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王邈开着车带她离开北京,住进了北戴河的度假别墅。   他没在艾梦河面前夸海口,那真是特别好的一个地方,坐在窗明几净的宽敞客厅就可以看见奔腾的海水。他是夜里开的车,到达北戴河是是凌晨三四点。两人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相互依偎着。再过一两个小时,天就会渐渐地亮起来了。整个天空会掏出粉粉的蟹壳青,瑰丽的朝云投落在海水上,气势一定很磅礴。   王邈在黑暗中点了支烟。宋爱儿伸手夺了来,掐灭扔在了地上:“呛。”   烟是好烟,地毯也是纯手工的羊毛织花地毯。王邈笑了一笑,亲她的额头。忽然,宋爱儿的肚皮发出来了一声轻微的咕咕叫,一下子气氛全无。她翻了身,依旧靠在他的臂弯里:“饿。”   王邈来了精神:“这里有中国大灶,现在去闷饭还来得及。”   他嘴上说得流利,却坐着半分不动,显然是要她起身去做饭。   宋爱儿也懒得动:“等天再亮些,就叫外卖吧。”   “你怎么越来越懒了?”他不满。   宋爱儿笑眯眯的:“是你越来越好说话。”   是真的,是他越来越好说话了,所以她乐得放肆。王邈沉默了一下,似乎觉得事实也确实如此,只好掐了掐她的脸蛋:“惯得你。”   这个时候,又饿,又累,还不烟酒,于是宋爱儿难得矫情了一回:“王少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许撒谎。”   王邈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问呗。”   “你到底看上了我什么呀?”   这是一个特别难答的问题。有那么一瞬间,宋爱儿觉得从他口中某个真相就快要呼之欲出了。可王邈却只是说:“还真不清楚。”   “你连哄哄我也不行?”   “你想听什么?”   宋爱儿想了想:“想听你说,爱我貌美如花。”   王邈“噗嗤”笑了,压低声,在她耳边诉说着幼稚的情话:“好,宋爱儿,我爱你的貌美如花。”   她听得很快乐,是真的快乐,乐不可支。   天空渐渐的变亮了,是柔和的灰亮,视线中海水一波连着一波的拍打上岸。朝云把海边的礁石映成了一片橘红色。海鸥低低的掠过海平面,偶尔鸣叫几声,听着很是萧索。   王邈亲了下她的额头:“出去走走?”   两人披上外套,从庭院中往外绕。度假区离海边原本就近,王邈的这栋别墅是单栋,附近几百米内几乎没有别的人住。海风凛冽,吹得人便如刀刮。可是初升的朝阳光辉映照在脸上却是几近恬淡的温暖。   宋爱儿往手上哈了一口气:“还是饿。”   王邈说:“院子里种了些豌豆苗,可惜这时节不开花不结果,不然能炒上一盆碗豆。”   宋爱儿被他勾起了食欲,鲜嫩翠绿的豌豆,清炒一盘,搁些辣椒,红红绿绿一盘甚是好看。她咽了口唾沫,觉得有些失望:“哎。”   两人不知沿着清晨的海滩走了多久,她走得累了,站在柔软的沙子中,望着晨风猎猎的海面,有些出神:“明天就是年三十了。王邈,你不回家过年?”   “谈不上什么过不过年的,也就是和老头坐在一张桌上吃顿两人的团圆饭。”王邈说。   宋爱儿起了一点八卦之心:“你父亲这样的身家,这么多年,都没想过再给你找一后妈?”她话未落音,就撞上了王邈淡淡瞥来的视线。   王邈的口气有些恶劣:“他倒是能找,当我是死的么?”   其实那般身家的男人,早年丧妻另娶,是再正常不过。可为着王邈的一句不乐意,这么些年来不知有多少女人扑了空。   宋爱儿心想,王邈一定有一个很疼他的父亲。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拿儿子没办法。   “就算你父亲不找,那些女人一定也没少挖空心思地想踏进王家的门吧?”   “是不少。”王邈得意着,“不过都被我收拾了。”   “如果这些女人里,有的是真心喜欢你父亲,只想着好好照顾他,两人过一辈子呢?”   仿佛被她的这个问题问得噎住了,有那么十几秒,站得笔直的王邈望着金光涤荡的海面,不知想到些什么,眉头微微拧了一下,旋即舒展开。   “我爸倒是真想和一个女人过,你也才刚见过。”   宋爱儿拨开被风拂上脸颊的碎发,震惊地看向他:“是……艾老师?”   “嗯,她来我们家时特别年轻,还是个上美院的小姑娘呢,课余给我姐做家庭美术教师。我爸那会没把她放在心上过,总觉得太年轻,要不是方老说这是他最小的师妹,她连我们家的门槛也跨不进。后来日子久了,我姐姐倒是很喜欢她。两人的关系很好,像姐妹,也有点像女儿和小妈妈。”王邈回忆着那段日子,因为太久远,反倒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影,什么都是旧而美的,“后来不知从哪一天起,我爸开始留意她。那年我爸四十出头,她才二十多岁,两人几乎相差了一轮。她总是喊我爸王先生,神色淡淡的,不卑不亢。我爸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留她一起吃晚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宋爱儿努力想把这故事往《简·爱》上想,可是总觉得这故事里要是多出一个王邈,画风就有点不和谐了。   果不其然,王邈继续说了下去:“我是最先看出来的,所以总是捣乱。”   “……”   宋爱儿沉默片刻。“后来呢?”   “其实我亲耳听见了她拒绝我爸。”王邈默然片刻,开口,“是在我们家的琴房里。”   那是十多年前的午后了,是春天,草坪一片嫩绿。王邈记得,那时的艾梦河还很年轻,她在窗前静静地站着,听父亲结结巴巴地说完求婚的话,接着慢慢摇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话,“王先生,我们两人不合适。”父亲那年才四十多岁,正是一个男人身强体健的时候。后来的很多年里,王邈都在想,为什么她会如此果决地拒绝和自己做一家人。宋爱儿说:“会不会是真的不喜欢?”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我看见他们俩亲过。”   宋爱的心想,那大概是喜欢的吧。既然双方中意,儿女也都不反对,为什么这个女人宁可一生不婚,也不愿嫁给这个富有健康的男人。这样想着,艾梦河凝神望着那幅宋画时的模样,忽然浮现在眼前。也许这个世上,任何人的感情有许多种,男人和女人的感情除却婚姻之外,真的还有别的出路。这出路是这样的绵长和寂寞,在旁人的眼里,这几近于一种献祭般的守候了。   他们从海边往回走时,天已亮透了。冬日的清晨,阳光万里,沙子柔软细黄。宋爱儿挽住他的胳膊,推开门,脚步忽然停住。   她扭头看他,是一副微微吃惊的表情。   王邈捏了捏她的脸:“吓坏了?”   十二层的小塔似的蛋糕,她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吓坏了。宋爱儿放开他的手,慢慢地走到蛋糕前,瞪着它看了良久,才渐渐出声:“这是?”   “你心眼儿挺大呀,连自己的生日都能忘?宋爱儿。”王邈笑她。宋爱儿没什么表情地转过身,看到了搁在一旁的红酒,红酒的高脚杯口夹了朵玫瑰。花苞上放着一颗小小的钻石,晶莹剔透,仿佛一滴透明的泪珠。   她把玫瑰拾起,放在鼻底嗅了嗅:“真香。”   王邈少有地和她献宝:“这玩意儿是从南非的矿上弄来的,真正的裸钻。原本想再找人加工。不过——”他背着的手慢慢伸到她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变出了一只黑丝绒的袋子,“我总觉着,你会更喜欢这个。”王邈晃着那只抽绳小袋子,里头沙沙作响。宋爱儿抢过去打开看了一眼,合上,久久不能呼吸。   她默然了一小会儿,才笑吟吟地开口:“送我的?”   王邈见她把小袋子抢走后,几乎就捂在了胸口,碰也不让人碰一下,活像个小地主婆。   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里,宋爱儿几乎每过半个小时就要晃一下那只小袋子,跟他确认:“真送我了?真送我了?真送我了?”   “嗯。”他几乎有些不耐烦了,“全给你。”   她抱着他的脖子,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鼻尖。   那是恋人和恋人之间才有的吻,像清晨的露珠,满满的都是风的味道。   而王邈只是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弯腰把她抱了起来。两人从院子一路吻到了客厅,最后双双跌进沙发里。王邈撑起一只胳膊,微微离开她的身体,低头俯视着她。   宋爱儿看他的眼睛里像是藏着话,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柔软的唇上又啄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宋爱儿忽然想起这一出。   出乎她的意料,王邈翻了个身,双手懒洋洋地枕在脖子后:“我偷看的。”   “偷懒?”   “嗯,那回你在一家旗舰店试裙子,登记会员卡时我多看了一眼。”   宋爱儿已记不得他说的“那回”是哪回,他专心陪她逛街的次数少得可怜。   一块大石头在心中渐渐落地,她窝在王邈的臂弯里,闭上眼,又一次轻声说了那两个字:“谢谢。”   十二层的蛋糕不容易放进冰箱,好在天气这么冷,即使放在餐桌上也没什么关系。宋爱儿把蛋糕“肢解”了,挖出水果做沙拉酱,只鱼切成小块当作下午茶点心和早餐,剩下的仍叫人发愁。愁得她恨不得推王邈一胳膊:“年三十儿就等着吃剩蛋糕吧。”   王邈穿着家居裤,拿了一只大盘,又拿了只小勺,姿态悠然的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半个小时后,他解决了那让宋爱儿发愁的一大半。她没见过这么能吃甜食的男人,几乎有把奶油当饭吃的阵势了。   王邈见她发直的眼神,用勺子敲了敲盘:“有话说?”   宋爱儿点点头:“其实你特喜欢给人过生日吧,王邈?”   给人过生日,就能名正言顺地送蛋糕,借着东风大饱口福。然而王邈坚决不承认:“我一大老爷们能喜欢这玩意儿?”   她想起了从前在他的公寓食柜里发现的打蛋器和做点心的小玩意儿,嘿嘿笑了两声。正在继续吃着的王邈闻声抬头,看了她一眼,宋爱儿又嘿嘿了两声。   王邈吃不下了,他把勺子啪一声往桌上一扔:“你都嘿嘿什么呢?”   “喜欢吃甜食不丢人啊,王少爷,你是不是还有些其他的爱好。比如攒绢花,在文具盒里放放小发夹,往兜里存存零食之类的。”   王邈正要发作,她又说:“下一个生日,你给我做个蛋糕呗。”   “不识货,这是我让一法国的烘培师做了送来的。”他哼笑了一声,不过心情大好起来。   过年边的北戴河其实很冷清,宋爱儿和王邈两人很是腻歪了一阵,每天早起去海边散步,回来后生火做饭,看看球赛和国际新闻。   宋爱儿甚至突发奇想:“要不咱们养条狗吧?”   王邈瞥她一眼,似笑非笑的:“然后呢,你养腻歪了,咱们离开了,就把它送人?”   宋爱儿没吱声,不再提它。   年三十的清晨,王邈起了个大早,把宋爱儿也从睡梦中喊醒,亲自开车载她去南戴河的海滨菜场。她坐在副驾上眼睛还是闭着的,靠着颈垫,歪头几乎要睡过去。王邈一边转着方向盘看前方,一边低声:“嘿,嘿,醒醒。再不醒,我就亲你了。”   她仍旧垂着睫毛,嘴微微地张合着,打了个小哈欠。清晨的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前方视线开阔平顺。王邈看得笑了一笑,俯过大半个身,低头就亲了下去。还没亲完,只听一声尖锐的声音响起,随后是一阵哀哀的鸣叫。   他心底一惊,急急刹住了车。宋爱儿也被那声音惊得醒了过来。两人下车往前察看,大路坦坦,清晨的风吹过袖间,展眼望去前后无人。那一阵低低的呜咽声又从周围响起,宋爱儿退后几步,趴下身子,朝车底看了一眼,很快喊出声来:“王邈,快过来。”   王邈跟她一起俯身往车底看,车下伏了一只小小的杂毛狗,正垂着头,呜咽着舔自己受伤的腿,受到两个陌生人的注视,它惊恐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呜咽声更低了。那呜咽声打着战,听得人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宋爱儿看他:“快拿个主意。”   王邈想了个办法,按节奏拍手把它引了出来。杂毛狗一瘸一拐地往车外扒拉着,直到半个身子都探出车轮底后,王邈伸手一拽,几乎将它整个儿提了起来。杂毛狗呜了一声,那声音尖锐又刺耳,几乎有些凄厉了。   宋爱儿没想到王邈是这么没耐心的人,那一句“你做什么呢”险些要脱口而出,快步走上前抢过小杂毛狗抱在胸前,一下一下地摸着它的脑袋。   王邈在刚刚的一提一拽中早把这小杂毛狗打量清楚了:“这小杂毛是个瘸腿,刚刚过马路时一瘸一拐,个头又小,才没被人看见。”   小杂毛狗似乎听得懂人话,听出了男人口中的嫌弃,越发瑟瑟发抖,呜呜地在宋爱儿怀里缩成了一团。   宋爱儿耐心听他说完,开口道:“王邈,咱们把它带回去养着吧。”   王邈挑了挑眉毛:“养哪?”   “你的北戴河别墅。”   “过完年回去了呢?”   宋爱儿顿了一顿:“带回北京。”   “你怎么就知道它没人要?万一人家早有主了。”   “有人养着的小狗,能饿成这样?”宋爱儿摸着小杂毛的脑袋,“我想养着它。”   “养你就够累了,还捎一只狗。”王邈讽刺地笑了笑。   宋爱儿知道这是他不耐烦的征兆,她努力放低身段:“上天有好生之德。大过年的,它能撞在你车轮底下,也算和咱们有缘分。”   “有缘分?”王邈又看了一眼那只小杂毛狗,“我正嫌它晦气呢。”   “我知道你为什么推脱,王邈。你不就嫌弃它是一只杂毛么。”宋爱儿心平气和地说,“这要是你养外澳洲大宅里的德国牧羊犬,养着也就养着了。我说得没错吧?”   王邈又笑了:“你觉得自己挺了解我,宋爱儿?”   “我不了解你养狗的爱好。不过女人在你眼里和狗也差不多。”   “找茬儿呢?”   “我想养着它。”宋爱儿定了定神,继续说。   王邈沉默了几秒,作出让步:“你要真喜欢狗,回头我让人从牧羊犬俱乐部挑几只。”顿了顿,“要带回北京养着,也成。”   王家的牧羊犬俱乐部是不动产的一部分,这是身后有一个大家族的好处,从养狗人到狗舍的设计再到品种的培育,全然是一条产业链。王邈很少跟人提起这个牧羊犬俱乐部,这是从死去的二叔那里接手的。   王家只有一个人那么喜欢狗,死也是死在这上头,总归还是有点不祥。   他没想过有一天会为了讨好一个女人到这个地步。这个女人竟然还毫不知趣。   宋爱儿说:“我就要这只小杂毛。”   王邈听得冷笑一声:“世界上想要的东西多了去了,你要得过来么?”   她被他噎了一噎,一时间似乎有些微怔。   “我拿钻石和你换。”宋爱儿低着头,忽然蹦出一句。   王邈有些意外,随即不动声色地答她:“钻石也是我送你的。没这么做生意的,宋爱儿。”   “那你说说,怎么才能大发慈悲收留下这只小杂毛?”   “你这是给自己找不自在。”王邈只觉得心中的一点小火被悠悠地扇起,越扇越大,越扇越热,连带着那一小点耐心,也快烧没影了。   宋爱儿忽然说:“我拿我的喜欢跟你换。你送我那么多东西,让我已经很喜欢你了。让我把狗抱回家,全世界最喜欢的就是你。”宋爱儿抬起头,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她屏住呼吸,等着他的反应,“王邈,这个换法你愿不愿意?”   清晨冷冷的风拂过他有些滚烫的脸颊。半晌之后,王邈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转过身,走到车门前时静静地停了半秒,才砰一声打开车门,口气淡淡的:“都他妈给我上车吧。”   那天王邈的脾气特别不好,就像一个自动行走的炸弹,随时都有点燃的可能。   宋爱儿抱着小杂毛,给它小心翼翼地涂上消炎药,包扎好伤口,一声接着一声地逗弄着它。   “乖乖,你怎么会钻到哥哥的车底下?”   “你的主人是不是不要你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王邈在他的中国大灶里添着柴,一边受不了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差不多就可以了,宋爱儿。真当自己是爱心大使?”   “我给你起一个新名字吧,就叫……毛球。”宋爱儿没搭理他的冷嘲热讽,低头把小杂毛的两只小爪子放到一起。毛球似乎听得懂人话,仰起头汪呜地叫了一声,往宋爱儿怀里拱了拱。宋爱儿把这软软一团放在地上,拍着它的脑袋:“毛球,快到哥哥那边去。”   正在添柴的“哥哥”黑着一张脸,全然不理会这场闹剧。毛球有些瑟缩了,四脚立在一处,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宋爱儿又拍了一拍了一下它的小尾巴,鼓励似的说:“毛球,快到哥哥身边去啊。”   毛球终于颠着小碎步跑到了王邈身边,绕着他不住地打转,小尾巴一转一转的,十分可爱。王邈轻轻踹它一脚:“一边儿去。”   毛球不气馁,伸出小舌头,讨好地舔了舔王邈的掌心。王邈终于气得笑了:“小杂毛,你还挺招人烦的。”   宋爱儿见他嘴上这么说,却顺势拍了拍毛球的脑袋,一颗心终于放下:“毛球,其实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口是心非的人,对不对?”   “宋——”   “毛球,快谢谢哥哥收留你。”   “汪——呜,汪——呜。”   毛球高兴了起来,它仰面朝天地露出小肚皮,就像谄媚似的眼巴巴朝王邈望着。   王邈伸手挠了挠它的小肚皮。   毛球快活得又连叫了两声:“汪!汪!”   “看,毛球和哥哥最好了。”宋爱儿在一旁别有用心地阐释。   王邈看着这一人一狗附和有声,唇角终于忍不住微微勾起。生了火,烧了水,他的衬衣被汗水打湿,脸上也显得有几分狼狈。   宋爱儿替他拾柴时忍不住点评:“附庸市井。”   只听过附庸风雅,没听过附庸市井,王邈瞥她一眼。   宋爱儿替他揉肩捶背:“放着好好的大少爷不做,在别墅里搭中国大灶,你是过够了好日子吧?”   王邈挑起唇角:“还真不是。我们家祖宅里就有个大灶。”   宋爱儿听得心里一动,可是嘴上却淡淡的:“谁信你的鬼话。你在巴厘岛那回,还说自己奶奶是皇族的后裔呢。”   王邈坐在灶边卷着袖子十分接地气地揉着一团面团,啪一声,把面团随手狠狠地甩在砧板上,要笑不笑地看她一眼:“没见识了吧。我姓王,我爷爷也姓王,王是汉姓。别说皇族了,一般的满洲贵族女人能轻易嫁汉人?”   宋爱儿抱着小杂毛,给它小心翼翼地涂上消炎药,包扎好伤口,一声接着一声地逗弄着它。   “乖乖,你怎么会钻到哥哥的车底下?”   “你的主人是不是不要你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王邈在他的中国大灶里添着柴,一边受不了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差不多就可以了,宋爱儿。真当自己是爱心大使?”   “我给你起一个新名字吧,就叫……毛球。”宋爱儿没搭理他的冷嘲热讽,低头把小杂毛的两只小爪子放到一起。毛球似乎听得懂人话,仰起头汪呜地叫了一声,往宋爱儿怀里拱了拱。宋爱儿把这软软一团放在地上,拍着它的脑袋:“毛球,快到哥哥那边去。”   正在添柴的“哥哥”黑着一张脸,全然不理会这场闹剧。毛球有些瑟缩了,四脚立在一处,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宋爱儿又拍了一拍了一下它的小尾巴,鼓励似的说:“毛球,快到哥哥身边去啊。”   毛球终于颠着小碎步跑到了王邈身边,绕着他不住地打转,小尾巴一转一转的,十分可爱。王邈轻轻踹它一脚:“一边儿去。”   毛球不气馁,伸出小舌头,讨好地舔了舔王邈的掌心。王邈终于气得笑了:“小杂毛,你还挺招人烦的。”   宋爱儿见他嘴上这么说,却顺势拍了拍毛球的脑袋,一颗心终于放下:“毛球,其实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口是心非的人,对不对?”   “宋——”   “毛球,快谢谢哥哥收留你。”   “汪——呜,汪——呜。”   毛球高兴了起来,它仰面朝天地露出小肚皮,就像谄媚似的眼巴巴朝王邈望着。   王邈伸手挠了挠它的小肚皮。   毛球快活得又连叫了两声:“汪!汪!”   “看,毛球和哥哥最好了。”宋爱儿在一旁别有用心地阐释。   王邈看着这一人一狗附和有声,唇角终于忍不住微微勾起。生了火,烧了水,他的衬衣被汗水打湿,脸上也显得有几分狼狈。   宋爱儿替他拾柴时忍不住点评:“附庸市井。”   只听过附庸风雅,没听过附庸市井,王邈瞥她一眼。   宋爱儿替他揉肩捶背:“放着好好的大少爷不做,在别墅里搭中国大灶,你是过够了好日子吧?”   王邈挑起唇角:“还真不是。我们家祖宅里就有个大灶。”   宋爱儿听得心里一动,可是嘴上却淡淡的:“谁信你的鬼话。你在巴厘岛那回,还说自己奶奶是皇族的后裔呢。”   王邈坐在灶边卷着袖子十分接地气地揉着一团面团,啪一声,把面团随手狠狠地甩在砧板上,要笑不笑地看她一眼:“没见识了吧。我姓王,我爷爷也姓王,王是汉姓。别说皇族了,一般的满洲贵族女人能轻易嫁汉人?”   宋爱儿笑了:“那怎么就嫁了人?”   “那必然是特殊年代的结合。”王邈按着面饼,“知道我们老王佳祖上是做什么的吗。卖盐的,大盐商,这东西一般人走私都得杀头。读过《红楼梦》么,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我们家最能花的时候,就跟那差不多。我太爷爷那会才是真有钱。你要知道谁找我们家借过钱,得吓一跳呢。”   他张口就是一部吹牛史,听得宋爱儿兴致勃勃的。王邈却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忽然暗了一下。   她添完柴,没闲下片刻。这少爷又开始使唤人了:“过来帮我揉面。”   她揉面,他在一旁拌馅,这场景太过于和谐,令宋爱儿只觉仍在梦中。今夕何夕,今年何年,都不太重要了。   她问他:“大年三十儿吃饺子?”   “你没过过年?”   宋爱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是真的没过过年,“年”这个印象,总是与追债、躲藏、饥饿、寒冷相关。等大了一些,她知道了过年就是一家人团圆,因为从没团圆过,所以在心里认定不曾过过年。后来辗转到了东南亚一带,当黑导挣小费,到了年边倒是有当地华人庆贺,可那都是与她无关的事。   她这边一怔,王邈已经拌好了馅。两人开始包饺子。他背过身趁她不注意将一枚心形的软糖包到了饺子里。   宋爱儿用眼角余光瞥见了,默不作声。她心想王邈有时也是会浪漫的。虽然他的浪漫有一点小孩子的幼稚。饺子下了锅,两人终于可以歇上一歇,王邈换了一身干净宽松的家居服,懒散地躺在大厅沙发上,搂着她一块儿看电视。   这个点除了新闻没什么可看的,王邈切换了国际台,满屏入目都是关于金融危机的英文解说。美国的华尔街有大批大批的职员领着辞职通知搬箱子走人,政府正在声嘶力竭地保证着会对人民的财产负责,世界各国随之发生一系列经济大震荡。在这样的兵荒马乱里,中国人正在过着万家欢乐的节日。   宋爱儿见王邈静静地听着英文解说,没敢吭声。好一会儿,她把头歪在他怀里:“王少爷,你们家那么多海外资产,这次亏大了吧?”   王邈点点头,面露忧色:“嗯,亏大了,说不定这房子也住不了多久了。”   宋爱儿僵了一僵,王邈敏感地察觉了:“放心,你拿着那一小袋石头,不赌不骗,够花小半辈子了。”   她抱住他的脖子,在他侧脸上狠狠亲了一下:“你破产我也跟着你。”   “别,咱们也就普通的男女朋友关系,说不上为谁生为谁死的。我要是有天家产散尽,你可得提前找好下家。”王邈的样子不像开玩笑。   宋爱儿亲了一下他的眼皮:“骗谁呢。”   王邈笑了笑,不再说话。宋爱儿比他想的聪明,王氏家族的最大资产是历代积累的不动产。这些不动产包括地契,艺术品和各地实业。世道再乱,没见过凡·高的《向日葵》跌成人手一张的价格。越是这样经济萧条的时期,越是真正的富豪们角斗的游乐场。   王邈收住话题,起身:“哟,饺子都该煮烂了吧?”   他一边去厨房揭锅,丢在沙发上的手机就一边叮咚地响起。宋爱儿以为是丁大成有事来了电话,随手替他接起:“喂?”   手机那头静默了那么几秒,才有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王邈?”   这声音既温和又威严,让宋爱儿几乎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此刻坐在宽大办公桌前的一个严肃老者的形象。   她的大脑空白了一两秒,懵了,完全没回过神。结结巴巴终于要把“叔叔”那两个字说出口,王邈已夺过她手中握的机子,走到一旁的落地窗边,开口就是一句不耐烦的“爸”。   “什么?女孩儿的声音?你听错了吧,爸。”   “我在外面呢,晚点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老是那么神神叨叨,我说了没女孩没女孩,那是幻听。几点回来我哪算得准。年三十儿的,下着雪,再碰上个堵车,您问我不去问交警。没什么事我就挂了,待会上路。”   王邈接完电话,一转头,发现宋爱儿不知什么时候抱着只枕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她这副模样和她在街上捡的那只小杂毛有些像了。   王邈一扬眉:“想什么呢?”   “你和你爸说话,态度有点不好。”   “我们爷俩这么说惯了。”   “你就不能和气一点儿?”   王邈咳嗽一声,说:“我也不是没软过。”   “什么时候?”   “要钱的时候。”   宋爱儿终于由衷地说了句心里话:“败家儿子。”   王邈和她吃完了饺子,天色尚早,他起身去穿上外套,到车库去开车。宋爱儿披了件羽绒服,蹦蹦跳跳地到他车前,砰砰地叩着窗。王邈缓缓降下了车窗,宋爱儿伸出手,摊开掌心,是一颗红色的爱心软糖。   王邈的眉毛一拧,她笑了:“我偷偷把饺子藏起来了,你没见着。他们说,糖饺也叫福饺。一个人在年三十吃到了福饺,下一年一定会很有福气。王少爷,你开着大公司,手底下养活着那么多人。我把福气全让给你,好不好?”   冬天的夜晚黑得快,这时四周的天空已陆陆续续有烟花燃起。王邈的脸静静地陷落一片黑暗中,偶尔被一刹那的纷纷烟花照得雪亮。他伸手拾起她掌心的糖,扔进嘴里,嚼也没怎么嚼地吞了下去。就在宋爱儿冻得哆哆嗦嗦,快要打喷嚏时,王邈却伸手猛然按住她的后脑勺,抬头吻了上去。   他,刚吃了糖的嘴里满满的甜味,渡进了她的唇齿间。   宋爱儿推了一会,没推开。   两人之间难得有这样的温情脉脉。   王邈深吸一口气:“宋爱儿——”   她抬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车窗上,疼得倒吸一口气。   王邈的拳头攥紧又松开,闭了下眼。又长大了一岁的王少爷,对同样长大了一岁的宋爱儿缓缓地说:“有空,给智商加点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