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丁大成发觉不对劲。   这次回北京后,宋爱儿与他从前见过的那个女孩判若两人。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少了,和人说话时偶尔会出一会儿神,眼中满是怔忪不宁,只是做事时倒还算专注。   “丁秘书,开春后会所不是要举办一场法国绘画艺术品展览吗?怎么突然把所有名录都撤下了?”宋爱儿拿着已经定制好的名录来找他,“邀请函都快发出去了。”   丁大成正要和她说这事:“是王总的意思。”   “他……怎么了?”宋爱儿噎了一噎。   丁大成举了举手里的文件夹:“王总想把这个艺术品展览推后,开春的第一场展览他另有计划。”   宋爱儿接过那份薄薄的文件夹,略略地翻了几页,手指忽然顿住,而后哗哗作响地一览而过,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了那张小小的照片上。   照片是法国的埃菲尔铁塔,二十几岁的宋衣露站在巴黎碧蓝的天空下,笑容懒懒,仿佛把一整个世界都踩在脚底。   “王邈要给她办一个作品展览?”   “听王总的吩咐,是这么个意思。”   宋爱儿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把文件夹轻轻地搁下,转身去看四合院里的景色。暖日融融,春云浮荡,正是四月里的好天气。院里海棠树和丁香树种得最多,明媚的日光落在砖地上,有人背抄着手,仰头正眺望着院中的鸽子起盘。宋爱儿也跟着他的目光望去,一群鸽子哗啦一声飞向了东边,落在了一间空房的窗棂上。   这般的好岁月,安逸,沉稳。她不该不满足的。   丁大成仍旧面上淡淡,问她:“王总已经几天没回公寓了?”   “从奥勒滑雪回来,他就一直在外头住着。”宋爱儿没说两人闹别扭的原因,她自己也并不是很明白,只知道两人原先还好好的,在奥勒的雪场时她甚至动过想要天长地久的妄想。直到忽然遇见了宋衣露,宋衣露是这个人心中的正主,是他永远得不到的初恋。她和他的心头肉争锋,在滑雪场出了那场天大的丑,既蠢又可笑。他在奥勒小城时嘴上没说什么,想必也觉得乏味,所以回来后一直这么撂着她。   “王总这些天一直一个人在酒店的套房住着。”丁大成忽然补上一句。   宋爱儿淡淡地应了一声:“再等等。”   丁大成见她满面倦态,又说:“王总的事很复杂,半途退出,没人能保得住你。”   宋爱儿没有再抬眼看他:“我知道。”其实即便丁大成不提醒,她也不会放弃。   丁大成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忽然在她办公桌的椅子前坐了下来,给她画画点点着最近做的一些东西,一边圈画指点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了起来:“宋小姐是王总的初恋,两人在美国念高中时认识。当时宋小姐很讨人喜欢,有一个白人男友,参加聚会时王总一眼看中了她,也做了很多追求者都会做的事。宋小姐不知道他的家底,还以为他是那些普普通通的华人男孩中的一个,所以既没有答应也不拒绝,态度很暧昧。她知道王总的家世是在彼此念大学后的第二年,她去法国学画,王总在普林斯顿念书。那时两人隔得远,几乎不常碰到,也就彼此淡忘了。”   宋爱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然而丁大成并不抬头,只是继续圈画着她做的艺术品展览目录,一边说下去:“去年开始的金融危机让宋家发生了一些状况,据我知道的情况,宋家已经卖掉了在洛杉矶日落大道西区的房子,可是还远远不能填满窟窿的十分之一。”   话落音后,丁大成不紧不慢地合上艺术品目录,递还给她:“目录的形式不对,有些介绍与资料不符,版式还需要再调整。不过都是小问题。”   宋爱儿把东西随手丢在一旁:“无所谓,反正要再做一份新的。”顿了顿,她自嘲地一笑,“——为了华人女艺术家Freda的画展。”   “你这样只会把王邈推得越来越远。”丁大成忽然缓缓地说。他的语气温柔,中肯,说话似乎天生盖着客观的印戳。宋爱儿想要忍住自己的刻薄,失落,还有那些在心底翻腾的情绪。她努力控制了一会儿,深吸了口气,才笑出声:“我真是替王邈谢谢你了。”   丁大成并没有生气,依旧很温柔地带上门,转身要出去。   “等等。”她握着门把手,没让他走成,“我……我在奥勒时接到一个电话,是杜……”   “嘘。”丁大成做了个手势。   宋爱儿闭上嘴。丁大成见状,倒是十分善意地笑了一笑,随手合上门轻声离去。   宋爱儿是在三天后的凌晨一点钟收到王邈的短信的,内容简单到只有一个字:饿。   刚从浴室出来的宋爱儿一边拿毛巾擦着头发,一边拢起睡衣坐在了窗台边,脚下的浮世浮城中,万千灯火已熄灭,只有些微还在亮着,像是黑夜里永不知疲倦闪烁的星辰。她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最后起身放下手机,去厨房洗手开始做羹汤。   饺子送到酒店时,已是凌晨两点半。空荡荡的酒店大堂,只有几个保安在巡逻,画着精致妆容的前台看了她一眼,把她当成离家出走的小姑娘。   宋爱儿坐着电梯直接上了顶层的套房,她按电子门铃的十几秒后,王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两人彼此对看了一眼,似乎都在打量着对方。宋爱儿的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干,在夜风里蓬蓬卷卷着,像海藻般披散在肩上。   他低头埋在她肩里嗅了一下,忽然笑了。宋爱儿既温柔又腻歪地推开他,把他压到了墙上,王邈低头啄了一下她的唇,感觉她的唇也散发着水果的芬芳。宋爱儿手里的汤煲应声而落,她这才想起还给他带了一碗饺子。   王邈坐在桌边吃饺子时的样子很滑稽,不修边幅,赤脚踩着双拖鞋,拦腰披了条浴巾,提筷就吃了起来。   宋爱儿坐在他对面,想了好一会儿,才憋出句干巴巴的话来:“大半夜的把人吵醒,就为了给你下碗饺子啊?”   王邈又吃了几口,才抬头看她。夜灯里他的眼睛明亮而温柔,是她从没见过的模样。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对一个小姑娘似的。宋爱儿甩开他的手,他立即又捧起她的脸,一用力,她的脸立刻嘟了起来,嘴唇噘着,像只在哼哼的小猪。   “你真有胆。”王邈放开她,感慨,“还没哪个女人敢把我撂酒店一撂就是一星期,宋爱儿。”   “谁知道你这些天上哪个温柔乡快活去了。”   王邈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这些天夜里还真就窝在酒店,没去找过谁。可是这话要说出,别说宋爱儿,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   宋爱儿起身,拉开酒店套间落地窗的垂地帘子,抱着胳膊看外面昏沉沉的世界。一整个世界都在睡着,只有她和他是醒的。可这清醒里又有多少的苦涩和无奈?   她觉得自己也在变,从前罩着个笑眯眯的假面具,对谁都能算计。可是在王邈这,她摔了一跤,想爬起来时才发现自己掉的是个大坑。   王邈问她:“吃过饭了吗?”   宋爱儿摇头:“最近胃疼,一天两顿就够了。”   他扳回她的肩,把她按坐在了桌边,随手夹起一只饺子就要往她嘴里塞。宋爱儿囫囵个儿地吞下了,才敢开口说话,瞪他:“你这是要噎死我啊?”   王邈捏了一把她的脸:“一星期没见我,你就犯相思病瘦成了这样?”   宋爱儿听得笑了,想要骂一句呸,王邈已经咬了只饺子俯身喂了过来。   她从前觉得王邈是个特别难伺候的主,因为对谁都是七分假三分真,喜怒无常,叫人捉摸不透。没想到王邈一旦和一个人亲近起来,竟然会这样黏人。   宋爱儿勉勉强强地吞了这只饺子,才往后退坐了一步。   “我是吃人的老虎?”他有点不乐意了。   宋爱儿没忍住嫌弃之色:“王……王邈,其实我吃过晚饭了。”   “哟,我听出来了。”王邈一手按住筷子,轻轻地一声又一声敲打着桌子,“这是嫌弃我的口水呀?”   “你,你不是特别爱干净吗,王少爷。两人吃一只饺子,多不卫生。咱们还是等你吃完了再谈?”宋爱儿有点结巴地讨好着他。   王邈有洁癖,在外也讲形象,她觉得自己放出的是一个大招。谁知道他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将她一军:“吃完再谈,谈什么?”唇角一挑,这祖宗说,“爱干净,那不是对别人吗。宋爱儿,你觉着你是‘别人’吗?”   “可我……我觉得特别饱。”宋爱儿坐在椅子上越退越后,背脊几乎就贴着椅背了。王邈没忍住,“噗嗤”一声伏在桌上哈哈大笑起来。等笑够了,他才吊儿郎当地拣起筷子,把碗里剩下的饺子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起身一把抱起宋爱儿,被吓蒙了的宋爱儿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刚洗了澡的王邈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清爽干净,他用的沐浴露有淡淡的兰草香,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只要轻轻地嗅一嗅就能闻见那股香气。她觉得王邈与她见过的大多数富家子弟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此。他的身上很少有烟草味、酒味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香水味。即使有,也会很快把自己拾掇干净。王邈有洁癖,有洁癖的人不好惹。   宋爱儿忽然想,对待身体尚且如此,这个人的心上是不是有更甚的洁癖?   王邈抱着她,像抱着只小猫似的轻轻松松就把她抱进了卧室。半圆形的卧室一面是扇大大的落地窗,宋爱儿发现王邈无论挑房子还是住酒店,都喜欢有一整面落地玻璃窗的。那满眼的繁华大片大片地落入眼底,是世上最好的情欲剂。他的双手往下一撂,宋爱儿以为他要把自己轻轻地放在大床上。谁知下一秒,王邈的胳膊忽然有力地颠起,她整个人几乎就被抛向了半空中。   宋爱儿来不及大叫,王邈已经笑着双手接过她。她连忙抱住他的脖子,哼哧着想要把余惊给压下:“王邈!”   他亲着她的耳朵:“不喜欢?”   宋爱儿仔细想了一想,被抛到半空时感觉还真不错,何况底下还有柔软的大床,那大床看上去像个蹦蹦床似的。她一愣神,抱着他脖子的手也松开了,王邈趁势又把她往上抛了一抛,两人就像小孩似的玩了半天,直到宋爱儿已是大汗淋漓。王邈终于搂住她一同向床上直直地倒下。   没有意料中的沉重感,宋爱儿发现,他正拿一只胳膊在背后垫住自己。她转过头,与他对视,两人鼻尖贴着鼻尖,呼吸声渐渐慢了。王邈忽然就亲了一下她的额头,随手扯了薄被把她裹得紧紧的。直到宋爱儿被捂得只露出一个脑袋时,他才抱着她一起沉沉睡去。   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远在他们去奥勒滑雪之前,远在那个北京初春的雪夜之前。事情被弥补得天衣无缝,仿佛两人的关系从未出现裂痕。   王邈还是那个脾气比谁都大的祖宗。宋爱儿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他爱她的貌美如花,她偶尔耍耍小性子,其实拿捏得很妥帖。这个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更默契的“情侣”了——甚至连争吵都没有。   偶尔王邈动一动眼皮子,她就能立刻知道他要的是咖啡还是苦茶。   宋爱儿心底的小算盘也被王邈一览得干净,手袋,衣裙,还没上新的珠宝,只要她喜欢的,他一向很大方。可是总有些什么在渐渐地变。   她把原先做的艺术品展览目录全都撤下,开始准备宋衣露的华人女画家主题展览。   做一场艺术品展览需要的资金庞大,人脉和场地缺一不可。艺术家也要吃饭,尤其是刚在圈中崭露头角的新人,王邈的私人会所中的座上宾,几乎囊括了国内说得上话的所有一线艺术界大佬,红尘中你来我往,谁会不买对方一个面子。他的第一场展览就为宋衣露作嫁衣。宋爱儿心想,这可是真爱呀。   到了沟通环节,丁大成原本担心两人的关系会给这次展览造成影响,想让自己手底下的一个秘书插手,却被宋爱儿果断拒绝。她亲自拟文给宋衣露发电函商谈工作事宜,口气认真,没有丝毫私人情感在内。   宋衣露回复得很快:“见面谈。”   两人都如同面对陌生人一般地工作着,宋爱儿想起在奥勒雪场时她充满恶意的那个问题,总觉得自己仍是轻敌。   三天后宋衣露飞回国,先回了在南京的家,拾掇漂亮了,才在傍晚六点直飞北京。她没有先去见宋爱儿,而是打了个电话给王邈。   王邈想起今天是如会馆的艺术沙龙,于是垂着眼皮发了个短信。他一边发着短信,一边懒懒地系着围裙,准备给宋爱儿搭把手下饺子。   宋爱儿发现临时没了盐,急得跳脚,推他:“王邈王邈,快买去!”   她的推攘力气很小,像只小奶猫似的,王邈很是受用了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地解下刚系上的围裙,一边走到玄关前换下拖鞋,一边慢悠悠地说:“慌什么,少爷我这还是头一次被女人逼急了眼呢。”   宋爱儿站在厨房里,一边拿着一只大铁勺捞锅里的滚水,一边大声地应他:“那就麻烦少爷您快点儿把盐买回来。”   王邈手握在了门把手上,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折回身。他抱着急得快冒火的她,亲了一下,嘟哝:“都快有点离不开你了。”   宋爱儿一推他的脸:“那就大家一起饿死吧。”   王邈走得急,手机就那么留在了一旁的桌沿边。宋爱儿等着他的盐时,那手机滴滴地又响了几声,随着震动缓缓地就要落下去。她伸手去接,鬼使神差地见到了那个号码,署名Freda。   系着围裙的宋爱儿在桌边站了一会儿,没有再犹豫地点开了短信。   宋衣露给他发的短信挺暧昧的。说实话,宋爱儿没想到这会是宋衣露的风格。她记得自己离开宋家时,这位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公主。现在,她发给王邈的短信里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挑逗。宋衣露发的短信只有一句话。   “Kenneth,我穿那条低胸红裙合不合适?”口气如同有意无意的撩拨。   宋爱儿往上翻短信,明知道这行为让王邈知道了一定会冒火,可她忍不住。再往上翻,她才发现宋衣露在奥勒雪场时没少勾搭过这位少爷。就在他们相遇的第一天,她就把酒店房间号告诉了王邈,约他小酌一杯,愿多年未见彼此不曾生疏。   可那天晚上的王邈在做什么呢?哦,她记起来了,那天王少爷正坐在乡村小别墅的客厅里听她一句接一句的摊牌。   她有点明白过来,王邈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他说“宋爱儿,你别把我往别的女人怀里推”,他笑她“你这样说,这样做,不过是把我推得越来越远,推回你妹妹的怀里去”。   原来王邈真的没骗她。这些短信于她,如醍醐灌顶。   看了看时间,王邈买盐也该回来了。她不想放过宋衣露,于是用着王邈的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按下了一条短信,按完才删。   这句话是杜可收拾一个妄想鸠占鹊巢的小姑娘时用的。宋爱儿一字不差地照搬,竟然觉得挺合适。   她这么回宋衣露——“不穿文胸就挺合适。”   刚放下手机,门边就传来一声门卡感应声,王邈提着袋青菜进了门。   宋爱儿跑过去接过,有点好奇地在手里掂了掂:“哪买的呢?”   王邈说:“还能哪,家乐福呗。”   她有点感叹地把袋子往他怀里回塞:“其实买菜还是得一清早去市场,到傍晚叶子都黄了。”顿了顿,“洗洗去。”   王邈听得很受用,她这样唠叨时就好像两人是一对才结婚的小夫妻,对什么都一窍不通。她手忙脚乱煮水下饺子的样子,其实他也挺喜欢。   他卷起袖子洗菜,掰开菜叶一根根地洗,洗得十分秀气。   宋爱儿原本添着水,眼光一瞥,瞥着瞥着就停在了他的手上不动了。王邈的手指修长漂亮,洗起菜来跟在牌桌上慢条斯理地玩麻将似的,偶尔发现有一点瑕疵的,就拣出来扔在一边不要。才一会儿工夫,他扔了的比洗了的还多。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抬起头,露出个得意洋洋的笑来。“少爷我洗菜还有两下子吧?”   宋爱儿原本没打算打击他,一听这口气,还是把咽回肚子的话重新吐了出来:“照您这么洗,全京城的饭馆非得倒闭一半不可。”   王邈被她说得有那么点郁闷,一扔手里的菜叶,一副要和她理论的样子:“宋爱儿,你最近胆儿是越长越肥啊。”   宋爱儿怕真把他惹急了,连忙笑嘻嘻地顺毛:“还不是王少爷的伙食好嘛,都快把我吃成小猪了。”   他沾着水的手指捏了捏她的脸:“胖点没什么,我最讨厌排骨女。”   宋爱儿暗想,那你还勾搭如今瘦得跟排骨似的宋衣露?印象中宋衣露并不是一直都那么瘦瘦的,十几岁时两人的眉眼很相近,自己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瘦过了头,就像打了霜的茄子一般。宋衣露却是两颊红扑扑的透出一股青春的生气。远远走来,看一眼,很快能辨认出哪位是小公主哪个是烧火丫头。   王邈又叹了口气:“不过太胖看着也没劲。”   宋爱儿有点好奇:“你看谁胖来着?”   王邈灵机一动地改口:“看了你之后,谁都是个胖子。”   宋爱儿听得高兴,也就不再追问。   她煮上一大锅饺子,端碗出来时,王邈正低头架着大长腿在沙发上玩手机。   她用象牙筷子敲着碗边:“王少爷,来吃饭啦。”   王邈也没搭理她,只是缓缓地按着手机屏打出几个字。发完短信,他才抬起头望她。   宋爱儿一边解围裙一边哼着歌,他在她背后毫无预兆地出声:“你动我手机了?”   宋爱儿背对着他,手上的动作微微僵住,也只是一刹那。她随即很轻快地应了一声,拾掇着锅碗瓢盆:“你手机落地上,我替你捡了起来。”   王邈冷笑了一声:“还有呢?”   宋爱儿把围裙慢慢地折好,每折一下都捋得很平,终于折成了一块豆腐的大小:“还有,替你给你的Freda回了一条短信。”   说完她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王邈也闷着,一句话没说。两人都在等,一个等解释,一个等着对方的少爷脾气发作。等了大约十几秒,王邈才发觉宋爱儿竟然没给自己找台阶下。这回他是真被她气着了,索性把手机扑一声丢进她怀里。   宋爱儿眼看着那手机堪堪要落在地上,连忙扑上去接起,有些慌乱地抬眼看他:“你要干什么?”   王邈丢完手机一下子靠坐进了宽大的沙发里。沙发柔软又舒服,是从意大利定制后运来的,王邈记得当时自己的要求是要像小孩的蹦蹦床似的,能给累了的人可劲地造。他陷落在柔软的沙发里,整个人舒适而惬意,耷拉着眼皮没看傻了眼的宋爱儿,只是一个字接一个字地往外蹦:“不是想看短信么,给你看还手软了?一次看个够,少爷我手机里存的女的可多了去了,你要一条条地看,一个大晚上也不够。”   宋爱儿是真傻了眼,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招惹王邈了。他不按常理出牌,他有点儿吓人。   王邈等着她的动静呢,抬头一看,宋爱儿傻了吧唧地站在桌边,手里握着他的手机就跟握着一只烫手山芋似的。   他于是又追问了一句:“您手上拿的这是定时炸弹吗?”   宋爱儿仍然有点不适应这个王邈:“王少爷,你这叫我翻你的短信记录……是真话假话?”   “让你翻就翻,哪来那么多腻歪?”   宋爱儿点点头:“好,那我就真翻了。”   她坐在桌边一条条地翻读着,神情悠然,像坐在情调极好的咖啡厅一页页地翻着杂志等人。她看短信,王邈看她,两人都看得有些不是滋味。宋爱儿发现这些短信大半是生意往来,剩下的百分之七八十是丁大成发给他的行程说明,还有一些哥们儿的聚会邀请,其中夹杂了一些女人的短信,却也并无想象中的暧昧。   宋爱儿翻着翻着,手指忽然稍稍一顿。她看到了一条署名为大傻妞的短信,点开,是很久前自己发给他的一条短信。那会儿他们还在巴厘岛,是那个她和他在海边喝醉了拉拉扯扯 几乎扭打成一团的晚上,后来景思思把他哄上了车,蒋与榕带着她上了另一辆车,两人分头离开。那个晚上自己的脑袋一直迷迷糊糊的,吃了醒酒药也不管用,一定是躺在酒店大床上时揉着头随手发下的短信。   她的短信发得还真不客气:王邈,你能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吗?   宋爱儿往下拉着记录,发现这条短信后有一条暂存的草稿记录。   一定是当时气昏了头的王邈想发给她的。   她点开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王邈未发的短信是:宋爱儿,你回来给我当女朋友吧。她想象着这少爷忍住憋屈一个字一个字地按出这条短信,和手机屏大眼瞪小眼地对看半天,最终敌不过自尊随手扔掉手机的情景,忽然觉着回北京后自己走了不少弯路。   他的草稿箱里还有几条未发的短信,看时间是四月份,正是两人闹别扭的时候。宋爱儿好奇心大盛,跟一个小孩走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前似的,按捺下怦怦直跳的心,缓缓地打开它。谁知王邈给这几条短信设置了权限。   宋爱儿一点开,手机就传出叮一声——这一声好似沸水浇在了头顶,一直懒懒嵌在沙发里冷眼看她的王邈一下子弹起身。没等宋爱儿看清屏幕上的字,他的大长手已经绕过她的头顶一下子夺过手机,“哟哟,你还真敢看?”   他夺得急,眉峰往上微微一跳,耳尖有点不易被人察觉地泛红。   宋爱儿没注意看他红了的耳尖,只说:“王少爷,不带这样的,不是说手机里的短信都随我翻吗?”   “垃圾箱里的你也看?”王邈反讽。   宋爱儿狐疑地盯着他的脸,试图找出些什么破绽:“有什么不能看的东西呀,王少爷,那几条未发短信看署名不是给我这‘大——傻——妞——’的吗?”她有意加重了大傻妞几个字,想试探王邈的反应,谁知他一点不受她的刺激,只是把手机往裤袋里一塞。她再能闹,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只好恹恹地作罢。   王邈背过身,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脸不红心不跳地坐到桌边,开始吊儿郎当地捞起饺子往嘴里送。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吃,宋爱儿就一边在他跟前走来走去。她晃悠得他又有些心烦了:“干什么呢?”   宋爱儿啪一声拍着桌子,动静很大,俯身盯着他:“王邈,你是不是有点喜欢上我了?”   她以为他会矢口否认,谁知他只是用一种特不耐烦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是喜欢你呀。”顿了顿,“我不喜欢一女的,还使劲往她身上倒腾钱,要什么给什么,说什么听什么。宋爱儿,你当少爷我有毛病呢?”   他当然没毛病,还聪明得可怕。   宋爱儿听了这个答案,心底没有一点失落。这是她早就猜到的东西。王邈对她的“喜欢”也只能到这一步。他永远不会像喜欢宋衣露那样地喜欢自己,哪怕自己会比宋衣露喜欢他更多一点,哪怕自己能永远这么让着他,哪怕……自己有可能把这颗心都赔上。   她在厨房洗碗,王邈在沙发边逗狗。毛球现在又长大了一点点,脑袋圆圆,经人精心打理过的毛发摸起来很柔软。它像个杂毛雪球似的在沙发上很欢腾地滚来滚去。王邈有时用脚尖踢它一下,或者将它轻轻踹到一边。   毛球除了小声地汪呜一声,从不反抗。   王邈欺负这只小东西似乎欺负上了瘾,原先还懒洋洋地看着球赛呢,后来毛球乖乖地躲到沙发脚下,他还不放过它,主动蹲下身去骚扰。   到了这一步,宋爱儿也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她替毛球抗议着:“王邈,你今年多大了,怎么还像个小朋友似的幼稚。”   王邈揉了一把小毛球的头,没接她的话茬:“这小杂毛在咱们家养得挺好,给吃给睡,整天就趴在沙发边,比我还大爷呢。”   宋爱儿听不下去了,从他手里夺过毛球抱在怀里安抚了一会儿,才放它欢快地溜进卧室去撒野。王邈看得感慨万千:“我现在发现了,你对这小杂毛比对人都好。”   宋爱儿听得笑了笑,却在心里说:我对它好,是因为它弱小。而在人的世界里,你们一个个大爷似的压在我头顶,用得着我腆着脸对你们好?   她没来得及开口想出对付的话,王邈的手机已经响了。宋爱儿看着他起身走向书房的露台上接电话,从奥勒回来后他一直挺清闲的,偶尔接一些电话也是三五分钟解决。这场经济危机的影响很大,报纸和杂志铺天盖地都是经济学家的评论。人人自危的时刻,中小项目最缺的就是王邈这样的主,手里握着大把的钱,投不投钱只是一句话的事。   王邈和她闹别扭去酒店住的那阵子,也有人找上门来。宋爱儿不知这些人是哪来的神通,能把王邈的这一处老窝都找着了。她懂事,又会装傻,所以一直把那群人糊弄得很好。王邈接了电话回来,她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又是生意上的事?”   他如今已经不太避着她了,把手机往沙发一丢,“嗯”了一声。   宋爱儿说:“王少爷,我可真是看不明白你了。你说一个金融危机,你能把自己的公司都给关了,听上去也不像有钱的主。这些人跟飞蛾扑火似的往你这小火苗上扑,是要把你当财神供呀?”   王邈听得乐了,搂住她一起靠落在沙发里,随手点开一个频道:“大傻妞,听过一句话么,知道什么时候出手的是徒弟,知道什么时候收手的才是师傅。”   宋爱儿也笑:“我傻,听不懂。你用人话再解释解释,王少爷。”   王邈捏了把她的脸,出口的话却吓了她一跳。他说:“我小时候虽然尽顾着玩儿,但还算是个聪明的孩子。老头开会时经常把我带上,这么说起来,他又当爹又当妈的,还真挺辛苦……总之他在他那董事长的椅子旁边安了一张小凳,我低头边打游戏,边听大人们谈生意。常常一局通关了,才抬起头说一句渴或者饿,让秘书哥哥给我拿水和吃的。所以那帮人都以为我就一小破孩,什么也不知道。其实我心里门儿清。那时候王家最大的生意伙伴,是董事局一个姓常的。这个人心大,也很贪,老撺掇老头压上大半个集团去做新兴领域。我一十来岁的小孩都听明白了,那就是投机取巧。我爸不答应,他就整合董事局里的人想把我们家从这里头清出去,自己开盘做老大。你猜我爸怎么着?”   宋爱儿想着能生出这么位主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善茬:“叫人把他给收拾了?”   “是我就这么干了。”王邈轻轻叹了一声,“可那是我老头子,我老头子的段位可比我高多了。”   宋爱儿忍不住纠正他:“王少爷,那人好歹是你爸,你一口一个老头子的,是不是有点不尊重?”   “你戴三道杠的吧,管那么多?”   “老……我爸他那会儿跟变了个人似的,处处避着他的风头,避得底下一帮人晕头转向,以为这王家的天要变了。这人越发得意,做事不想前因后果,以为自己能掌天控地,结果在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里摔了个大跟头,董事局联名逐他出局,这才算清净了。   “我那时不明白老头怎么能忍得住,还忍那么久。直到这事了结后,我们一家人在澳洲的农舍度假。有一个傍晚老头带着我在栏边喂牛,我替他打下手。老头一边分着牧草,一边问我‘王邈,你知道牧人都是怎么喂牛的吗’。我一大少爷,哪知道这个,简直懒得搭理他。老头也不生气,他把一摞扎好的牧草给我看,说‘这是新鲜的牧草’,接着又放了一大捆不新鲜的牧草。嫩草紧贴着牛栏边,差一些的草搁在牛栏外那些牛吃不着的地方。我就这么等着看……看下去才吃了一惊。这些牛跟没长眼似的,放着栏边到嘴的嫩草不吃,一直叫唤着拼命想吃那些够不到的陈草。”王邈顿了顿,似乎记忆中那个晚霞漫天的黄昏又浮现在了眼前,那是自己最惬意的年少时光,“老头把那些草都喂完了,才拍拍手上的草渣对我说:‘王邈呀,人和牛都一样,吃不着的才是最好的。”   宋爱儿听得入了神:“你爸真是挺疼你的。”   谁知王邈不耐烦地驳她:“他就是把我当小娘们养的。”   宋爱儿的眼睛一亮,“哦”了一声,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眉毛和眼睛里都在说着话。真的假的,说来听听?   王邈看着她一脸复杂的微笑,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又落到了某个不怀好意的套里。“你好像对这个……特别感兴趣?”   “不是你先说的吗?”   “我说了吗?”   “你没说吗?”   “听你这口气,是特别想打听呀。”   宋爱儿嘿嘿了一声:“那你乐意讲么?”   王邈沉默低头:“唉,这个事,我得好好想想啊。它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这么和你说吧,它对于我人生的走向、性格的形成,都产生过特别大的影响。哎,真的,太特殊了。你听了就能理解我了。为什么王邈是这样一个王邈。他到底遭受了些什么。他怎么就能这么坏呢。”   一边说着,这个人伸了个懒腰:“替我倒杯果汁。”   宋爱儿给他榨了杯新鲜的。   王邈凑着她的手,慢慢地喝完了。   宋爱儿看得有点着急:“你,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啊。我想好的结果就是——”王邈笑着亲了她一口,“算了,不说了。”   王邈这个人,永远都憋着一股坏。宋爱儿看透了他的本质,也就很少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