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柱上包的雕饰薄板有一块可以松动,我轻巧无声的取下木板,伸手摸到了一个圆形的把手。

现在犹豫的就是这机关打开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声音。要是有…那也不会送了我的命。

只能赌一赌了。

我缓缓的转动那个把手,能听到柱子里和地板下有细微的格格的声音响起。塔莎机警的在门边把风,时时飞快的回一下头来确定门里面的动静。

我的心紧张的似乎停止了跳动,但是这细微的开启机关的声音并没有再变大。侧殿正中的一块光滑的并没有缝隙的石板缓缓的朝下陷,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

成了!

我送了一口气,只觉得手上的力气流失的那么快,其实那个机关并没有特别的重,因为下面肯定有别的机关绞盘甚至石制的齿轮之类的,起到了一个杠杆的作用,我之所以会有现在的感觉,纯是因为紧张的。

我向塔莎招了一下手,她轻捷的快步走过来,我朝那露出的洞口指了一指,塔莎会意,我们走了过去,那石洞下面是一道斜的阶梯,不知道有多深,再朝下是看不到的,太黑了。

“陛下…”塔莎声音很低,是耳语的音量大小:“这地道通向何方?”

“先下去,其他的慢慢再说。”

侧殿的壁上还有两盏铜灯不曾熄灭,塔莎取了一盏下来端在手里,不容我反驳,先走了下去。然后回过身来伸出一只手扶我。

其实她不必这么小心,论年纪我比她年轻,论体力论身手我都比她强。

靠着铜灯的光亮,我沿着阶梯一步步走下来,然后扳动壁上的石轴,头顶的石板缓缓的重新又合了起来。这是一条不算高的地道,得微微弯下腰才能站在这里,也很窄,两个人都很难并行,只能一前一后的向前走。

179

石板合上之后,所有的光亮都消失了。我们在地道里曲曲折折的走了一段路,这是纯是头砌出来的地下秘道,我想也许从建成的时候起,走过这条道的人应该不超过十个。这里本来就极隐秘,说不定连曼菲士一时也想不起来,我还是父王生前有一次指着告诉了我…想起那时候的事,好像已经隔了一百年一样长久,塔莎端着铜灯走在前面,我跟在她身后,狭长的秘道里回响着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听着越让人觉得心里没有底。

我现在也不去胡思乱想,先出去再说。西奴耶的人应该已经控制了城里,宫中的守备力量恐怕也不成。

我却也不觉得太担心,孟斐斯就算他能控制住,不见得别处也是一样,那些将领也未必都肯跟着他走。况且上埃及那全是我的力量,西奴耶的手是无论如何伸不下去的。只要我能脱开身…只要伊莫顿没有什么事…

伊莫顿!他一定不会有事。

塔莎停了下来,低声说:“陛下,已经到头了。”

我说:“把灯举起来,我看看。”

点灯的油还算好,烟并不大,闻着也不算呛。我借着灯亮查看墙壁,扳动一个突出来的机关,听着细微的卡卡的声响动,头顶的石块向一旁滑动,露出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来。光亮从上面照下来,塔莎弯下身说:“陛下,我托你上去。”

“醒了,我托你上去还差不多。”

我让塔莎把灯放下,用两手托了她一把,塔莎攀着石板爬了上去,再伏下身来拉我,我说:“不必你拉我,你让开一点。”

她退开一些,我把裙子一撩,退后两步,一脚蹬在石壁上,借势向上跃起,手一拉一扯,人已经从秘道中跃出来,脚踏到了地面上。

塔莎伸手扶了我一把,其实我自己已经站稳,看了看四周。宫墙就在离我们只有十来步远的地方,还有一道关起来的侧门,看着几株耶枣树在微风里轻轻摇动叶子,似乎平静的与往常一样,没有发生任何变故。

“出了这道门就算是出了宫了。”我走到那门口,两下用发针把锁别开,把另一只手镯子摘了下来递给塔莎:“你现在立刻出宫去,想办法把消息传回上埃及…”

我想了想:“西奴耶的人应该来不及封锁水路,你从水路走!”

塔莎接过镯子却不迈步:“陛下,难道你不走?”

“他就是抓到了也不会杀我的,我要去找伊莫顿,你快走吧!”

塔莎露出极为矛盾的神情,她自然知道去传信的重要性,但又无法放心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放心吧,我还有其他人可以动用。”我说:“你快走,消息一定要传出去。”看她慢慢的退了一小步,我催促:“快啊。”

塔莎咬了咬牙,跪了下来朝我叩了头,才转身出门离去,我把门关上,再把锁扣上。回过头看了看神殿的方位,不知道伊莫顿这时候是不是还在那里。宫里有了异常,以伊莫顿的机敏沉稳,他现在很可能已经有所察觉,也许他还在,也许已经离开,这都说不准。

但我现在只能先到神殿去,西奴耶的人不知道现在已经掌控了全城没有。他应该是在杀了伊德霍姆布,困住了我之后才全面发动的,孟斐斯虽然是座坚城,但是从内部作乱并不是像从外面打破它一样艰难,而且西奴耶又正好是掌握着城防与军队的人。

我一路小心谨慎的前进,途中还找机会换了女奴的衣饰打扮。神殿的大门洞开着,我看着地下破碎的一个石雕,还有不知道什么人丢下的一柄乱成两截的砍刀,心里一紧。

叛兵已经来过神殿了?伊莫顿他,他现在怎么样了?里面的人呢?为什么听不到声响?是里面的人都从了叛军,还是…都被杀了?

我胸口发紧,明明知道不该妄动,可是心里却是越来越急。左右看着没人,我飞快的闪进了神殿的大门,神殿的庄院里横七竖八的伏着几具尸首,一股血腥味儿冲人鼻子,令人胸口发闷,我觉得胃里一阵阵翻腾,直想呕吐。

我仔细看了看,这几个全是士兵打扮,并没有神殿里的僧侣。

我快步绕过去,顺着回廊向里走。

伊莫顿,你一定要平安无事!你也一定会平安无事!

走廊里也有尸首,前方不远还有隐隐的动静。我从地下捡起一柄断了头的不知道谁丢下的铜剑,紧走了两步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赶了过去。

转过一个弯,后面又有一个小院,一个僧人正将手里的长锥劈了下去,将一个士兵重重的砸倒。他看到来人,大惊抬头,看到我的时候露出既意外又惊喜的神情:“陛下!”

我来不及问别的:“伊莫顿在哪里?”

“大人在后面…”

我来不及和他多说,快步朝后面走。

那个僧侣紧紧跟在我的后面,一面解释着:“刚才来了一个小队的人,都被我们解决了。不过我们的人出去打听消息还没有回来,外面是怎么了?怎么会有士兵…”

我来不及理会他,看着眼前那扇门正伸出手去,门却在我的手碰到之前向两旁敞开了,伊莫顿穿着件白色镶着金边的袍子,安然而沉着的站在那里,一双眼那样镇定而深邃。

我全身的力气一下子都松懈了,身体朝前扑,张开手紧紧的抱住了他。

他还活着,他好好的活着。

我现在什么都可以失去,什么都不在乎。

只要他安在,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怕了。

一百八十

无边无际的黄沙,我茫然的向前走。

我不知道我该选择哪个方向,我甚至已经不知道方向的感觉。

然后忽然脚下的沙地变成了流沙,我的身体沉重的像一块石头,一直在朝下陷,被流沙吞没,不能呼吸。无论眼睛是睁开还是闭上,都看到的是一片血一样的腥红。

他们都死去了中,许多血沾在我的受伤,热汤的,黏腻的,腥气扑鼻,那种恶心欲吐的感觉…

乌纳斯。

塔莎。

哈山。

还有…

我忽然醒了过来,一脸一身的冷汗。

视野中一片昏黄,纱帘外面铜灯的光透过那层纱帷照进来,我抬起手来,手指光洁细滑,白皙干净。

没有血…没有。

可是那种被沙被血海吞没埋葬的感觉如此真实鲜明。我用力搓着手,想把梦里残留的那种感觉搓掉。可是皮肤已经被搓的通红生疼,那种感觉还是如附骨之蛆一般,牢牢的,鲜明的存在着。

我看一眼身旁,床上有两个枕头,但是…另一半床是空的。

伊莫顿不在。

他在的时候,我还可以睡的踏实一些,但是他去了西奈半岛,那里的迦南族和亚述人又在蠢蠢欲动。

他去了多久了?三天,还是五天?我这时候脑子里混沌一片,记不清楚…也许没有那么久。

他不在,我就没有办法踏实的入睡,哪怕把草药煮的再浓也没有用。

我抹了一把脸,扯过一旁的纱缕披在肩膀上。

夜还深,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

我回过手来,用手背试了试额头的温度。

并不烫。虽然我觉得身体里有一把暗火,在慢慢的焚烧,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点着了,烧的很慢,身体可能会被烧成一段一段的灰…

是的,那是错觉。

我的体温并不高,甚至,额头比手背还是凉。但我依然觉得身体里有一股灼痛,挥不散,驱不走。

我下床的动静外面的宫女听到了,两个女官动作轻盈的走进来,伏下身听候吩咐。

我转过头,看不清面容的时候,我还会有种错觉。一切似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也没有,亚莉活着,塔莎也还活着。

但是恍惚只是一瞬间,我轻声说:“我渴了。”

其中一个躬身退下去,另一个仍然柔顺谦卑的留在原处。

她们是以前的宫女,现在变成了女官…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这样,旧的去了,新的又会替补上。也许有一天我也会从这里被抹去,然后,埃及还会有新的统治者。

我斜身坐在露台边的石栏上,酒端来了,盛在金杯里面,看起来很清澈。

端酒来的艾伦端起金杯来喝了一小口,等了约莫片刻的功夫,再将酒杯呈给我。

我没有要求她们这样做,但是这是王宫里不成文的规矩和法则。

酒是她端来的,因此她得为这个负责。如果酒有毒,那么她会先死。

这是连一口水也可能让人送命的地方。以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不会变。

一起端上来的还有切成块状的甜饼,里面一定加了许多椰奶,饼子烘的恰到好处,香气四溢。

我摸起一块,轻轻吹掉上面的糖霜,但是并不想吃。

我毫无胃口,一直都是这样。依莫顿只喝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他吃过东西了。似乎食物不再是维持他生命的必需品了。我的食欲也一直不好,从再次回到孟菲斯一直到现在,伊莫顿一直说我吃的太少,连宫里养的猫和鸟的食量都比我大。

是的,伊莫顿在的时候我还有动力有理由让自己硬塞些东西进嘴里,并且把它们咽下去。但是我觉得那些东西根本不象食物,而象是一块块石头,沉沉的坠在胃里,似乎无法消化,那样突兀而坚硬的存在着。即使那样,也是不成功的,强迫进食令我痛苦,如果再勉强多吃一些,甚至会全部都呕吐出来。

王宫里有人猜测我可能是怀了身孕——但那是不可能的。

伊莫顿和我不会有孩子。

医官来看过,对此也并没有什么办法。他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他想找病因,我说,不记得。

其实,我记得。

是塔莎死了之后…那时候我没有哭。甚至,我很镇定的喝水,吃干粮。我得保持体力,逃命,我一定要抵达上埃及,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干粮上本来沾了血,我把沾血的部分掰开扔掉了没有吃,但是,我还是能闻得到浓浓的血腥气味。

我感觉一口一口吞下去的,是他们几个人的生命。哈山的,乌纳斯的,塔莎的…他们都死了,为我而死,而我却还活着。

我记得塔莎被挑在矛尖上样子,记得乌纳斯身中数箭仍然力撑着不倒下的样子,还有哈山,还有无数的人…我觉得我象一直吸血鬼,靠吸食了他们的生命力,让自己活了下来。

我指指殿内角落的方向:“把我妆台上那个金盒取来。”

艾伦快步走了过去,捧着金盒回来,在我的跟前屈膝跪下,将盒子奉给我。

盒子里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珠宝,里面只是几封信,最上面一封是临睡前收到的。我已经看过了,也知道上面的内容。

但是我还是想要再重新温习一下。

依莫顿的笔迹挺秀俊朗,僧侣体的象形字在他笔下写起来有一种直欲破纸而出的潇洒劲力。

“爱西丝,我们已经到了铜山,这里要比孟斐斯,比埃及的大多数城市都要荒凉的多,白日的太阳晒在矿山上,炽热的仿佛要将黄沙融化。但是夜晚这里又非常的冷,呼啸的风似乎可以将一切有温度的东西全部带走。

亚述人还没有动静,我们破掉了两个沙盗的窝,他们如果真的有所勾结,那么现在应该已经有所警觉,或者这两天就该有所行动。我已经布置好了防御,据我得到的情报,他们的首领并不是一个十分有头脑的人,我想有的时候,聪明的人的行动方向反而容易推测。越是头脑简单的人,你月是难以猜出他是什么时候会发动攻击。

你还好吗?我很想念你。要多吃些东西,少喝些酒,知道吗?回去以后我会查问你的侍女的。

这一刻的月光很美,我多希望我们是在一起,欣赏这月色。

爱你的伊莫顿”

我把信看了好几遍,上面的每个字我都能够背诵下来了。

艾伦她们在一旁静静的守着,我不睡,她们自然也不能睡。伊莫顿的信应该是昨天晚上写的,现在他在做什么呢?也在看着这月色吗?凉风从大海的方向吹来,这样的平静,这样的悲凉。

181

大概是近墨者黑,和伊莫顿在一起时间一长,我也渐渐的觉得自己......有的时候真的很不象是真实的活着的。最明显的例证就是我的食欲也越来越弱了,有的时候尽管也觉得饥饿,知道自己该进食,可是看着食物却没有从前那种馋涎欲滴的,很想把它吃下去的感觉。早上喝的水里兑了些蜂蜜,还有用米粉做的糕饼,稻米现在扩大种植了,不象以前那样只专供我,还有一些贵族和富人们才吃它。然后人们也研究了各种吃法,米饭,米粥是不用说了,象米粉做的食物现在很普遍。当然,面食还是占据着人们生活中的主导地位,不过米饭正在慢慢的站稳脚并扩大它的影响力。

我在想念曼菲士。当一个法老是这么难,你自己不能做所有的事,除非你想把自己活活累死——就算是累死自己你也做不了所有的事情。你得培养手下,但是这件事真难。有的没本事,有的没品行。好不容易你觉得有个人有才干会办事又不贪渎,可是他却回过头来造你的反。

西奴耶那一次的叛乱,到现在也是余波未消。他的家族倒是反应很快,在西奴耶开始失利之后就立刻撇清关系,他的叔叔,那个人虽然是军旅出身却更象个合格的政客,眼光又准手腕又毒,瞅准时机从背后狠狠算计了西奴一耶一把,最后西奴耶领着他的心腹们被困在一个小小的要塞之里,没有水和食物,他们坚守了两天,最后打破那要塞的大门时,西奴耶自杀了。

很奇怪,我并不恨他。

他的尸身靠着一截土墙,面色灰败,但是神情安详。似乎不是穷途末路自己抹脖子了,而是安静的睡着了一样。

那时候我看着他,想的尽是以前的事情。想到第一次在曼菲士身边看到他,那长身玉立的少年,沉稳的气质,黑黑的眼睛,他不多话,总让人觉得很可靠。那时候曼菲士特别活泼任性些,所以法老才把西奴耶调到他的身边来,希望他可以学到西奴耶的稳重。那时候我还是一腔少女情怀,虽然也担心宫闱险恶,但是......

时光象流水一样逝去,所有人都改变了。

我没想到西奴耶会自杀,或者说,我没往那方面去想,自动忽略了这个可能性。我之所以亲自督战看着最后那要塞被攻破,完全是因为我想和他最后说几句话。做一个臣子他能得到的已经都得到了,但是不是人的贪欲总是没有止境呢?有权的人想更有权,有钱的人也想更有钱,美女想青春永驻,皇帝想长生不老......

西奴耶的选择也可以理解,因为他不自杀,我也不会留他活命。

西奴耶的政变之后,埃及上下震荡,许多官员在动乱中被杀,或是那动乱中站错了方向,随着西奴耶的失败,给他陪葬的人着实不在少数。他们未必个个都有叛逆之心,但是不管是受了利诱也好,受到了胁迫也好,古今中外没有一个统治者会对谋逆者手下留情,凡是牵涉进来的无人可以幸免,虽然埃及没有诛九族的说法,可是一人从逆,全家人都不得活命。

伊德霍姆去了,西奴耶也死了,埃及一文一武的两大支柱就这样一起断折,现在我觉得处理政务特别吃力,虽然伊莫顿在的时候他会帮我承担许多工作......我现在这样思念他,是不是也有希望他赶快回来帮我忙的功利成分呢?唔,我不否认我是有这种想法的,不过,我对也的思念也是真实的,绝无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