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这离别的第一回合,史迪文没输,我也没赢,充其量打了个平手。

我莫名的火冒三丈,像是被人耍了似的。但抽丝剥茧,这里头哪有史迪文的戏份,不过是我妄自揣测,自己耍了自己,但我还是不可抑制地火冒三丈。我不要平手,赢不了,那我宁可输。

于是,我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力资源,旧同事也好,业内的泛泛之交也罢,旁敲侧击了史迪文的消息。

史迪文在福斯外汇顺风顺水,交易部为了欢迎他,还在某高级西餐厅专门举办了一次餐会。餐会上,史迪文谈笑风生,并演奏了一曲钢琴曲,曲子是入门级水平,但他游刃有余的身姿,还是惊艳四座。

令人惊艳的,还有他的交易理念,无险不乐,无乐不险。可相对地,他有他不可动摇的止损原则,不管大环境风云莫测,更不管数据面合理抑或不合理,止损是他万无一失的保护伞。

此外,还有人说,他和汪水水仍有亲密私交。

这下好了,离别后的第二回合,我又输了。论重新出发,他有如一颗出膛的子弹。我再怎么撒丫子,也望尘莫及。

我悄无声息地搬了家,换了号码。

对于于小界,我也不得再去和他理论。他若披上他于家于四公子的披风,将无所不能。他若要找到我,挖地三尺也能将我挖出来。

搬家后,于家的那位御用司机没有再露过面。

但在整个盛夏,我草木皆兵,谁人都像探子。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谁要看我,都像是监视,谁要不看,更是欲盖弥彰。锁定了探子,我还要进一步分析,他们是通通受命于于小界,还是这其中,也有史迪文的重在参与。

那时,我甚至严禁我妈前来:“妈,可能您也在他们的监视中,您一来,不就把我暴露了?”

我妈在电话那头束手无策:“你不是说,有人在监视你了,那不就代表,你早就暴露了?”

“万一是我多心了呢?万一他们还没找到我呢?”

“不是万一啊!小荷,你是真的太多心了!”

随着夏去秋来,我的神经兮兮才渐渐消退。我在屋后种了青椒和豆角,收获后,分给邻里。另外,我还时不时代为照顾他们的小孩或花草,代收信件,三缺一的时候,我也能打上八圈。久而久之,我世俗不容的腹部,也被他们容了下,邻里间好不和睦。

我还结交了一票的妈妈友,探讨增重了几十斤,尿不尿频,缺不缺钙,胎位如何矫正,以及胎教的中西方优劣性。

深秋,我毕业了一期操盘手初级培训课程,并着手投递履历。重操旧业是捷径,操盘学归学,市场部仍是我的首选。

正轨虽姗姗才进入,可也总算是进入了。

两年后。上海。

梅龙镇广场二十六层。

洗手间里,我和Donna并排立在水池前补妆。Donna大方地从化妆包里翻出一支迪奥的唇膏给我:“喏,这个樱桃色,更适合你。”

我倒也不推托,仔细涂上:“还是你有眼光。”

“真的不去?”Donna还锲而不舍,“Everybody-knows,乔先生做东,还是给他面子的好。”

“咱们安华外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少我一个,谁注意得到?”

“你呀,总当自己是无名小卒。来了不到两年,做到销售部的副手,可以了你。可话说回来,也就是因为你总当自己是无名小卒,啧,人人都抢着和你交好。”Donna喷上香水。

“这我倒是承认,我儿子都会背小九九了,我自然比你一个美艳的秘书无害。”我将唇膏还给Donna,“对了,上次你和我说,你有意进销售部,认真的?”

“真得不能再真了,秘书哪里是长久之计?哎,下回再详谈,万一…”Donna看看表,“两小时之后,乔先生被我迷了个神魂颠倒…”

“嗯,你上次说万一赵先生,上上次说万一孙先生,上上上次…”

“妈咪,”Donna机灵地打断我,“六点了哦,你儿子在等你了哦。”

从梅龙镇广场步行回家,要半个小时。那是我能租到的最方便,最便宜的房子。任何大都市都有它光鲜的一面,和来不及变得光鲜的另一面,上海亦不例外。我每一次穿着Ferragamo的鞋子,一声一声步上那座危楼,都会暗暗发笑。

雷打不动的一室一厅,有霉味,也有蟑螂出没,月租金四千。至于厚福的保姆,八点到十九点,每逢周六放假,法定节假日放假,一个月,又是四千。

Donna打来电话时,保姆正要走。Donna尖着把嗓子:“何荷,乔先生按人头订了位,少你一个,空着把椅子。”

“空着把椅子?撤走啊。”我将保姆送到玄关。

“乔先生比我们先到,我们总不好当着他做小动作啊。”

“找个不起眼的迎宾小姐,代坐一会儿,光吃不说。他不过是按人头订位,又没有指纹验证。”

Donna直喘大气:“不起眼?一个穿旗袍的迎宾小姐坐在我们安华精英中间,要是不起眼,我整套迪奥送你。总之,我们说了你有要事缠身,稍后就到。乔先生的面子你可以不给,老板的呢?我们要不要把老板从普吉岛叫回来顶你的位?”

挂了电话,我回到房间。

厚福正在大床中央弹跳,最后一下,一跳一坐,渐缓地颤了三颤。

我提醒他:“喊妈妈。”

他这才放下身段:“妈妈。”

“乖。”我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脑门儿,随后走到了房间窗口。

打开窗,四周都是各家晾晒的衣物,从里到外无所不有。我喊住保姆:“钱阿姨!”

保姆仰头,直截了当地伸出两个手指头,意为加班费两百。

我出发在即,厚福才识时务:“妈妈抱!”

我折回去拥抱他:“乖,以后妈妈回来要主动和妈妈打招呼,不主动的下场,就是妈妈要再出去嗨皮一会儿。”

就这样,我和厚福在分别了十小时后,团聚了五分钟,便又再度分别。

是,他是个男孩儿。

两年前当医生将他从我双-腿之间拖出来,说是个男孩儿时,我回光返照似的大吼道:“住手,你们休想给我调包!休想!”医生护士面面相觑,将厚福托到我面前,展示了他的那话儿。

但我早就顺口了叫他厚福。他姓何,名翱,翱翔的翱,是我爸花重金,求来的名字。

乔先生此行来上海,下榻璞丽酒店。他是榜上有名的个人投资者,主要涉足黄金,物业以及外汇领域。两个月前,乔先生将他60%的外汇资金调拨到了我们安华外汇,两个月后的今天,他深表满意,并绅士地设下了答谢宴。答谢宴,也就就近设在了璞丽酒店。

这是我第一次和乔先生面对面。论外表,他其貌不扬,五十二岁的年纪,干枯,微微驼背,但佼佼者的风度还是有的,华侨腔也常常令在座女子痴痴迷迷。

我姗姗来迟,自罚了三杯,落座后,观察身边的Donna:“乔先生还没有神魂颠倒的苗头,你倒是在两眼冒红心。”

“不是为他…”Donna兴奋得屁股底下长了刺,扭来扭去。

我没接下文,目光莫名的直愣愣地:“喏,那不是还有把空椅子?谁啊?”

“我就是为他…”

这回,Donna的话还是只说到了一半。那人回来了,他刚刚是去了洗手间,又或是…去吸了一支烟。

那人是…史迪文。

有那人的血肉之躯在前,Donna更加行云流水:“喏,乔先生的助手,Steven,美籍华人,三十有七,未婚,有没有女伴不重要,有一个灭一个,有两个灭一双。瞧瞧,那双眼多charming,可肌肉比双眼还charming!谈吐幽默,不是低级趣味,不是哗众取宠,是真正的幽默…”

我目送史迪文落座,他坐在乔先生的右手边,在我的十点钟方向。他穿了一件卡其色棉麻西装,那种质感,在肘窝或脊背的部分,容易稍稍褶皱,昂贵是一方面,更比笔挺的西装随性。

乔先生对他说了句:“何小姐,销售部。”

“幸会。”史迪文对我遥遥一举杯,一口酒倒入口中,继而便和其他人继续刚刚的话题了。

单凭他这喝酒的姿态,我就方寸大乱了。史迪文酒量欠佳,喝酒一向小口送服,我为此讽刺过他。此后,在我面前他会极尽豪迈,尽管烈酒穿喉过,胃中熊熊烧,他那时说,只要能讨我欢心,那都不算什么。

在方寸大乱之前,我也早就心如战鼓擂了。他乡,故人,我浓妆艳抹,而他的面具中又多了一条美籍华人。

我随着Donna动筷子,她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她吃多少,我就吃多少,如此一来万无一失。

直到Donna捅我,沮丧地说,他的“兴趣”在我们右手九十度角方向,至于我们这块区域,淘汰。

这时,乔先生说,Steven每次来上海,都是行迹匆匆,这次我放他三天假,你们谁是纯正的上海人,可以带他转上一转。

巧了。我们右手九十度角方向,有两人不约而同地举高了玉臂。

二选一,总有一个能速配上。

“何小姐多吃点。”突如其来地,史迪文来了这么一句。

似无意,却是有意,他将转盘上的蟹黄酥饼,转到了我的面前。

右手九十度角方向飞来飞刀:“Steven,看不出吧?我们何副主管的baby都两岁了。保养得多好。”

“哦?是吗?还真的看不出。”

此后,史迪文便没有再对我单独关照。

席间,我只脱离过一次大部队,便是和Donna结伴去了洗手间。倒退回战争年代,我势必会拒绝任何单独作战的任务,即便不得不脱离大部队,也要找人组个小分队才好。

从洗手间出来时,我和Donna果真在走廊中撞上了史迪文。

Donna把握良机,叼上一支烟,拦下史迪文:“嗨,有没有火?”史迪文段数不减当年,他也掏出烟来,俯下身,打火,和Donna的烟一并在同一簇火苗中燃着。Donna美死的心都有了。

我埋头返回。

史迪文似乎出于礼貌:“何小姐?”

我回过头。他有意分我一支烟。

Donna这会儿也六亲不认了:“我们何副主管不会,她是良家妈咪。”

我率先返回餐桌前。

保姆打来电话时,我像灰姑娘迎来十二点的钟声,匆匆告辞。人灰姑娘过了十二点,大不了被打回清水出芙蓉的原形,而我要是再拖拖拉拉,只认钱不认人的钱阿姨或许真的会扔下厚福打道回府。

出了餐厅,我将电话打回去。钱阿姨说,厚福滚烫。

这是何翱第一次生病。两年来,他没有过任何不适。

我的大脑败给了双脚,任由双脚带我回到了餐厅门口。

我极尽自然地隐在餐厅门口,拨打了史迪文的电话。两年多来,我从没有尝试着拨打,但那串数字像是就在手边。电话通了,史迪文掏出手机。我换了号码,但他没有。

史迪文没有接,挂断了,继续大谈他的华尔街和好莱坞。

毕竟是个陌生号码,他挂断,倒也无可厚非。

我只好冒险献出半个身子,张扬地又拨打了一遍。我有把握,我被他尽收眼底,而以他的狡黠,不难了然,那正闪烁在他手机上的陌生号码,和我脱不了干系。

可他,又一次挂断了。

我调头便走。他不是上帝抑或是玉皇大帝的安排,他并非为了厚福的滚烫而降临,是我多心了。这种多心,再不会有下次。

厚福双颊通红,但还是谨遵了我的懿旨,在我一露面后,便呢喃道:“妈妈好…”

“以后说妈妈吉祥。”我如常地揶揄他。

我抱上厚福飞快地钻进出租车,保姆敲了敲车窗:“过了半个小时了,还得再加五十块。”

出租车途径璞丽酒店,正逢史迪文被莺莺燕燕簇拥而出。车速飞快,那景象稍纵即逝。

我将脸埋在厚福的额头上,也不过就长叹一声。

神经不是生来就大条,而是被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才变得大条。那一年十月的最后一天,我独自在产床上一声不响,却将铁打的床栏杆狠狠揽弯。那是我最没有准备的一次苦难,或者说,那是一种没经历过,便如何设想也想不出的痛楚。此后,我便因未雨绸缪而战无不胜。

发烧,我早在两年前便将婴幼儿发烧的方方面面倒背如流。今天若没有史迪文,我会做得更加有条不紊。

医院。

“吃了退烧药了?”大夫问。

“吃了。”

“多喝水了吗?”

“多喝了。”

“这会儿降下来了吗?”

“吃了退烧药后半小时降到37°5,当时也给他用了冰袋,算是内外双管齐下吧。”

大夫翻了翻病历本:“第一次发烧?”

“第一次。”

“那你还挺有经验。”

“啊…”我字斟句酌,“我也算是饱读医书吧。大夫,这是小儿急疹吧?所谓小儿急疹…”

厚福发了汗,昏昏沉沉睡在我的臂弯里。不可否认,他有着一头和史迪文相似的头发,太硬了些,不易打理。好在,五官是像我的。我抱着他排在取药的队伍中,是唯一“负重”的,也是唯一扮着相,身姿挺拔的。

所以,这使得我和于小界的重逢,还不至于太狼狈。

如果说重逢一个,纯属巧合,那么五小时之内重逢两个,一定是上帝抑或是玉皇大帝的把戏。

“何荷?”于小界是人未到,声先到。

我循声找过去。他站在出口处,因为捕获了我,而放弃了出口,径直向我走来。两年多的时光,在他的身上,比在我和史迪文的身上都更为显效。他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稳重得有如他一直如此,而冲锋衣才是牛头不对马嘴。他在上唇之上蓄了短短的胡须,和那细皮嫩肉的少年郎,从此判若两人。

“于小界?于小界。”我念了两遍他的名字,意外地笑了笑。

“何荷,你…都没怎么变。”于小界有些语塞。

“你倒是从里到外地变。嘿摄汇没有了,你…也长大了。连个子都长了吧?都说男人二十三还蹿一蹿,是真的啊。你怎么会在上海?怎么会来医院?病了?”我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你知道嘿摄汇没有了?”

“怎么会不知道?我有关注的。哎,真可惜是不是?”

队伍向前,于小界揽了我一把:“孩子病了?”

他变得“放肆”,从容,但对于我的孩子,他还是无措。

“嗯,小毛病,拿了药就没事了。”

“回家是吗?我送你,我车子就在外面。”于小界的口吻像是做了主。

至于我问他的问题,他一个也没有回答。

我试探地:“嗯,是回家。地址…用我说吗?”

稍加停顿,于小界一笑:“最好可以说一下。”

他学会了不置可否。

排到我取药。于小界接下我手中的单子,代我将大捧的瓶瓶盒盒抱了出来。之前的话题打断了,我怎么接也接不上,索性厚着脸皮直截了当:“于小界,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你不是因为我,才在上海的吧?”

“不,我是因为公事,下周回北京。”

“不知道我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