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宋爱儿觉得这晶莹的世界变得寒冷了。风里的雪花仿佛被席卷着铺天盖地地向她扑来,落在她的发上、脸上和翘起的睫毛上。她伸手抹去那些雪花,然后慢慢地放下手。手指蜷曲着,指尖一滴接一滴地落着水。   宋衣露温柔地笑了笑:“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宋爱儿也笑,她和宋衣露其实是同年出生,严格来说,她只比她大了二十一天。少年时的宋衣露很少对她流露出这样温柔和善的笑意,后来她离开了宋家,这位小公主也全然没放在心上。   风与雪花的人生,各不相干。   宋爱儿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雪,才缓缓抬起头,笑吟吟的模样落在王邈眼底,让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他听见她乐呵呵地答:“和男朋友来滑雪呀。”   “男朋友?”宋衣露闻言,转头看了一眼和自己说话的年轻男人,“王邈,是你吗?”   “你们认识。”王邈顿了顿,“是姐妹?”   “同父异母的姐妹。”宋衣露淡淡地答,说着,又笑了笑,“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从前和你说过的。”   王邈挑了挑眉毛,眼里看的却是僵在远处不动的宋爱儿:“这么巧?”   一片片的小雪花继续落在她的发上,宋爱儿深吸了一口气,冻得红红的鼻子里几乎是呛出一声勉强的笑来。她站在原地,忽然蹲下身,像个孩子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王邈,我的脚崴了。”   这种不顾场合的撒娇让并肩站着的王邈和宋衣露脸上都愣了一愣。   王邈垂着眼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慢慢地走过去,伸出那双有力的大手。宋衣露见状很快地转过头,鼻里哼出一声冷笑。   宋爱儿握住他的手,揪着他的衣角,很吃力地站起身。她把他的手攥得很紧,没有再放开。仿佛只要稍稍一松,他就会跑到那个女孩那里。   “很高兴遇见你呀,Alice.”宋衣露主动走上前,伸出一只手要握。   宋爱儿一手挽住王邈,笑容淡淡:“我也是,Freda.”   宋衣露的指尖只是沾了沾她的手,立即松开,毫无诚意却又客气得厉害。她转过头,对王邈笑了笑:“天不早了,你们继续玩。”   王邈的神色很温柔:“一个人住酒店?”   “嗯,刚从巴黎回来。”暮色里的宋衣露忽然回头,巧笑倩兮。   王邈勾了勾唇角:“不如一起回去吧。”   宋衣露看着王邈,眼底流露出默契的眼神。那是小公主才有的姿态,既轻快又带着一点矜持。她什么也没多说,甚至没多看一旁的宋爱儿一眼,只是点点头:“好啊。”   宋衣露住的是酒店,她和王邈住的是乡村小别墅,出了雪场便需分道扬镳。宋衣露想要请他喝咖啡,王邈看了一眼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宋爱儿,终于还是出声婉拒:“她脚受了伤,我看今天不太方便。”   宋衣露对于这个意外打扰他们的“第三者”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   宋爱儿跟着他一起回乡村小别墅,一路上两人几乎没什么话。这种气氛一直持续到他推开门,她起身去厨房系围裙给他做晚饭。王邈倚在厨房门边,静静地看着她低头垂手的背影,厨房只开了一盏暖红色的小灯,灯光流泻一地,时光仿佛就此停止了。   她在煲一个在北京时常做的汤,需要一点时间来耐心等待汤汁慢慢地入味。   王邈觉得此时此刻的宋爱儿是不讨人喜欢的。假如她稍稍聪明一点,便该知道对他这样的男人,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人前大大方方地笑,人后温温软软地哄,进退有度,让他挑不出错,而不是留下这样一个僵硬的背影给他。这样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让两人的关系结束得比她和他预料得都早。   王邈不愿结束得太早,所以他主动挑起事端。宋爱儿正怔忪不宁地拿起一只汤勺要试汤,手腕猛然被人一抓,手指下意识地一松。“砰”一声,汤勺落在了地上,清脆的声响里汤汁溅了一地。那些汤汁溅到了王邈的家具裤上,颜色难看。   王邈踢了一脚汤勺,把它踢得远了些,身子挡在了她面前:“宋爱儿,咱们该好好地谈一谈吧?”   “谈什么?”   “你和Freda是姐妹?”他挑着眉毛问。   出乎他的意料,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淡淡地抬起眼,朝她看了看,眼神是空洞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王邈?”   反问句抛给了他,王邈皱眉:“我问你有没有姐妹时,你怎么不说出她?”   “追不着妹妹,拿姐姐解渴。这样的事,你也没提前告诉我呀,王少爷。”她笑着,反而难得地放松下来。   王邈看出来了,今晚的宋爱儿不一样,和从前他所认识的所有宋爱儿都不一样。他从她身边走过,取了只放在橱柜里的高脚杯,给自己倒满了红酒,这才轻松地坐在了沙发上,拍了拍一旁的坐垫:“坐吧,咱俩现在谈谈。”   他的眉角突突地跳着,口气却十分平和:“我看你对我不满也挺长时间了,现在跟我说说,你这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我?”   宋爱儿知道他脾气不好,这时候他的表情越平静,心里窝的火也就越大。可是她不怕,她是真不怕,在看到宋衣露的那一刻,那一点疯劲就出来了。   宋爱儿想起蒋与榕曾经说过的那句话,真是应了景,原来在这等着她。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是宋衣露,是另一个宋家的女孩?   宋爱儿觉得自己像是垂死的骆驼等着最后一根压死自己的稻草,那稻草总不落下来,骆驼就会抱着一丝苟存的希望,小心翼翼,既卑微又有那么点可笑。   现在,王邈把这根稻草亲手放在了她的心上。宋爱儿想,这是最后的结局。   “王少爷,你曾经追过又没追上的那个女孩,是Freda?”   王邈又开了一瓶红酒,垂着眉,既没吱声也无反应。   我宋爱儿于是点点头,又说:“她是我妹妹,同父异母,我们出生只隔了两三个月。我是私生女,她是宋家的正牌公主。宋家很有钱,虽然在你这样的人眼底,有钱得有限,不过总不至于一文不值。”   他开着红酒瓶的手顿了一顿,撩起眼皮看着灯下的她:“你想说什么,宋爱儿?”   宋爱儿仍是一脸平静:“Freda脾气很不好,又骄傲,不过对于比自己家世更显赫的男孩,倒是很亲昵。如果我没猜错,当初你追她的时候,压根儿没提过自己的身份。对吗,王少爷?”   “她和我们的关系很大?”   “当然,如果我不是长了一张这么像她的脸,咱们也走不到今天。”   王邈默然,宋爱儿很聪明,她至少猜出了这个开头的一半。一个偶然的机会,富家少爷在4S店遇到和自己的初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洗车女孩,一个挥金如土,一个爱钱如命;一个步步为营,一个不动声色;一个自以为被爱上,一个只是忽然生出兴趣想要逗弄。她和宋衣露长得很像,他记得宋衣露提起过自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他找人调查后决定和她玩玩。   这些事,宋爱儿不傻,她全都一一地说出了。他的十指交叉,闲闲地握在膝上,等着听她继续说下去。   宋爱儿却起身去给自己也拿了只高脚杯:“你喜欢上Freda是什么时候的事,一定是很久前了吧?我猜是十几岁时……那会儿你们都在国外念书?你追她的时候,没告诉她你家族的情况,就像那些男孩一样普普通通地追着。Freda拒绝了你吗?我猜也不是完全拒绝你,她一向很喜欢吊着人的胃口,让所有男孩都围着她转。所以她对你一定是像一位公主对着乞丐一般的亲切。后来有一天你告白,Freda兴趣懒懒地和你逛着街,走到街角时指着一个奢侈品店的橱窗对你说:‘我喜欢那只手袋’。这句话打断了你本来要出口的告白。”顿了顿,她几乎像只猫似的嘲讽地笑了一笑,“她后来有没有后悔死了?其实那天你运动服的兜里揣着的那张卡,把一整个点的手袋轻轻松松买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王邈听得冷笑了一声:“这么了解你妹妹?”   “可是——就算这样,她还是你心头的那颗朱砂痣呀。”宋爱儿嘲讽地给自己倒满酒,“红酒醉不了人。”   “看到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贪婪又卑微,把她玩弄于鼓掌之中……你是不是心里很得意,王少爷?”   王邈淡淡地听她说完,脸上却没什么表情:“随你怎么想,宋爱儿。我不是那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和姑娘相处,我只要感觉最舒服的那个。”顿了顿,“你这样说,这样做,不过是把我推得越来越远,推回你妹妹的怀里去。”   “你不会。”   王邈几乎被她的笃定逗乐了。   宋爱儿只是垂着眼,慢吞吞地说下去:“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不会有人像我这样迁就你。”   他笑了一声:“宋爱儿,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把我王邈的名字往那一搁,就算是冰天雪地里的奥勒小城,也不会缺女孩追我。”   她听得几乎想笑,是呀,她处处奉迎,其实都是旁人能做到的事。只是王邈永远不会想到,有一件事,别的女孩不会做,不能做,也不敢做。只有她,她宋爱儿敢和人联起手,在温柔过后捅他狠狠的一刀。这一刀子落下,不死也去掉半条命。她忽然明白了蒋与榕这个人的险恶。这个人,算得多好,给了她一个握刀的理由,又送了她一份落刀的勇气。   蒋与榕把人心都看透了,他实在不用担心自己会临阵倒戈。   宋爱儿在微笑里忽然落下一滴眼泪。她在心里问自己:宋爱儿,你究竟……究竟要把自己弄入一个什么境地呢?   宋爱儿想起蒋与榕曾经说过的那句话,真是应了景,原来在这等着她。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是宋衣露,是另一个宋家的女孩?   宋爱儿觉得自己像是垂死的骆驼等着最后一根压死自己的稻草,那稻草总不落下来,骆驼就会抱着一丝苟存的希望,小心翼翼,既卑微又有那么点可笑。   现在,王邈把这根稻草亲手放在了她的心上。宋爱儿想,这是最后的结局。   “王少爷,你曾经追过又没追上的那个女孩,是Freda?”   王邈又开了一瓶红酒,垂着眉,既没吱声也无反应。   我宋爱儿于是点点头,又说:“她是我妹妹,同父异母,我们出生只隔了两三个月。我是私生女,她是宋家的正牌公主。宋家很有钱,虽然在你这样的人眼底,有钱得有限,不过总不至于一文不值。”   他开着红酒瓶的手顿了一顿,撩起眼皮看着灯下的她:“你想说什么,宋爱儿?”   宋爱儿仍是一脸平静:“Freda脾气很不好,又骄傲,不过对于比自己家世更显赫的男孩,倒是很亲昵。如果我没猜错,当初你追她的时候,压根儿没提过自己的身份。对吗,王少爷?”   “她和我们的关系很大?”   “当然,如果我不是长了一张这么像她的脸,咱们也走不到今天。”   王邈默然,宋爱儿很聪明,她至少猜出了这个开头的一半。一个偶然的机会,富家少爷在4S店遇到和自己的初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洗车女孩,一个挥金如土,一个爱钱如命;一个步步为营,一个不动声色;一个自以为被爱上,一个只是忽然生出兴趣想要逗弄。她和宋衣露长得很像,他记得宋衣露提起过自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他找人调查后决定和她玩玩。   这些事,宋爱儿不傻,她全都一一地说出了。他的十指交叉,闲闲地握在膝上,等着听她继续说下去。   宋爱儿却起身去给自己也拿了只高脚杯:“你喜欢上Freda是什么时候的事,一定是很久前了吧?我猜是十几岁时……那会儿你们都在国外念书?你追她的时候,没告诉她你家族的情况,就像那些男孩一样普普通通地追着。Freda拒绝了你吗?我猜也不是完全拒绝你,她一向很喜欢吊着人的胃口,让所有男孩都围着她转。所以她对你一定是像一位公主对着乞丐一般的亲切。后来有一天你告白,Freda兴趣懒懒地和你逛着街,走到街角时指着一个奢侈品店的橱窗对你说:‘我喜欢那只手袋’。这句话打断了你本来要出口的告白。”顿了顿,她几乎像只猫似的嘲讽地笑了一笑,“她后来有没有后悔死了?其实那天你运动服的兜里揣着的那张卡,把一整个点的手袋轻轻松松买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王邈听得冷笑了一声:“这么了解你妹妹?”   “可是——就算这样,她还是你心头的那颗朱砂痣呀。”宋爱儿嘲讽地给自己倒满酒,“红酒醉不了人。”   “看到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贪婪又卑微,把她玩弄于鼓掌之中……你是不是心里很得意,王少爷?”   王邈淡淡地听她说完,脸上却没什么表情:“随你怎么想,宋爱儿。我不是那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和姑娘相处,我只要感觉最舒服的那个。”顿了顿,“你这样说,这样做,不过是把我推得越来越远,推回你妹妹的怀里去。”   “你不会。”   王邈几乎被她的笃定逗乐了。   宋爱儿只是垂着眼,慢吞吞地说下去:“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不会有人像我这样迁就你。”   他笑了一声:“宋爱儿,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把我王邈的名字往那一搁,就算是冰天雪地里的奥勒小城,也不会缺女孩追我。”   她听得几乎想笑,是呀,她处处奉迎,其实都是旁人能做到的事。只是王邈永远不会想到,有一件事,别的女孩不会做,不能做,也不敢做。只有她,她宋爱儿敢和人联起手,在温柔过后捅他狠狠的一刀。这一刀子落下,不死也去掉半条命。她忽然明白了蒋与榕这个人的险恶。这个人,算得多好,给了她一个握刀的理由,又送了她一份落刀的勇气。   蒋与榕把人心都看透了,他实在不用担心自己会临阵倒戈。   宋爱儿在微笑里忽然落下一滴眼泪。她在心里问自己:宋爱儿,你究竟……究竟要把自己弄入一个什么境地呢?   晨起时宋爱儿才发现王邈一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她昨晚喝了许多红酒,依稀记得自己推开房门,倒头就睡下了。没想到他还一个人清醒着。   宋爱儿拉开窗帘,外头的阳光一下子倾泻进来。她深吸一口气,踩着阳光慢慢地走到他跟前,是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轻快口气:“醒了?”   王邈撑起头看她一眼,宋爱儿温柔的指尖抚摸上他的下巴,有点冰凉:“胡子都长了一圈,快刮刮去。”   他伸手抱住她,她顺势坐在了他的腿上,王邈亲着她的下巴,从下巴亲到鼻尖,再到眉心。宋爱儿始终是淡淡微笑着,不言不语。她想,这一场赌局,也许自己会比王邈输得少上那么一点点。只要少上那么一点点,她就心满意足了。   放在玻璃桌案上的手机忽然响起,宋爱儿替他去拿起,看到了那个说不上陌生也谈不上熟悉的号码,她把手机递给他:“是Freda。”   王邈接过了,起身走到窗边去接电话。   她蜷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王邈对着宋衣露时总是带着一点柔声细语,好像在对自己心爱的小姑娘说话。她听他漫不经心地应着,不用看,也知道他唇角含着淡淡的笑的模样。   错了,全都错了,宋爱儿想。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结尾是这么个结尾,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他走下去。   王邈最后以一个简短的“嗯”结束了这通清晨的电话。宋爱儿从沙发上坐起身,等着听他说话。王邈把手机抛到了她怀里,随口说:“Freda约我们去滑雪。”   宋爱儿把他的手机默默地放好,没抬眼:“是约你去滑雪吧?”   他走上前,捏了捏她的脸:“忘记昨天的话了?把我推到别的女人怀里,没你什么好处,宋爱儿。”顿了顿,“对Freda好点,别发难。”   宋爱儿闭了闭眼,在阳光里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她只说了一个字:“好。”   到了雪场,换上装备的宋衣露早已等待他们许久。她照例打量了一眼宋爱儿,发觉宋爱儿的神情平常,眉毛弯弯,气色好得不得了,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转过头,继续打量着王邈,王邈也与她点头。   “昨晚睡得怎么样?”   “不错。”   “我在酒店一个人住,无聊得很。恨不得太阳早早地升起,明天早早地来到。”   王邈眯着眼,打量着阳光底下的宋衣露,好一会儿才懒懒蹦出一句话来:“男朋友没陪你一起来?”   “我忙着念书,跑秀,哪有时间交男友。”宋衣露也笑。   王邈没接她的话,一搂着宋爱儿的肩,向那边的雪道扬了扬下巴:“走吧。”   一路上宋爱儿只听着他们谈笑风生,等到了真正上装备时,她忽然插了一句:“我也滑。”   王邈以为她在开玩笑,有心想逗弄几句,想起宋衣露就在跟前,只好忍下了:“你脚踝受伤,滑不了。”   “睡了一晚,早好了。”她平平淡淡地答。王邈望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温和平静地响起:“你在说真的,宋爱儿?”   “当然是真的。”宋爱儿笑眯眯地说,“都多少年没见Freda了,我这是要和我妹妹滑雪呢,王邈,你可不能拦着我们姐俩呀。”   王邈心平气和地退到一旁,大有一副要看着她演下去的阵势:“行。”   宋爱儿又转过身,笑吟吟地对着神色莫辨的宋衣露说:“我是头一回滑雪,又摔得狠,不像你,从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快。这回滑雪你一定得让让我,Freda。”   宋衣露歪头笑了笑:“当然。”   因为崴了脚,宋爱儿没有穿着雪板去坐缆车,而是很不方便地抱着它。宋衣露穿着雪板,自如地走在道上,因为姿态悠然,更显得像一个雪场的常客。   缆车缓缓地上升,天是冰蓝的,远处的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太阳在云层后,仿佛安静地俯览着一整个世间。宋爱儿紧紧地抱住雪板,生怕掉了似的,一边沉浸在这难得寂寞的气氛里。   等下了缆车,她把美景抛到了脑后,开始穿雪靴。因为崴了脚,宋爱儿穿得很吃力,咬着牙,一点点地穿好,却没办法保持平衡,还抱着雪板,更显笨拙。宋衣露没管她,先自行话滑了下边。一旁的王邈眼神安静,似乎是要看着她出洋相。   她没有出洋相,只是走得慢。抱着雪板下坡,每走一步都好似会摔倒,轻轻一动脚就是一滑。她索性扔掉了碍事的滑板,用雪杖戳着,让它自己滑下去。   宋衣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没说什么。   王邈似乎也准备发话,她却翘了翘唇角,勾出一个甜甜的笑来:“王少爷,你答应我的,不要插手,让我们姐俩自己滑一次。”   等穿好了雪板,上坡也很困难。上了一半,她就开始腿发软。她跌倒,抓着一旁教练的臂膀站起来,继续往上挪去。满身都是雪,头发上也是,脸上也是。可是擦干净那些雪珠,宋爱儿脸上平静如初升的朝阳。   宋衣露站在半道上,等着她一点点狼狈地手脚并用地爬上来。从头到尾,她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以一种傲慢的静默,享受着属于胜利者的愉悦。   宋爱儿的脸色毫无波动,只是在达到目的地后才对教练点了点头。教练满面忧色地给她做了讲解,这一次,宋爱儿听得很认真。因为王邈不会在后头护着她了,她跌倒时,也不会再有人伸出那样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如果她摔得太难看,只有看热闹和嘲笑的人。   “Are you sure?(你确定?)”教练最后一次追问。   宋爱儿看了一眼坡下白茫茫的雪,点头:“Of course.(没问题。)”   其实她一点儿也没听懂对方的指导,满脑子都是空的。站在破上时,什么交代也想不起。只会往下冲,遇到雪地有一点不平,就会失去平衡而倒下了。教练连忙赶过来再教了一次,宋爱儿一抬头,见到的却是宋爱儿远远地笑容。等她往下冲时,脚不会动了,似乎那雪板根本不是穿在她的脚上,完全没法控制,一动就倒。教练看出了宋爱儿的紧张,仍旧想中止这场滑雪,宋爱儿却扭扭头,用眼神鼓励对方放开自己。   没滑过雪的人是不是是都会不太轻松?宋爱儿想着,自己每坐一次都特别累,比摔倒累多了。好在摔在雪地上并不太痛,摔倒了爬起来,还能继续摔。   “重心在前,用脚的前掌压住雪板,最好是整个人的重量都放在前掌上。重心越往前,越有力,也越稳。”不知什么时候王邈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他就这么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   道理宋爱儿也明白,可是无论如何,她似乎都无法放松让整个人向前倾,总觉得会往前栽跟头。一冲下来,想控制速度,人不自觉地会往后仰,一仰就起。   宋爱儿没有转头看他,一手撑住身下被压实的雪地,一边缓缓地起身。   她不想在王邈面前像只可笑的丑小鸭似的,一点也不想。   王邈的话是管用的,渐渐地她开始回过味来。   站直了冲不会摔,宋爱儿慢慢试着弯膝盖,重心又到后面去了。   她的脚崴了,只要一动,其实生疼。   宋衣露不会看不出,可是没留情。王邈似乎也在嘲笑着她的倔强。在第六次刹车时,宋爱儿好像忽然感到重量放在膝盖上时,能够重心往前,身体前倾,再试试,真是这样。她终于能自由地控制速度了。   宋衣露忽然在这时提出:“Alice,我们换条雪道试试吧。”   宋爱儿仰起头,在一片被雪板和雪杖溅起的飞雪中安静地看了她一眼。宋衣露唇角带笑,弯弯的眉毛里也含着笑,转头一指更远处一条倾斜角将近八十度的雪道,轻描淡写地问着:“你说那条好不好,Alice?”   宋爱儿听后,终于转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两人身后的王邈。穿着滑雪服的王少爷站在一片晶莹雪白中,没什么反应,如同没听见宋衣露突如其来的刁难一般。   她很仔细地注意着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变化,终于发现王邈是真的不在乎。   宋爱儿转回头,忽然就想起了清晨出门时他叮嘱她的话:“对Freda好点,别发难。”   她心里在笑,觉得恋爱中的人都是傻子。什么时候宋衣露成了任人发难欺负的小白兔了?转念一想,也许在王邈眼里,他的Freda就是那样的一个女孩,而自己不过是故事里的恶姐姐。   “好啊,Freda.”宋爱儿笑眯眯地应下。   如果说先前的摔打是皮肉之苦,那么这一条雪道几乎让宋爱儿伤筋断骨,知道了“苦”是怎么吃的。   一开始她就学乖放缓速度,希望能尽量控制住雪板。可是宋衣露选的雪道又陡又窄,根本没办法用转弯来缓下速度,一不留神,就像箭一样地冲得飞快,想刹车脚又使不上劲,突遇雪包摔得更惨。   教练反复提醒宋爱儿,碰到无法控制的情况,自己主动摔会更好,那样不容易受伤。   宋爱儿试了几次似乎真是这样。主动摔,可以只倒下,却不会那样大翻跟头。她在雪地里直直地倒下,正碰上疾驰而下的宋衣露。对方溅起的飞雪像一场瀑布似的扑头盖脸地朝自己扑来,她在飞雪里努力地擦着脸。   擦肩而过的瞬间,宋衣露忽然说了一句话,这句话的声音是这样的轻,这样的细,几乎可以忽略不闻,却让宋爱儿陡然撑手爬起来,想要追赶上她。   宋衣露笑吟吟地问:“你那个疯子妈妈,还在医院关着么?”   宋爱儿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就像一张戴了很久的陶土面具,在突如其来的寒冷里一下子裂开,露出里头真实的颜色。她揪紧脚下的一团雪,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崴了的脚被牵动筋骨,钻心的疼。她没顾得上,只是立即拿起雪杖和雪板。   要赶上宋衣露必须用很快的速度。而速度一快,刹车都刹不住。等宋爱儿的理智回过味,想着停下算了,已经来不及了。她看见一个雪堆,便朝雪堆直冲过去,想要减缓速度。哪知雪堆里藏有石头,膝盖正好撞在石头上了。   只听“砰”的一声,宋爱儿仰头摔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脸上,头发上,身上全是雪,雪板和雪杖却不见了。她无力去寻找,只觉得双腿已不是自己的,疼得厉害,像是散了线的木偶,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视线的余光里,有人从雪道的上坡赶来。   一个人……两个人……她看清了,发了疯似的跑在最前面的是王邈,气喘吁吁地跑在后面的是教练。宋衣露……宋衣露呢?她一定现在自己需要仰视的地方,抱着雪板,既得意满满又饱含怜悯地微笑着,一定是这样。   宋爱儿慢慢地闭上眼,开始做一个长长的梦。   四面都是潮水般涌来的寒冷,苍白的雪地,远处呼喊的人,还有那些不断交错的微笑一晃而过,充斥在眼前。   在那些的背后,她看到了一束暗淡而悠长的光,这道光仿佛从天而降,是从遥远的世界某个角落发出的,经过了跋山涉水,才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光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慢慢地挪动着。等近了,她才发现是一个正在朝自己走来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下巴尖尖,眼皮褶子浅浅,嘴唇抿得很紧,好像一副很害怕的模样。   渐渐地,她抬起了头。宋爱儿忽然发现,那是十来岁时的自己。她惊愕地看到,对方的脸上正流满了泪水,于是努力地伸出手想要替她抹去。然而一低头,自己的双手干干的,似乎什么也没抹去。小姑娘还在掉着眼泪,大颗大颗的。   她笨拙地抱住她的双颊,一点点地揩去。那些泪水像是从她的指缝里流过,便悄然失去了踪迹。   “别哭。”她张了张嘴唇,说出两个干巴巴的字来。   小姑娘哭着,哭着,笑了起来,是带着泪水的微笑。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望着宋爱儿,眼里流下泪。   宋爱儿喃喃重复那两个无力的字眼:“别哭。”   “别哭啊。”   “什么?”有人揩去了她脸上的泪,宋爱儿从梦里醒来,发现一睁眼就是王邈无限俯近的大脸。王邈似乎很久没休息的样子,眼眶微微泛红,眼里充满血丝,下巴也生出了一圈浅浅的胡渣。他盯着宋爱儿,像是盯着一只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怪物似的盯了良久,才慢慢地把放在她脸边的手收了回去,靠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静默里,宋爱儿认出了自己是在乡村小别墅的卧室。王邈支着额头,似乎疲惫万分:“刚见医生来看过,你的腿……不碍事。”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吧,王少爷?”她自嘲。   王邈冷笑了一声,站起身,哗啦一声拉开卧室的窗帘:“宋爱儿,我有时是真不明白你都在想些什么?”   “你在Freda面前也这样说话吗?”她忽然问起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哦,我忘记了。你认识她比我还早。”   “Freda和你是什么关系?”   “我早就说过了,同父异母的妹妹。”宋爱儿想要坐起身,却发现双腿沉沉的,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她有些担心腿脚从此就落下了毛病,为了一时的置气,真是不值得。王邈见她蹙着眉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腿瞧,猜到她的心思,于是宽慰她:“我打电话让人从英国找来的大夫,放心,不会落下毛病。”   宋爱儿听得松了一口气,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词穷,于是只好微微靠回了床上,干巴巴地说出两个字:“谢谢。”   这两个字让他想起了刚刚她在梦中的呢喃,王邈问她:“你刚刚在做噩梦?”   宋爱儿微笑着摇摇头:“没有。”   王邈盯着她那张淡然的笑脸:“我听见你一直在对人说……说……”他咳嗽了一声,别过脸,“别哭。”   “是吗?”宋爱儿表现得比他还诧异,“我真是这么说的?”   王邈转回头,冷眼看着她尽兴发挥完表演功底才背过身,望着窗外的暮色中的皑皑白雪,好一会儿才说出句话来:“当我听错了。”   宋爱儿在奥勒小城的乡村别墅一住十多天才堪堪能下床。王邈仍旧每天去雪场,三月后雪就开始渐渐融化了,所以这是全世界滑雪者最后的盛宴。有那么几次,她靠坐在床头,听见了院中人对话的声音,知道宋衣露就站在门口,然而彼此都没什么见面的兴致。   宋衣露是滑雪好手,王邈天生具有发达的运动细胞,想必她和他在一起,会比自己陪伴他更尽兴。宋爱儿没有进一步想象他们在雪道之间滑翔的默契和暧昧,想得再多终归不是亲眼见到,而即便亲眼见到,只能做的也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闲来无事她就打电话给在北京的保姆。王邈和她住的那套公寓,定期有私人家政阿姨来收拾,偶尔也帮忙干点别的。她和王邈出来得急,把毛球一个人丢在了家里,等到了斯德哥尔摩才想起这档子事。王邈于是吩咐了这位私人家政帮忙养狗。   小狗长得快,宋爱儿想,这十多天的时间,那小小的一团有没有变大一些?   对方接了电话,很是惊讶,大约没想到她会在这个点打来电话询问,一边诚惶诚恐地应着,一边抱着毛球在听筒旁逗弄。   宋爱儿想象着它的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正围着电话打转,忍不住笑了一声。   “毛球。”   毛球似乎听出了宋爱儿的声音,连忙“汪汪”地叫了几声。   “毛球,在家有没有乖乖吃饭呀?”   “汪——呜。”   “我在瑞典滑雪摔伤了腿,要过几天才能回去呢。”   “汪——”   “还有啊,等我们回来,你记得要乖一点。”宋爱儿轻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想要抚摸它软软的杂毛,忽然想起面前是一团空气,于是微有些失神地缩起手指,“哥哥很快就要找新姐姐了,他找了新姐姐,就不会再那么喜欢我了。要是新姐姐也不喜欢你,他一定会把你送给别人。”   “汪汪——呜。”毛球似乎听懂了人话,先是欢悦地叫了两声,发觉不对劲便渐渐低迷了下去。   宋爱儿又冲着电话喊:“阿姨?阿姨?”   对方连忙接过电话,她闭着眼,很温柔地叮嘱着:“毛球还小,别给它吃那些狗粮,就做肉拌饭,肉和骨头渣子剁得细细的,拌上饭后放在锅里焖一焖。我在北京时就这样做。”   “知道了,知道了,宋小姐。”对方客气地答应着,“我理会得。”   刚挂了电话,就有电话迅速地接入。   宋爱儿看了一眼号码,竟然是杜可。她接起电话,努力作出一副微笑的轻快模样:“杜可姐?”   “钱收到了。”杜可开门见山。   宋爱儿微微一怔,想起自己的那袋钻石明明没找到出手的下家,不知是谁给她打的钱。她正噎着,杜可已是十分自若地转开话头,和她聊起了别的。   “飞到哪个旮旯去了,一连这么多天也不见你。”   “我在奥勒滑雪。”   “瑞典的那个雪场?”杜可那头似乎在喝酒,她听见了女人抿唇时细微的声响。   “杜可姐,你一个人在喝酒?”   “对,我一个人在自家的酒窖喝酒,这地方你上回来过。”   宋爱儿分辨着她声音里的感情,只觉得今天的杜可似乎……似乎格外的沉静,静得有点不对头了。   “蒋先生呢,他没有陪你?”   “他有生意要忙。”   “你的法国餐厅呢,不开了?”宋爱儿笑着问。杜可的回答却让她大吃一惊。   杜可说:“早关了。”   “关了?”宋爱儿几乎要从床上坐起身,猛一牵动,崴了的脚更痛了。她在电话里啊了一声,杜可听出不对劲,问她:“怎么了?”   “一言难尽,滑雪时崴了脚。”她没空细谈自己的事,追问着,“杜可姐,你那餐厅好好的,怎么给关了?”顿了顿,她补上,“什么时候关的?”   杜可的语气淡淡的:“太累,忙不过来,索性把地转租给了别人。”   宋爱儿听得心下起疑,却又不好追问。当初杜可要开餐厅时雄心万丈,还去认真地学了行内规矩,从装修到选址全是一个人亲力亲为。中心地段店租昂贵,她一口气下了五年的租,光投进这里头的钱就已令人咋舌。现在一句“太累,忙不过来”,那么多的心血与财力就如同砸进了水里。   可是杜可显然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她转而问起宋爱儿:“听你的口气,怎么恹恹的?那少爷带你满世界地乱飞,你还不乐意?”   宋爱儿没提宋衣露的事,只说:“我和他久不了。”   没想到这一次杜可竟是听得沉默下来,隔了很久,宋爱儿才听见那头传来的一声叹息。杜可不说话,却也没挂掉电话,于是宋爱儿歪头夹着手机继续听。她那头的动静是断续的,偶尔有一声清脆的利响和瓶塞砰然落地的声音,宋爱儿才知道她又开了一瓶酒。   就这样开了大约三四瓶酒后,杜可才反问她:“这个世上有什么东西是能长久的,你告诉我,爱儿。珠宝,名车还是爱情?几百年的时间才能让原石积淀成型,几十年的功夫就可以让一辆跑车落后报废……人,人是这世上保质期最短的东西。十几年的光阴,一个人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你完全不认识的人。你哭到没处说理去。”   “蒋先生找人把你的法国餐厅关了?”宋爱儿终于问出了那句话。   她听见杜可那头忽然传来几声令人心悸的钝响,咚——咚——咚,好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坚硬的木板或柜子上的声音。那声音每响一下,宋爱儿便觉得心惊肉跳。她喊着:“杜可姐!杜可姐!”   在这样的喊声里,她蓦地知道了杜可在做什么。在那个她参观过的地下酒窖里,有一只做工精美的木酒橱,它盯着窖顶,花纹繁复又优雅。杜可说过,这是她让一个技术一流的太原木工亲手打造的。   而杜可……喝醉了的杜可,正在一下一下地用头撞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