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那人沉声答应了一声。

大神官,就是那个叫格拉多斯的人吗?

我抬起眼偷着打量他。

这人个子很高,肩膀也宽,眉毛既粗且黑,黑色的头发微微卷曲,脸宽额阔。这样一看并不像个神官,倒像是个武将的样子。

他,会是暗算伊莫顿的人吗?

117

“我还有事要问埃及来的医官,怎么这就走了?”

“只是这位女祭师要先回去,埃及来的医官还要留在神殿里。”那个仆人急忙解释,“您的吩咐我们绝不敢误事。”

“是这样…”他向前走了一步,忽然停下来,转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马特…”我低声说,“我叫马特。”

“是吗?”他并不意外,埃及神殿中有许多人因为对神的崇敬而取和神明相近相仿的名字,不过,也只有优秀的人才能这么取。密诺亚似乎也有这样的习惯。他没再说什么,跟从他的人小声说:“大神官,下午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您安排…”

“知道了…”

我目送他和两个仆从缓缓走远,忽然向一侧转过头去。

我的直觉告诉我,那里有道目光在窥测。

可是…

那边远远的只有一道墙,并没有看到有人。向左看是整齐的一排廊柱,后面则是个小小的花圃。不知道什么时候云堆了起来,太阳已经消失不见,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有些凄清。风吹着几片树叶在地下打着旋。

没有人迹。

是我的错觉吗?

不,不是的。

一定有人,在那里窥看着这里,我的感觉,没有出过这样的错。

也许那双眼,那个人是隐身在墙后,又或者是…

那个地下的怪人安多司说的,神殿内也有密道,他不就是因为通过这里的秘道才认识的伊莫顿吗?

四下无人,只有远处有两个神官缓缓的转过走廊,我快步闪过庭院,背靠着一柱高大的石柱,注目在那墙边仔细的去看。

那目光,就是从这里来的吧?

有些发灰的石墙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墙上有浮凸的雕纹,上面刻着的密诺亚的神话故事,火神与魔鬼交战,还有…

我愣住了,斑驳的石墙上,火神的眼镜的位置,深黑中闪过一点光亮。

是人的眼镜在反光。

我站在石墙之前,身前的灌木丛簌簌的响了两声,有只手伸过来,低声说:“爱西丝?”

是安多司。

我将手递给他,只觉得身体被扯得微微前倾,眼看要撞到石墙上,但是雕着魔鬼的那一块地方忽然敞开变成了一个空洞。我觉得眼前一黑,身后又传来轻微的响声。

回头再看,那墙又已经合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

“我…”他低声说,“你怎么在这儿?”他说话依旧不太流畅,但是语声里透出一点欢悦的意味来。

“我陪医官一同来的,”我说,“你说迷宫里也有秘道能通向神殿,就是这里吗?”

“神殿里有两处出口,一处是这里,还有一处靠内院里面。”他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更是瓮声瓮气的,如果不仔细真的听不出他说的什么。我以前学密诺亚的语言大概学了两年多的时间,虽然能听能说,可是毕竟不是特别的流利。安多司又加上手势来比划,我借着一缕透进来的外面的光亮,终于是弄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常从这里看外面吗?”

“也不是常来…”他低声说,“有时候母亲会来,我就在这里…看看她。”

原来是这样。

他又把头低下去,我岔开话:“内院的那一处秘道口,开口又在哪里?”

他说:“啊,我带你过去,那边窄,是间屋子,我平时不大到那里去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扯住手臂往上一托,竟然坐在了他的肩膀上面。

上一次被他背过,我倒也没有那么吃惊。他矮下身离开了刚才那个位置,在黑暗中健步如飞,我只听着两耳畔空气流动的声音呼呼的掠过去,大概才刚一转眼,他就说:“喏,这里就是了。”

这一处比刚才那里显得窄了一些,安多司伏下身,上半身趴过去,给我留了一点空。他轻轻拨了一下墙上的机关,打了个手势。

他的态度,好像不是带我来偷窥而是请朋友在家里坐下喝茶那么简单。

因为,这地底的迷宫,应该就是他的家。这些无声的,对外界的注视,就是他的全部精神生活…

我也俯下身去,墙上有一条细缝,不过从这里看出去,只看到有…

脚。

好几双脚在这里。

声音和光从这条细缝传进来。不知道这缝开在屋子的哪面墙哪个角,屋里的人完全不会发现。

开建这地下迷宫的人,当真了不起。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安多司,他有没有带伊莫顿来过这里?

屋里的人在说话,我听了卡旦亚医官的声音,陌生的神官在说话。

还有,刚才见过的那个格拉多斯大神官说话的声音。

他们在讨论卡旦亚带来的一点药经。这药物虽然不见得很对密诺亚王的病症,但是总是治疗过埃及一些差不多病状的人。

格拉多斯问了几个地方,客气的送客。我听到卡旦亚告辞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然后又有一个离开。

于是只剩了两人。

格拉多斯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他的身量步态一点也不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神官。

我觉得他身上,有种神官不该有的阴厉霸气。

这种气质出现在武将或战士的身上毫不奇怪。

但是…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养尊处优的大神官的身上呢。

“您看,这个会不会有用?”

另外一个人低声问。

“或许吧…”

格拉多斯的脚步停下来,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然后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下。

是几页莎草纸,埃及特有的莎草纸,记载着药方和治疗方法的,卡旦亚带来的莎草纸。

纸已经被点着了,火舌舔动着纸页,那几页纸很快全部烧着,然后在地下静静的变成了一撮灰烬。

他为什么要烧掉药方?

这个格拉多斯,他,想怎么样?

“你照着刚才的那药方写一份出来,换两样药草,回去我拿去给王太后看。”

另一个声音说:“那埃及医官还在…他会不会坏事?”

“不会。”格拉多斯的声音很清晰,“他根本见不到密诺司和王太后,也摸不着药的边,明天就打发那些埃及人回去,不能让他们搅了我们的计划。”

计划,什么计划?

感觉着安多司的肩膀一动,我伸手按住他。

感觉着手底下的肌肉硬的像岩石样。

安多司心里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

我仔细听着外面两个人说话。

他们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只隐约听见断续的字句。

“我们…米肯尼人…”

米肯尼人!

那不是古希腊人的原身吗?

原来他们…

“夜长梦多,这样下去,恐怕机会还渺茫难寻,不如…”

不如怎么样,他可能没有讲出来,而是做了什么手势。这想必是针对与密诺司和王太后而去的阴谋。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就没有再说下去,另一个人离开,格拉多斯在屋里也没有再待,推开另一扇门离开了。

安多司的身体僵硬,手臂在微微的发抖。

因为震惊?还是气愤?

这个身居高位手握神权的大神官,竟然是潜藏在密诺亚的米肯尼人的奸细。

而我关心的是,伊莫顿究竟,是不是被他所害?

118

“我杀了他!”

我拉住安多司:“杀是一定要杀的,但是,你不能这么鲁莽。”

“为什么!”

沉默的安多司暴躁起来,声势骇人。他的声音在迷宫的甬道间来回激荡嗡嗡作响,震得人耳朵有些发疼的感觉,我扶着墙站稳,肩膀上没愈合的伤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安多司,你别冲动。你要想一想,这位神官,他在密诺亚已经有多少年了?能做到大神官,应该不会少于二十年的时间吧?”

安多司生硬地问:“那又如何?他…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神殿司职了。”

“是啊,这么多年的是间,他从普通神官变成大神官,会做多少恶事,暗中培植多少属于他的势力,又安插了多少人在密诺亚,你想一想,他会只有自己一个人吗?难道把他杀死,这些势力就可以清楚干净了吗?”

安多司再出声的时候,已经冷静得多了,他问:“那,那么应该怎么办?”

我放缓语气:“这件事,你应该告诉你的母亲,由王太后来做决定,处理这些事情。这件事不容再拖,听他们刚才商量的意思,似乎是怕你弟弟密诺司万一康复,会对他们的阴谋不利,所以,大概会采取急切的手段想要危害他。你可以先禀告王太后这个消息,再针对格拉多斯他们的行动来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我一口气说了好多话,喘了几下,用手扶着肩膀靠墙站着:“我也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不过,格拉多斯此人身上关系太大,轻易杀了不是上策。”

安多司急着问:“你不舒服吗?是不是肩膀上的伤又疼了?”

“不要紧。”我说,“不怎么疼,伤口应该没有事。”我说:“请你送我先回驿馆去,格拉多斯这里需要有人监视,王太后那里也需要去通报消息,你要做的事情可不少呢。”我顿了一下,说:“虽然这人奸恶狡诈,图谋不轨。但是看起来现在他们的目的还没有达成。你告诉了王太后之后,我想她一定会赞赏你的。”

“真的吗?”

我点点头:“是啊。这样一来你的弟弟密诺司也不会被他所害,密诺亚也不会被米肯尼人所撼动,这个阴谋揭破之后,他们一定会高兴吧。”

“啊…”他的情绪高昂,但是只一瞬间,他的语气又低落了,“母后她…很不愿意看到我,密诺司他根本也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没有接话,停了一下说:“现在,能送我回去么?”

“当然…”

他又一次将我负在背上,在一片黑暗的地底下飞快的奔跑。

和上一次不一样,和刚才他带我去格拉多斯那里窥探去的时候也不一样。他的脚步那么急切而烦躁,带着不安,惶恐,愤慨…

还有,夹杂在这些情绪中的,其它东西。

不被承认的苦恼,一个人长久以来忍受寂寞孤独的痛苦,被母亲忽视,被弟弟取代了位置…

我心里有些微微发虚,我对他说的那些话,的确都是实话,对事情的分析,也都是我内心真正的看法。

但是,我也承认,我说那些话的时候,也隐藏着一层不怀好意在里面的。

对安多司来所,长久的压抑,只要有小小的针尖挑破一点缝隙,透出来的东西,就足以让他在心底争斗,激化矛盾。

安多司是有王位继承权的,只是他的母亲让他失去了这一切。

密诺司的位置原本是他的,密诺司的权力,密诺司得到的爱,密诺司的一切,等于都是从他这里夺去的。

安多司,你痛苦吗?

其实,就算他去告诉他的母亲王太后,告诉她格拉多斯的事情,他的处境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你还是隐藏在黑暗中不能见人的秘密存在。王太后不当你是儿子,密诺司或许还是不会知道你的存在。他在的天地里,他是得天独厚的,只有他自己。

安多司一点也不笨,这件事,他一定也会想到。

“爱西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