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仰望,是的,我们又来到了上次那个出口,驿馆后面的石制桌台和神像这里。

“我送人上去…”

“安多司,你不要冲动。”我反过手来,手掌盖在他的手背上,“不管你要做什么事,答应我,首先你要保住自己的平安,不要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爱西丝?”他在黑暗中看着我。

这句话我是真心真意的在说。

“你一定要活下来,不管遇到什么事。答应我,第一位,先保住你自己。”

他沉默了片刻,问:“为…为什么这样说?”

我垂下头,然后把脸转向一旁:“我已经不想再看到…认识的人死在我的面前。伊莫顿已经离开了我们,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你是他的朋友,我想,他一定也是这样希望的。答应我,好吗?”

他缓缓地点头,宽阔的肩膀和庞大的身躯随着一起动作:“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着。爱西丝,你也要好好的活着!不要受伤,不要,不要死!”

“我会的。”我低声说,“我还没有替伊莫顿报仇…答应我,如果是格拉多斯那些人做的这件事,你会帮助我,对不对?”

“是!”他毫不犹豫的回答,深深的弯下腰来,唇在我的手背上轻轻一触又飞快的缩了回去。他的庞大身体与他的灵活动作显得不是那么协调。

“我去了!”

119

“如果你需要找我的话,就到这里来呼唤我,我会听到。”他递给我一个石哨子,“你吹响它,我在地底就会听到。”

“好。”我接了过来。那个哨子做得非常粗糙,但是并不硌手,应该是总被人拿在手中,已经被摸的非常光滑了。

他点个头,身形消失在那个向下的洞口。我靠在石台边,喘了几口气,轻声说:“乌纳斯,你在这里是不是?”

人影一闪,乌纳斯从石柱后现出身形来。

“通知朱利安布在密诺亚的钉子们,其他活动全部停止。”我缓缓的抬起头,“我…有重要的事情让他们去做。”

“陛下,你的伤还没好,不要再冒险了。”

我嘴角微微弯了一下,但是我想,这个笑意一定是浮的,冷的。

“冒险也是值得的,不然,怎么会探听到今天这件事情。”

他伸过手来,把我从石台上扶下去。

“你先去吧,朱利安的那套暗号口令你都知道吧?”

“朱利安也是我的队里,您忘了吗?”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

这些天,遇到的事情…

他马上说:“我这就去让他传令,您好好休息。”

是啊,我要好好休息。

因为,密诺亚即将生变,我不好好休息,怎么能从中攫取对我有用的东西?

朱利安很快来了,我打起精神一一吩咐过他,然后一头栽在床上陷入沉睡,我能感觉到身边有人低声说话,似乎是乌纳斯和卡旦亚在说什么,然后又人走动,还有,肩膀绑的布带被拆开,有人替我的肩膀重新上药,然后再包起来。这个过程中我一直没有醒,我需要睡眠,我要养足体力和精神。

我需要…

让自己变成足够强,强大到可以去复仇。

关于伊莫顿之死,现在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个格拉多斯神官下的手。

伊莫顿的仆人说,伊莫顿回神殿去一夜未归,然后第二天回来急着要走,因为他的朋友医官的苦苦挽留,才答应去赴宴。有可能是他因为什么原因,或许就是发现了那个格拉多斯的秘密,所以被追杀…

可是,还是有许多地方讲不通…

也许等把那个格拉多斯捉到,就可以将一切弄个清楚了。

或许是他,或许不是…

但是不管是谁,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我醒来的时候是夜晚,应该是夜晚,但是,我从床上坐起身,看向窗外,夜空的颜色有些怪,微微的发着橙色的光…

就像有极光一样。当然这地方不可能有极光存在。

那就是火光了。

乌纳斯走了进来,果然我没有猜错,从他口中我知道密诺亚岛上现在一片混乱,到处都在捉人,有人趁乱在放火,平民们紧紧闭着门不敢去管外面的动静。

“驿馆外面是不是有密诺亚的士兵?”

“是的,我们的行动应该都被他们监视起来了。”

这是很自然的,所以我一开也没有想我用这次带来的人。

“朱利安的人得手了没有?”

“没有。”乌纳斯低声说,“他们没有找着人,被密诺亚的士兵抢先了一步。但是我想,那个人应该没有被抓住,如果他已经被抓住了的话,现在密诺亚士兵这样全城大搜就没有什么缘故了。现在密诺亚里能知道的人也恐怕只有他一个。但是,虽然密诺亚士兵没抓到那人,我们也很难得手。”

我点点头:“我也想过,在密诺亚,我们的力量究竟还是不够的。”

可是,还有一个人,他一定可以。

安多司。

他的目光,总给人一种无处不在的感觉。或许,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样。地下迷宫四通八达,恐怕整个岛的下面都给掏空了,似乎没有这个地道通不到的地方。格拉多斯或许可以逃过别人的追踪,但是我想,安多司一定有办法将他揪出来。

不过…安多司的心情,是不是那么平静呢?

这件事之后,他会选择怎么做呢?

他会安然的,继续留在黑暗不见天日的地底,还是,会向他的母亲和弟弟,向密诺亚的王太后和少年国王密诺司争取他应该有的权利呢?

我想安多司对于权利应该并没有太大的渴求,他想要的,只是一般人都会得到的。亲人,朋友,在阳光下自在的生活…

这些,王太后能够给他吗?

安多司充满着希望,他发现格拉多斯的事情之后那样愤慨,然后在我劝说他去告诉王太后的时候,他又显得十分兴奋。

他是不是以为,他可以得到自己希望中的那些东西?

如果王太后不答应他呢?失望的安多司,他会如何?

乌纳斯警惕地检查过屋子内外,确定没有管道或是窥管,却依然谨慎的以手沾水在桌面上划字:

“至于密诺亚的海军布防图,我想,大概不在这座岛上,或许在那位领兵在外的尤塔将军手中。”乌纳斯分析,“现在密诺亚岛上并没有什么能够领导海军的人物,自始至终,军港在哪里,布防图又在何处,都是一个隐藏很深的秘密。爱西丝陛下所说的那个,米肯尼人伪装的神官,他在密诺亚一待就是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恐怕他的目的与我们是一样的,而且他也不定没有得手!否则米肯尼人掌握了机密一定早就要采取行动了,他又何必还潜藏在这里呢?他位高权重,可以日日进出王宫,与官员臣子和贵族们都关系交好。连他都找不到的秘密,我们想用短短的时间打探到,这…恐怕是办不到的。”

我点点头,也用手指沾了水写:“你说的,我也想过。但是…总得试一试。不过,我不认为那布防图会在那个尤塔将军处。相反,我认为应该在王太后的手中。”

“哦?”乌纳斯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继续写下去:“虽然海军全由尤塔指挥率领,但是如果我是王太后,我就绝不会让海军和海防图全掌握在一个人的手中。这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这是一个基本的保障。若是全掌握在尤塔手中,他一旦有了异心,那么整个密诺亚立刻成为他的囊中之物…所以,我想这东西,应该是在王宫里。就算不在王太后处,她也一定知道那秘密所在…当然,也有可能在密诺亚王那里。我听说,这个少年非常聪明,若不是他身体太差,局面定然不会是现在这样。”

“是的,您说的是。”乌纳斯在桌上写,“那么爱西丝陛下,我们现在应该如何?”

我的指尖缓缓摩挲过手腕上的小金的身体,这两天它一直倦倦的一动不动。

它很难过吧?

“静观其变吧…”我写,“不管怎么样,这一番折腾下来,密诺亚人大伤元气,米肯尼人埋伏这么多年,一定也得准备了些应变手段…恐怕大乱一触即发。虽然现在没有办法替伊莫顿报仇,但是,不管是他们哪方面被削弱,对我们埃及都是有利无害。”

乌纳斯点头。

我看看窗外,被火光映亮的夜空。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密诺亚如果衰弱,我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至于安多司,他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又在做什么事?

120

天没有亮,我再卧下之后,一直也睡不着。外面的动静,闪动的火光…密诺亚就算能把米肯尼人潜藏在这里的势力全部肃清,也要大伤元气。何况,米肯尼人苦心经营这么久,图谋不小,除了那个格拉多斯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潜伏在这里,想要连根拔起又谈何容易?

我想一阵,又迷糊一阵。隐隐约约的做了一个梦,似乎在梦里,我见到了伊莫顿,和他说了两句话。

我们就站在尼罗河畔,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来。狮身人面像在地下拖出长长的金褐色的暗影。我们就站在那影子的边上,我站在阳光下,他站在暗影中。虽然看不清楚,可我知道我没有认错,就是他。

是伊莫顿,是活着的他。身上还穿着埃及神官的服饰,戴着项珠和金色臂环。甚至连他的气息也是我所熟悉的,阿蒙神殿里熏香的气息。尼罗河水清的发蓝,水面上荡漾着万点鳞状的金光。

“伊莫顿,伊莫顿!”我渴切的呼唤他,伸手想去触摸他。

可是,明明他就站在眼前,我却什么也没有摸到。我的手从他的影子里,从他的面庞上穿了过去,就像是…就像是在现代的时候,有一次听讲座,投影仪的光打在幕布上,景色人物真实鲜明,可是当你伸手去模的时候,却发现一切不过是光影造成的幻觉,是假的,是虚的,其实,什么也没有。

一切都已经失去了。

然后我醒了过来,满脸都潮湿冰凉的,是泪。

手腕上小金不安的咝咝吐信,如果不是它在躁动,我还不会醒。

我不记得我在梦里说了什么,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也想不起来伊莫顿和我说了什么,似乎是很重要的话,但是,我记不清楚了。

床前没有人,乌纳斯虽然是我的贴身侍卫队长,但毕竟不是宫奴和侍女那样方便,他也不能够毫不避忌地守着我。

帐子放下来的,叫不出来名字的一种绢纱做的帐子,看外面的时候隐隐约约。

似乎有个人影,我眯起了眼。

这人…

不是乌纳斯,不是卡旦亚医官,也不是那个和我一同来的女祭师。他们的身形,没有这么高,肩膀也没有这么宽。头很大,身体粗壮得很。而且,身上带着一股不见日光的潮湿气,阴霉的味道,那么特别,只有一个人。

这个身形…虽然佝偻着身体,还是可以看出来是谁。

“安多司?”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帐子外的人深深的叹息了一声:“爱西丝。”

我把披帛裹在肩膀上,顺了一把头发,伸手扯开了帐子。

站在我床前的,果然是安多司。

他真的很厉害,无声无息地潜到我的房间里,外面的人丝毫没有察觉。乌纳斯也好,其它侍卫也好。如果他是敌非友,那么要取走我的命只怕也很轻易就能成功。

如果不是小金在动,我…我也发觉不了吧?

他尽量不让自己照到烛光,看上去整个人是一个庞大的诡异的黑影,我却完全不觉得害怕,低声问:“你怎么来了?来多久了?事情…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他闷闷的出声:“你跟我来。”

“嗯?”

“跟我来吧。”他没有说明,只是已经成了习惯一样的转过去,弯腰俯身,将宽平的背部亮给我。

我伏在他背上。

外面并不热,可是安多司身上却一层汗。

他一直在奔波,没有休息吗?

我跟他下地道,在那迷宫中奔走。他的速度很快,身体却很稳,没有让我受一点颠簸,绝不会令肩膀的伤处再被震动而痛楚。

跟他的大个子不太相符,他的心思其实很细腻体贴。

也许因为整日整夜,成年累月的一个人闷在黑暗中,想得多,感受多。

我趴在他背上,低声问:“我们要去哪里?”

他没有说话,脚下的速度似乎更快了。不用那珠子照亮这地底的道路也难不倒他。我被他三转两转早已经辨不出东西南北。

约莫有二十分钟,他缓下了速度,开始大步向前走。

我现在能看出一些。

因为这里的墙缝中稀稀的嵌了几颗那种可以照明的珠子,我看出来这个地方我来过。

是我第一次掉下地道的时候…安多司曾经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在这里他跟我说话,在这里我发现了…

眼前更亮了一些,可以看到有个人蜷成一团靠着石墙缩在那里。

他的发色让我认出来他的身份。

“格拉多斯?”

“是的,我把他抓住了,他想逃走,可是没有成功。”安多司有点笨拙的说,然后蹲低身把我放下地:“你有想问他的话,就问吧。你想杀掉他,也可以!”

我点点头:“谢谢你安多司。”

“不用谢我,但是他一个字也不说,我把他打晕之前他就不说,我想,就算他再醒过来,也不会说什么的吧。这个人,很,可恶!也很顽固。”

安多司的词汇似乎掌握的多了一点,说话也流畅多了。

我停下来想了想,拔下耳旁的发针,走到那个人身侧,看准了位置,一针就在他脑后扎了下去。

安多司一声不响,似乎完全不在乎我做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