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邈没有再联系她,而4S店的工作也做得越来越别扭。戴志斌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副店长,却是店里自己最老的人,新店长有事也会和他商量。她在人前那样不给他面子,而他又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宽厚,所以到底还是和店长嚼了舌根子。   宋爱儿成天只能小心再小心,不给旁人留下话柄。可是大约那天王邈的跑车太过招摇,其他人也都看在眼里。和宋爱儿一起洗车的两个小姑娘,才高中毕业,因为是老乡一向很抱团,很是看不惯她。王邈的出现无疑是火上浇油,宋爱儿被那两个小姑娘旁敲侧击地问得烦了,冷笑着答一句:“想认识他,下回自己要号码去呀。”   大学过了半个多月,店长终于找到了她,神情欲言又止。宋爱儿抢在他之前开口:“店长,我想辞职。”   对方一怔:“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这份工作做了这么久,忽然放手其实也挺舍不得的。可是……我想换行当了。”   店长没接话,反而顺手点了一只烟,指着对面的一张座椅:“做。”   宋爱儿笑了一笑,没有坐下。对方徐徐地吐了一口烟,那缭绕的白雾圈里是一张看不清的脸:“你最近是不是听谁嚼了舌根子?”   “我没听过,可是听你的意思,是有人嚼了?”   她的反将一军,显然让对方有些措手不及。不是店长能强压下戴志斌这地头蛇,到底不是什么纸糊的灯笼,他很快地一笑:“是有人嚼了。有些话渣子,嚼了就吐掉。天一亮,太阳底下有什么新鲜事?”   宋爱儿很执拗:“我还是想辞职,店长。”   “你来这做的时间短,可从不和人乱生是非。说实在的,你这样的姑娘我挺喜欢的,比外头那些女孩儿强多了。我希望你能干下去。”   “可我也总不能一辈子在4S店给人洗车啊。”   对方摁灭了摇头,起身,和她握手:“好,我放人。工资现在就结。”   宋爱儿鞠了个躬:“谢谢。”   店长拉开抽屉,取出一沓票据,又掏出一个大本子:“在这儿签个字吧。”   她是临时工,当初进来时也没签劳务合同,拿的工钱亦最少。宋爱儿一页页地往前翻着,半年,一百八十二天,她签过了一百八十二个“宋爱儿”。翻到最前页,那字迹娟秀,漂亮又工整。最后一次签下这个名字,宋爱儿抬起头,把本子轻轻巧巧地递回去。   “等等。”看着那本子就要被收进抽屉,宋爱儿忽然出声。   “怎么了?”   “店长,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店长的手僵住:“你说。”   “把这本子给我。”   对方把本子递过去,宋爱儿眼睛也没眨一下地“唰唰”全撕了,扭成一团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谢谢。”   “宋爱儿——”对方忽然喊住她,“祝你在这座城市里越过越好。有一天,活出一个人样来。”   宋爱儿没有回头,只是笑着挥挥手:“知道了。”   辞职后,宋爱儿失去了生活来源。   杜可打来电话闲聊时,宋爱儿正在自己的出租房里拧开一盏小灯,看着报纸找合适的职位。   电话那头醉醺醺的:“宋爱儿?”   “杜可姐,你喝酒了?”   “这点量不算什么。”对方大着舌头,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前几天我开车去那家4S店,怎么没看到你?”   宋爱儿沉默了一小会,心里闪过千百个念头。   “我辞了。”   “恭喜恭喜。”杜可笑了笑,“这鬼工作早该辞了,一年年的什么时候能混到个头?”   宋爱儿当然知道这是玩笑,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蒋与榕的样子,警惕地握紧了手机,语气带笑:“杜可姐,这么晚了什么事找我?”   “有个展会要招助理,正缺人,一场小几千呢。”   宋爱儿摇摇头:“我这些日子正生着病呢,等下会吧。”   杜可又笑:“怎么,你怕那些小姑娘?”   其实宋爱儿自己就是个小姑娘,可是模特圈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和美丽。展会助理并不好当,又受气,最要紧的是揽一篓子的脏水还不能出声。宋爱儿佯咳了几声,很剧烈的样子,哑着嗓子:“是真不能,辞了这工作,正打算好好歇几天。”   “是么?”杜可认真起来,“要不,哪天我来看看你?”   “别,我住的地方小,会委屈了你的,杜可姐。”   “你管我叫一声姐呢,哪有这么嫌弃妹妹的?”   宋爱儿被逼上梁山,终于使出杀招:“杜可姐,你的那个法式餐厅开得怎么样了?”   那头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听杜可轻轻笑了一声:“你该不是瞄上服务员的空缺了吧?”   “做什么不是做。”宋爱儿也笑,“我能吃苦,杜可姐你不是不知道。”   杜可当然不会把她摆在自己的餐厅里,只能恹恹地歇战,还要输得不露痕迹:“行,就这么着。下回再聊,这酒喝大了。”   宋爱儿一向见好就收:“那你少喝点,酒伤身呢,杜可姐。”   放下手机,宋爱儿这么随手一撂,却意外地看见了露在床角的一本时尚杂志。杂志封底的美人,个个都像是画里出来的。这世上长得好看的太多了,靠美丽谋生,刀口舔蜜。   话虽如此,杜可却仍旧帮她觅到了一个机会。   “导游?”宋爱儿侧头夹着手机,一手拎住包,一手握着一支笔,正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上午十一点的阳光有点刺眼,身后有车鸣声。走到一旁的店铺下,她才问:“去哪儿?”   “不是导游,是陪游。”杜可纠正她,“你不是在大马呆过几年么?”   宋爱儿是在东南亚呆过几年,只是那两年的时光是在不堪追忆。宋爱儿只怔忪了片刻,便说:“对,大马我熟悉。”   “不过,不是去大马。”   “那是去哪儿?”   “巴厘岛。”   宋爱儿心想,这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杜可姐,导游和陪游我一个人吧,钱领双份。”   杜可吃了一惊:“你行么?”   宋爱儿没告诉她,自己这几年都在巴厘岛做导游呢。当初向杜可介绍自己,她有意隐瞒了许多,把印尼说成大马,把做导游说成念书。杜可到现在都以为她是家庭发生变故后被迫退学来北京北漂的普通女孩。   这些年她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我这可不是旅行社找导游,呼啦啦的一队人四处转。商务游……要伶俐点的,会察言观色。你知道?”   她的清白早就被她自己抹得黑黑的:“都有谁去?”   “两男一女,其中一个是我们家老蒋。”   “蒋先生?”她有些吃惊。   “把他交给别人我还真不放心,你陪着他去兜一圈,东南亚你熟。”   “可、可是杜可姐,你呢?”   “我?”杜可又笑了,“我在北京有一堆的事,餐厅还没忙完又有人要找我搭伙,哪能得空陪他遛去?”   蒋与榕的身份模糊,宋爱儿一直对他不甚了解,只知道这人最初靠着岳父的扶持一路青云直上,后来妻子早死就没有再娶,是个无妻无子的商人。杜可是他丧偶后认识的老乡,后来成了他的女朋友这个位置上一坐到如今。   宋爱儿想着当时自己对蒋与榕的态度,不由得后悔自己把话说绝了。   杜可不容她怯场:“与榕倒没什么的,就是同行的那一男一女,你得多照应着点。我听与榕说,那少爷脾气难伺候着呢。这种人身边的女人就更厉害了。他们这趟是玩,也谈生意。与榕东南亚的产业想做大,就得找人搭伙。你懂吗?”   宋爱儿没吭声。   杜可随口报了个数字,是这趟的报酬。   宋爱儿终于开口,像下定了某种艰难的决心:“放心吧。他就是个暴脾气的锤子,我也跟一团棉花似的挡回去。”   天上平白掉下一块大馅饼,对于一个一贫如洗的姑娘来说,并不见得是好事。   而事实上,只要那时的宋爱儿用脚趾想一想就能想出这里头的猫腻。以蒋与榕的人脉,会找不到一个八面玲珑的翻译陪游?以杜可的精明能干会把自家钱袋子轻轻松松交给一个才认识不久的干妹妹看管一阵子?这做生意中的牵牵绕绕又怎能让一个外人轻易知道了去?   可那阵子的宋爱儿是真穷疯了,她连动一动脚趾的工夫也顾不上,急忙就要去拾起那只大馅饼,生怕再犹豫上一秒就会被别人抢去。   后来王邈笑她是“撑死了也不愿剩根骨头”。宋爱儿却觉得这世上要是真有撑死的人,也算是安乐死的一种,而且还是最最富贵的一种,因为下辈子再也不必被讥讽是饿死鬼投胎。   杜可很干脆就预支了百分之三十的薪水,钱一打到账上,宋爱儿先去给自己置办了几身新行头。她是熟人也不会输阵,等从试衣间里走出来,镜子里的自己,活脱脱像一个陌生的白富美。   杜可给她的报酬十分丰厚,百分之三十也是一笔大数目。   等宋爱儿做完头发,再看卡上的余额竟只剩几块,这下她才想起自己的机票还没订呢。好在这趟出行是同游,她不用担心一路的吃住,只要陪着那些人可着劲儿的折腾就行。没了钱,宋爱儿一下子老实了不少。   隔天,她正在出租房的衣橱里收拾着昨天大包小包的战利品。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   “是爱儿吗?”   她僵住:“蒋先生?”   “看来你记住了我的声音。”对方笑了一笑。   宋爱儿想了想,问:“蒋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她环顾了一眼狼藉的四周,迅速地想出一个离这最近的地铁站台,随口报给他。   蒋与榕立即说:“那我来接你。”   “什么?您要请我吃饭?”宋爱儿显得有些吃惊。   “是啊。”蒋与榕说。   “行,可我得收拾收拾再出门。”   “你不是正在外头么?”蒋与榕反问。   她面不改色地补着话里的窟窿:“是在外头,离家没几步呢。您等等。”   他听得一笑:“好,一个小时够不够?”   宋爱儿心想,且等着吧。   挂断电话,蒋与榕又看了一眼暮色中亮起的一盏小灯的窗子。转过方向盘辆车调了个头,继续在附近一带悠闲地兜着圈儿。   等宋爱儿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一身清爽地出来时,垂垂暮色已变成了无边的夜。   楼道里的灯泡是早坏了的,她摸着黑一手抓着包一手扶着墙,踩着小高跟小心地下来时,到达一楼才想着长舒一口气就被吓了一跳。   “蒋……蒋先生。”   “怎么这么快?”他抬起手看了一眼腕表,不多不少,正好比原先说定的时间超出了整整四十五分钟。   宋爱儿听不出这话是嘲讽还是真心,因为灯光下蒋与榕的面容温和平静,带着十分具有绅士风度的微笑。   他带她去了一家粤菜馆,包厢是一早就定下的,主厨算着他们过来的时间炖着菜,所以两人一坐下就立刻有人端上了大大小小的盅盘。   蒋与榕却不急着吃饭,而且漫不经心地问起她:“听杜可说,你从前在大马留学?”   宋爱儿说:“是,学的是与海洋勘探有关的东西。”   从前做导游时住的那小房子,房东的儿子就在大马念书,学的正是这个专业,两人是好朋友。那时宋爱儿有一张甜甜的笑脸,说话又讨巧。每次总能在一片涨价的大好形势下拿到最低的租金。她还蹭对方的书,让他教自己专业知识。   粤菜养胃,蒋与榕又吃得不慌不忙的样子,送爱儿也索性跟着慢下了节奏。   他不时问上三两句,问得平淡。宋爱儿也跟着淡淡地答,有好几次险些没圆过慌去,对方却忽而不动声色的揭过。   一顿饭吃完,宋爱儿是真吃撑了。蒋羽绒见她趁自己不注意时懊恼地摸了摸圆滚滚的小肚子,忍不住笑了:“吃撑了?”   “这些菜做得真精致。”   “走吧。”他站起身,伸手搭住外套,“夜生活才刚刚开始,陪你逛逛去。”   宋爱儿非常警觉,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对方说陪自己逛逛,谁知是有心无心。可是蒋与榕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似乎真的只是在和一个小辈逛街,提前准备着出行的一切。   渐渐地,宋爱儿也放松了神经。   “蒋先生,您这买东西给事后报销吗?”她十分认真地问他。   蒋与榕忍不住笑了:“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她说:“不是您说的嘛,这都是给我的包装费。去巴厘岛一趟置办些好行头,别丢了您的脸。那这衣服怎么算也是公需。”   蒋与榕微一沉吟:“好吧,回头你列张清单,我让秘书一起支给你。”   宋爱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谢谢,谢谢您。”她是真的谢谢,每一个字都真诚无比。   蒋与榕没有听那接下去的感恩戴德:“看看还有什么你想要的。”   “不用了,我要的都有了。”   他的笑容加深,那隐晦不明的笑是一种猎人盯住猎物后玩弄于鼓掌的随心:“钻石喜欢吗?手链好像老气了一些,戒指又并不适合年轻女孩儿。杜可喜欢翡翠,一年里有半年会往云南跑。可我猜你一定不喜欢,你喜欢那些亮亮的小玩意儿,光茫璀璨。对吗?”   她被那一连串的话震乱了思绪:“蒋先生。”   他停住声,盯着她。   宋爱儿看着他的眼睛:“钻石也是巴厘岛的行头?”   “如果不是呢?”   “那就谢谢您的好意了。”   蒋与榕的眸子中闪过不动声色的复杂:“咱们转移话题了吧?我记得一开始我只问你喜欢不喜欢。”   宋爱儿不傻,想了想,倒是认真答他:“您抬举我,想对我好一点儿。可是为什么呢?人不能太贪心,要得多了,就该招人厌了吧。”   这次,蒋与榕总算正经了些:“你逛街和别人不一样。”   “我哪不一样啦?”   “不像逛街,像……像……”   “像什么?”   “像……”对方微微沉吟片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像赶集。”   “哦,听懂了。”她笑,很有些自嘲的意思,“我是乡下来的土丫头。”   蒋与榕摇摇头:“土丫头都像你这样,全中国就翻了天了。”   两人走到了停车场,蒋与榕颇有绅士风度地打开车门站在一侧,她低身进入,扭过头来正对上这人深讳如海的眼神。那不是二十几岁男人会有的眼神,也不是三十几男人会有的眼神。宋爱儿在这一刹那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眼前的蒋与榕是个活了几百年的怪物,披着张人皮在人间行走。他的眼神收住,顿了顿,却问:“巴厘岛你熟吗?”   “蒋先生,您担心这个?”   “只是问一问。”   “那我可得好好想明白了再回答。”宋爱儿乐了,“那地儿不大,瞎了我都能带你溜一圈。”   蒋与榕觉得和这个小姑娘在一起自己总是会忍不住地多笑,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不少。   她踩的是小高跟,逛这逛那的累得小腿直抽筋。蒋与榕注意到她一手拎着大包小包,一手低下按摩小腿的动作:“才逛了几小时就累了?”   “嗯。”   “你可比杜可差多了。”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转着方向盘开始给车调头。   宋爱儿不受打击:“杜可姐是个好人。”   他没有再吱声。宋爱儿看着满手的东西,觉得无论怎么说也不能让场面就这么冷掉:“蒋先生,您经常陪女人逛街吗?”   “偶尔。”他笑,“怎么了?”   “刚才您陪我的时候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挺有耐性的。”   这变相的恭维显然讨好了他。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虽然也只短短的两三句:“我只陪两个女人逛过街。我前妻,还有杜可。”顿了顿,“你是第三个。”   宋爱儿原本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闻言动作一僵。好在他也淡淡地转移了话题,问起了巴厘岛的风俗人情。   临行前宋爱儿才想起机票的事。   杜可说:“不用,老蒋有私人飞机。”   宋爱儿很吃惊:“他还有私人飞机啊?”大概因为接触到的这位蒋先生太过平易近人,没有一副牛气烘烘的土豪样。   杜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惊讶,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嗯。”   宋爱儿又说:“其实蒋先生也不怎么老,为什么总是叫他老蒋?”   蒋与榕看着三十三四岁的样子,一派儒雅的书生气。杜可笑了一声:“要和从前比,那还真是老了不少。从前那样子才是个翩翩少年呢。”   她听人说过杜可的过去,知道她和蒋与榕是老乡,再多的也就无处打听了。因为蒋与榕实在是个很低调又神秘的人。   “私人飞机上税吗?”   “你说呢?”   掰着指头数数也知道是天价,她不傻,回过味来想起这位蒋先生漫不经心地问她巴厘岛这这那那的风俗,没一句话提到过留学的事,对她的过去似乎也漠不关心。一般的雇主不会这样,除非,除非——宋爱儿把手从温热的牛奶瓶上放下,眼神有点儿游离。   除非,他早就找人调查过她。   出租屋的走廊上,公共厨房里有人在温一杯牛奶。宋爱儿把冰冷的指尖贴住那温暖的玻璃瓶,瓶身微微有些发热,从指尖一直沁到心底。   出发前,蒋与榕说要开车来接她。   宋爱儿对透露自己的住处多少有些顾忌,很果断地一口拒绝了。蒋与榕在电话那头笑了:“那你预备坐地铁吗?”   她一咬牙,本想说打的过来,可是那头蒋与榕已经不容拒绝地替她做了选择:“就在上回你说的那个地铁站口吧。我把车开到那儿等你。”   这倒是个两全的法子,宋爱儿没再吭声。这时段堵车,可他开来出奇的快,宋爱儿才刚到约定的地方,一辆轿车就慢慢地滑行到了她的身边,车窗缓缓降下:“爱儿。”   “蒋先生!”   他笑笑:“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   “那当然,导游嘛!”   他看着她很小心地捋平裙角的每一丝褶皱,然后稳稳当当地坐在他身边的副驾上,低下头,没忘系安全带,揪着裙角的样子还是个小姑娘。这样的侧脸望过去,倒和一个女人特别像。   宋爱儿发觉他正盯着自己,自嘲道:“我怕死。”   “杜可经常忘记系安全带。”不知为什么,他一边发动车子,目视着前方,说起的却是毫不相关的话题,“我从前偶尔还会提醒她,一说她就烦,也就不再唠叨了。”   “哦。”她笑笑,尴尬得不知怎么接话。   蒋与榕丝毫没察觉自己失言似的:“爱儿,你学过开车吗?”   “学过。”她很快地接过话,顿了顿,“我还在人呢……可是,没拿过驾照。”   “那就是无证驾驶?”   宋爱儿小声地嘿嘿赔着笑,没再说下去,那时是在国外,此一地彼一地。她当然是开过车的,在巴厘岛当导游的那几年,什么活儿没上过手?没游客的日子,她还得开车送货,小心地维持着生计。那年她才多大?太久的事她得好好想想了,18岁的女孩成天睁开眼就挣钱,晚上回到床上闭眼就进了梦乡。这么一想,真是怪可怜的。连她自己都心疼那时的自己。   “在想什么?”宋爱儿飞快地回过神,“在想巴厘岛。”   “我以为你会想着别的。”   “我会想什么?”   “会猜接下来要去见的同伴。”   宋爱儿笑了:“杜可姐要和我说过了。”   “她和你怎么说的?”   “她说她也没见过这人,不过听说很年轻,脾气也怪不好的。让我多小心赔着笑呗。”   蒋与榕也笑了:“是不是觉得我安了一只火药桶给你?”   “没有。”她否认,想了想,“有钱的是大爷嘛。”   “别总这样自觉低人一等,爱儿。”蒋与榕忽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口气和她说着话,那神色淡得仿佛隐在了平静的眉眼下,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这不是一个低下头就会给你公平的世界,人得自己找个看得起自己。”   宋爱儿听得似懂非懂。   出租屋的走廊上,公共厨房里有人在温一杯牛奶。宋爱儿把冰冷的指尖贴住那温暖的玻璃瓶,瓶身微微有些发热,从指尖一直沁到心底。   出发前,蒋与榕说要开车来接她。   宋爱儿对透露自己的住处多少有些顾忌,很果断地一口拒绝了。蒋与榕在电话那头笑了:“那你预备坐地铁吗?”   她一咬牙,本想说打的过来,可是那头蒋与榕已经不容拒绝地替她做了选择:“就在上回你说的那个地铁站口吧。我把车开到那儿等你。”   这倒是个两全的法子,宋爱儿没再吭声。这时段堵车,可他开来出奇的快,宋爱儿才刚到约定的地方,一辆轿车就慢慢地滑行到了她的身边,车窗缓缓降下:“爱儿。”   “蒋先生!”   他笑笑:“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   “那当然,导游嘛!”   他看着她很小心地捋平裙角的每一丝褶皱,然后稳稳当当地坐在他身边的副驾上,低下头,没忘系安全带,揪着裙角的样子还是个小姑娘。这样的侧脸望过去,倒和一个女人特别像。   宋爱儿发觉他正盯着自己,自嘲道:“我怕死。”   “杜可经常忘记系安全带。”不知为什么,他一边发动车子,目视着前方,说起的却是毫不相关的话题,“我从前偶尔还会提醒她,一说她就烦,也就不再唠叨了。”   “哦。”她笑笑,尴尬得不知怎么接话。   蒋与榕丝毫没察觉自己失言似的:“爱儿,你学过开车吗?”   “学过。”她很快地接过话,顿了顿,“我还在人呢……可是,没拿过驾照。”   “那就是无证驾驶?”   宋爱儿小声地嘿嘿赔着笑,没再说下去,那时是在国外,此一地彼一地。她当然是开过车的,在巴厘岛当导游的那几年,什么活儿没上过手?没游客的日子,她还得开车送货,小心地维持着生计。那年她才多大?太久的事她得好好想想了,18岁的女孩成天睁开眼就挣钱,晚上回到床上闭眼就进了梦乡。这么一想,真是怪可怜的。连她自己都心疼那时的自己。   “在想什么?”宋爱儿飞快地回过神,“在想巴厘岛。”   “我以为你会想着别的。”   “我会想什么?”   “会猜接下来要去见的同伴。”   宋爱儿笑了:“杜可姐要和我说过了。”   “她和你怎么说的?”   “她说她也没见过这人,不过听说很年轻,脾气也怪不好的。让我多小心赔着笑呗。”   蒋与榕也笑了:“是不是觉得我安了一只火药桶给你?”   “没有。”她否认,想了想,“有钱的是大爷嘛。”   “别总这样自觉低人一等,爱儿。”蒋与榕忽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口气和她说着话,那神色淡得仿佛隐在了平静的眉眼下,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这不是一个低下头就会给你公平的世界,人得自己找个看得起自己。”   宋爱儿听得似懂非懂。   蒋与榕又问:“你觉得我在说废话?”   “不,您说得挺有道理的。”她笑,“可是,有什么用呢?被欺负了,受委屈了,也得先从低头做事学起。”   蒋与榕头一回听一个小姑娘说起这样的话,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你想的比杜可多多了。”   “不,不,我可不敢比杜可姐。”宋爱儿笑了笑,正想在说一点什么,蒋与榕已踩下刹车:“到了。”   一打开车门,蒋与榕的秘书就走了过来。秘书四十出头,穿得十分精致得体。相比之下蒋与榕显得随意了许多,简直不像个老板。那人撑着一柄遮阳伞走到他们面前:“蒋先生,宋小姐。”   宋爱儿有些吃惊,向身旁人投去一个无声的眼神:“他认识我?”   蒋与榕问那秘书:“他们到了吗?”   “早就到了,正等着呢。”   蒋与榕是知道那人脾气的,最没有耐性,所以加快脚步向那头走去。不过短短十余步,她一边向空旷无比的四周好奇地打量着,一边快步地跟上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那笑容僵在了脸上。   不远处的年轻男人站在阳光下伞的阴影里,缓缓地摘下墨镜,似乎是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挑起似笑非笑的唇角。“宋爱儿,好久不见了。”   她呆了片刻,勉力维持住,笑容很僵。反应过来,她轻轻地问:“蒋先生,这是我们巴厘岛的同性?”   蒋与榕将两人的神色收在眼底,面上仍有淡淡的笑意。他不出声,她于是又问了一句。   “姐夫,她是你的谁呀?”王邈打断她的话。   宋爱儿还没缓过来的思维立即又被震飞到了几十米外。他叫蒋与榕什么?她没听错的话,是……姐……夫?   蒋与榕没有直接回答:“这儿这么热,都到伞底下去吧。”   四人一一打过照面,分别各自介绍。王邈带来的女友个子很高,穿上高跟鞋,大长腿格外显眼。他的个子本来就高,这女人竟不输半分气势。宋爱儿打量着对方微笑时不多不少露出的七颗牙,白森森得亮眼。   蒋与榕和她微微握了一下手,随口介绍了一句身边的宋爱儿:“这是宋小姐,这次巴厘岛旅行的导游。”   “哦,宋导游。”那女人又伸手过来,指尖微凉,“我是景思思。”   景这个姓很少见,宋爱儿稍稍分神,对方已经不露痕迹地收回了手。   蒋与榕继续为她介绍:“这位是这次的同行,王总。”   “我叫王邈。”他笑了一笑,脸上的嘲讽已遮不住。   宋爱儿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了神,只是十分客气地淡淡一笑:“哦,王总。我是宋爱儿。”   王邈不笑了,看着小姑娘镇定自若的样子,有点吃味。景思思比她大了几岁,换着嘴甜的时候,宋爱儿已经姐姐长姐姐短地叫开了。可不知为什么,对着这个女人她忽然就不愿这样低声下气地讨好。   趁着景思思转身的空当,蒋与榕忽然低声打趣了一句:“王邈,怎么每次见你身边总换一个女朋友?”俨然是长辈的谆谆教诲的口气。宋爱儿落在他们后头,耳里听得清楚,步子不知怎么便慢了一拍。   只听王邈十分夸张地笑了一声,又无比认真地放慢语速:“那是因为——天底下又不是人人都是你这样的情圣,姐夫。”   蒋与榕风华正茂,却对续弦只字不提。就算有一个女友杜可,却也被严密地隐藏着,从没放在身边公开露面过。能做到这样,在那个人人身家不菲的圈中自然算得上情圣了。只是这话从王邈这样的人嘴里吐出,怎么听都不是个滋味。   宋爱儿听得心乱,想,这都什么跟什么。   蒋与榕的私人飞机是商务机,很有种舒适的生活气息。   飞机上,王邈亲自来了一瓶红酒,倒给宋爱儿时,蒋与榕忽然出声:“宋小姐不喝酒。”   “哦,宋导游不喝酒?”   宋爱儿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眼睛:“红酒还是可以的。”   “爽快。”   “你把宋小姐灌醉了,等飞机落了地,谁给我们做向导?”   “这么大一个巴厘岛难道还找不着中文导游?”王邈不以为然,顿了顿,“姐夫,你这是心疼红酒,还是心疼我们宋导游?”   “酒和人我都心疼。”蒋与榕的微笑加深,“你今天怎么了,这是要和谁杠上?”   景思思伸过雪藕似的小臂取走他的酒杯,果冻似的唇印在杯沿,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痕,一饮而尽。   王邈说:“别介啊,这红酒贵着呢,你这不是成心让咱们姐夫肉痛么?”   宋爱儿的手一抖,杯中的大半红酒全洒在了裙角,她站起身:“我去洗一洗。”   王邈连眼睛也没朝她身上瞥一瞥,继续拿景思思逗着乐。宋爱儿听着那哈哈大笑的声音,心里有些空空的,有点麻木不堪。   她有点不明白自己心底在想什么了。喜欢王邈,肯定不会,他那么羞辱过自己。害怕王邈,倒有那么一点点。她是真的怕他,因为在一起待过,她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王邈骨子里的那点疯劲,要是真上来,离出大事也就不远了。   她甚至还想到了更久远的一点事,她那么忍着他,宠着他,因为一言不合,有那么一点事不顺他的心意,就被抛弃得干脆彻底。那不甘心仿佛是积满了尘埃的旧窗棂上爬过的灰蚁,六脚并动,缓缓地排成一条湿漉漉的踪迹,勾得人心底发痒。   他那么快就有了新欢,像遗忘一件不喜欢的旧衣服那样忘记了她。   宋爱儿咬咬牙,用清水搓着被红酒沾染的裙角的手下更用力了。水声“哗哗”作响,冲淡了外头的一切声响。冷水扑上脸颊,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妆花了,不要紧,还可以再补。她只想看一眼自己原本的样子,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回来了?”蒋与榕看着她脸上湿湿的痕迹,不动声色。   宋爱儿吸了吸鼻子:“回来了。”   一直和景思思说话的王邈终于扭过头,打量了她一眼。宋爱儿落坐在他的对面,不偏不倚,正脸对着他。前任如世仇,仇人见面,哪能不暗里眼红的。他的视线从她湿透的裙角缓缓上移,落在了她随着姿势摆动轻摇的宝塔耳坠时顿了一顿,再移到她的额头上,往下,便是记忆里十分甜美的笑脸。   宋爱儿恍若不觉,只是微微地笑着,保持着一个陪导最基本的职业素质。   “刚才一定扫兴了吧?光喝红酒多无聊,我来给你们讲讲巴厘岛的风俗,一落地就可以去海神庙看看呢。”   蒋与榕的私人飞机是商务机,很有种舒适的生活气息。   飞机上,王邈亲自来了一瓶红酒,倒给宋爱儿时,蒋与榕忽然出声:“宋小姐不喝酒。”   “哦,宋导游不喝酒?”   宋爱儿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眼睛:“红酒还是可以的。”   “爽快。”   “你把宋小姐灌醉了,等飞机落了地,谁给我们做向导?”   “这么大一个巴厘岛难道还找不着中文导游?”王邈不以为然,顿了顿,“姐夫,你这是心疼红酒,还是心疼我们宋导游?”   “酒和人我都心疼。”蒋与榕的微笑加深,“你今天怎么了,这是要和谁杠上?”   景思思伸过雪藕似的小臂取走他的酒杯,果冻似的唇印在杯沿,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痕,一饮而尽。   王邈说:“别介啊,这红酒贵着呢,你这不是成心让咱们姐夫肉痛么?”   宋爱儿的手一抖,杯中的大半红酒全洒在了裙角,她站起身:“我去洗一洗。”   王邈连眼睛也没朝她身上瞥一瞥,继续拿景思思逗着乐。宋爱儿听着那哈哈大笑的声音,心里有些空空的,有点麻木不堪。   她有点不明白自己心底在想什么了。喜欢王邈,肯定不会,他那么羞辱过自己。害怕王邈,倒有那么一点点。她是真的怕他,因为在一起待过,她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王邈骨子里的那点疯劲,要是真上来,离出大事也就不远了。   她甚至还想到了更久远的一点事,她那么忍着他,宠着他,因为一言不合,有那么一点事不顺他的心意,就被抛弃得干脆彻底。那不甘心仿佛是积满了尘埃的旧窗棂上爬过的灰蚁,六脚并动,缓缓地排成一条湿漉漉的踪迹,勾得人心底发痒。   他那么快就有了新欢,像遗忘一件不喜欢的旧衣服那样忘记了她。   宋爱儿咬咬牙,用清水搓着被红酒沾染的裙角的手下更用力了。水声“哗哗”作响,冲淡了外头的一切声响。冷水扑上脸颊,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妆花了,不要紧,还可以再补。她只想看一眼自己原本的样子,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回来了?”蒋与榕看着她脸上湿湿的痕迹,不动声色。   宋爱儿吸了吸鼻子:“回来了。”   一直和景思思说话的王邈终于扭过头,打量了她一眼。宋爱儿落坐在他的对面,不偏不倚,正脸对着他。前任如世仇,仇人见面,哪能不暗里眼红的。他的视线从她湿透的裙角缓缓上移,落在了她随着姿势摆动轻摇的宝塔耳坠时顿了一顿,再移到她的额头上,往下,便是记忆里十分甜美的笑脸。   宋爱儿恍若不觉,只是微微地笑着,保持着一个陪导最基本的职业素质。   “刚才一定扫兴了吧?光喝红酒多无聊,我来给你们讲讲巴厘岛的风俗,一落地就可以去海神庙看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