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衣露的画在西湖边的一家拍卖所挂牌交易,这场拍卖会举办得特别盛大,不仅在杭富人都应邀纷纷参与,连上海与深圳的许多富豪也赶来捧场。王邈作为支持宋衣露最特别的后台,也受到了主办方的一再邀请。   宋爱儿原先并不想赶这场热闹,可是丁大成在拍卖会进行的前几天为她订好了去杭城的机票。她起初有些愕然:“Freda的画挂拍卖行,我也要跟着去?”   “会所签下了宋小姐在国内所有作品的展出权,作为合作方,必须有代表出席。还有——”丁大成忽然一顿,“王总的意思是,这次宋小姐的画还是由如会馆来买单。”   宋爱儿听得笑了:“什么意思,你让我坐在竞投席上上赶着拍下宋衣露的画?”   丁大成终于面露尴尬:“宋小姐,这是你职责之内的事。”   她负责会馆的艺术品展览,既要设计目录,也兼做代理方。是,丁大成说得没错,这是她的职责。宋爱儿咬住唇,轻轻地笑了一声:“我明白了,工作是工作。”   “王总也会一起去。我给你们安排了头等舱的邻座。”丁大成忽然补上一句,“那位宋小姐是另一班飞机。”   宋爱儿的笑里有几分自嘲:“连你也在同情我?”   丁大成说:“快一年了,宋爱儿,这一年里你变了很多。”他很少连名带姓地喊人,自从她做了王邈的女朋友后,这人更是很识相地在人前人后都喊她宋小姐。   窗外有聒噪的蝉鸣,浓荫绿树,北京的炎热一览无余。正是八月的天气,一切那么像,只是时间从2008年流转到了2009年。宋爱儿像是忽然被重物从沉寂恍惚的午梦中惊醒。一年了,她在王邈身边待了足足一年。   丁大成又说:“其实王总这样的男人,很少长情。现在又多出了另一位宋小姐。如果我是你,我会早替自己做好打算。”   宋爱儿淡淡地说:“这件事恐怕不劳你费心,早在几个月前蒋先生就找我谈过了。”   丁大成也不生气,闻言点头:“是谈过了,可是你并没有动作。”   “你们要我有什么动作?”她很沉着地反问,“你是他的秘书,可你能偷出商业机密给别人看么。如果你不能,我也不能。”   “我们各司其职,不能一概而论。”丁大成笑了笑。   宋爱儿没有再说话。   丁大成推门离开,走到门口,忽然定住了身子。   宋爱儿走过去,看到来人,微微惊讶:“许蔚?”   许蔚没有看丁大成,只是盯着她:“爱儿,有时间谈谈吗?”   “你专程来找我?”她吃惊。   许蔚点头:“上回和你说的事,有机会了。”她这样一说,宋爱儿立即想起了两个月前会馆的那场展览。   丁大成说:“宋小姐,你们聊。”顿了顿,说:“我先接孩子去。”   他侧身往门外走时,许蔚不露痕迹地偏过了大半个身子。两人正好擦肩而过,彼此没有打一声招呼。   许蔚自己有一辆保时捷,宋爱儿于是搭她的便车,两人在傍晚五六点的北京拥挤的车河里缓缓地移动着。宋爱儿心想,照这个速度下去,在车上就能把事说完。   许蔚像是看穿她的心思似的,笑了一笑:“宋小姐,过几天就要飞杭城了吧?”   “工作上的事。”她点头,“要在那待几天。”   “其实我是半个杭城人。”许蔚忽然改用杭城本地话说了一句,亲切的乡音让宋爱儿几乎怔了一怔,“我之前和你说在香港长大,也不算说谎。我爸妈在我很小时就偷跑到香港那边打工,一直把我托付给姑婆。后来姑婆也死了,我就一个人跑去了香港,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他们。”   “他们在那有孩子吗?”   “到那才知道,我父母早就分手了。我妈和一个香港人结婚了,我爸跑回广东做事。当时我是狗不理,不过后来还是死缠着跟了我妈。”许蔚带着一丝笑意地说着从前的自己。   “当时,很辛苦吧?”她忽然问。   “当然喽,在一个语言完全不通的地方,生活在贫民窟里,每天早起就要做很多的活,照顾弟弟,帮我妈做早点。哦,我忘了说,她嫁的是个大自己十多岁的男人,一直过得不开心。后来我有钱了,她就离了婚。”许蔚说完,忽然用粤语来了一句,“不过,老话讲‘食得咸鱼抵得渴’。”   “听你英文也很流利,在国外上的大学吗?”宋爱儿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许蔚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因为我交了一个美国男友。他很喜欢我,说要带我去美国。那时我才十八九岁,不想在那个家待下去,就跟着他一起跑遍了全美。他是摇滚歌手,我们睡大卡车。白天睡觉,晚上就搭台唱歌。现在想想,当初谁愿意把我从那里救出来我都会答应的。”许蔚忽然反问,“爱儿,你呢?”   “你早就知道了,Freda是我的妹妹。”   “你们好像都不承认对方。”   宋爱儿轻轻叹了口气:“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这是老一辈的故事了。那个年代流行交笔友,两个年轻人先是从报纸的夹缝里认识对方的。男人姓宋,女人姓许。宋保宁在信里真诚,热烈,是一个正直向上的好青年,年纪轻轻的杭城姑娘许南屏就这样被吸引住了。   他没见过她的面,却在信里大胆地说爱她,同时还说了自己以后的人生计划,他想念书考中专,摆脱贫穷的命运。当时杭城的美专在全国都很有名,许南屏也曾在信里提到过自己的哥哥就是美专的教员。他这样说,她便央求自己的哥哥格外留心他的成绩。   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好,他们谈人生,谈理想,也谈爱。她那么欣赏他,还曾千里迢迢地跑去山西的矿上看他。宋保宁后来能够考上美专,说起来还和许南屏的坚持有一些关系。他只身跑来杭城等成绩,许南屏带他去见自己的哥哥。宋保宁看到许家哥哥的第一眼,就扑通一声给他下了跪。许南屏当时就急了,连声说,保宁你这是做什么呀。宋保宁说,大恩当跪。他谢谢许家茂把自己的作品单独递给主任看。当时美专有内部名额,后来当许家茂得知宋保宁距离入选成绩还差几分时,就主动动用了自己的名额。当时,许家茂是站在妹妹这边的,这也是许南屏之所以敢一直力争的一个底气。   宋保宁虽然大了几岁,但为人圆滑聪明,对许南屏更是说一不二。当时许家人默认了这个女婿。只有一向不爱管事的许南屏的老父亲,是唯一反对的人。他不肯说原由,却态度激烈。许南屏恼怒之下和父亲大吵一架。宋保宁知道后,对许南屏说,我们结婚吧。   许南屏让哥哥帮忙偷出家里的户口本。到了领证的前几天,宋保宁却开始唉声叹气,心疼爱人的许南屏自然要问怎么回事。宋保宁告诉她,自己的同学大多专心从学,中途结婚的是少数。有些人听到风声,已经对他产生了异样的看法。   许南屏沉默良久,既心疼爱人,也对未来茫然。宋保宁又提出,可以先同居。同居在那个年代,等同于严肃的事实婚姻。等几年后一切都稳定了,两人再水到渠成地领证。许南屏答应了。而许家茂并不知道妹妹只是在同居,他一直认为两人是领了结婚证的,只是碍于老人,不方便摆婚宴通知亲友。许南屏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一骗三五年。   在这些年里,许南屏承担着一个妻子要做的一切。   “姓宋的念书三年,都是我妈妈打工挣来的钱。她只要他专心用功就满足了。当时姓宋的在杭城举目无亲,就像抓住一根浮木似的抓住我妈妈不放,他怕我妈妈耳根子软,听了家里人的劝又抛弃他,一直对我妈盯得紧。甜言蜜语不知说了多少。一旦争执,他就装胃疼,疼得在地上打滚,我妈就心软了。”   许蔚神色淡淡,似乎陷入了这个故事中。   “后来我听别人说起,那是我妈妈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她白天上工厂,要听别人的闲言碎语。晚上回来了,还得料理家务伺候他。她身体大亏,一直没养好,精神也很差。后来姓宋的考去了南京,临去前才和我妈去民政局领的证。这个证一领,他每个月剩下的就只有一件事,伸手要钱。”   许蔚的眉头忍不住一皱。   “他们结婚五年有了我,那时我妈一个人怀着孩子打工,姓宋的在南京留校任教。别人都说,外头的世界,太乱太繁华了。不能把姓宋的一个人留在那。只有我妈摇头,她说‘别人会乱了眼,他不会’。她这么信任他,怀了孕,跑到他的教工宿舍去找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坐在宿舍的床边。我妈这才知道,姓宋的和自己的学生搅在了一起。那个女学生见到我妈的第一眼,也不慌乱也不愧疚,一边捡起桌边的桃子咬了一口,一边问‘你就是那个一直缠着宋老师不放的女人呀’。”   许蔚听到这里忍不住低骂了一句,宋爱儿倒是笑了笑,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   “我父亲是个很无耻的男人——这一点,我打一落地就知道了。我妈是个经得住事的女人,听了那句话,倒还沉得住气。可是这女学生的下一句话彻底把她打入了深渊。那个女学生一边吃着桃子一边对她说——‘我怀孕了’。”   “她的孩子就是Freda?”   “嗯。”宋爱儿点点头,“不过我们的待遇大不相同。后来我妈才知道,这个女学生的家境很好,是个被宠坏了的大小姐,只是从小不爱念书。她学美术,姓宋的也教美术,两人就这么慢慢地相互勾引上了。他和那女人说,我妈是一直缠着他的倒贴货,他的眼里一直只有一位公主。那女人那天跑来宿舍,就是找姓宋的摊牌,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了。那是我妈妈第一次见到一个姑娘那么不自爱,她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自己不自爱,最痛恨的也是不自爱的女孩。”宋爱儿说到这,终于停了一停,似是嘲讽地补充了一句,“她要知道我就这么跟王邈混一块,都能劈了我。可是那天我妈什么都没说,她只是看着这个比自己小许多岁的孕妇,想到两人怀的是同一个男人的孩子,她忍住气,准备听姓宋的解释。”   “他——我是说你那个爸爸,解释了么?”许蔚问下去。   “我妈给了他一耳光,当着那个他爱的女人的面。姓宋的直接要求离婚。”这样说着,宋爱儿忽然嘲讽地一笑,“其实,我和我妈妈倒是一点也不像。有时我总觉得,自己遗传的大部分是宋氏的基因。她那么刚烈的一个人,还怀着孩子就签了离婚书,一分钱没拿,真是个傻女人。”   “后来呢?”   “后来——”宋爱儿看着前方的车流终于有松动的迹象,“快开车吧。”   许蔚没再追问下去。   丁大成给她和王邈安排的头等舱邻座最终没能派上用场,那天她和王邈误机了。   说到底原因还在自己。出发前,宋爱儿压抑着根本不想去杭城的心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慢吞吞地削一只苹果,王邈正忙着打点自己,压根没注意到时间已在悄然无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王邈看了一眼手表,又走到客厅看了一眼壁钟,确认不是自己的表坏了后,他平静地走到沙发边,踢了一脚她削苹果皮的小桶子。   “宋爱儿,故意的吧?”   “什么?”她咬着苹果抬眼看他。   王邈原本正憋着一肚子的邪火,瞧一眼鼓起腮帮子咬着苹果的宋爱儿,那气忽然就没了。   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声势,他又踹了一脚桶子:“说话呢?”   “说什么呀?”宋爱儿如今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这个人,也就剩下这点虚张声势。有些事一旦经历了,就再也回不去从前。   她慢悠悠地给自己辩解着:“我吃苹果,所以忘了看时间。”   “钟就挂在对面墙上,宋爱儿你告诉我,你没瞧见它?”   “我还成天在你面前晃悠呢,你该工作的时候也没见朝我说一句多余的话呀。”   王邈被噎了一噎,好半晌,他才想起自己原本想要发火来着。和宋爱儿在一起久了,他觉着她就像块柔软的海绵,一声不吭地就把自己包裹了起来。那些坚硬的棱角扎进了海绵里,起初自己偶尔也替她触目惊心,日子久了,却是你裹着我我裹着你,再也不能分开了。   这不对劲,王邈对自己说。事情已经开始失去控制了。再这么下去,宋爱儿就不是自己的女朋友,而变成家人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动你?”王邈坐到了她的对面,十指交握成随意而悠闲的姿势,准备着措辞,“你是不是觉着我……有点儿喜欢你,我……什么都宠着你,我就是让你玩弄的白痴?”   宋爱儿啃苹果的动作停了一下。“怎么忽然发火?”她把苹果放下,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捧住他气呼呼的脸。   王邈一下子打掉了她的手,他真正的怒气似乎从这时才开始酝酿。宋爱儿不敢招惹他,于是起身将他的头搂在自己的腰上。这样近,她能感受到他的每一次呼吸起伏。   王邈将脸埋在她的腰间冷淡地警告着:“别有下一次,宋爱儿。”因为是将脸埋在她的腰间说的,听上去总有一点瓮声瓮气,像是一个委屈的孩子,连这警告也失去了杀伤力。   宋爱儿微笑着低头:“知道了。”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这次,她就要动手毁了宋衣露。   当天宋爱儿和王邈赶的是晚班的飞机,到达杭城时已经是深夜。八月末的夜晚,风中有隐约的桂子清香。王邈穿一身清爽的天蓝丝衬衣,一把提过他和宋爱儿两人的行李箱。夜里十一点后的机场,相比白天冷清了不少。他们走的又是贵宾通道,所以没什么人影。两个孤零零的人影映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上去颇有些寂寞的感觉。   宋爱儿穿着热裤,黑色吊带勒得背上和臂上的肉都紧紧的。好在她一向瘦,这装扮看上去更像个学生了。王邈推了推墨镜,弯腰打开行李箱,从里头拿了件外套,丢到她怀里,“披上。”   机场外正在下雨,无边的茫茫夜色里,雨丝细细的,起初听不出声音。宋爱儿伸手接了一会儿,感觉到掌心凉沁沁的。她回过头,夜色里笑容格外漂亮,眉毛弯弯的,眼睛也弯弯的。她踮起脚,把湿了的掌心不经意地贴到他的脸上。王邈来不及躲,狼狈地抬手要去格开她。那柔腻的掌心贴在他的脸上,他的心跳有点快。   “下雨了。”宋爱儿冲他说。   王邈掏手机打了个电话,她在一旁像只小兔子似的蹦跶着,披紧外套,安静地听。夏天的夜晚冷得人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还下着雨,宋爱儿忽然就想到了在安山的那家疗养院。安山的山里是不是更冷?   一只有力的大手忽然揽过她的头,将她整个人都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宋爱儿仰头去看,王邈抿着薄薄的唇角,仍在和那边通着电话。他不知什么时候用眼角余光瞥到她冷瑟瑟的可怜模样。一边揽着宋爱儿,一边打完了电话,王邈才开口:“走吧。”   “走哪?”   “打的去。”   “没人来接咱们啊?”   “这个点儿,我哥们都在温柔乡里。负责人临时胃出血送进了医院,找不着人了。”   他们住的地方有点特殊,夜雨里的哥慢悠悠地开着,一边和他们闲聊。王邈上了车就摘了墨镜,露出一张好看的脸,双手往头后一枕,架起了大长腿。看着他坐没坐相的样子,她真是替他难堪。   宋爱儿挠着他的手心:“在飞机上睡了那么久还没睡够啊?”   王邈“嗯”了一声,头却又慢慢地歪到她的肩膀上。   宋爱儿抖了抖肩膀,觉得很吃力,一伸手毫不客气把他推了回去:“沉。”   王邈面露佯装的受伤之色,有点夸张地把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咬着她的耳朵亲密地问:“你老公我最近瘦了不少,有那么沉吗?”   的哥终于搭上了话,从车后镜里看了他们一眼:“来杭城度蜜月啊?”   王邈没等宋爱儿反应过来,唇角衔着一丝笑,轻轻应了个“嗯”。   的哥又说:“杭城,好地方嘛。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听说过么,喏,就是在那座断桥上发生的。断桥,又叫段家桥,冬天的时候来才漂亮。”   对方介绍得热情,王邈却始终耷拉着眼皮,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偶尔从嗓子底蹦出个“嗯”字,也像是懒懒的。   宋爱儿看在眼底:“师傅,你不用理他。”   的哥听得回头打量了她一眼:“你是杭城人?”   宋爱儿点头:“我母亲是土生土长的杭城人。”   这回王邈不睡了,微微睁开眼,转头去看一旁的她:“真的啊?”   夜色里,远处的西湖有灯光明明灭灭地闪烁着,路灯的光线像一匹剪不断的流水似的从她脸上飞快地掠过。宋爱儿的脸色平静,好似在说一个漫不经心的话题。“嗯,真的呀。”   等车开到度假村的正门时,王邈伸了个懒腰:“下车吧。”   他们入住时匆匆忙忙的,夜又深,一片漆黑中保安给他们打着伞,一路送他们到了客房。两人都倦极了,几乎是和衣而卧。等到第二天五六点,天蒙蒙地透着亮,宋爱儿一觉睡醒推开窗,才发觉四周安静到了极点。鸟鸣声时远时近地传来,大雨过后的空气清新到了极致,入目青翠。   她们住的一间木结构的砖瓦古房,宋爱儿催着王邈洗漱过后,两人穿着休闲服漫步在村庄的小径上。宋爱儿走着走着,忽然发觉不对劲:“这里怎么只有咱们两个人?”   王邈闻言点点头,一缩肩,双手顺势就插进了休闲服的口袋里:“这地儿还没对外开放呢。”他的口气轻松惬意,好似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宋爱儿回头去看:“这是一个还在开发的酒店?”   “嗯,这地方本来是一个古村落。后来人家把它整个买下,和杭城的一家酒店公司一起投资经营。这里的一整个村庄都是酒店,房子和茶园地都没拆分过一点。不过将来就不好说了,总还得建一些其他的什么休闲健身的地儿。”   宋爱儿看了眼后山:“春天时可以采茶。”   王邈点点头,一把揽过她的肩,挡住了从树叶上落下的雨水。那雨水打湿了他的白衬衫,宋爱儿问:“这儿有服务员么?”   “有,回头让人把衣服送去洗了。”   他们沿着小径一直往上走,漫山的青翠里,遥遥可见有戴着头巾的茶农站在大片大片的茶田中,朴素的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个的小点。幽篁翠竹,泉水潺缓,佛寺的早课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宋爱儿回过神来,有点惊讶:“那是深泉寺?”   她站在半山上回头看,只见自己和王邈昨晚住的度假村早已掩藏在了茶田翠竹之中,有几间小房稀疏地露着古旧的黑砖瓦,遗世而独立。   “你在杭城长大?”王邈找了个地方坐下,悠悠然地问着她。   宋爱儿摇头:“我在南京长大。”   “那怎么去的巴厘岛?”   “后来出了点事,不想念书,又要挣钱养活自己,就跑到巴厘岛当黑导喽。”   王邈对这个敷衍的回答并不满意,他抬了抬飞扬的眉,接着问下去:“你和Freda一起住过?”   “有段时间在一起。”   “奇怪,我怎么没见过你。”   “大概是在你见她之前我就走了。”   王邈看着她神色索然的样子,心里忽然一动:“宋爱儿,你没见过十几岁时的我?”   “那会儿你在洛杉矶上高中。”她把他的过往倒背如流。   王邈纳闷着:“怎么就没见过你呢。”   正在这时,茶山的另一边有一部小型的游览车缓缓地开来,开车的导游一边别着扩音器,一边向着一车的人介绍景区。   “好的,请向这边看过来。这边就是隐藏在大山中的古村落。这片古村落目前已被开发集团买下,拟建全球顶级的小型度假村。古村落的一切全部得到了完美保留,木结构和砖瓦顶,茶园地,还有石头小径……”   有人忽然高声插了一句嘴:“这地方开放了吗?”   导游连忙从扩音器里回答:“目前酒店还没开放。”   “那儿不是有人么?”   有眼尖的认出了王邈和宋爱儿两个小小的人影。   “可能是工作人……”导游还没说完,王邈先乐了,站起身,朝着远处的那辆游览车喊了声:“嘿,哥们儿。”   没等那人反应过来,他微微抬起手,随手摘了一只树上结出的橘子,轻轻地朝着那人怀里丢过去。王邈的手劲大,两边的距离分明离得十分远,他的橘子竟然正中那人的怀中。   “古村落里还有橘子树啊?”游览车上的人也乐了。   等那辆游览车慢悠悠地从茶山的田埂间开走了,王邈才转回头,顺手又打落了一只橘子,低头递给宋爱儿:“吃不吃?”   宋爱儿接过,剥开咬了一瓣:“酸。”是真的酸,酸得她眼睛眉毛都拧成了一条线。那样酸,还是舍不得吐掉。   宋爱儿龇牙咧嘴地问:“这是酒店种的橘子树吗?”   “是之前的古村落留下的,这里一切都保护得很好。”王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大自然间的新鲜空气,突发奇想:“宋爱儿,等过几年咱们买座山吧。”   她听得一怔,却是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像沙漠里弯弯的月牙泉。在那样广袤无边的干旱中,突兀的一汪清凉。   “好啊,你想买哪儿呢,王少爷?”   “不知道,整个中国那么大。”王邈一手从背后揽住她,将她的头摁在自己的肩上,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上,“总得是一座景致不错的山,前面有一汪湖,后头靠着大山脉。山脚还有一些疏散的人家。咱们住老房子,夜里没有灯,星星都亮了,就躺在葡萄架下看星星。山里还有泉水声。”他这么云淡风轻地一张口,就不是一笔小钱。   宋爱儿说:“到时候咱们弄个小院吧,养点小鸡小鸭什么的。”   王邈无比嫌弃地看她一眼:“你不嫌脏?”   “就知道你是一身的少爷病。”   “少爷我还就听不得这句了,到时给你弄一窝的鸡鸡鸭鸭,熏不死你。”   两人斗着嘴,你一句我一句的,声音都是轻悄悄的,像是怕惊醒了某个甜蜜而温暖的梦境。宋爱儿靠在他的臂弯里,慢慢地沉默下来,良久才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王邈。”   “啊?”   “到时候记得把毛球带上。”顿了顿,她补充,“要是我不在了,也别落下它。”   她说完了,也没想着他能有个什么反应。谁知王邈却是很缓慢地深呼吸了几口气,忽然吐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字音,“嗯。”   一天后,宋衣露的画在拍卖会进行展拍。   按照事先商定的,宋爱儿代表如会馆出面拍价,王邈做那个抬价的人。宋衣露穿了一身私人裁缝定制的红裙,整个人高贵,典雅,如同一个真正的公主。宋爱儿坐在前排,听见有两位年长的夫人低声议论。   “大气啰。”   “女孩子最怕小家子气,王家的儿媳妇么,从美国刚回来的。”   宋衣露也看到了宋爱儿,两人的视线相撞后只是微微顿了一顿,立即平行地错开,而后再未有相交。   这样的场合,宋爱儿竟还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宋保宁。宋保宁老了,可是老得很有精神,眉毛英直,西装笔挺,还是个半儒雅的老师风范。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另一个女儿也在场,一颗心全都倾注在了小女儿宋衣露身上。   拍卖还没开始,宋爱儿看见了后场的王邈不知什么时候被宋衣露挽着手拉到了宋保宁跟前。王邈在长辈面前一向风度不错,这场戏落进了旁人的眼里,私语声更密。宋爱儿只是不动声色地在台下看。   她看宋保宁,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这么多年,再苦,再难,她都没在宋保宁面前哭过。她在宋保宁面前只有一个表情,就是笑。高兴的时候笑,难过的时候也笑。痛极了笑,恨极了也笑。笑比哭还要难,可是宋爱儿不怕难。她有时甚至觉得宋保宁其实是上天送给自己的一张面具。   场下坐定,宋衣露的画开始一幅接着一幅地展出,这场展览她要拍出的画有五幅。其中一幅名为《晚雾》的是宋衣露的毕业作品。宋爱儿良久地凝视着这幅画,法国的夏季山冈上,因为刚下了一场大雨而升腾起了淡淡的雾气。夕阳的光影照落在雾气朦胧的山谷,青翠,昏黄,橙红与葡萄紫交杂,的确是美。   要是是这个人自己亲笔作的,多好。她看得出了神,直到旁边有人举牌,她才惊觉拍卖已经开始。   打头阵的是另一位华裔画家的作品,宋爱儿受王邈指示,知道此人的画没有多大的升值空间,但在国内的师承显赫,不得不卖个人情,因此只是象征性地举了举牌。拍到第三幅后,宋衣露的画开始加入到了拍卖品的行列。   宋爱儿坐在席上朝侧里望去,见到了宋保宁脸上露出的严肃之色,他先整了整领口,然后坐得更加端正,同时还朝着后头的王邈望了一眼。   王邈正低头用手机和人谈生意,始终没抬头。于是宋保宁略微失望地回过头,继续盯着台上。   “下面进行拍卖的是从美国回来的Freda.Song小姐的五幅系列作品之一《晨曦与河》。”   头一个举牌的人是王邈,宋爱儿回头看了他一眼,按捺住没举牌。这个人一副“我是冤大头”的表情全写在了脸上,想必要做人情的人还是有一些。果然稀稀疏疏有了几个人应和。王邈接着往上拍,宋爱儿很默契地配合着。直到王邈朝她使了眼色,宋爱儿终于开始举牌。   第一幅作品唱价很高,宋衣露眼中露出微妙的神色。第二幅、第三幅……一幅比一幅的价钱高。   有人开始频频地回头朝王邈望去。起初他给她报内议拍卖价时,她也为他几近烧钱的行为暗自吃了一惊,王邈倒是挺淡然的,抬着眼皮,一个字接一个字地往外蹦:“你当少爷我真是人傻钱多?就是有钱也不能这么个烧法,Freda的场子我会捧,钱袋子也不用松。你就看着吧。”   宋爱儿一连看了四场的热闹,到了第五场压轴作品的拍卖,她不看热闹了。   这次,众人都很默契地等着王邈和宋爱儿一唱一和地给这位刚归国的女画家捧场。王邈一边低头吊儿郎当地按着手机,一边下意识地举了下牌。台上的拍卖人形象大方,谈吐风趣,向底下众人作了一个优雅的邀姿,示意后来者竞拍。   然而没有人再举牌。   宋爱儿低头,很认真地一点点捋平裙角的褶皱,才缓缓地抬起头,与众人一样目光平淡地看着那幅动人的画作。   举价牌就在一旁安静地隔着,不过十多厘米的距离,她视若未睹。   这奇异的安静终于引得王邈从生意交谈中抬起头。   宋爱儿感受到了来自后方的某道灼热视线,那目光是幽燃的火苗,从她的背后冷冷地萦绕而上,无穷无尽地蔓延燃烧开来。生气的王邈整个人是冷的。他一动不动地按捺着性子,似乎等着她的下一步动作。宋爱儿也无动作,手机调了静音,忽然在包里振动了两下。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发现来了两条短信。   一条是许蔚的,很简单,只有三个字:人到了。一条是王邈的,比上一条更简短,只有一个字:举。   宋爱儿把两条短信都看完了,才将手机放回到包里。她抬头,忽然接收到一个多年未见的熟悉的眼神。宋保宁一边缓缓拍着女儿宋衣露的背,一边抬起另一只手,扶了扶考究的金丝边眼镜。这个动作所具有的威慑性,除了宋爱儿,再也无人知道。   当年,年轻的宋保宁也是这样抬手扶了扶金丝边眼镜,然后把自己的母亲送进了精神病院,一关三年,成了真真正正的疯子。   宋保宁是条不会叫的狗,不会叫的狗咬人才凶。宋爱儿想,多痛快,是时候咬回来了。   拍卖场的气氛有些尴尬,好在拍卖的主持人见惯了大场面,碰上这样的尴尬,仍旧是不慌不急地握着定交锤,按着节奏问:“还有要加价的客人吗?”   宋爱儿的手机又在包里不停地振动了起来。宋爱儿拿起看了一眼,神情平静地摁断了来电,仍旧没有举牌的意思。这次,她不用回头都能猜到王邈颇有深意看自己的眼神,也许他的额上还突起了细小的青筋。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王邈的神色不对,又看了看面露尴尬的那位王家未来儿媳,稀稀疏疏地举了几个牌应景。没人搭台唱戏,王邈只能以极低的价格来完成这场作秀。宋衣露没崩住,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虽然还在笑着,已经忍耐住怒气。她低头,伏在爸爸宋保宁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宋保宁回头看了眼王邈,视线又久久地停留在宋爱儿的身上,眼中的鄙夷之色暴露无遗。   主持人高高地举起定交锤:“两万一次?”   “两万两次?”   “两万三……”   “Wait a moment.(请等一下。)”不知是从拍卖场的哪个角落里忽然响起一声喊停声。半途闯进拍卖会现场在西方通常被视为十分失礼的举动,然而一身咖啡色西装和黑白线条高脚裤的许蔚却紧跟着用普通话微笑着又解释了一遍:“请等一等,这幅作品恐怕不能被授权拍卖。”   随着她的声音,几乎所有人都朝着拍卖会大厅的侧门方向望去。缓缓推开的侧门后,紧跟着许蔚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法国女孩有着琥珀色的眼珠子和深棕色的长发。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在巡视了一圈后,终于平静地定焦在宋衣露身上一动不动。   许蔚替她补充着:“我们怀疑,Freda.Song小姐这幅正在拍卖的《晚雾》涉嫌造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