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宋衣露的华人新星画家展览在如会馆展出,那天出门前王邈还在照镜子打领结,一扭头,瞥见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她,忽然来了句:“过来,替我看看系得正不正?”   他这样的没心没肺,她慢腾腾地走到他跟前,打量了半晌,才伸手替他很温柔地把整条领结都给解开了,轻轻丢到了地板上。   王邈一手撑住墙,低头啄了一下她的额头,扬起眉:“什么意思?”   “领结颜色深了,换一条。”   她平常有整理衣物的习惯,虽然只是随手,但是记得他换衣添鞋的喜好。她换了个浅粉色的领结给他,王邈在镜子前照了照,发现宋爱儿的品位其实不错:“你都给谁研究过这些?”   宋爱儿抛给他一个大白眼:“你吃的哪门子飞醋?”   王邈半开着玩笑:“宋爱儿,我这巴巴地跑去给别的女人捧场,你能不吃醋,还跟没事人似的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就冲这一点,我能佩服死你。”   宋爱儿拿他教育过自己的话驳回去:“你去捧场的那人不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么。我对Freda好点,你就对我好点,我是看着她的脸色吃饭呢。”   王邈皱了皱眉,听出了她话里的刺意,一时又找不出反驳的地方,抬腕看一眼手表,知道时间迟了,只说:“还给自己找不自在?”   宋爱儿垂着眼替他捋平袖口:“凌晨天冷,有夜风,最容易感冒。从会馆出来别冻着了。”   王邈体格强健,很少生病。这少爷要是一生病,宋爱儿不用想也知道是多难伺候。王邈没她想得多,虽然觉得眼前的宋爱儿有些怪怪的,面上还是乐得捏了一把她的脸:“这不就对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王邈开着那辆拉风的跑车走后半个多小时,宋爱儿才起身换了一条别致漂亮的裙子,站在镜子前梳拢好长发,踩着小高跟下电梯。走出酒店式公寓几十米,她招手拦住一辆车。这是一辆很低调的德国商务车,在附近一带的马路上逡巡往来了很多次,车门前右灯亮着。宋爱儿站在路灯底下观察了足足五分钟,才伸手拦住它。   那司机似乎早已知道宋爱儿的身份,从她弯腰进车到坐在后头,他一声不吭。   宋爱儿一边关上车门,一边将短信发给了丁大成:“出发了。”   她去的还是蒋与榕曾经许诺要送给她的那栋写字楼楼顶,俗世浮华,灯红酒绿,站在玻璃幕墙前望下去,都只是轻声的一叹而已。楼顶另外还开了天顶,爬上去,宋爱儿发现有露天的一桌两椅。   蒋与榕开了瓶红酒,背对着她,似乎已等待了一阵子,指背缓缓地叩着木质桌面,一下一下,像是钝了的刀子砍在某种柔软的东西上。   宋爱儿叫了一声蒋先生,蒋与榕回过头,神情亲切平和。   “坐吧,爱儿。”   “您要找我招呼一声就行,何必亲自派车来?”宋爱儿诚恳地说。   蒋与榕没答她,反而另起了话头,闲闲如聊家常一般:“这阵子过得怎么样?”   “吃好,喝好,每天还能睡足。”   蒋与榕听得笑了一笑:“王邈呢?”看她一眼,“你和王邈的别扭闹完了么?”   宋爱儿心底一惊,面上却是笑笑:“早好了。他是孩子脾气,和人闹不长久。”   “不对。”蒋与榕敲叩着木桌的手指忽然停了一下,看了一眼夜色中女孩的脸庞,不紧不慢地开口,“他是喜欢你。”   “要是对着他不喜欢的女孩儿,他是没这个耐性的。”蒋与榕忽然以一个长辈的姿态点评着他们的感情,“王邈从前的那些女朋友就是被这么气走的。”   宋爱儿心想,也是,但凡要点自尊的女孩子,哪受得了他的喜怒无常,被气走也是常事。笑了一笑,她接口:“自作自受。”顿了顿,“还不是她们惯的他。”   “你们前阵子出国了?”   “他临时起兴,带我去了瑞典的滑雪场滑雪。”   这个地方似乎勾起了蒋与榕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回忆,她在男人脸上看到了一瞬的沉滞。   然后,这个男人端起酒,慢慢地抿了一口。好半晌,他轻轻开口:“那地方我和王邈的姐姐去过一次,那时王邈还小,在念书。我们三个人一起滑雪,还被错当成一家三口。”   蒋与榕的口气平淡,提到那个过世的女人,也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一段走远了的年轻岁月。   宋爱儿的心忽然痛了一痛,不知为什么,不知是为谁。她低头,抑制住那一点心跳。想起王邈对蒋与榕复杂微妙的态度,看来三个人之间,一定有段不太愉快的陈年往事。   “你听王邈提起过他的姐姐么?”蒋与榕对宋爱儿这样称呼着自己去世的妻子。   宋爱儿点点头。   “看来王邈很喜欢你,才会把他的姐姐说给你听。”   宋爱儿抬起眼:“喜欢我?”   那个人,喜欢她的什么呢?喜欢这张和宋衣露长得八九分相像的脸?还是顶着这张面孔却曲意求欢的温柔?   宋爱儿这样想着,慢慢地就笑了一下:“其实我从小就输给她,一直输,早就输习惯了。”   人对自己少年时喜爱的东西,总是特别眷恋的。仿佛那是一张无瑕白纸,沾了尘,用力地吹一吹,就干净了。不管曾经抹上过多么斑斓的色彩,都不要紧。白纸一张的时候,他们相遇。那是真正的天时地利。   她能怎么办呢?她总不能走到岁月的那头,把宋衣露换成自己。   “千算万算,没想到竟然沾了自己妹妹的光。”   蒋与榕斟酌着有些话是否该说,最终却点头:“的确,你妹妹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王邈的初恋。这事我也只是听说,他在洛杉矶见到你妹妹的第一眼就开始追求她。只是令妹当时年幼,不知道王家的家底,最终选择和一个白人男孩在一起。这件事对王邈想必有些打击,你的出现填补了他曾经受伤的自尊心。”   多好的一个选择。他打击她,羞辱她,最后却又忍不住留她在身边,原来都是有理由的。那样的女孩何其多,他偏偏揪住一个她不放,偏要让她颜面尽失,也是可以理解的。她顶着那张脸,撞到了他一帆风顺的人生的枪口上。能怪谁呢。总是有人先贪心,才会上钩。一个小丑的陪伴,多有意思。年少的失意,终于得到了补偿。宋爱儿替这个人愉快着,真是想想都愉快,连自己的那一小点难过也忘记了。   蒋与榕说的话,字字无假。这些道理,她都明白,都晓得。但在这样一个外人面前,宋爱儿想维持一点最后的体面。她没接话,蒋与榕也不再多言。对方注视着她的脸庞,似乎要看出一点什么。   最终他问:“爱儿,你是不是喜欢上了王邈?”没等宋爱儿回答,蒋与榕又接着问:“那么王邈呢?王邈对你,算不算好?”   宋爱儿沉默了一小会,轻声笑了:“什么是喜欢呢?我没经历过那种东西,他也没。我们大概都不算喜欢对方吧。”   喜欢一个人,就是随随便便地侮辱她,用自己最不在乎的东西砸得她头晕目眩,享受她卑微又讨好的样子?还是,高兴的时候就亲几口,烦了就让她滚一边待着去?不,不是的。她虽然没有经历过那种爱情,但也知道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是有底线的,何况是踏踏实实地要把心交给一个人。   喜欢是一种最真诚的情感。喜欢一个人,是很规规矩矩的。想她好,盼她好,一心一意地帮她好。   “我从前……总以为王邈是有那么一二分地喜欢过我的。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宋爱儿沉吟片刻,淡淡开口,“他那么肯花钱,又可以满足我一切的愿望,怎么会是不喜欢呢?后来我才发现,那是他生存的一种方式。”   “有的人,天生感情用事。有的人,生来精于算计。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生存的方式不一样,看到的东西就会不同。拿小女孩的喜欢,去换王邈的真心,这是白日做梦。宋衣……我妹妹,是赶上了好时候。”   蒋与榕转过身,头一次,他正眼打量宋爱儿。   最后,蒋与榕说:“这些都是实在话。你和王邈确实不会有好结局。你看到了,你只是他的一个替代品。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爱儿。”男人的眼眸深深,“不要栽在这样的事上头。世上条条大路可通罗马,只有傻子才会把自己逼上穷途末路。”   他如此长久而宁静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宋爱儿忽然发现蒋与榕温文尔雅的外表下藏着一双豹子似的眼。豹子贪婪,凶猛,过着掠夺性的肉食生活。在古老的中美洲和南美洲大地,这种动物通常被当作原始神灵信仰。   蒋与榕就是这样一只活在文明社会里的野生豹子。他穿着熨烫笔挺的衬衣,喝着价值不菲的红酒,坐在露天的夜空下叮嘱着她,仿佛长者对小辈的殷殷关怀。可是这每一个字里,都浸着血。宋爱儿能嗅到猎物被撕裂的气息。   她忽然就想要问他一个问题:“蒋先生,人的感情真的可以说放下就放下么?”   蒋与榕微露奇异之色,嗤地笑了一声:“真是个傻孩子。”他站起身,重新走到了楼边,双手慢慢地握紧了栏杆,脚底是缓慢移动的灯海车河,有风吹来,令人觉得初夏也可以这样凉快和惬意。   “宋小姐。”蒋与榕忽然换了称呼,“你可能对王家的事不太了解。一个大家族的兴盛,需要三代以上的人努力;这个家族的维系,通常需要三到四支的旁系支持;而摧毁这个家族,往往只需要一个人就足够。”   “王邈怀疑我杀了他的姐姐。”几乎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蒋与榕说着。   她措辞很久,才轻轻说出一句话来:“王邈很爱他的姐姐。”顿了顿,“特别爱。”   如果被这个人发现,自己和他所怀疑的杀姐仇人联手釜底抽薪背叛他,她没法想象他红了眼的模样。“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蒋先生。”   蒋与榕摇摇头:“可是在我看来,这才是最合适的时候。”   宋爱儿被噎得怔然不语,垂下眼,所有的情绪都被掩藏了起来。红酒杯里倒映出她小小的脸颊,那么美,正是一个女孩最青春曼妙的年华。过了这个年纪,她就再没什么机会过上和宋衣露那样的人生。   宋爱儿咬咬牙,咬得牙根泛疼,几乎把牙齿都快咬烂。她问蒋与榕:“蒋先生,王邈的怀疑是不是有真的?”   “我从不干违纪犯法的事,对着自己的发妻更不会。”蒋与榕认真看她,“你也怀疑我么,爱儿?”   宋爱儿当然不相信蒋与榕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发妻,王邈的父亲只这么一儿一女,以王家的滔天权势,怎么会忍气坐视蒋与榕到今天,何况蒋与榕所享有的财富更和背后这座大靠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宋爱儿知道,王邈从不会乱怀疑旁人。这个人,装着糊涂,却是真正的心细如发。他能把这颗猜忌的种子埋在心底,这么些年不吭声不动气,见了面还是个笑脸,宋爱儿就明白了:蒋与榕和王邈姐姐的死脱不了干系。至少,不是空穴来风。   “王邈的父亲一直身体不好,去年在西雅图秘密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后就动不得气。不过,这些事一直瞒着外人。王家掌握了大量上市公司,一旦我的老丈人连续几天无法正常出现在生意圈中,流言就会四起。到那时,股市就会出现很大的波动。”蒋与榕慢慢地说下去,“最先遭殃的是那批贪心的散户,看得开的,不过落一个妻离子散的下场;看不开的,站在这几十层的高楼上,往下望上一眼,轻轻一跳就把自己的命赔上了。再接着就是那些私人基金公司,他们和王家是一剪刀落下也理不干净的关系。最后才轮到说得上话的大佬,这些人通常不会摔倒,就是摔倒了,也只是轻轻跌了一跤。可是这些人都不是最可怜的。你知道,谁才是最可怜的吗,爱儿?”   宋爱儿心里一动,问:“谁?”   蒋与榕忽然微笑了开来,那笑容像是被风拂过的湖泊,有温柔的水纹缓缓地散开,一直荡漾到人的心里去。他用手指了指自己,做了个无声的回应。   宋爱儿迟疑地看向他:“您?”   “到那时,我蒋与榕才是最可怜的。”对方温煦从容地道来,“我的老丈人靠山倒了,王家的继承人怀疑我杀了和他感情最好的姐姐。他会把我积攒的财富一分一分地夺走,会把我的房子和车一点一点地收回,把我这些年为王家出过的力奔过的命一笔一笔地抹去。他背后有一整个王氏家族,而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穷小子。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收回命运曾经给我的一切,就逼得我不得不向他下跪。”   宋爱儿听得字字惊心,这时候她没办法为王邈辩驳。因为蒋与榕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成真。王邈就是那么一个人,憋着一股疯,藏着一股狠。王少爷要是真想收拾一个人,不做到剥皮挫骨,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你要我做什么?”平静下心绪,她开口问对方,“我能帮您什么呢?”   蒋与榕也沉默了。   “我要你帮我从王邈身边偷一份东西。”   “什么东西?”   “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宋爱儿终于不吭声了。   蒋与榕又问:“爱儿,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原罪这个说法吗?”   宋爱儿看着他。   蒋与榕把红酒慢慢地倒在桌面上:“王氏的财富,似乎非常巨大。这不是靠王邈的父亲一个人积累的,也不是靠那一代人积累的。王家一族四房,三房不得善终。那些人的子女在哪,只有王邈最清楚。二叔三叔怎么死的,他想必永远不会提。”   宋爱儿觉得自己像是被拉进一个黑洞里。倒吸一口气,她想起了许蔚。   是的,许蔚也说过。许蔚也曾无心中说到过这样的话。王家原来有好几房,姻亲都是门当户对的。即使长辈去世,子女也应当还在。为什么继承人最后只剩一个王邈?王邈曾经无意中说到过,自己的父亲年轻时很吃过一点苦。既然有这样庞大的家族倚仗,为什么却和其他人一样白手起家。   蒋与榕已经转开话头:“我听大成说你有一个精神不太好的母亲。你把她一个人放在南方,是怎么想的?”   “那里有她的亲人和朋友,可以帮忙照顾。”   “你在说假话,爱儿。”蒋与榕笑了笑,“你和你母亲孑然一身,你的父亲似乎也不是个厚道人。在这个世上只剩下自己。你心里清楚,没人可以照顾她。”   宋爱儿笑了笑,没做回应。   蒋与榕又说:“如果你愿意把她接到北……”   在眼皮底下把人看住,总不容易出太大的差错。   “我在这里又能待多久呢?”宋爱儿打断对方的盘算,很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事情一结束,您会派人送我们离开吧?这个地方,也是再不能回来的。将来……等将来,王邈要是再见到我,恐怕得活活撕下我一层皮。”   蒋与榕沉默片刻,作了让步。   “我明白了,这是你的选择。”他点点头,想要倒酒才发现瓶已空,酒尽人散,这席交心之谈本该结束得更愉快些,“你的选择,我尽力尊重。至于其他的,不必顾虑多心。只要你办到交代的那件事,我不会让王邈有机会再见你。”   宋爱儿到达如会馆时晚宴才刚刚撤去,众人正在尽兴交谈着,坐在会厅一角拉着小提琴的是几个音乐学院的女孩,乐声潺潺如流水般滴入心间,漾开细微的水纹。这些女孩随身带着名片,以便能更好地和音乐界的前辈们结识。   站在会厅中央一手拿着高脚杯和人微笑聊天的宋衣露和她们一般的年纪,也才刚从学校毕业,一样的生稚,一样的一无所有。然而她是这场沙龙的主角。   宋爱儿从那些女孩的眼神中看到了艳羡,和当年的她一模一样的神情。宋衣露似乎特别的好运,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往往没什么得不到的。可是这次,宋爱儿不准备让着她。如果她想要的是王邈,她会让她的愿望落空。自己注定要和王邈翻脸的,她不信到那时王邈会看着这张与自己如此相似的面孔还能亲下去。   这个想法有点像疯子,宋爱儿笑眯眯地站在角落看那个出尽风头的女孩。   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她:“宋小姐。”   宋爱儿转过头,才发现是管理酒水的许蔚。她看上去一副累坏了的样子,宋爱儿颇为同情地问:“怎么样?”   “所有酒水单子都必须由她亲自审核。”许蔚指了指站在会厅中心巧笑倩兮的宋衣露,脸上的表情收敛得很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老板娘。”   “她是王总的初恋。”宋爱儿忽然出声,“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许蔚呵了一声:“那真是巧。”   宋爱儿看着灯下的许蔚,这个女人笑眯眯的,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   “在香港时,我见过一个富商,先是娶了姐姐,后来和姐姐离婚又娶了妹妹。不过你猜最后怎么样?”   “怎么样?”   “这一对姐妹骗走了他所有的财产,跑到国外逍遥度日去了。”   宋爱儿听得笑了:“王邈才不是这样的傻子。”   许蔚望着谈笑风生的宋衣露,喃喃:“不过,王总总归没有时刻陪在她的身边,不是么?”   宋爱儿心里一动,想到她从前查到的许蔚的资料:“许蔚,你是香港人?”   许蔚点点头:“当然。”   宋爱儿又问:“为什么跑来内地?”   许蔚凝视着高脚杯中的红酒:“我和一个男人结过婚,结婚过来的。”   “你结过婚?”   “六年的婚姻。”许蔚笑了笑,“那时很傻,总以为有情饮水饱,后来才知道那些话都是骗人的。”   “他是一个穷小子,可是上进,脾气好,事事都做得周到。我们最苦的时候,两人合吃一碗泡面。后来有一天他忽然不穷了,至少不那么穷了。他跟着有钱人做事,给他们跑腿,我们的生活开始好过了一点。直到有一天傍晚,我做了便当去他的公司等他,站在走廊上忽然听到了老板给他训话。那个老板很年轻,是个大男孩,比他还小上几岁呢,就那么劈头盖脸地把一份文件砸在他的脸上。他就那么站着,然后慢慢地屈下膝盖,蹲下身,跪在地上,把撒落了一地的文件一张张地拾起拢好。他站起来的时候看到了我,半个月后我们分手了。”   “他一直说他忙,他忙着给人当奴才。任打任骂,只要能在那个人身边待下去。这个世上,活下去的方法有千种万种。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给别人当一条狗?难道就不能保持一点自己的尊严。”许蔚笑着,淡淡的,冷冷的,有一种妩媚的风情,“他说是为了我,为了我才变成这样。可一直到我们分手了,也没见他辞职。我是不是一个狠心的女人?他是不是一个虚伪的男人?”   宋爱儿沉默着。许蔚也不再说话,往事对她已如云烟。   “你为杜可姐设计酒窖时,也受过这样的气吧?”宋爱儿忽然问。   不想许蔚并没有被噎住:“是受过。可是她没有把我的设计稿摔在我的脸上,我也没有跪下身去拾起过。”   “这其实是一回事。”   许蔚听得笑了:“也许吧,人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你看我,穿着好看的裙子,名片上写着酒窖设计师,洋气得不行。可是几年前我一个人大着肚子挤公交,手里提着摊上卖剩的蔬菜,只想着快点赶回去给爱人做饭。”   宋爱儿又一次吃惊地抬眼看她,许蔚一手抱着胳膊,从容优哉地喝着酒,纤细婀娜的身影倒映在灯光流泻了一地的地砖上。她做主妇一定也是可爱的主妇。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不会太差。   那个男人也一定是很喜欢她,才愿意为她去低声下气。   只是他不知道,许蔚会那么失望。   “许蔚……”   “爱儿,我很喜欢你,也一定会帮你。”许蔚最后一次指了指宋衣露,“你讨厌她吗?你的眼神像会说话。这很好,因为我也不喜欢她。我不会是你的敌人,永远不会。我们来联手对付这个女孩。”   宋衣露的私人画展最终大获成功,当场就有一位做拍卖行的朋友表态,愿意帮忙搭台做一次小型拍卖。接下来的事宋爱儿用脚趾头想想就能知道,王邈也许会花一大笔钱去买几幅她的画,为她造势登报。而那些今天在如会所参加沙龙的文艺界大佬,也会提点一二。也许不用等到明早,宋衣露的神秘身份就会慢慢地在圈中传开。宋家在她们十二岁那年移民去了洛杉矶,国内知道老底的人其实并不多。人们也许会这么猜测她和王邈的关系,这个叫Freda的小姑娘,其实是王家的准儿媳。王邈借如会馆做顺水人情,讨未来爱妻的欢心。如果流言渐传喧嚣,甚至不用王邈亲自出面,来买账的人会越来越多。   她似乎可以想见宋衣露将来的得意嘴脸。   十几岁时的宋衣露就是个厉害角色,她对她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了解她的人了。她抛弃过的男孩,她可以背出每一个的名字。她的衣服永远买得比穿得多,当着她的面,用剪刀剪成一条条,问她“送给你好不好”。她的英文其实很差,教养也不好。   她走得不远不近,不动声色地听她的说辞。   宋衣露对人介绍时言辞含糊,丝毫不提自家的历史,只是偶尔说上一两句在洛杉矶日落大道上的房产。这样的背景令听者恍然大悟,几乎以为两人是世族联姻。   宋爱儿忽然就想起了很小时母亲对她说过的话。在南京的小弄子里,母亲一边拿着细长的竹竿子去挑晾在窗台间的衣衫,一边扭头对她说:“你爸爸是个苦孩子出身,自己肯用功念书又努力,才能从安西的煤矿上走出去。”   宋衣露欺骗了他们,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矿工家庭的后代。就像宋保宁欺骗了她的母亲一样,天衣无缝,自然到令人无法生疑。   这样说起来,确实只有宋衣露才称得上他真正的女儿。大骗子生小骗子,一窝的骗子。而自己呢,因为王邈这件事,恐怕还得成为双料的骗子,宋爱儿自嘲地想。   会厅里暖香熏人,薰得宋爱儿忽然觉得脑仁发疼,明明没喝多少酒,却有了一丝醉意。   她一个人不动声色地退出主场,跑到会厅后的露台上吹风。这个季节北京开得最多的是合欢花,乔木上粉色的一团团一簇簇,像蒲公英似的。   夜合枝头别有春,坐含风露入清晨。任他明月能想照,敛尽芳心不向人。   合欢是澳大利亚的国花,想起澳洲,就会想到那场突然的旅行。那些占地极大的私宅,原木打制的木台,躺在草地上一边看电影一边闻着草木和露珠香味的夜晚。   王邈就像个鬼魅似的,在宋爱儿想得最出神的时候,忽然出现了。   “你也来了?”他咬住她的耳朵,“什么时候来的?”   宋爱儿回过神:“你和她要订婚了?”   “她,她是谁?”   王邈笑着,圈住她的手渐渐地松开,有些吊儿郎当地斜睨着她,低头从裤袋里掏出了一只银质的打火机。   他低头拢手想要点烟,却接连按了几次都没点起。   宋爱儿调整着脸上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像一个怨妇。她只是王邈众多女朋友中的一个,要是露出这么个表情,未免有点给根杆子就往上爬了。   王邈终于放弃了点烟:“嗬,还学会听墙根了?”   “用不着听墙根,她一副老板娘的架势,就够大家猜的了。”宋爱儿按住他要往裤袋中塞打火机的手,从他的手指间慢慢地抽出那只打火机,低下头,很认真地为他点火。   一点火苗腾起,隐约地照着她的脸。   宋爱儿在这隐约之间说:“王邈,姐妹俩共占一个男人,这样的事我做不出。”   也许是露台风大,也许是她的手指有点哆嗦,宋爱儿也没把烟点着。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王邈忽然一伸手,拽过她握着的打火机,连同那支烟一起咚一声朝外头丢了出去。   露台外是沉静宽阔的湖面,风从湖上缓缓地吹来,水里终年种着小小的睡莲。打火机被砸进了水里,只听小小的一声,似有水花溅起。在这无边的寂然的夜里,显得有些入耳惊心。   王邈抬了抬眉角,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却是按捺着性子:“宋爱儿,是我把你惯坏了吧。”顿了顿,他一字一字恶狠狠的,“咱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轮得着你来选择了?”   “Freda也不会答应的。”宋爱儿很平静地反驳着,“你做这种事,只会让宋家更看不起我。哦,也许还会让我和Freda共有的那个父亲有点难堪。”   “你吃错什么药了?”他不耐烦。   “别老这么说话,王邈。”她看着他,挺好脾气地建议,“在外大大小小也是个老板,留点体面给自己。”   “体面都让狗吃了。”   两人的谈话,又一次告一段落。宋爱儿心知,这个祖宗,现在是说什么也不会听进别人的话的。吹够了风,她就想低头往回走。   王邈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了回来:“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想听我说什么?”   王邈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想,自己到底要听她说什么呢。这个人,天天和自己在一起,他们讲过那么多的话,那么多。还有什么非得是这一时这一刻这一秒才能讲,也非得是这一时这一刻这一秒,才能听的?   这头一怔,那边却已经抓住了机会。   “是不是真想听我说?”她问。   王邈乐了:“你说,我是真想听听。”   “听到不好听的话,也不许生气。”她看着他。   他点头:“好。”   “那我就说了。”宋爱儿轻轻一哂,“王少爷,你干吗非得招我。你喜欢我妹妹,去喜欢就是了。把姐姐拉上,有意思么?外头怎么说你的,你知道吗?将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你预备怎么办?香港户口也不管用了,现在不是二三十年代。”   她说着,却还在看着王邈的脸色。这个人,真是个没受过气的。说好了不计较,没等她讲到起兴,整个人已如风雨欲来的狂怒。宋爱儿缓缓地住了口,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王邈忍了又忍,把自己活生生忍乐了。他问她:“你这些话,憋挺久了吧?”   宋爱儿点点头,心想,这才哪跟哪。看他气得不行的样子,她的心里忽然也有了一点难过。那点难过就像种子一样,在心里扎根,发芽,壮大。宋爱儿控制着,控制着,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刻,她不受控制地把话说了出来:“王邈,我有句话想和你说。”   “说呗。”   “我想和你结婚。”   “哪个女人不想……”习惯性地话到嘴边,猛然收住,这个大男孩目光震惊地看着她。到了这时候,宋爱儿反而平静了下来。她看着他的这个模样,像见了鬼似的模样,心想,我竟然也能吓一吓他了。可话已经出口,是收不回的。   “我喜欢你。”   他不说话。那大口大口的喘气声,是此刻起伏的心绪。   宋爱儿笑着:“我喜欢你,是那种正常人的喜欢。想和你在一起,想有个结果,想着将来能结婚,想着会有个孩子,想一起白头到老。我喜欢你,是这样子的喜欢。所以,我想和你结婚。”   他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想要嘲讽几句,没等那冷嘲的劲头上来,却被狠狠地噎了一噎。忽然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那些伤人的话,能像一巴掌摔在她脸上把她打个清醒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口,说不出了。王邈猛地伸手几近粗暴地蒙上她的眼睛。   好在宋爱儿一向挺乖的,又识眼色。她只是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丝毫要掰开他手指的意思。   王邈从她勾起的唇角,看出了她正在露出一个自嘲的笑。他忽然觉得烫手,那双手一刻也不能在她眼上停留。他转过头,凝视着灯火通明的会厅内透出的光亮,他的口气是少有的平和。   “宋爱儿,你别犯傻。为我,不值得。你跟我处得久了就会知道,我这人其实没什么意思,还坏透了。我要做的事,没什么做不到的。我要得到的女人,也没哪个上不了手的。别人冲着我的钱,我给他们钱,大家高兴高兴,也就那么回事。你要是再多想点什么,想什么白头偕老,想什么一生一世,那真是把自己活回去了。”   宋爱儿说:“所以我很羡慕我妹妹,不过我猜,你不会和她订婚的。”   “这么了解我?”王邈撇了撇唇角。   宋爱儿“嗯”了一声:“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替她操办这些事,不是要替未婚妻出风头的架势。”   “那你猜猜,我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来结婚?”   “找个仙女吧。”   “你可真酸。”王邈听得笑了。   宋爱儿也笑:“我真想看到一个能治住你的。”   王邈满不在乎:“没有那个人。”   她还是笑着,心里没笑。对他的话,几分信,几分不信。未来的事,谁知道呢。不过——她想,真有那么一个人,也绝对不是宋衣露。   只要不是宋衣露,她就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