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乔转过头,深吸了一口气,她努力眨了眨眼睛才能控制住涌上眼眶的那股酸涩。窗外是熙熙攘攘的车辆来来往往,就算有一天,她所拥有过的东西都不复存在,但是她依然会记得当年的那个夜晚,她被一个男孩真挚如星光般的深情深深打动过。

每一个在婚姻生活里浸淫过的人或许心中都有一本关于婚姻的经,有的人觉得婚姻是场双人舞,有的人觉得婚姻是一所学校,无论对婚姻持有什么样的观点,但对于“爱情不等于婚姻”这一点上几乎都是赞同的。不相信承诺,不相信爱情的持久力,不信任勇气与坚持可以打破世俗的藩篱,正是因为明白婚姻更像是一种对生命的角力,所以更愿意选择最省力的方式完成这样的人生历程。不试图挑战传统,不认为一腔热血可以换来天长地久,甚至不愿意因为选择了某个人而把自己放在社会的对立面。这就是世俗的婚姻态度。他们或许内心倾慕那些胸口刻着勇字的年轻男女,可以为爱奋不顾身,赴汤蹈火,但事实上却对结局不以为然。他们过早地明白童话的结局恰恰只是现实生活的序幕,灰姑娘与王子,公主与野兽不一定都能得到善终。

曾经,池乔就是其中的一员。她见过太多的爱情死于非命,也经历过一次悲喜参半的婚姻,谈不上遍体鳞伤,但足以让人心灰意冷。覃珏宇的出现,更像是一场宿命的游戏。一开始,她没有当真,她甚至在纠缠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都无法模拟出两个人天长地久的结局。这样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感,当身体里的抗生素无法抵御流感带来的悸动时,她选择被动地被感染,被侵袭。因为坚信流感总有一天会被治愈,时间是激情最大的敌人。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眼前这个有着灼热目光的男孩所感动,他的真诚,坚持,还有在她面前的狂热,让她的心次第变软,软到从不拒绝,不反抗,不承诺变成了如今,她开始有所相信,有所坚持甚至有所憧憬。真正美好的爱情,是可以改变信仰的,你把双手交到对方手上,相信他能带给你力量,为此,你也开始承受为此所带来的生命陡增的重量,并且甘之如饴。而对于池乔而言,下决心做决定的过程要远比解决即将而来的风雨要难得多得多,毕竟说服自己远比说服别人要来得困难。

覃珏宇并没有挑破那三千万的事情,但不代表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就好像池乔也并没有告诉他,她一直都在等待一场预知的风暴。风暴的名字叫覃婉宁。

这一场约见比池乔估计的时间来得更早一些,覃婉宁的助理直接打给了池乔,在天使之翼SPA馆覃总有约。池乔没有拒绝的借口,但至少覃婉宁一开始就把姿势摆了个十足。

池乔撇了撇嘴,不知道覃婉宁是对自己的身材太有自信还是认为在赤裸相见的时刻,池乔会在谈判中处于劣势,不管怎么样,当房间里的按摩师都退出去时,两个人围着浴巾才开始进入正题。

“不觉得我今天把你约出来做SPA很奇怪吗?”覃婉宁撕下面膜,缓缓开口,问话的口气一点也让人察觉不到敌意。

“像覃总这样的大忙人,解决我这样的人或许还不需要特别约时间吧?”池乔翻了个身,不得不说一场SPA在最大程度上缓解了她紧绷的神经,至少这样自嘲的口气她说出口的时候相当自然,一点也看不出内心的紧张。

“池乔,你没有当过母亲,一点都不能体会当母亲的心情。”都是聪明人,很多话自然不需要说得太透。

“覃总,我想过,如果有一天我扮演着你今天的角色,我想我并没有信心能比你做得更好。”池乔看着覃婉宁,表情真诚。

“哦?是吗?我以为自己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坏人,在你们小辈看来肯定是一个非常跋扈专横的母亲。”覃婉宁一挑眉毛,似乎没有料到池乔会这样说,语气里有着某种程度的质疑。

池乔喝了一口水果茶,笑了笑,“如果我的儿子找了一个结过婚年龄又比他大的女人吵着要结婚,还不惜跟我决裂,我想我会一巴掌扇死他。”

“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这样想。”池乔点了点头,“我25岁的时候跟我前夫结婚,我爸妈都不同意,当时我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哭了三天,他们不认为我跟鲜长安的结合是对的选择。当时他们看到了很多事情,都是当时的我看不到的。我相信父母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子女着想的,只是当时我们还年轻,不能体会父母的苦心罢了。”

“池乔,如果你真的这样想的话,那你觉得我们之间还会有现在这样一场对话吗?”

池乔笑得有些无奈,“如果人真的都是理智的生物,那么我们就不需要情感了,对吧?我至今都不后悔我当年的选择,因为人生毕竟是自己的,无论是错的,对的,所有的决定都该是自己去做。”

“就算明知道这样的选择是错的,也要坚持吗?”覃婉宁打断了池乔。

“如果没有试过又怎么去验证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呢?更何况感情的事情本来就无所谓对错。”

“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伴侣远比头脑一发热找个让人大跌眼镜的对象要来得靠谱的多。我以为你已经过了谈情说爱的年龄,如果今天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我根本就不会阻止你们,相反我选择冷眼旁观,因为她年轻,我允许年轻人轻狂一些,哪怕为此我儿子跟我决裂。”

“爱情来临的时候是不分年龄的,杜拉斯已经80多岁了,但也不妨碍她再次拥有爱情,更何况这种事情,你没遇到,就不代表它不存在。”

“池乔,是我高估了你吗?我没想过你居然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覃婉宁都有些不怒反笑了,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一样。

池乔仿佛丝毫没有被覃婉宁言语里的讽刺所刺痛,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相信门当户对,齐大非偶这些自古由今的婚姻智慧必然有其合理之处,因为至少遵循这样的守则就可以少走一些弯路,甚至不需要承受更多的非议和压力。甚至我们在婚姻这方面受到的阻力越少,或许我们在人生的其他方面会空余出更多的精力或者说得到助益。这样的婚姻,无可厚非。即使我选择了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路,我依然认同这样的世俗智慧。但是,对的,好的,但不代表都是适合自己的。覃珏宇他是你的儿子,您应该更清楚他适合什么样的伴侣以及他会选择什么样的伴侣。如果他没有遇到我,我相信他依然会选择一位比他年龄大的女性,这一点我想您很清楚。”

“你的意思是我儿子有恋母情结?”覃婉宁非常不快地打断了池乔。

“当然谈不上那么严重,但是很明显,一个自小在母性氛围里成长起来的孩子他内心更渴望比他更成熟的女性,这是显而易见的情感需求规律。”

“如果有一天我的儿子找了一个男人,我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覃婉宁冷笑。

“你应该庆幸你儿子现在的选择还没有那么惊世骇俗。”言下之意则是如果有一天你儿子真的找个男人回家,那你就该庆幸他现在至少带回家的是一个女人。

“池乔,我真是小瞧了你。”覃婉宁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一手拉扯大的孩子会因为另外一个女人跟我为敌,在他循规蹈矩了二十多年之后。这二十多年里,他从来没有反对我的任何一个决定,即使我知道他内心并不同意。但这不重要,他只需要坚信我做出的关于他的任何决定都是为他好就够了。但是这一次,他真是让我失望。这不是色令智昏又是什么?池乔,你的出现打破我们母子之间的平衡。这是错误,所以我有必要拨乱反正。”

“如果您一开始就把我钉在了敌对的角色上,那么我无话可说。但是换一个角度讲,你又怎么能肯定他这次的坚持就一定是错的呢?当然,您换一种心态,说实话,我并不认为您心目中那些名媛淑女型的儿媳妇人选就真的适合他,更何况我不认为自己比那些娇生惯养的白富美差在哪里。至少,我是说如果,如果您真的不赞成你儿子的选择,我们换一个城市还能活得很好。”

“我能把你刚才那句话当做是威胁吗?”

“我从来不觉得我跟您是对立的,这是我的真心话。我甚至觉得我们可以相处得更愉快,您看,在我们不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可以聊得很开心不是吗?”

“做媒体的都像你这样厚脸皮吗?”

“只是您,因为您是覃珏宇的母亲,所以我愿意牺牲自己的自尊来跟你妥协。”

“但我一点也看不出来你有任何妥协的诚意。”

“如果您不给我机会,妥协也无从谈起。”

“谬论!”

“那如果不是覃珏宇,我相信覃总你对我个人应该还是有某种程度的欣赏吧?为什么就非要把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弄得变成落井下石一样的糟糕呢?”

“池乔,我真是对你舌灿莲花的本事叹为观止。怪不得珏宇会被你迷得五迷三道。”

“伯母,我恳请您给我一次机会,证明我跟覃珏宇是最适合不过的伴侣。如果你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任何疑惑,我可以签署协议,您可以事前做财产公证,而且我保证如果没获得你的认可,我们不会成为法定夫妻。当然,如果你还有别的顾虑也可以提出来。”

覃婉宁挥了挥手,“你不要以为你做了什么我不知道,那三千万我不会平白无故就要你的,我覃婉宁做事一码归一码。如果真是我的儿媳妇,该你的就是你的,我还没那么小家子气,别拿那些什么婚前协议的事情来恶心我。”

“那就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池乔态度依旧谦卑客气。

覃婉宁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好了,今天叫你来,我也不是非要当这个恶人。你跟我儿子之间的事情,我也算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我倒不是真说你这个人有多么不合适,当妈的就见不得自己儿子那么犯贱去招惹别人。我听说你一开始还不待见他。你说这事儿我怎么能同意?一个女人啊,太强势了总归不好。”覃婉宁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又觉得这些掏心掏肺的话现在说总归有点别扭,又忍了忍,但池乔是什么样的人啊,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明白覃婉宁那是想到了自己。“我倒是有点吃惊你真的拿钱出来帮那小子解困。那钱是你离婚分的财产吧?就没想到过人财两空?”

“伯母,说到底我也不是一个做生意的人,这些钱对我来说就只是一个数字而言。更何况这钱如果能帮到他,我没有二话。我也没想过拿这钱出来是在您面前挣表现得分数的。毕竟东区的事情是您公司的事情,公是公,私是私,伯母您是生意人,自然分得比我清楚。”池乔回答得不温不火,她非常聪明地就改了称呼,而且喊得那么自然,还让人说不出个不是来,最后还让覃婉宁噎了一下。

这短短一两句简简单单的对话,两个人就已经过招了好几个回合,一个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妖精,一个是举一反三一点就透的人精儿,两个人不动声色地过了几招,自然明白话里话外的意思。

“好了,就别在我这个老太婆面前显摆你的聪明了。我现在又有点后悔了,是不是把自己的儿子教育得太实诚了,现在就被你吃得死死的,以后还翻什么身?”

“伯母,您这话就太见外了。我做好我本分的事情,而且两个人相处哪有什么吃亏不吃亏的道理呢。伯母之前一直反对,不就是怕我连亏都不肯让他吃吗?”

“你就那么吃定了我不会反对?”

“我只是相信能教育出覃珏宇这样优秀的男人的母亲一定是一位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母亲,而且她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是为了他的儿子。”

“池乔,像你这样通透的人,当初怎么会离婚?”

“伯母,我也有相同的疑惑。”池乔四两拨千斤地就把这个问题拨回给了覃婉宁。

覃婉宁笑了笑,终于没再说什么。

池乔跟覃婉宁谈完之后,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也不知道是被蒸的还是太过紧张导致的。等到覃婉宁走了之后,她迫不及待地就给托尼打了电话,第一句话就是,“哎唷我的妈呀,我刚才跟我未来的婆婆恶战了一场。”

托尼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八卦,火速赶到约定地点,两个人就在SPA馆附近吃了点东西。

池乔一个下午神经都处于紧绷状态,突然一放松就觉得饿得厉害,拼命往自己嘴巴里塞东西,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我真是把最不要脸的话都说出来了。哎呀,现在想来啊,对于婆婆这种生物,只有一个要诀,一定要不要脸,各种不要脸,只要你一旦不要脸了,你就赢了。”

托尼一边听池乔复述她跟覃婉宁斗智斗勇的过程,一边不停地啧啧,“哎唷,我真是要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真看不出来啊,你为了覃珏宇还成了一二皮脸。”

“不然怎么办?我去他老妈面前凹造型啊?摆姿势啊?跟她说,你儿子现在跟我在一起,你同意也行不同意就拉倒,别他妈给老娘脸色看,老娘长那么大从来就没受过这门子闲气?”

“这才是你心里话吧?”

“心里话又怎样?心里话我也不会当面说啊!”

“他妈这就算同意了?”

“应该…算是吧?”池乔想了想,然后又点了点头。

“可以啊!你不去拉广告太可惜了,真是天生就是演技派啊!”

“演技要用在刀刃上,你懂不懂?”

“是是是,你就作吧你!以后有得你演的,就在他妈面前可劲造吧!哎唷,这么贴心懂事的儿媳妇去哪里找哟!看他妈以后不折腾死你!”

“喂,我说你这人怎么就那么阴暗呢?你为什么就不能光明的一面呢?你怎么就没看出我忍辱负重地拿下了覃婉宁这座大山呢?你就不能表扬几句么?”

“乔乔,”托尼正了正神色,“我这说句题外话。你要真有今天这份心,你跟鲜长安何至于走到今天?”

池乔顿了顿,自然明白托尼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之前的她太过骄纵,太过目中无人,以至于放不下身段去为对方做出让步和妥协。

“托尼,我不怎么知道去形容,或许是人不对吧?至少我觉得覃珏宇那样对我,我如果不努力做点什么,我会觉得自己愧对他付出的感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好啦,这次是真爱啦!”托尼拍了拍池乔的肩膀。有些时候老友的作用就是分享和感同身受。你或许不需要过多言语,他就能明白你的意思。就好像池乔永远不会告诉覃珏宇她为了争取他母亲的同意像一个女斗士一样捍卫爱情,但是她会在战役结束的第一时间让好友来舒缓自己过于紧绷的情绪。

就在池乔跟覃婉宁谈话之后的那个周末,覃婉宁就让覃珏宇带着池乔回家吃饭。一路上覃珏宇的紧张程度都不亚于池乔,一边开车右手还死死牵着池乔的手,好像生怕池乔就跑了一样。“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紧张,你妈又不是洪水猛兽!”

“乔乔,如果等会她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乔乔,其实你不用搭理我妈。从小我跟我小姨的关系更近些,我小姨比我妈好说话,她之前就跟我说很久就听过你这个人了,一直没见过面。你放心,我小姨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呢,绝对不会为难你的。”

“乔乔,杨婶做的菜很好吃的。之前她还打电话问我你喜欢吃什么菜,特地要做给你吃。”

“覃珏宇,好好开车。”池乔先是觉得覃珏宇这瞎紧张的模样有点好笑,但是是个人也遭不住一路上被人在耳边这样碎碎念,终于忍不住开口阻止了他继续发神经下去。

整个吃饭的过程,跟池乔预料的差不多。覃婉宁在覃家的确是一个说一不二的角色,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是少言寡语,池乔叫了她一声伯母,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之外就再也没有搭理过池乔,但池乔感觉得出来能主动让她进这个家门已经是目前覃婉宁能做的最大的表态了。到是覃珏宇的小姨一点也不见外,拉着池乔说东说西,从东边上的美容院说到香港购物经验,从马来西亚浮潜说到迪拜的酒店,最后不可避免地就说了西市圈子里的那些八卦,他小姨在尖酸刻薄方面真是跟池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且两个人谈到共同认识的某个人时候,聊得真是绘声绘色。

“哎唷,你知道我上次在美容院见到她,那摆场有多大?前面跟着一个助理,手里提着她的包,背后还跟着两个小妹,提着她的衣服。一进门动静就折腾得挺大,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哎呀,黄太今晚要出席慈善晚会特地跑来化妆来了。你是没见到她化妆的时候那谱摆得有多大,她那个助理在旁边全程都在不停地拍照,你说你画了妆而已,拍照就够夸张了,还在那怪化妆师挡着她镜头了。妆画好了,还跟化妆师说,哎唷,你给我小心点,你知道我这耳环多少钱吗?倾家荡产你都赔不起!”他小姨正在跟池乔讲圈子里那个著名的黄太太,以显摆和装怪出名。所以说,八卦是女人共同的天性,只要有女人的地方,就不可能没有八卦。

“小姨,你看这都多少点了啊?我们还要回去呢。”覃珏宇在旁边听得百无聊赖,实在忍不住打断了小姨旺盛的谈兴。

“干嘛呢你,晚了就住在家里啊!又不是没地方住,再说了,没看我跟小乔挺聊得来的嘛!小乔啊,你听小姨的话,今天就在这住下了哈,明天早上跟小姨一起去喝早茶。”

“小姨,以后机会还多得是。主要是住在这离上班太远了,这样吧,我们约个时间出去喝下午茶吧,我听说观悦最近从法国新请了一个甜品主厨,推出了几款新的甜品,哪天我们一起去尝尝?”池乔拍了拍小姨一直拉着她的手,笑得那叫一无懈可击,让人无法拒绝。

“真的吗?哎唷,我还没听说,不过观悦的甜品一直都做得挺好的,听说有几款甜品还要预订才有得吃。”

“你放心,我会提前预订好的。”

“那就这样说定了?”

“说定了!那我明天跟你再约下午茶的时间。”

“小乔,你可不要跟珏宇那孩子一样三天两头不着家啊,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我们啊。”

覃珏宇拉着池乔走出大门,才把小姨异常的热情隔绝在了覃家大门之外,覃珏宇吐了一口长气,“我以前只觉得我小姨有点罗嗦,原来我只见识到了冰山一角。”

“你小姨人挺好的呀!”

“乔乔,”覃珏宇亲了池乔一口,“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在讨好我的家人,真的,谢谢你我为做的一切。”覃珏宇的口吻无比诚恳,“你放心,我们会很幸福的,一定会的。”

第十五章

覃珏宇与池乔的婚礼在半年之后举行。西市覃家的独生子结婚,可以想象那场面该有多浩大。作为婚礼筹备委员会的执行董事,也就是覃珏宇他小姨,有一种伏枥多年,今朝得以大用的感觉,无论是现场布置,宴请宾客,菜式菜品包括新人们的礼服都一一操持,小到婚宴上的酒杯,请柬的印刷都得她一一过目敲定才行。忙得跟一陀螺差不多,但是脸上的喜气真是再厚的粉底也遮不住。

池乔此刻正在化妆间里休息,神色轻松,一点也不像是今天的主角。甚至还有闲情拿出手机玩游戏。覃珏宇偷偷溜进化妆间,一进门就看见池乔坐在化妆台上,高跟鞋被她不知道踢到了什么地方,赤脚在半空中甩来甩去,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覃珏宇有种恍惚感,仿佛时光回到了两个人最初相识的那段时光,彼时,她是杂志的主编,他只是一名普通的摄影记者,两个人躲在宴会的角落,她也是像现在这样,把高跟鞋一脱,赤着双脚朝他走来,语气轻佻地比了个手势,“有烟吗?”

明明并不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但如今想来竟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一样。他好像用了一个世纪的时光来追逐她的身影,如今终于可以携手共度下一个世纪。

“乔乔。”覃珏宇走到池乔身边,刚刚好抱住她,两个人视线持平,他轻轻地吻在了她的眼睛上,“我们结婚了。”

池乔看着覃珏宇傻愣愣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但笑容里有着太多的别的内容。她想起七年前的自己,在废墟上的一场婚礼,这场婚姻并没有如同鲜长安所说他要打破围城的宿命,而是生生把围城里的两个人都变成了废墟。而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用他无比诚挚的爱意在这片废墟上,帮她捡回了重新再爱的勇气,对爱人的信任还有对未来的信心。她有足够的世俗智慧来应对这世间的人情世故,但是却远没有他那么真挚与勇敢。幸好,幸好,他们并没有错过彼此。

“你们俩还在磨蹭什么?仪式都快开始了!”小姨心急火燎地冲了进来,打破了房间里静谧的氛围。覃珏宇帮池乔把鞋穿上,池乔牵着他的手从桌上跳下来,两个人携手走出了化妆间。未来,还很长。就像覃珏宇说的,其实永远并没有多远。

仪式开始的时候,托尼在婚礼进行曲响起的那一霎那就开始飙泪,那个小男生拉着他的手,轻轻在他耳朵边印了一个吻,“我们也会有婚礼的。”托尼擦了擦眼泪,有点不好意思在这样的场合自己却如此失态,故作无所谓地跟旁边的盛铁怡说,“你看池乔哭得丑死了!”盛铁怡也比托尼好不到哪里去,不知道是因为想到了自己还是一路走来见证了好友得来不易的幸福为之感伤,一时间有些百感交集,她不是一个表情外露的女子,一直紧抿着嘴角,但是泛红的眼眶却出卖了她此刻汹涌翻潮的内心。

“你是池乔的朋友吗?”盛铁怡转过头发现旁边的客人递过来一张手帕。她有些诧异,正准备拒绝,但是对方很坚持地维持着这样的动作,不再好继续拒绝,她接过手帕,低声说了句“谢谢。”

“我叫晋旭。很高兴认识你。”盛铁怡这才看了眼手帕的主人,斯斯文文的一男人,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脸上挂着真诚到不容拒绝的笑容,好像他为了认识她已经为此跋涉了很久一样。

生活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拐角会遇见什么,所以千万不要忙着给自己的人生匆匆下定义。

那一场声势浩大又无比冗长的婚礼之后,池乔跟覃珏宇正式迈入了婚姻生活。覃珏宇一门心事地奔着挣钱去了,因为那三千万他心里多多少少有点不舒服,但这样的不舒服又不可能跟池乔说。第一这钱是以霍别然的名义投资入股的,他也找不到理由再把钱还给霍别然。第二,从头到尾他跟池乔都没捅破这层窗户纸,就算他把钱给了池乔,想必她也是要否认到底的。第三,当然,他心里最不爽的就是这钱,是鲜长安分给池乔的离婚财产,光想到这点就够他膈应的了,但这点别扭他更不可能给池乔说了。池乔肯定二话不说就把他扔出去了。正因为心里存着这件事,他现在做起事情来也格外卖力,总不能被池乔看不起不是?其实东区的项目已经竣工了,现在各方面反馈都很好,甚至比之前预想的效果还要好。霍别然的入股在项目竣工之后带来的效益更明显,虽然垄断式的餐饮让他自己赚得钵满体满,但是他定期在东区搞得各种文化创意活动也在很大程度上带动了东区的人气。覃珏宇不知道这背后有没有池乔的点子,但是项目的确挣钱了,而且挣得还不少,他想起当初有点难以为继的阶段如今想来都有些后怕,他母亲就这样把他生生逼在了悬崖,掐着他的脖子留着最后一口气,稍有不慎这项目就真的死无全尸了。

那件事情之后,两母子倒也没有再吵过架,覃婉宁用一种非常残忍的方式在教导覃珏宇在生意场上如何求存。有这么强势的母亲在后面拿着鞭子吆喝着,他除了飞速地进步别无他法。这好像是人生中必然的过程,在此之前他别扭过,挣扎过,可是经此一役,他就自然而然地把恒威的担子挑到了自己身上,心理上过渡得相当自然。那些为了反抗和逃避家庭责任躲在德国不回来甚至跑去当个小摄影的叛逆时光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一个男人的成熟就好像不可抗力一样地在覃珏宇身上表现得很明显。

年终分红的时候,他不仅拿回了自己当初垫资的资产,还得到了一笔可观的分红。这年过年的时候,他直接就把这三千万打给了鲜长安,一副“我的老婆我自己会养”的得瑟模样,当然这话他是不可能说出口的,但态度非常明显。鲜长安没说什么,至于会不会跟池乔说他就不知道了。然后他用池乔的名义开了一个账户,郑重其事地把密码交到了池乔手上,一个彻头彻尾的忠犬妻奴就此诞生。

池乔婚前婚后的变化并不大,在杂志社那帮同事看来,乔爷的两次婚姻都那么传奇得不可思议,尤其是当事人还那么宠辱不惊的情况下,好像再多的非议也不会影响到她,就如同再多的恭维也真正进不到她耳朵里一样。她还是那副样子,该生气的时候生气,该嘻哈打笑的时候也没大没小,喜欢逗弄新来的正太小编辑,贱兮兮地问人家是不是GAY?跟托尼两个简直就是杂志社一公一母一对妖孽,老张曾经想把池乔外派到房地产中心做总监被池乔一口回绝。她现在可是有靠山的人了,可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傻乎乎地就被领导利益最大化了,老张尴尬地笑了笑,此事就再也没提过。就算说她胸无大志在这杂志社养老,只要本人不介意,别人也拿她没办法。

下班之后,池乔就会回家做饭,渐渐学得一手好厨艺,这个好当然是覃珏宇说的。托尼吃过一次池乔做的饭,只说了两个字“啧啧!”然后碍于淫威就没有下文了。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吃,但是谁也没见识过那种天马行空的搭配,番茄丸子汤旁边是一盘熏肉沙拉,红烧牛肉配着意大利面,池乔在做饭这方面把随心所欲发挥到了极致,但真亏得覃珏宇练就了一副钢筋铁胃,吃着吃着也就习惯了,毕竟味道并不差。

两个人没有请钟点工,所以除了做饭大部分的家务活就落在了覃珏宇身上,好在只有两个人也没那么多需要费功夫的地方。直到有一次池乔的妈妈来给池乔送东西,两母女絮絮叨叨,池乔她妈就问她,家里还缺什么不,缺这个不,缺那个不,池乔连家里有几根拖把都不知道哪能回答出这么高难的问题,然后一问自然就露陷了,池乔她妈就怒了,“你就这样当人家媳妇的?真不知道是谁把你惯成这样的!”“你啊!”池乔啃了一口桃子,回答得理直气壮。不过从此之后,池乔她妈三不五时地就来他们家做卫生,有时候还要带点做好的饭菜过来。覃珏宇只要每次回家遇到池乔她妈在打扫房间就小跑上去接过手里的活儿,一副生怕丈母娘就把自己活干光了的样子。遇到这样的女婿谁不喜欢?她虽然嘴里在念叨池乔不长劲,可心里还是爽的,至少自己女儿没吃亏,不是么?

池乔周末的时候要不回家看自己父母,要不就回覃珏宇家看婆婆,有时候覃珏宇工作忙,她就自己去。对着婆婆,池乔可就不是那副恶形恶状的女王样,嘴甜的小媳妇演得可是如火纯青,隔三差五嘘寒问暖的不说,就连他家的杨婶都打理得服服帖帖,带出去那就是一点都不跌份的大家范儿,把覃婉宁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又让人觉得恰到好处。三不五时送给小姨几张美容院发型店的贵宾卡,要不就是带着这骚包的小姨看看演出啦,或者去香港购物。覃婉宁在家的时间很少,但就算在也不会参与池乔跟小姨之间那些八婆的话题,不过池乔时不时送的礼物她倒是会收下,有时候是包包,有时候是衣服,或者别致的一些饰品,没有贵到离谱,但也符合覃婉宁的身份。覃婉宁会在下次碰到的时候就直接穿上或者戴出去,旁人看见了,她就会直接说儿媳妇买的。在外面把婆媳和谐的面子倒是绷个十足,但这戏演着演着也不能说完全没感情。每次小姨都说她大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家里人就少,还在去演那个不讨好的恶人,其实呀她心里喜欢你得紧。池乔听到这些都只是笑笑,一点也没放在心上的样子,但是覃婉宁对她好的时候,也足够让她感动半天的了。覃婉宁在家人面前习惯摆出一副强硬的姿态,好像从来都不会累,金刚不坏无坚不摧的姿态做得太久久到连最亲近的人都觉得这是一种理所应当。但有一次对着池乔,她却说,“其实女人啊,要是有靠山的时候谁不想靠呢?我倒是想像他小姨那样没心没肺的活啊,但是可能吗?”池乔默然,才第一次认识到抛开种种赫赫唬人的头衔之外,她这个婆婆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已,会累会软弱也需要依靠。出去重要场合的时候,覃婉宁往往只会带着池乔出席,任由她这个儿媳妇帮她打点,从妆容发饰到服装,池乔都能打点得很妥当,有些时候池乔跟着她一起踏入会场的时候,会有一种两母女齐齐现身沙场的感觉,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那些在衣香鬓影之下隐藏着的吊诡阴谋,那些在寒暄恭维之下的口蜜腹剑,她站在她身边,就好像看见一个勇敢无畏的女帅一样。只要是强者,都是值得尊重与敬畏的。但当这样的强者在你面前流露出一丝疲惫和软弱的时候,这样的尊重和敬畏里就不可避免地参杂了些心疼。或许是这样的情感使然,池乔不再觉得覃婉宁是一个多么难以相处和讨好的人。人跟人的相处,总是以真心换真心的,你要是真心对对方好,对方自然感知得到。这对人精似的婆媳在经历了粉饰太平的演技阶段之后,渐渐地有些了新进展。池乔在培养覃婉宁业余爱好方面有着一股强烈的执念,从热播的八点档连续剧到IPAD上的小游戏,从富有争议的电视相亲节目到给她的电脑装载植物大战僵尸。覃珏宇对此相当不能接受,“我妈怎么可能喜欢这些?”池乔不置可否,“你妈就不是女人了么?你懂什么!”可以说,在这样润物细无声的教化中,覃婉宁不可能无动于衷,更何况池乔像献宝似的给她推荐这些的时候,神情热情到她没办法拒绝。最开始发现覃婉宁变化的是覃总的助理,因为有一天当他们几个总经办的人在茶水间讨论《步步惊心》的时候,覃婉宁居然跟他们搭了一句腔,“我觉得吴奇隆演得挺好。”惊掉了一堆下巴。当覃婉宁学会用微博发的第一条信息就是爱特池乔,让她周末回家吃饭时,池乔觉得这个金刚不坏的婆婆终于有血有肉了起来。

婚姻就是这样,它从来就不只是两个人在独立王国里的喜怒哀乐,而是两个家庭,甚至与更多人的相处,然后渐渐把自己融入于此,成为一个整体,让这些人彼此成为亲人,成为血浓于水的纽带。现在的池乔不再是那个骄傲任性的丫头,她学会了用女性独有的韧性与宽容为自己争取幸福。

池乔所做的一切都被覃珏宇看在眼里,看似平静而又普通的婚姻生活带给覃珏宇最大的感受就是,所谓的幸福不只是情人之间的一句情话,一个亲吻或者是一场酣畅漓淋的性爱,而是你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见你的爱人在旁边给自己的家人打电话,絮絮叨叨着那些琐事,是你在外地出差的时候接到丈母娘的电话,“乔乔说你去上海了,我刚才看天气预报上海降温了呀,你有没有多带件衣服啊?”是你带着妻子回家吃饭的时候,看见自己的亲人如同对待自己一样的对她时那满溢出来的细细碎碎的小幸福。婚姻跟爱情天差地别,前者更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虽然看不见但却确确实实把你跟她绑在了一起,那些在爱情里患得患失的不安全感终于成为昨日黄花,他无比确信两个人会在一起,并且会一直在一起,会很好,真的会越来越好。

爱一个人不是非要站在世界的对立面向所有人宣告自己的爱情有多么的坚贞不渝,而是磨平自己的棱角,修饰所有的姿态,以一种静默而又不容拒绝的力量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这一年覃珏宇生日那天,池乔正在加班,覃珏宇也没在意,但是却在十二点的时候收到一份快递。打开来,是一叠照片,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是池乔手写的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很多是手机拍的,却被她特意打印成了照片,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照片里都是一帧帧鲜活的回忆,最后她在一张空白的相片纸上写道:

爱情短暂,臣服于时间。

就好像,彼此都不太记得,那些兵荒马乱草长莺飞的故事。

那一年,冬天。

安藤百福博物馆那碗手工方便面。那个时候的我,不相信一碗热汤的关怀能够飞过沧海。

那一年,夏天。

我坐在医院走廊上的椅子上,那些看似可笑的误会给了我依靠的借口和理由。

那一年,春天。

追逐的过程更像是一场庸人自扰的游戏。我终于肯承认贪恋你那壮阔胸膛,温暖天气。

那一年,秋天。

回到纠缠的起点。生日那天,你在医院里不眠不休,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如今想来更像是一种宿命的隐喻。

原来,牵手就是手心握住一丝透明的风,原来温暖就是寻找走失的萤火虫。

还有那一年…

其实,还有很多年…

岁月太长,而故事太短。

后来,我想起了一首诗。是她写给他的四十岁生日的诗歌:“十七年前,我们相遇纽约/如今,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母亲/当你的屁股不再紧绷/我的双峰不再挺拔…岁月如梭,我们都悄悄的老去/当美洲杯的辉煌成为过眼烟云/MTV的摇滚演唱会成为往事的记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岁月就是这样,我们悄悄地老去,可是每一秒都在经历最好的时光,听暮鼓晨钟,说水尽山穷;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首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垂下头来,在红火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闭上眼,亲吻彼此脸上的皱纹。你或许会记得,那一年,在你的生日那天,原来还有这样的词句,记录着我们相逢的往昔。

覃珏宇看着卡片上的文字,觉得内心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柔软,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激动,就这么翻涌着翻涌着,让他有些不能自持。相对于覃珏宇常年把甜言蜜语放在嘴边而言,池乔很少会对他说这么肉麻的情话,就连“我爱你”三个字听到的几率都是寥寥可数。其实细细读来,这些文字并非有多么感人,但是却击中了覃珏宇的死穴。那些追逐的时光就像是旧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不断地重复播映着,那些激情与懵懂,那些跌宕起伏的情节,还有寤寐思服的日日夜夜,让此刻的他二话不说拿起车钥匙就朝杂志社开去。等到了门口,他觉得自己那些内心翻涌的激动让此刻的自己看起来有点…蠢。

还没来得及推开门就被眼尖的老韩瞅见了,二话不说就把他拉了进来。一路上越来越多的人拥簇着把他推进会议室,有些是认识的,有些是生面孔,但都不妨碍此刻他们脸上露出“你终于来了”的表情,果其不然,刚走进去灯光就熄了,然后一个猝不及防的吻就落在了他的脸上,紧接着就是满室哄堂大笑,有起哄的,有打趣的,烛光亮起,桌子中央的生日蛋糕上恰好插着生日蜡烛,他的视线正在搜索着池乔的声音,不期然被旁边的打闹声吸引了注意,池乔被托尼推了出来,举着双手表示无辜,“刚才是托尼吻你的!”然后就被众人的笑声所淹没。覃珏宇一定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有多傻,嘴巴一直就没合起来过,但是却不妨碍他一把拉过池乔,拥在怀里不由分手就吻了下去。

“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