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的某个夜晚,王邈的会所正式开业。其实算不上开业,只是小圈子的交流。宋爱儿以为来的都是他的一群狐朋狗友。   没想到王邈邀请的大部分人士竟是艺术圈的大拿。   这些人里不乏拥有私人画廊的继承人,某艺术协会的主席,奢侈品或某古董行业的鉴定裁判,还有一些艺术世家的后辈。宋爱儿穿着一身香槟色的小礼裙,简单别致的盘发上别了一支乌木簪,脸颊小小,眉眼弯弯,只是混迹在一群人中百无聊赖地观看群生。偶尔发现一张杂志上的熟面孔,心底赞叹一声,再无其他。   她是海量,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转头,竟是王邈。   穿着正装的王邈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天之骄子的味道,皮相好,个头高,举手投足风度翩翩。他将她拽到后厅走廊的某个角落,狠狠地把她压在了墙上。   宋爱儿吃了一惊:“你喝酒了?”   王邈扯了扯领带,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他低头就要吻她,宋爱儿咯咯笑出声,“被人下药了,这么急?”   王邈终于恢复了一点神志,低声笑了笑,一手撑在墙上,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看了十几秒。忽然松开手,和她一起肩并肩靠在墙上。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一声不吭,心底一片安静。   过了一会儿,王邈说:“我今天挺开心的。”   宋爱儿笑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暴发户单身了呢。”   王邈长长的手揽过她的肩,“是翻身了。”顿了顿,“我开这个会所,不是为了挣钱那么简单。”   “不为挣钱那为了什么?”   他安静下来,她后悔自己问多了,正要收回话,他的声音又慢慢响起:“如会馆……如,是我姐姐的字辈。”   宋爱儿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今晚这样的场合,蒋与榕竟没有过来。王邈似乎陷入了某种深远的回忆,眼底的神色渐渐温柔,“我姐姐是个几进完美的女人,从小到大,没有人不喜欢她。她那么美,那么好。”   远处有脚步声隐隐传来,一下子将两人拉回了现实。王邈起先想要将她挡在身后,等看清来人后,神色却一下子放松不少,大大方方地将她亮相人前。   来者是一个穿中式衬衫的老人,约莫七八十岁,可是精神很好,面容恬淡宁静。他望着两个挺般配的“小孩”,眼里是慈祥的笑。宋爱儿不知怎么称呼他,只好笑了笑。   老人问他:“王邈,这是谁呀?”   王邈咳嗽了一声:“我女朋友。”   宋爱儿还在发怔,王邈已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个名字。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是书画界的泰斗,她在拍卖杂志上看到过他的作品,一幅字已炒到天价。老泰斗一手好丹青,近年来闭关谢客,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她对有学问的人一向存有敬佩之心,连忙说了一声“方老好”。   老人含笑微微点了点头,又问:“几岁了,还在上大学?”   宋爱儿忽觉脸颊发烫,王邈已替她作答:“毕业了。”然后碰了碰她的胳膊:“你不是一直练书法,最喜欢方老了字吗?”   她“啊”了一声,飞快地回过神。   老人摇摇头:“我早年的字写得并不很好,不值得年轻人模仿。初学书法,还是要多临摹先人。古人的笔锋气节皆是第一。”   王邈说:“可不是,最近那幅黄庭坚的《马券贴》是收入您的囊下了吧?”   老人笑了一声:“你这小子四处宣扬我的家底,连在女朋友面前也不知收敛。在国外时还记得念书练字,回来了反而一心埋进铜臭堆里,不如小时候了啊。”   王邈说:“我不多挣些钱,哪供得起您烧的那些字啊。”   目送老人入席后,她才悄悄问他:“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王邈捏了一把她的脸,“这几年老头的早期作品被人大量买走不知所终,你知道去哪儿了?”   宋爱儿等着听下文,因此十分配合,“去哪儿了?”   王邈一本正经地答:“烧了。”   她吓了一大跳,“烧了?”   “嗯,老头自己烧的。一天烧掉一栋房子的价。”   “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宋爱儿懵了。   王邈见她称赞自己的老师,很是高兴,“我是老头最小的弟子,那时他已经不收学生了。我调皮,第一天进他家就打破了一个有些年头的砚台。那会儿年纪小,静不下心来好好练字,总想着翻墙出去。你别看他一副超然物外的仙风道骨模样,收拾起人可是一等一的好手。我千辛万苦地翻墙跳下来,好家伙,他正在对院泡茶练字等着我呢。”   宋爱儿这才明白过来两人的关系,“他是你的书法老师?”   王邈得意地笑了笑,“傻了吧?”   她笑笑,是有点傻了。在她很辛苦很努力地为一些小事而争取时,他站在了顶尖的位置。   人渐渐多起来,王邈重新走回正厅。   宋爱儿迟他十分钟后才低调的混入正厅。远远就见一个女人在指挥服务生运送酒水,同时记录各种酒的口感。从背影看对方十分窈窕婀娜。她一直想看看那个怎么也不能从她口中夺到食的女人,索性慢慢地踱步上前。   两人打了个照面,几乎同时微微一惊。   “Emily?”   “宋小姐?”   其实她更喜欢叫她的中文名字,所以下一句话便直接开口:“许蔚,你管这里的酒水?”许蔚点点头:“是的,有人让我来帮忙。”   她怔了一怔,竭力保持笑容不变:“哦,原来是这样。”   许蔚抱着胳膊,微微抬高了下巴:“你是?”   “我是这里的客人。”   许蔚笑了笑:“欢迎。”   宋爱儿慢慢地准备措辞:“其实我是沾了杜可姐的光。不过,我对这里不熟悉,许蔚,你熟悉吗?”   许蔚说:“我替这个会所的老板设计过酒窖。”   哦,她和王邈原来是这样的关系。   “能开这么大的会所,老板不一般吧。”   “他家世确实不一般。人有钱又聪明的话,没什么做不成的事。”许蔚补充。宋爱儿玩味地听着,她想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个不一样的王邈。   那个王邈是陌生的,也是斯斯文文的。   “有多不一般?”   “你看他姓王就多少能猜到一点。从晚清就开始发家的家族,又姓王,还能有几个?”许蔚一副对上流社会如数家珍的模样,“就是我去过的他的那个家,里头都是从清宫流出的紫檀家具,如果都捐给国家,大概可以成立一个博物馆。听说他的祖母是一位当时的皇族。那种结合,在当时还是要有一点勇气的。”   宋爱儿想要再套点话:“这么大一个家族,就他一个儿子?”   “王家家族里还有分支,他父亲一脉是长房长子。听说……只是听说,当时三房四房下南洋,把一些要紧东西也带走了。原本只是交给他们保管,最后却不认账了。这边只能吃哑巴亏。好在这些年,东西都渐渐回来了。”许蔚说着说着,停住嘴。   宋爱儿追问着:“是什么东西?”   许蔚做了个嘘的手势。   “家务事,不关咱们的事。”   那天王邈喝了很多酒,喝到很晚才回去。   会所的运营是通宵达旦的,丁大成负责留场掌握一切事宜,安排了专车送他回去。泊车小弟见宋爱儿扶着王邈从会所的后门走出,连忙要去搀他,她摆了摆手,示意小弟打开车门。   王邈醉后酒品很好,没发酒疯。她忽然想起一些事,那个王邈酒醉后打来电话的夜晚,穿着一条几十块的地摊裙的她,等在某个私人会所的门口,一直等到两腿发僵,最后终于把他弄了回去。   其实并不是太远的记忆,可是而今想来,已觉恍如隔世。   泊车小弟要替他们开车,宋爱儿自己坐上驾驶座:“我来吧。”   她学过开车,在巴厘岛时常替一帮疯到半夜的鬼佬开车回酒店,几个小时后又早起开始一天的导游工作。开车在宋爱儿眼里不是什么难事。可泊车小弟为难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个女孩看上去年纪比自己还小呢。   宋爱儿从车窗探出头,认真地对他说了一句:“走吧,不会告诉你们丁总的。我开车运货那会儿你还不知在哪家学校逃课呢。”   凌晨两三点的北京静得出奇,一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沉静的梦乡。这熄灭了灯火的大囚笼中不知有多少夜店还在疯着闹着,又有多少人上演着纸醉金迷。她把车窗半降下,夜风凛冽,吹得人的脸红通通的。   她觉得这风有助于替王邈醒醒酒,于是穿着露肩小礼裙挨了十几分钟,见后座的王邈揉着头有一丝清醒过来的痕迹才缓缓升上车窗。她一路扶着他进了公寓,她的手一时失力,王邈“扑通”一声跌到了地板上。她把他在卧室安顿好,拧开一盏夜灯,在厨房慢慢熬着一锅醒酒汤。   这样折腾到了清晨四点五十分,天已蒙蒙亮了,他短暂地醒来片刻。因为她坐在床边喂他喝醒酒汤。他听见她软糯糯的像小姑娘一样哄人的声音:“王少爷,快喝了。不然宿醉一醒够你头疼的。”   王邈下意识地想推开,倒头继续睡,谁知嘴唇碰上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是她那冰凉又柔软的唇。宋爱儿喝了汤,一点点地渡到他的嘴里的。过了一会儿,她更加温柔的声音响在头顶:“一口气喝了它好不好?喝完就让你睡。”   王邈微微张开嘴,低下头,自己端着碗把一碗醒酒汤都喝了,直接仰头躺倒在床上。   他在两个小时后醒来,头微微有些疼,却不是让人难以忍受的疼。起身下床后才发现卧室里空荡荡的,于是王邈穿了拖鞋一手扶住门缓缓地走向客厅。客厅里也没人,只有一盏温柔的夜灯亮着。   他转了一圈,几乎有些无法抑制内心的焦躁,才哑然失笑。连围裙都没脱下的宋爱儿不知什么时候窝在了沙发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睡着了。   他随手开了盏夜灯,坐在对面很仔细地观察她。   六点五十分,天已亮了,只是还有点灰蒙蒙的。冬天的清晨雾霭浓重,清晨与夜的边缘是模糊不清的。宋爱儿就那么睡在那里,两只手抱着胳膊,静静地保护住自己小小的身体。   人在极度疲倦时容易放下所有防备,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这就是她的本来面目吗?   王邈忽然想到,这个睡姿和婴儿在母亲的子宫里等待诞生的姿势十分相近。心理学上说,有这样睡姿的人心底总是有着极度的不安全感。是因为自己让她感受不到安全感吗?   他起身,几乎有了微微的歉意,去卧房卷了一张薄毯打算替她盖上。其实自动温控系统下,房里的室温如春天一般。可他还是怕她会冷。王邈俯身替她盖上毯子时,睡梦中的宋爱儿忽然往里缩了缩,缩成更小的一团。似乎感觉到有旁人的气息在逼近,她秀挺的眉紧紧地拧成一团,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   王邈不知怎么的来了兴趣,想要听一听,几乎都快把耳朵贴上了她的唇。   听到宋爱儿的梦呓后,他的神情却是僵了一僵。   宋爱儿喃喃一般地梦呓着、哀求着,翻来覆去只有四个字:“不要打我。”   几天后丁大成找到宋爱儿,他终于想到一份适合她的工作,“有没有兴趣负责艺术品展览?”   宋爱儿翻着杂志的手不自觉地微微一滞,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丁大成看见她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我没念过什么书,丁秘书太抬举我了。”   丁大成却说:“十几岁时的宋爱儿可不是这么想的。”   宋爱儿的面容微微僵住:“你找人调查我?”   “是蒋先生给我的资料,他托你办这么大一件事,怎么会对你一无所知呢。”丁大成解释,“我也有一份资料在他那儿,具体到出生的医院和负责接生的护士。”仿佛自嘲般地笑了笑,他又说:“别太在意,身为棋子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也是,她释然一笑,因为他的那番话把两人几乎拉到了同一战线。宋爱儿说:“好吧,我对艺术很喜欢的,尤其是绘画。”   丁大成笑了笑:“那正好,会所马上有一批画作要私下展览。”   宋爱儿问出一个几斤傻气的问题:“是真品吗?”   丁大成没有让她尴尬,微微一笑:“是真品。有几幅是从国外的博物馆借来的,私下流转,展览过后要送回去。剩下一些是我们在海外拍卖行拍下的。”   宋爱儿并没有拿他当外人,“王邈是这些画的拥有者?”   “他……只能算是半个。很多画是家族私藏。如果早几十年,王家一门四方都在,王总只有其中十六分之一的所有权。不过很久前王总的二叔和三叔因为意外去世,只剩下王老先生执掌家族财富,王总是小儿子,上头还有一个姐姐,不过早几年也走了。”顿了顿,丁大成补充,“哦,这么说起来,王总还有一位姑姑,很早就嫁给东南亚的豪族。她更不会在乎这些了。”   她只是抛砖引玉,没想到丁大成把王家的关系十分有条理地全都告诉了她。宋爱儿低头微微思索片刻,“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王邈的父亲去世,王邈就是这个财团唯一的继承人?”   丁大成点点头,“理论上是这样。”语气稍稍一转,“不过,如果王总也出了岔子,那么蒋先生就可以把持全局。”   多么大的一个家族,这样显赫的财富。她忽然理解了蒋与榕,也理解了王邈。蒋与榕是吃过苦的人,只有吃过苦的人才会不计代价地去争取一切。不是为了占有,而是害怕失去,害怕回到最初的境地。哪怕心里明知道一辈子也不会再像那时候过得那么没有尊严,可那种恐怖就像是一场噩梦,总在人生富贵得意时也紧握住你的喉咙。   王邈太年轻,得到的东西太多。所以,惦记的人一定更多。这么想着,宋爱儿的心忽然轻轻地痛了一下。这个人,活得也未必轻松。   王邈爱在网上和人下围棋,偶尔还斗斗地主。   宋爱儿发现原来王邈也会斗地主是一月下旬的事了,那时外头的天气十分冷,而他喜欢用一整个半天窝在被窝里做些和生意毫不相关的小事。   “王少爷,你是狗熊吗,还要冬眠。”她笑他。   王邈从被窝里露出个脑袋:“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还喜欢玩一些小游戏,比如切水果,通关连连看,玩得最好的是植物大战僵尸。宋爱儿瞥了一眼他的记录,十分鄙夷:“怎么才这么点分。”   王邈乐了:“听着意思,你还是个行家?”   宋爱儿没有谦虚,从他手里夺过手机开始刷游戏。接下来窝在沙发上不动的人变成了宋爱儿。中饭时他喊她,她说不饿。晚饭时他亲自煮了两碗面捧到餐桌上,她头也不抬地说“等等”。王邈从小到大只有别人喊他祖宗的份,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伺候起一个丫头片子来。他一声不吭地吃完面,从宋爱儿手中夺过手机,直接砸到墙上关了机。   宋爱儿眼泪汪汪地瞪他:“我都快要通关了。”   王邈被她瞪得没了脾气,只能耐住性子,“先吃面,吃完面再和你讲道理。”   她埋头吃面,头发有些乱,他伸手想要替她抚平,却被她一偏头躲过。王邈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中,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好感慨一声:“我总算明白当年我爸是个什么心情了。”   “呸,我才比你小几岁,别占人便宜。”   王邈安安静静地等她吃完面,才开始传授心灵鸡汤:“坐过来些。”   宋爱儿挨着他,他的臂弯很温暖,像是一个自然的暖炉,让人觉得心下干净又安适。   王邈低头亲了一下她的头发:“我小时候,我爸不太管我,也管不动我。他就只给我钱。大概钱是个好东西吧。给多少就是爱多少。我那时才多大的孩子,要那么多钱也没处花去啊,我就打游戏呗。最疯的时候,几天几夜不回家,窝在地下室和一帮哥们儿打通宵。等他意识到这个事有点严重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忙,我比他还忙。见了他,我第一件事就是伸手管他要钱。他要不给呢,我就闹脾气。我一闹,他就没办法了。大人总不能和孩子一般见识。再说他都这么能挣了,缺这俩子儿给我花花?”   宋爱儿心想,怪不得呢,这祖宗脾气原来是王老先生一手惯出的。   王邈见她出神,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想什么呢。”   宋爱儿没敢说实话:“挺好的呀。”   “凑合吧。”王邈撇撇嘴,“那时满世界一间一间地下室地找才把我找出的是我姐。”   宋爱儿屏住呼吸,察觉到了王邈情绪上的变化。   “我姐姐不是一个大小姐……见过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既温柔又认真,有原则又很善良。那时她也才十七岁,在东京大学念书,和导师打打了个电话后就飞回了北京。我在地下室抬头见到她时都蒙了。她穿着一身实验袍,踩着小高跟,坐在我身旁的一台机子上就和我对打起来。我想说句什么,被她头也不抬地打断,‘王邈,今天你赢了我,我什么话也不说立刻飞回去。要是今天我赢了你们这帮臭小子,你立刻办好转学去狮城念书。’”王邈似乎想起了多年前那丢脸的一幕,眼底有难得的温柔。   “你姐赢了你?”   “何止是赢,她让我们一帮毛头小子颜面扫地。”王邈的语气微微一顿,“我姐姐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当年是海洋勘探领域最年轻的专家。那天她只用了几个小时就把我们打败了,然后对我说‘学好数学再来打游戏吧’。”   “后来你真转学了?”   “嗯,我闹了一阵,新加坡多大地儿啊,还没北京一个海淀区大呢。我要耍赖,还打亲情牌,头一次和我爸那么低声下气。可是没用,我姐一个电话就把我给收了。从头到尾,她就跟我说了六个字,王邈,愿赌服输。”   宋爱儿听得渐渐入了迷:“后来呢?”   “没有后来,我姐姐已经过世许多年了。”这一次,王邈的身体真正冷了下来。她握着他的手,感觉到那一阵凛冽的寒意似乎从指尖透出。   这样的寒冷,令宋爱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自从十字路口那个吻之后,宋爱儿觉得王邈对自己越来越不错了。   虽然大爷脾气半点没改,不过实在耐心了许多。   有时她躺在床上听着他的呼吸声静静地想,想起头一回见的王邈,识破她拜金面目的王邈,巴厘岛阳光下穿着大裤衩的王邈,重新回头找她修好时也拽得二五八万似的王邈……那么多张相同的面孔一一闪过,那么的不一样。   只有这个王邈才是最真实的。   年关将近,北京又落了几场雪,大雪一场接着一场,中间几乎没有晴日。这样的天气对于清洁工来说是最困难的,王邈也不开车上路了。他把手上的事结了结,该要的账吩咐人去一一查收,准备专心经营自己的会馆。宋爱儿就算是个旁观者,也看出了这个如会馆是王邈的“亲儿子”。   如会馆的艺术展览是流动的,第一期的展览最后定在年后,中间有大量的空白期。宋爱儿喜欢站在一架子一架子的藏品后看那些盛世的歌舞升平,夜中的纸醉金迷。几天前一个模特闻讯参与如会馆的私家派对,她的派头和别人都不一样。宋爱儿见到她的第一眼就问服务生:“谁请来的?”   服务生只知道她是老板的女朋友,“宋小姐,这个人你认识啊?她和那些模特不一样,是丁总发了邀请函的。”   宋爱儿哦了一声,从他手中端过一杯红酒,直直地朝那个女人走了过去。   对方穿透纱黑长裙,几乎露了大半个胸,水钻点点,在丰盈雪白的肌肤上闪烁着光芒。她压根没认出宋爱儿来,只是脚步微微一顿,将她打量了一番,觉得不用放在眼里。   宋爱儿把酒递给她,笑了一笑:“梁小姐,慢慢喝。”   对方只觉得莫名其妙,场面上却不好推辞,伸手要接过酒杯。宋爱儿将动作放慢了半拍,似乎格外地要使她看个清楚,啪一声,酒杯碎了一地。那些红酒全溅在了她的胸前。透纱黑长裙沾了酒水几近于透明了,立即有服务生跑来递毛巾。   梁静冒火地看了她一眼:“故意的?”   宋爱儿不愿破坏了会场的气氛,将事故现场控制在了极小的范围。压低声,她满满都是恶意地瞥她一眼:“你说呢?”   梁静是个暴脾气,伸手扬掌,啪一声就想扇来一个巴掌,手在半空中被人握住。宋爱儿向后看去,是救场的丁大成到了。   丁大成什么也没说,先站在中间将两人分开了,并且在看到双方都后退一步后,才开口说了一句话,六个字:“是误会。”顿了顿,“散了吧。”   梁静有心想压宋爱儿一头,却发觉丁大成似有意偏袒,掂量了一番也就暂不作声。这是别人的地盘,她不愿放肆。   宋爱儿没那么多讲究,她直接开口:“等等。”   这一回,准备息事宁人的梁静转过头看她。宋爱而忽略她,目光对上丁大成:“丁秘书,这个人我不喜欢,以后请不要让她入场了。”   梁静一下火起,几乎又有了一巴掌抡过去的冲动。   宋爱儿只是冲着服务生招呼:“还不快送梁小姐出门。”   听到这句话,梁静也不闹了,双手抱着胳膊,只是冷冷看她一眼,又看了眼丁大成:“丁总,这里是谁管事?”没等丁大成回答,又自顾自说了下去,“我拿着邀请函进来的,今晚还推了一个秀,看着你的面子不和这个小姑娘闹脾气,现在叫人家骑到我头上了。”   宋爱儿听她一番话,也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梁小姐,你这样丢自己的脸,不怕将来后悔么?”顿了顿,“……”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梁静的脸色已经变了一变。宋爱儿走上前几步,掂了掂她的包:“包里装的是什么,我猜猜。”   丁大成没有吭声,打算让她们自己解决恩怨。   梁静冷冷一笑:“小姑娘,今天这里你算老几,有你说话的份么。”   丁大成有心开口说几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已响在三人的背后。   “没她说话的份,那有你说话的份么?”   那人走到宋爱儿跟前,先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宋爱儿,接着噗嗤笑了一声,转头看了眼火冒三丈的梁静。   “梁小姐,幸会,幸会。”   梁静没明白过来这是哪位主,但也知道是个不好惹的人物,因为王邈满脸都写着来者不善。她不服输,还要争辩,王邈已打断她向着丁大成发难:“谁给她的邀请函?给他说说,收拾包袱走人吧。”   丁大成神情尴尬。   沉顿了几秒,王邈才反应过来似的,竟然笑了一下:“是你?”   丁大成主动担罪:“王总,我扣三个月工资。”   “三个月工资是挺大的一个数了,这不成。”王邈摇摇头,随手拿过一瓶红酒递给他,“丁秘书,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替我用这瓶红酒给这位小姐醒醒神,这事儿翻篇。”没等梁静回过神,只听耳边啪的一声脆响,王邈随手敲破了红酒瓶,只留了半茬拉瓶子,随手递给了一旁垂手的丁大成。   梁静终于忍不住了:“你谁啊你?”   话音未落,丁大成已接过半茬拉瓶子,泼了她一头一脸的红酒。站在一旁的宋爱儿也是一愣,没看出一向斯斯文文的丁大成要是真干起来没半点犹豫。相比之下,自己的找茬儿实在是和风细雨。   梁静也被泼得傻了,有那么十几秒,石化在原地一动不动。   等回过神,她扬起手想要一耳光向丁大成扇去。   女人和男人的力气不能相提并论,宋爱儿看到这里,不由得在心底叹了一个字,傻。   事后王邈也感叹:“原本以为你就够傻的,没想到还真有比你傻的。这样的女人怎么混过来的?”   怎么混过来的?宋爱儿笑:“她入行早,认识的人多,也吃过不少苦的。后来翻了身,就见不得别人好吧。模特圈里有些小女孩是农村来的,其实她自己也是。可能因为这个,她欺负得最多的也是这类人。”   王邈把她搂在怀里,两人像两只小树懒似的躺着。   他动了动她的胳膊:“她怎么着你了?”   宋爱儿说:“从前有场时尚慈善走秀活动,我是秀场助理,一个模特临时补妆时不小心蹭着了她的裙子。她当场给人一巴掌,把那姑娘脸都打肿了。这要上不了台,也算我的事,我就在一旁劝了一句。后来……”   王邈挑了挑眉毛:“后来怎么了?”   后来,这女人听了这话倒是笑了一笑:“这个妹妹是谁呀?”   在场的模特全都变了脸。   宋爱儿记得自己赔着笑脸,梁静也是笑吟吟地听着,等她说完了,对方抬手便是一个耳光,扇得她险些跌倒在地。   前台走秀开场的报幕乐已经传来,秀场负责人急得团团转地闯进后台,第一眼瞥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没有人吱声,也没人扶她起来,她很吃力地一点点爬起身,脸颊滚烫滚烫的,只听负责人的声音响起在耳边:“这人犯什么事了?”   她不吭声,也没人替她说话。   梁静板着一张脸,不上台。   负责人的眼刀子几乎快把她身上的肉一片片削下来了。   “那时她和一个男的好着呢,那男的也在场。他随手拿了杯红酒过来,说‘给静姐道个歉’。我以为他是要我喝酒。没想到她抬手就把酒往我胸里灌。那天我穿一身白裙子,红酒把整条裙子都弄脏了。所有人都那么看着,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我不能生气,非但不生气,我还一直和她点头哈腰,一遍遍地说‘梁静姐,对不起’。一直把她哄高兴了,她才让我滚。”   王邈很安静地听着,听得一字不差,最后只说了两个字:“睡吧。”^_^几天后丁大成无意间告诉宋爱儿,那个叫梁静的模特好像出了点事。宋爱儿的手机上收到几张从前的朋友们相互转发的照片。   一场大秀前压轴的梁静在后台和人发生冲突,双方厮打得一片混乱。   照片里,梁静被另一个名模打得跪在地上,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肿得像猪头,用假体做的鼻子也歪得不成样子。一旁的经纪人忙不迭地弯腰道歉。场面一时混乱极了。   宋爱儿觉得这不像王邈的行事风格,他收拾人绝不会闹这么大动静。   王邈看了照片,眉角微挑,津津有味地点评着:“哟,这鼻子得重做了吧?”   “是你找人干的?”宋爱儿张了张嘴,终于憋出一句干巴巴的话来问他。王邈噗嗤一声笑开了:“我要替你出头,也犯不着这么着。”她不能把握他话中的真假,只好将信将疑地附和着笑了笑。   王邈盯着她的眸子看了半晌,轻声开口:“怕了?”   “没,就觉得这不像你会干的事儿。”   “那什么才是我会干的事?”   “不知道。”   宋爱儿沉默了一下。   梁静被收拾,她并不高兴。因为这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收拾一个在他场子里胡闹的女人,他都能像碾死一只蚂蚁似的乐在其中。   如果,如果那个人是一个欺骗他玩弄他甚至辜负了他的女人呢?   宋爱儿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   世上很多事,想下去是没有活路的。   宋爱儿受宠若惊,简直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艾、艾老师……”   “我听王邈说,你是第一次来故宫。可惜现在已经过了闭馆时间,不能随意走动。”艾梦河披上一件外套,似乎有要领她出门四处逛逛的意思,“故宫是一个大博物馆,里头的一草一木都有它的历史。不过,在这里这么些年,我最喜欢的东西只有一件。今天你来了,我冒着大不韪也要领你看一看。”   她带她去的是书画收藏室。这里的一切有监控,保管妥帖安全。只有内部修复人员有门卡。宋爱儿跟着她进去时,外头的雪落得更大了。掸去身上的白雪,艾梦河站在门口等着她。那是一个很小的展厅,收藏着各种各样的宋画。看样子是前不久才展览过一次,所以序列井然。艾梦河爱这些珍宝如孩子一般,费劲一生心血守护它们。   宋爱儿跟着她一幅幅地看,听她平淡温和的言语,如同置身于一个古旧的梦境。   知道艾梦河忽然停下脚步,也不说话了,宋爱儿转头见她神态平和庄重,便将目光投到她所看的画上去。   那是一张颜色古旧的宋画,画的是隆冬的黄昏,一群麻雀在古木上嬉戏。这些小雀或俯,或仰,或飞,或栖。一片苍寒野逸中,它们生动安宁。   艾梦河轻声向她介绍:“这是我平生最喜欢的一幅画,北宋年间宫廷画师崔白画的《寒雀图》。他的另一幅作品《双喜图》也是名作,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着。我的师兄方定伯最喜欢的是它。所以我们一生的命运也很不相同。”   她说到方定伯三个字,宋爱儿猛地想起那位在会所见到的年近八旬的老先生。一个是鼎鼎大名的书画家,一个是故宫里安安静静做研究的科员,人生命运果然是很不相同的。   “宋小姐,王邈从没带过什么女孩子来见我,你是第一个。我想,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喜欢你的。”   宋爱儿难得地不笑了。   艾梦河没注意,望着古旧的宋画:“这上面提了一首小诗,我年纪大了,眼睛总是看不清。请你替我念一念。”   宋爱儿看着那提在画幅正中的一首诗,脱口念了出来:“寒雀争寒枝,如柳月初妬。设有鹊来跂,舍仇无救护。”   艾梦河点点头:“严冬的麻雀在枯枝上争夺位置,等待春柳萌发,一旦鹊敌飞来,就不会彼此成仇,再也没有谁来保护了。这是世间最富贵的皇帝弘历提下的诗。人世间的富贵,大都如此。你在外头,羡慕得眼红。身处其中,又觉得炭火烤灼,一分一秒也不能忍受。离得远了,心中清冷。走得近了,却满身倦怠。”顿了顿,她继续说下去,“如果这是你真正喜欢的人喜欢的事,那么尚可以忍受。如果连这份喜欢也掺了假,恐怕总有算盘落空的一天。”   宋爱儿疑惑地看着她:“艾老师,您对我说这个做什么?”   “收手吧,在他还没投入真感情之前。”   宋爱儿笑了笑:“我不明白您说什么。”   “你是真的喜欢他吗,小姑娘?”艾梦河温柔却锐利地看着她,仿佛那眼神可以直中她的灵魂,“你不是,我在你的眼里读到的全是压抑。他让你那么不开心,你却舍不得走。这可不是一般男女的恋爱。你对他是有目的的,这目的似乎还很不一般。小姑娘,听我一句劝,不要打王邈的主意。”   宋爱儿听了这话,转身要走。   艾梦河也不阻拦,身后那一声轻轻地叹气,不知是无力还是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