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翱睡得软绵绵的,没骨头似的。我将他安置于儿童座椅,在为他咔哒一声,插下安全带的同时,便接通了史迪文的电话。

史迪文还活着:“喂。”

“你在哪?”

“在家。”

“一个人吗?”

“是,一个人,在家,所以你可以过来。”

而我在到了史迪文家门口后,又一次接通他的电话:“喂,你到底是生了什么病?”

“发烧啊。”

“发烧也得有个原因。”

“伤口发炎。”史迪文提上一口气,“何荷,你不会是给我请了郎中过来吧?”

我挂断电话,按响了门铃。

史迪文还穿着衬衫西裤,皱巴巴地来应了门。我抱着仍睡得香喷喷的何翱,令史迪文不禁“哇哦”了一声。

“为了他,我得先确定你的病有没有传染性。”

“放一百个心吧。”史迪文让出通路。

我进门,将何翱放在沙发上。

史迪文过来,对何翱品头论足:“啧,胖了,脸变得好大哦。”

“不用去医院吗?”我一扳史迪文,让他和我面对面。

“不用,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我当机立断,一眼先扫了扫阳台,升降衣杆是光杆司令,接着我便直奔了卧室。还是我和他缠绵过的卧室,也还是我如同罪人般,逃逸过的卧室。床上,他的被子还没掀开,只有他刚刚和衣倾轧过的凹痕一片。我打开衣柜,不用寻,便找到了他的睡裤。我再随手翻出一件T恤,和睡裤一把抓,抓回了客厅。

客厅里,史迪文仍在研究何翱的脸盘。

我没说话,直接解他衬衫的扣子。他这会儿没在发烧,皮肤沁凉沁凉的,但出过太多的汗水,不免粘腻。没有了古龙水的香气,也没有了薄荷的刺鼻,他散发着他最自然的气息。

史迪文拦下我的手。

“你别误会,我只是要给你更衣。”

“我没误会,好脏,我要先冲个澡再更衣。”

“有伤口冲什么澡?命都快没了冲什么澡?”我拨开他的手,解开他最后一粒扣子,“洁癖这么严重的话,一会儿我帮你擦擦好了。”

史迪文被刺伤的位置,只有一块小小的纱布覆盖了。其余的瘀伤,也通通好转,只徒有骇人的色彩了。免得他受风,我也只好打消要细细研磨的念头,飞快地将T恤套在了他的头上。

他任我摆布,让伸手便伸手,但嘴上可就没这么乖巧了:“咦,孺子可教啊,我才说你为我做得太少,你就来给我当丫鬟了吗?”

“刻薄,”我一刻也不耽误,着手解他的皮带,“你也要染上刻薄的恶习吗?”

史迪文又一次拦下我:“何荷,过了啊。”

“装什么纯情少男?我孩子都给你生了。”说到这句,我不由得鼻子一酸。

怎么就千挑万选选中了他,怎么就造化弄人地,生了他的孩子。

“那也过了。”史迪文决意不让步,“我这儿正对你爱恨交织的,要么因爱把持不了,要么,因恨无恶不作,两条路你都没有活路。三十七岁照样是我的黄金年龄,我禁欲禁太久,兽性大发了谁也救不了你。退一万步说,我就当你是在救死扶伤,可当着厚福,你也不能脱我裤子,这太…太诡异了。”

我作罢,将睡裤抛给史迪文:“回房间,自己换。”

“然后呢?”

“然后…换好了叫我。”

史迪文才不会好好叫我,他改作吹了声口哨。

我抱着何翱过去时,他又“哇哦”了一声。

史迪文占据着双人床的一边,我将何翱放在另一边。我站直身,俯视他们,他们一大一小都仰面朝天,被子盖到下巴,极度地相似着。

“你这是干什么?”史迪文局促。

“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在你旁边放一惹火的少女。”

“你要真放一惹火的少女我还不紧张了,一脚踹下去不就得了?妈的,我还没准备好呢,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就让我们父子同床?”

“那你让我怎么办?我又不能一劈两半,只能把你们俩放一块儿管啊。”

“管…管什么管?”

我再次打开史迪文的衣柜,挑了他一身适宜的衣裤,以柜门为遮挡,换在了自己身上:“今天我不走了,在这儿任凭你调遣。”

史迪文眸子一沉:“何荷,你这是…答应我了?”

“情人吗?比爱人更像爱人的情人吗?没,我没答应。我今天就是…先体验一把。”

史迪文拧了眉头:“体验一把?就像什么新产品免费试吃,免费试用,免费体验吗?”

“类似。”

“真有你的。”

我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手臂:“等我倒水来,帮你擦擦。对了,照你的话说,对比出效果,你的脸…比厚福的大好多哦,少说有三倍。”

史迪文呲牙:“你!”

我走了两步,又停下:“问你个问题,这床…高慧有没有睡过?”

“没有,一次都没有,连零的突破都没有。我们分床八年了。唉?你不叫她史太太了吗?”

我没说话,走了。

高慧变得不再重要了,她是美好的良家史太太也好,是猛虎或是迷途羔羊都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史迪文变了,今天之前,他有一大堆的优点和一条致命的缺点,而今天之后,他一大堆的优点还在,唯一一抹鄙陋,却像烟花般升华。这样的骤变,令我百炼钢的一颗心,疼到熔化。他是个好人,是个万人迷的,又单单只为我着迷的好人,他有妇之夫的身份,再不是缺点,只是一笔远去的无奈。从此他的身后光芒万丈,而我,何去何从。

我端了水,拿了毛巾回来。

只有一盏壁灯在工作,光线迷蒙。

病魔作祟,史迪文身不由己,眼皮沉甸甸的。

我投了毛巾,给他擦脸。我并非装腔作势地蘸几蘸了事,而是用了力,彻彻底底地帮他拭去汗渍。他的脸被我为所欲为地,擦到变形,眉毛忽高忽低,眼角、嘴角扬了垂,垂了扬。

我正好玩着,史迪文又找回一把力气,没张眼,只说:“用毛巾热敷嘴巴的话,有没有护唇的功效?”

我一震,没搭腔。

“何荷,我嫉妒了…”这时的史迪文,因为脱水,双唇尤其皲裂,爆开细细的白皮。

我一低头,两滴眼泪直接滴入盆中。他史迪文最会抓我的步调,什么时候短兵相接,什么时候按兵不动,又什么时候来搔我的心尖,他在对的时间,做了对的事,事半功倍。

“嘟嘴。”我说。

“我不。”

“为什么?我好给你热敷啊。”

“我不信。我一个大男人嘟嘴好丑,你就是要让我出丑。”史迪文始终不张眼。

“你这是小人之心。”我将毛巾抛向了史迪文的嘴。

随即,不单单史迪文,连同我,也被我的所作所为吓了一跳。我一俯身,隔着温温热热的毛巾,吻住了他的嘴。接着,我什么都没说,兀自抽泣开了。

我生在大好的年代,有着双全的父母,和自小就一段接一段的恋爱,可我却在假惺惺地独立着,散布着男人有可有无的宣言。而剥开硬壳,我无非是在自叹无人来爱。但明明,有的啊,我身下的这个男人,他说有他,五年来,他在为我不可自拔,为我上进,为我拒绝更好的女人,为我保驾护航,为我把他能为我做的,样样做足。

而我,在亲力亲为上交了白卷,可在心上,也明明和他旗鼓相当啊。即便是人人称赞的于小界,或是将再好的张三李四通通换上场,又还能有谁人,能让我像对他史迪文这般,情难自制。

“怎么又哭了?”史迪文的语气,说得我好像是个爱哭鬼。

“难受。”

“怎么难受了?”

“别问了。”我一张脸更加重重下压,几乎将毛巾又压榨出水来。

“唔,话说,你这是什么异域民俗吗…”史迪文艰难发声。

“别动,我这是在帮你护唇,会有奇效。”我抬头,胡诌道,“就像我们女人做头发,蒙了塑料膜,还得有个电罩加热不是?我这就相当于电罩加热。”

说完,我又俯下头去。

史迪文自喉头呵呵地笑着,胸腔震颤:“闷死我了…”

我稍稍放松一分,但并未松开。

“哦,”史迪文将手伸出被子,自脑后***我的长发中,“了解了。至于是不是真的有奇效,也只有你来判断了。”

说着,史迪文用另一只手,将我们之间的毛巾抽了走。他在我脑后的手,是为了以防我退缩,可我并没有退缩。

最初,我们没有疯狂,像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用接吻来消度时光。我位于上方,掌握着主动权,大约过了五秒,才鼻尖擦过他的鼻尖,辗转一次,五秒后,再辗转回来。我的鬼方法,没有缓和他双唇的干裂,额外的,他的舌尖还有药物的苦涩,警示着我他是个病人,要轻拿轻放。

可一个来回之后,史迪文接手。

他不顾他腹间的伤口,蛮横地发力,微微欠高了头颈,狠狠迎合我。从第一口,他就像是要吞下我,断断续续地说着:“你可以体验,但在我这儿,没有免费体验这一说,你怎么着,也得让我尝尝甜头儿。”

“小心…伤啊。”我极力要压回他。

“好了。”

“什么?”

“好了,什么伤不伤的,有你就好了。”

“当着厚福呢…”

我说归这么说,但却只是唬唬他罢了。可史迪文真的眼珠一斜,而这一斜,他立即如同毙命般,后脑一沉,落回枕头,再不动弹。

他夸张的演技足以向我传达:何翱…醒了。在我们接吻之时,我们的儿子何翱,醒了。

我将垂下的长发缓缓别回耳后,偏过头,果然对上何翱滴溜溜的眼珠。

我硬着头皮爬上床,蹑手蹑脚地翻过史迪文这座大山,来到了何翱面前。我轻轻拍打着他,一曲摇篮曲雅俗共赏。我企图用在医院对付我爸的招式,再来对付他这小的,可惜,成功之母又一次降临。

而何翱还远远不及我爸,他连装都不会装,一嗓子放声大哭。

我抱住他:“嘘,嘘,妈妈在呢,乖。”

史迪文倒也是出于好心,索性将被子蒙过头顶,纹丝不露。

可何翱在孬种地大哭之后,男儿气概又一涌而出。他当我是受了难,翻过我这座大山,一把掀了史迪文的被子,要为我除害。

史迪文只好伸直一只手臂,顶住何翱的额头,如此一来,何翱的短手无论如何,也伤不到他的俊脸。

“臭小子,不认识我了?”史迪文好不威严。

何翱到底底蕴还在,抽搭着问我:“妈妈,他是我爸爸吗?”

我踌躇不决,这一点头,对何翱的人生,将会有怎样的改变。

得不到我的答案,何翱作势又对史迪文张牙舞爪。

史迪文只好自救:“妈的你有没有主见的?什么都问你妈?你你你,你看看仔细,真的…不认识我了?还不如小时候呢你,越活越抽抽。”

这下好了,何翱豁了出去:“爸爸。”

我并没有给何翱讲述过爸爸和妈妈的关系,或许是天性,又或许是在上海时,保姆太过长舌,总之,何翱有如无师自通。在确定了史迪文的身份后,他当即和他化敌为友。

我坐在床中央,何翱一头扎过来,我将他抱在腿上,他静静地打量着史迪文,不一会儿,便再度沉沉入睡。

我对史迪文不悦:“以后他的事,你不要做主。在确定你这样一个爸爸会在他的人生中发挥是正面还是反面的作用之前,你不要给我乱说话。”

史迪文这次信服地:“好,刚刚是我太莽撞了。”

我重新将何翱安放好,而后躺倒在了他和史迪文的中间。

史迪文即刻将被子分我一半,但被子下的他,安分守己:“何荷,如今厚福是你最重要的人吧?”

“是。”

“你不能答应我,也是因为他吧?”

“是。”我大咧咧地,“我要不是一个妈妈,情人就情人,被人戳碎了脊梁骨,比不上一句对我乐意,我就乐意和这个男人两情相悦,怎么了?可…不行呀,我是一个妈妈呀,假如今后有一个人,对何翱吐一口口水,我会自己扇死自己的。”

被子下,史迪文握住我的手,苦笑道:“也对。”

我偏过脸:“蚊子啊,我们,都再各自想想办法,好不好?”

“好。”史迪文只有这一个字,再无下文。

他一向做的多,说的少,所以我也并不再追问他有何对策。

“对了,就今天一天,你叫我小荷行不行?”我拜托地,“你还从没叫过我小荷。”

史迪文面有难色:“会不会太肉麻啊?”

“怎么会,小名而已啊。”

史迪文清了清嗓子:“好吧,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蚊子立上头。”

我当真打了个激灵:“呃,好像真的太肉麻了。你当我没说过吧。”

后来,何翱睡了个无法无天,小小一个人儿,独占半壁江山。

我和史迪文不得不契合一团,而他还总耿耿于怀他的个人卫生,我只好对着他把鼻子吸了又吸:“放心,香的。”

再后来,我问了他乔先生和于家的微妙。他说,有钱人和有钱人的交际,不过是双方皆为了多一条腿走路而已。

我求教:“乔先生托关系都托到了我这儿,我还当他是无计可施了。”

史迪文笑笑:“他怎么会无计可施?他对我吱一声,我不是分分钟就拿下了于三公子?”

“说说你和于烨的交情。”

“小把戏而已。”提及公事,史迪文也别有一番迷人,“我找了份小报,杜撰了于氏珠宝的负面消息,接着我出面,摆平了这事儿。可这里头的关键是,于三公子在商场上以‘本分’闻名是不假,但再老实,也不会老实到中我这种小把戏的地步。所以他,是将计就计,索性和我和乔先生一拍即合。”

“为什么?”我撑高了手肘,支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