意思。

“是,陛下。凯罗尔她不太懂事,不过她很天真,没有什么算计的心思。曼菲士陛下到这里来过几次,因为很想念您,在这里停留。凯罗尔安慰过王一次,好像是她说的话很合曼菲士王的心意,具体说的什么我不是非常清楚,因为当时我没有在屋里。后来曼菲士陛下调凯罗尔去前殿,那里的侍女向我回报,她闹了很多笑话,倒是让王的心情好了一些。似乎她还懂得一点点战略上的事情,给王提过建议,但是没有被采纳。然后王离开孟斐斯,她也跟着同去了——”塔莎顿了一下:“她没有跟着一起回来吗?”

我点点头:“底格里斯河水冲垮了亚述城,她与我们失散了。”

“啊,是这样。”塔莎的眉目看起来非常慈悲:“愿我埃及神灵保佑她吧,这可怜的小姑娘,她还说回来之后要和厨娘们学做硬面包呢。”

“也许她会平安归来的。”我说:“好,我们再来说说最近的其他事情吧。最近的沿河田应该已经到了收货季了吧?收成…”

我停了下来,看到门口几个女奴凑在一起小声不知道在说什么,我皱了下眉头,塔莎马上过去吩咐了几句让她们散开,然后带着一个女奴走了进来。那女奴跪下去先请罪,然后禀报:“爱西丝陛下,凯罗尔回来了。”

我楞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并不讶异,只是下意识的吐出一个词:“小强…”

“陛下有什么吩咐?”塔莎问。

“没什么。”我摇摇头:“你说的对,这孩子还真有神佑啊。塔莎你去问问她,是怎么脱险回来的…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是,我一定查问清楚之后,再来回报给陛下。”塔莎退了下去。

凯罗尔啊凯罗尔,果然是蟑螂命。

整个亚述城毁了,亚尔安死了,亚述兵不知道被淹了多少不得超生,可是她却毫发无伤的回来了,几乎与我们只有前后脚的差距。这种超强的生命力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啊。

不过,她是怎么脱险的,又是怎么回来的,我还真有点好奇。

不知道塔莎会给我带回怎样的答案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