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演贴身太监的小男生被他带入了戏,跪在他脚边抽抽噎噎地劝着:“殿下,您别哭了,当心皇后娘娘来了看见。殿下,魏大人一定会回来的。”

一直盯着监控器的导演浑身都舒畅了,好,这个场景简直演得太好了!哀伤的少年孤零零地站在华丽的宫殿中落泪,仿佛除了掌心的匕首,再也无法拥有更多东西。风吹动他的袍角,让宽大的袍服贴在他修长的身躯上,让他显得如此单薄消瘦。跪在他脚边的小太监同样孱弱可怜,哭得鼻头通红。

阴暗的人物与华丽的宫殿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让浓浓的哀伤渲染了整幅画面。

“卡!”导演笑嘻嘻地说道,“肖嘉树,小廖,你俩别哭了,这条过了!”

扮演小太监的男生立刻抹掉眼泪,露出高兴的表情,肖嘉树却还是缓不过来,握着匕首呆站半天,泪珠一串一串的。

薛淼厉声道,“演完了你还不下来?”片场人多眼杂,她担心别人发现儿子的性向。

“小树入戏太深,薛姨您让他缓缓。”季冕温声解释。

围观的年轻演员听了这话顿时露出复杂的表情。入戏太深走不出来,这样的感受对他们来说是极其遥远的,如果不能把自己完全融入角色,谁能达到这种程度?最近媒体总是对肖嘉树大夸特夸,说他敬业,演技好,他们总认为那是肖嘉树花钱请人写的通稿,直到与他同剧组拍戏才明白他对待演员这份职业有多认真。

有的人能红靠的是后台,后台倒了便没戏了;有的人能红是靠长相,青春不在也就人走茶凉;但那些靠实力走红的人,哪怕人到中年,戏路依然宽广,粉丝依然忠诚。他们睡觉都比别人踏实,不用担心第二天醒来自己就过气了。

“啧啧啧,人跟人真是不能比!”一名男演员摇着头走开了。刘奕耒却始终盯着监控器,表情莫测。他看向薛淼,发现对方的表情十分冰冷,竟不像在担心肖嘉树,而是隐忍愤怒,不免有点诧异。

当他准备再看两眼时,薛淼却被导演叫走了,于是他看向场上,发现肖嘉树还站在原地掉泪,季冕哭笑不得地掏出纸巾帮他擦眼睛、擤鼻涕,神态很自然。两人开始讨论刚才那场戏,认真剖析李宪之和魏无咎的心态,俨然两个工作狂。

刘奕耒听了一会儿便觉得没趣,默默走开了。

“季哥,魏无咎为什么要走?李宪之刚被册封为太子,正是最需要他的时候。”肖嘉树为李宪之感到委屈。

“如果李宪之没在册封典礼后召见他,并告诉他当自己看见他站在朝臣中的时候心里如何安定平稳,他大概不会那么早离开。”季冕徐徐说道,“只有得到更大的权力,他才能站在离君主更近的地方。他比李宪之看得深远,也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他终其一生只为了两个字而活,那就是‘守护’。更早的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守护,这是他无言的温柔。”

肖嘉树刚擦干的眼角又开始湿润了,他为早已逝去的两人感到难过,也为自己和季哥能生活在如今这个年代感到庆幸。母亲的千般阻挠似乎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哪怕他和季哥远隔天涯海角,一趟飞机就能相见,也没有人有权利把他们任何一方囚禁起来。

感谢老天爷让我们投生在这个好时代,感谢老天爷让我们在茫茫人海中相遇。肖嘉树在心里拜了拜各方神佛,上一秒还哭丧的脸下一秒已经笑开了。

季冕被爱人逗乐了,忍不住揉了揉他脑袋。论起多愁善感,谁也比不上小树;论起乐观开朗,他也是个中翘楚。他既能很快被感动,继而伤心落泪,也能把坏的事情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他的内心世界是如此丰富多彩,妙趣横生。

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季冕来说都是一种享受。

“小树,我也会好好守护你的。”他沉沉一笑后低语。

肖嘉树刚扯开的笑容立刻被深深的感动取代,他抬头看向季哥,眼眶里的泪珠开始滴溜溜地打转,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早有准备的季冕把摊开的两张纸巾盖在他脸上,朗笑着走了。肖嘉树用力擤了擤鼻涕,屁颠屁颠地追上去,表情别提多灿烂。正与导演说戏的薛淼回头看见他没出息的模样,心里那叫一个气。

下场戏说的是女皇收缴了李宪之的匕首,使其病重,女皇前来探望,责问他是不是与魏无咎有私情,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气急之下狠狠甩了他几巴掌,试图将他打醒,又命太医和宫女撬开他的嘴,把药硬灌下去。在女皇的威逼下,李宪之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大把大把的珍贵药材每天灌入喉咙,竟让他渐渐痊愈了。

薛淼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拍摄这场戏的时候正好发泄出来,几巴掌就把儿子的脸打红了。看着被太监宫女死死摁在床上无力挣扎的儿子,她用冷酷的语气说道,“没有那个男人你就活不成是吗,那本宫便干脆杀了他!届时本宫倒要看看你会不会死!所谓情爱,恰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谁没了谁不能活?”

她眼睑微合,眸光明灭,似乎想到了很多往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广袖一甩大步去了。

这场戏母子俩都是本色出演,自然也是一条过,导演对他们的表现非常满意,举起大喇叭说道:“一个老戏骨,一个小戏骨,演技真是不得了啊!今天的戏都是重头戏,我还以为拍一天一夜都拍不完,没想到这才中午,六场重头戏就已经拍完三场,大家努把力,争取提前收工!”

工作人员纷纷鼓掌叫好,唯独肖嘉树捂着微红的脸蛋,表情委屈。

“打疼没有?当时情绪上来了,没忍住。”抽完儿子之后,薛淼立刻就后悔了。

“疼。妈,你真有那么恨我吗?”肖嘉树再怎么没心没肺也有些伤心了。他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能让母亲如此不依不饶。

“你要是改了,妈还会像以前那样爱你。”薛淼硬下心肠说道。

肖嘉树认真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捂着脸走开了。他对母亲的强势越来越厌倦,也越来越失望,如果真的无法让她软化,不如干脆离开。

季冕早已准备好清凉消肿的药膏,见小树与薛淼说完话就把人拉过来,小心翼翼地涂抹。他也对薛淼渐渐失去了耐心,更有些后悔不该让她来拍这部电影。完美的解决问题固然好,但如果小树因此而遭受委屈甚至责打,那他倒不如一开始就把小树带走。

如今这是什么年代?真以为做父母的还能像古时候的封建大家长一样,可以任意操控儿女的自由与生死?无论薛淼把小树藏到哪儿,他都有信心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人找出来并带回身边。

他之所以如此容忍薛淼,不是因为拿她毫无办法,只是不想破坏她与小树之间的母子感情而已。但如果她自己不懂珍惜,他完全可以不用顾及她的感受。

“还疼吗?”抹完药后,季冕轻轻捏了捏爱人的鼻头。

“不疼了。季哥,再这样下去我都想跟你私奔了。”肖嘉树小声说道。

季冕低沉地笑起来,“如果拍完下面两场戏你妈还是这个态度,我们就私奔。”

肖嘉树咧开嘴,原本哭丧的脸此刻已是一片憧憬与无忧无虑,“那我们找一个热带海岛定居,岛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脱光衣服在海滩上晒太阳游泳,多自由自在啊!”兴致来了他还可以跟季哥就地来一发,肯定很爽。

当然,这种不太和谐的念头他是不会说出口的,那显得他多不浪漫,多不纯洁?想到这里他揉揉发烫的耳垂,竟对那样的生活十分期待。

季冕眸光暗沉了一瞬,哑声道,“正好,我在巴哈马购买了一座私人海岛,我们可以去那儿。拍完这部电影我们马上就走怎么样?”至于薛淼同不同意,这个问题他已经不考虑了。

“好,我还有八场戏要拍,”肖嘉树掰着指头数了数,表情非常兴奋,“如果状态好的话,我一个星期之内就能杀青。季哥你的戏份也快拍完了吧?”

“差不多了,可能比你先拍完。”

“那我们现在就可以订机票了。”肖嘉树让张全把自己的背包拿过来,从内侧夹层中摸出季哥给他配置的新手机,光明正大地查阅班机信息。

薛淼时时刻刻关注着儿子,看见这一幕差点没气疯。好哇,这小子竟然私底下还准备了一台手机,也就是说前一阵子他和季冕根本就没有断了联系?这可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薛淼真想走过去把手机夺了,狠狠摔在地上,却又碍于周围都是人,不敢表露出异状。她直到现在才想明白,自己是被修长郁那个该死的老东西给坑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季冕的确不能对儿子太过亲密,但他俩关系本来就好,凑在一块儿说说话别人也不会觉得奇怪。同样的,她也不能贸然把他们分开,不然就太惹眼了!

张全盯着手机看了两眼,到底没敢说些什么。他觉得薛女士每个月花那么多钱请自己监视二少真是白请了,二少根本不在乎身边的人怎么看待他和季冕的关系。这不,他开始反抗了,藏得好好的手机如今也敢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这是存心气薛女士啊。

“你不怕你妈把这部手机也收缴了?”季冕忍俊不禁。

“不怕,她都不爱我了,我也可以破罐子破摔。”肖嘉树鼓了鼓腮帮子。

季冕伸出一根指头把他的腮帮子戳下去,轻笑道,“放心,她会永远爱你,她毕竟是你的母亲。”

肖嘉树没说话,订机票的速度却更快了。

休息了大约十多分钟,导演把面和心不和的母子俩叫到身边说戏,“下面这两场戏是重头戏中的重头戏,你们一定要好好演,演不好我会一直卡,你们别喊累。”

肖嘉树和薛淼各自答应一声,表情都很认真。

“第一场戏说的是魏无咎被鸩杀后遗体送入京城,李宪之闻听消息夜奔魏府为他送葬。李宪之在魏无咎的棺椁中发现了一卷勒令其自杀谢罪的谕旨,这才意识到对方不是战败自戕,而是死于一场阴谋,也同时想明白了幕后策划者是谁。他当时那叫一个悲恸,好像心脏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样,当场就崩溃了。为什么崩溃?因为魏无咎到死都以为李宪之才是凶手,以为自己战功过盛、危及皇权,被李宪之厌弃了。但事实上李宪之一直都很信任他,甚至于暗中爱慕着他。互相暗恋的两个人到头来却因为某些误会一死一伤,你说这个结局惨不惨?”导演目光灼灼地看向肖嘉树。

肖嘉树还没开始演就红了眼眶,点头道,“惨!”

“如果是你遇见这种事,你绝不绝望?”导演继续问。

“绝望!”肖嘉树揉了揉眼角。

“OK,你的情绪上来了,这很好。记住这种绝望的感觉,待会儿上场的时候一定要把它表现出来,用尽你全部的演技去渲染、爆发、呐喊!最心爱的人死于非命,你也想随他而去,一定要让观众看明白这一点,并为你们的遭遇掉下眼泪,能做到吗?”导演拍拍肖嘉树的肩膀,“你是一位很优秀的演员,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我试试看。”肖嘉树不太敢回想剧情,因为这里面的故事太可怕了。

“行,我再给你五分钟时间,你先酝酿酝酿情绪。”导演看向薛淼,继续道,“你带领一众禁卫军闯进魏府,却发现这里烧起来了,你唯一的儿子还在里面,你原本要救,但临到头却想起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于是你犹豫了。你把自己死死钉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烧成灰烬。你的眼里充斥着痛苦,也充斥着野心,你的心撕裂成了两半,一半痛不欲生,一半冷静至极。你好好想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能不能把它表现出来?”

薛淼看剧本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避开这段文字,但此时此刻,她却不得不努力回忆每一个细节,心脏开始钝痛。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你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接下来这两场戏对整部电影而言都极其重要,第一场是李宪之之死,第二场是女皇舍弃了唯一的儿子,也舍弃了心底最后一丝温情,迈开步伐走向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导演对这两场戏非常看重,所以才会把之前的四个情节集中在同一天拍摄,因为它们的感情基调是连贯的,如果把前面四场戏拍好了,演员自然而然会积攒到足够的情绪去投入下面两场戏的拍摄。

“肖嘉树,你准备好了吗?”导演看了看手表,高声询问。

“我准备好了。”肖嘉树抹了把脸。

“那就开拍。季冕,你给我躺进棺材里去。”

脸庞涂得很苍白的季冕投给爱人一个鼓励的眼神,这才躺进巨大的石棺中。薛淼心下有些不安,面上却并未表露出来。其他演员都围在导演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监控器。

“Action!”导演一声令下,肖嘉树便快步走入灵堂,看见摆放在中间的石棺,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猝然停下,表情恍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一切都是真的。

跟随在他身后的一名魏府老仆讽刺道,“陛下,您何必惺惺作态,将军能有今日,不正是拜您所赐?”

肖嘉树头脑里一片空白,木愣愣地转过脸去看老仆,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老仆走上前,把魏无咎捧在手心的一卷锦帛拿出来,厉声诘问:“若非陛下不许崇州守将增援,将军怎会战败?可怜将军用血肉为您守护疆土,您却用一杯鸩酒待他!将军真是瞎了眼,老天真是瞎了眼!没了将军,只看这龙椅陛下您还能坐到几时罢!”

老仆一脸狰狞地将锦帛掷在肖嘉树脸上。

肖嘉树似乎被打醒了,捡起锦帛慢慢展开,仔细辨认上面的文字。那的的确确是他的字迹,可他从未下过这样的命令。听闻魏无咎战败,他从未想过责罚于他,首先担心的只是他有没有受伤,何时才能归京。他想,他打了那么多次胜仗,这次败了又有何妨,正好回来修整一段时间,也好让他多多看他几眼,却没料转天竟收到他饮下鸩酒畏罪自杀的消息。

他有什么罪?他为大唐开疆拓土,他为君上征战沙场,他流了那么多血,受了那么多伤,他有什么罪?却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别人设下的诡计!

肖嘉树瞬间就想明白了一切,他拿着这卷圣旨就像拿着一根烧红的烙铁,烫得掌心生疼。他眼眶已经完全红了,眼珠爬满血丝,握着圣旨的手骨节发白、青筋毕露,还不断颤抖,可他不能放开,因为他得惩罚自己。

他这才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棺椁边,垂眸凝视容颜安详的魏无咎。他简直无法想象他是抱着何种心情饮下那杯鸩酒,会不会怨恨,会不会后悔?可是,这是他最心爱的人啊!他怎么舍得杀他?

“他……”肖嘉树只吐出一个字,嗓音就完全哑了,嘴唇开合半晌才颤声问完后面的话,“可曾留下遗言?”他双手撑在石棺上,肩膀已完全垮塌,身体微不可查地摇摆着,仿佛随时会栽进去。

他正处于崩溃的边缘,周围的烛火照亮他的脸,却照不亮他漆黑的眼睛。有什么东西正一丝一缕地从他身体里跑出来,让他迅速干瘪下去。他站在摇曳的灯影中,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缕随时会消失的影子。

老仆咬咬牙,很想掉头就走,可看见将军苍白的面容,终是不甘不愿地道,“他只留下一句话——此生纵死无悔,盼来世再与陛下相见。”

纵死无悔,纵死无悔……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肖嘉树瞬间就崩溃了。他苦苦压抑,苦苦等待,原以为一辈子都得不到回应的爱情,却原来早已经属于他了。

只是他发现得太晚,一切都来不及了!为何会这样?老天爷为何要对我们如此残忍?肖嘉树垂下头,滚烫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不断滴落在魏无咎苍白的额头、脸颊、嘴唇……

可他再也不会睁眼,再也不会微笑而又克制地与他道一声:“陛下,等臣回来。”

肖嘉树一个踉跄便跪了下去,双手死死抓着那卷圣旨,想仰天长啸,张开嘴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他想爆发,想呐喊,可他却不知道,当一个人悲恸到极点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一丝力气,只有绝望团团笼罩着他,让他心若死灰。

他仰头粗喘,像一只濒临死亡的困兽,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再次看向手里的圣旨,竟疯狂大笑起来,边笑边落泪,边笑边摇头,然后蓄积起最有一丝力量,将圣旨狠狠撕碎。

导演盯着监控器,整颗心都揪起来了。他原本以为如此需要爆发力的一场戏,肖嘉树至少得NG十几次才能过,却没料在走入灵堂的一瞬间,他就入戏了。他就是为爱痴狂的李宪之,终于在死亡面前彻底崩溃。

他一边大笑落泪,一边狠狠撕碎锦帛的画面那样具有冲击力和感染力,让旁观的人无不为之动容。为他配戏的老仆红了眼眶,守在灵堂外的将士红了眼眶,就连身在戏外的导演和摄像师也都眉头紧皱,心情压抑。

但感受最强烈的除了躺在棺中的季冕,还有站在人群外的薛淼。她太了解儿子了,所以她一早就知道,儿子的性格与李宪之如此相似。由于太天真纯粹,所以他们的感情会像一团烈火,灼烧别人的同时也灼烧自己。如果没人阻碍,这火焰只会深埋在他们状似温柔可爱的表象下,慢慢烘烤淬炼,却永远不会熄灭。

但如果把他们逼急了,这团火会像熔岩一般喷发出来,毁灭一切。他们有时候很坚强,有时候又很脆弱,爱上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否则会造成一辈子的伤害。

所以薛淼才会那样担心他爱错一个人,所以才会想尽办法让他和季冕分开。但是现在,亲眼看见儿子化为一团火焰把自己焚烧的样子,她忽然就害怕了……

“卡!”导演一声大吼将她震醒,“肖嘉树,你真是好样的!这场戏就该这么演!虽然你没爆发,你没呐喊,但你的无力与无望比呐喊还要打动人心!你看看我的眼睛,都红了,这是我第一次在片场被我的演员感动!”

肖嘉树却并不看他,只是扔掉余下的圣旨碎片,趴在石棺上凝望季哥。这场戏几乎耗尽了他全部力量。如果同样的悲剧发生在他和季哥身上,他也一定会发疯。

“季哥,你还活着吗?”他哽咽道。

季冕睁开眼睛看他,嗓音十分沙哑,“小树,这都是演戏,我当然还活着。我们还有一辈子要过呢。”

“真的吗?”肖嘉树眼睛一眨就有一颗泪珠掉下来,模样十分可怜。

季冕心如刀绞,却不能把他抱进怀里亲吻,只得低声安慰:“真的,我们不是李宪之和魏无咎,我们是肖嘉树和季冕。”

肖嘉树点点头,心里的悲恸却丝毫没有减少。但季冕知道,他现在的状态才是最好的,所以只能按捺住想要安慰他的冲动。

薛淼站在原地看着儿子,心中十分不好受。她想了又想终是上前几步,想好好抱抱他,却被导演叫住了,“薛淼,你别去打扰他,他得保持这种状态。”

薛淼不得不停住,心脏隐隐作痛。她也曾担心自己太过逼迫儿子会让他情绪崩溃,却又怀着侥幸心理忖道:小树连绑架那样的阴影都能摆脱,失恋这种小事肯定也能很快恢复。但现在,她已经不敢确定了。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儿子绝望的模样吓住了。

“大家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我们就拍下一条。”导演不敢给太多休息时间,因为担心肖嘉树饱满的情绪会流失。

工作人员纷纷举起手表示自己已经OK,薛淼也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站在周围观望的演员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带着复杂至极的表情,所谓“身临其境”,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肖嘉树真的很厉害,不是吹的,也不是捧的,而是实实在在凭借自己的演技做到这种程度。

“Action!”导演一声令下,季冕立刻闭上眼睛,肖嘉树也恢复了癫狂的状态。他踉踉跄跄走到门口,抽出将士腰间的宝剑,把灵堂内的蜡烛全都砍断,哽咽道,“你要来生是吗?奈何桥上不需你等,我这便去来生见你!”

老仆围在他身边不停劝解,他就是不听,疯狂挥舞着宝剑将对方赶了出去。

火苗慢慢爬上白幡,将一切焚毁。就在这时,女皇带领禁卫军匆匆赶来,却发现灵堂已经烧起来了,两扇大门被火焰吞噬,摇摇欲坠。而她唯一的儿子正站在烈火熊熊之中,把身上的衣服和头冠一一解下,投入火中烧掉,然后穿着一袭白色亵衣,爬进巨大的石棺。在躺下之前,他最后看了女皇一眼,漆黑的瞳仁中再无畏惧与孺慕,只剩一片释然。他终于解脱了……

薛淼被儿子心如死灰的眼神镇住了,站在原地久久不动。跟随她一起前来魏府的禁卫军自然都是她的心腹,也早就做好了扶持她上位的准备,竟也不曾施救。

薛淼表情木然,眼中却滑下两行热泪。她的灵魂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悲痛欲绝的母亲,一半是冷酷无情的帝王,当两扇大门轰然坍塌的一瞬间,她终于迈开步伐往前疾奔,凄厉大喊,“琪儿,你给我出来琪儿!不……”

禁军头领一把将她拦住,冷静道,“节哀吧,陛下。”

这一声低不可闻的“陛下”终于唤回了薛淼的神智,她佝偻的脊背慢慢挺直了,崩溃绝望的表情一点一滴被冷硬取代。她没用的儿子终于死了,而且并非死在她手里,还有什么结局能比这更好?

是的,她如愿了,熏风吹在她脸上,却只带给她彻骨的寒冷……

啪啪啪啪……导演站起身鼓掌,表情既兴奋又叹服。绝了,这母子俩同台飙戏的感觉简直绝了!

围观的演员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跟着导演拍掌。都说艺术细胞是有遗传的,这话果然没错,过了二十年,薛淼的演技依然出神入化,肖嘉树的演技竟也毫不逊色。母子俩的这场对手戏绝对会成为这部电影最经典的场面。

薛淼像是从梦中醒来一般,急促大喊,“快去灭火!快!”

“薛姐您别担心,我们用了很多防火材料,而且烧起来的只有这两扇门而已,里面的人肯定没事。”道具师连忙安慰,安全人员已经拿着灭火器冲上去了。

肖嘉树和季冕躺在巨大的、铺满防火材料的石棺里,手拉着手。大家都忙着灭火,没人注意他俩。

“季哥,我好难受。这种生离死别的戏我很长时间都不想再演了。”他侧过身子,眼泪汪汪地说道。

季冕轻轻拍抚他肩膀,“好,不演了,拍完这部电影我们就去旅行换换心情。我们去巴哈马晒日光浴,去芬兰探访圣诞老人。”

肖嘉树窒闷的心脏这才舒缓了一点,闷声道,“好,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反正我都喜欢。季哥,外面是不是我妈在喊?她好像很着急。”

“出去看看。”季冕这才爬出石棺,又把爱人小心翼翼地抱出来。薛淼跨过烧焦的门槛跑进灵堂,发现儿子完好无缺,顿时松了一口气,脑袋也一阵眩晕。幸好这只是拍戏,幸好一切都没发生,不然她真的会崩溃。

“哎呀肖嘉树,你的袍子都烧焦了你自己没发现吗?”一名安全人员走过来查看两人情况,却发现肖嘉树的衣袖被烛火烧穿几个洞。所幸这场戏的戏服都是防火材料做成的,溅落在布料上的火苗很快会自行熄灭,否则就出大事了!

季冕盯着这几个焦黑的洞,心里充斥着后怕和不安,沉声道,“你们一定要做好防护措施。不管什么时候,演员的安全始终是第一位的。”

“好的,好的,我们明白。”安全人员连连点头,却被薛淼挤到一边,“袖子都烧焦了你自己没感觉吗?让我好好看看!”她把儿子拽过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发现没出任何问题,这才大松口气。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额角也布满许多冷汗,形容十分狼狈。

看见她这样,肖嘉树一下子就心软了,搂住她肩膀轻轻晃了晃,安慰道,“妈,我真的没事,你别紧张。”

薛淼怎么能不紧张?亲眼看着儿子自焚,哪个母亲受得了?虽然明知道那是演戏,可她却也明白,如果自己像女皇那样逼迫儿子,他早晚也会如李宪之那般陷入绝望。他们的性格太像了,说不定会走上同一条路,届时还活着的人该如何?背负着悔恨自责过一辈子?

那样的结局薛淼想都不敢去想,把儿子搂进怀里用力拍抚了两下,眼眶又湿了。

季冕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并不打搅。

过了好一会儿薛淼才放开儿子,勒令道,“出去洗把脸,换件厚点的衣服,我和季冕有话要谈。”

“妈……”肖嘉树露出担忧的神色。

季冕冲他微微一笑,安抚道,“没事,你先去加件衣服,免得冻坏了,我们的谈话会很友好,对吗薛姨?”

薛淼不得不点头。

肖嘉树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季冕把薛淼带到僻静的角落,徐徐道,“薛姨,肖家应该没有皇位要小树去继承吧?”

一来就用如此辛辣的话讽刺你男朋友的母亲,这样不太好吧?薛淼心里很气,面颊却红了。都说关心则乱,她太关心小树,所以才会产生那样激烈的反应。幸好这部电影的剧情与现实重合了,也让她恍然醒悟到:如果自己再一意孤行下去,换来的只会是最惨烈的结局。

季冕深深看她一眼,继续道,“薛姨,您觉得小树的幸福和您的意愿比起来,哪一个更重要?如果您觉得自己的意愿更重要,您大可以强迫他与我分开,但他真的能活成您想要的样子吗?他的倔强一点不比您少,也不比李宪之少。”

“你别说了!”薛淼厉声喝止,“我不会再逼你们分开,但是你必须向我保证,你这辈子一定会好好爱护小树。如果你做不到,我会让你付出代价!”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听见“李宪之”三个字。

“我现在无论说什么薛姨您也不会心安,不如您好好看着我们吧。”季冕转过头,看见小树躲在墙角正探头探脑地望着这边,顿时温柔地笑了。

薛淼也转过头看向儿子,无奈地挥挥手。

一脸纠结的肖嘉树这才缩回去,贼头贼脑的模样挺滑稽,也挺可爱。季冕又是低沉一笑,迈开步伐朝爱人走去,状似不经意地丢下一颗炸弹,“薛姨,还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您,我和小树已经在加州结婚了。”

“你说什么?”薛淼的嗓音陡然变得尖锐,发现周围不断有人看过来,不得不压下满心怒火。但转念一想,她又释怀了,她最担心的不正是季冕不负责任伤害小树吗?如果他们已经结婚,倒比现在不清不楚的情况好得多,至少小树会更有安全感。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德性,薛淼比任何人都了解,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但对待感情却又特别细腻敏感。他要是喜欢上一个人,就恨不得时时刻刻粘着对方,一恋爱必定瞄着结婚去,脑子不带转弯。

如果换一个人,谁愿意刚确定关系就与你领证?不怕日后惹出麻烦?但季冕却可以什么都不考虑,首先就满足儿子的愿望。

这两个人是真的分不开了……想到这里,薛淼只能摇头苦笑。

修长郁知道今天要拍最关键的两场戏,完成手头的工作就跑过来探班,却发现剧组已经准备收工了,效率高得吓人。导演和一位名叫刘奕耒的演员正坐在监控器前看回放;肖嘉树蹲在屋檐下,满脸担忧;季冕和薛淼则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谈话,表情都不怎么好看。

“他们谈判呢?”修长郁小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