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自然的举动——似乎很亲昵,但是里面又有那么一点点旁人所无法理解的疏离感。韩晓费力地从他那只手上移开了视线。她想:也许每对恋人之间的相处都跟旁人不一样的吧。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经验。

被客气挽留的邢原居然真就老实不客气地留了下来。不但留了下来,而且反客为主,很快就跟郭蓉蓉崔浩打成了一片。敬酒敬到韩晓面前的时候,还背着别人冲她挤了挤眼睛,笑嘻嘻地说:“大人不计小人过,给个面子吧。”

罗青枫瞥了邢原一眼,没有说话。崔浩忍不住问道:“什么大人不计小人过?”

邢原笑道:“这是我和韩小姐之间的秘密。”

其实是极小的事。但是被邢原拿出来故作神秘地这么一说,倒好像真有什么背着人的交情似的。韩晓又不好刻意解释,不禁有些悻悻然:怎么最近总是吃这种说不清的哑巴亏呢?转头看到郭蓉蓉一双眼睛贼光闪闪地盯着自己,显然大有深意。忍不住加倍地郁闷。

本来韩晓是打算大吃一顿来安慰一下自己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饱受折磨的心脏的,现在可好,被这个邢原三言两语就败坏了食欲。更倒胃口的是散席的时候,邢原居然提出要送她。

“不用了。”韩晓一口拒绝:“我们又不熟。”

邢原就象听不出她话里的拒绝似的,满不在意地笑道:“所以我才要送你啊。”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韩晓难得地板起脸,“不用了。我和郭蓉蓉还要逛街去呢。”

邢原笑道:“正好顺路,我送你们。”

韩晓正要说话,郭蓉蓉挽住了她的胳膊,笑嘻嘻地对邢原说:“那就谢谢了。帅哥。”

韩晓白了她一眼。

邢原却笑眯眯地弯起了眼睛:“不用谢,十分乐意为美女效劳。”一边说着,一边很熟络地帮韩晓拿起了手袋:“你喜欢这个牌子?天美大厦现在好像这个牌子有活动的,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韩晓一把抓过自己的包包,顺便白了他一眼:“你什么眼神?看不出我这个是假的吗?那么贵的东西——巴掌大的小包包就要上万,不适合我这种劳动人民。”

邢原又乐了:“我最喜欢为劳动人民服务了。走吧。我买了送你——就当见面礼好了。”

“谁要你送,”韩晓火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留给自己的第一印象太恶劣,这个男人只要一开口她的满肚子火气就噌噌往外冒,压都压不住:“你当谁都跟你似的爱喝免费饮料?!”

“不就一个玩笑吗?”邢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点委屈地用目光向她身边的郭蓉蓉求救:“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恶意。你也知道,跟美女搭讪总得说点啥…”

郭蓉蓉一本正经地点头:“对啊。”

韩晓又白了她一眼。她知道郭蓉蓉是巴不得她能绕开罗青枫这个存在,多多地交几个异性朋友,好把自己早一点推销出去的意思。可是她在这个时候站到邢原的一边,还是让韩晓有点不爽。

郭蓉蓉冲着她眨了眨眼,转头望向邢原:“那就劳驾你送我们一程吧。不过送东西就免了,晓晓不吃这一套的。”

“哦?”邢原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那她吃那一套啊?”

郭蓉蓉不理会韩晓的白眼,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这样吧,你贿赂我一份‘甜果园‘的水果冰淇淋——我要三个球的,我就告诉你。”

邢原笑得十分爽快:“没问题。我贿赂你双份的。”

韩晓不理会笑得贼兮兮的邢原,暗地里掐了郭蓉蓉一把:“还冰淇淋?你不是要减肥的吗?也不怕肥死你!”

郭蓉蓉却好像阴谋得逞似的,挽着韩晓的胳膊笑得格外开心。

罗青枫走在他们身后一步的地方,看到邢原把手搭在韩晓的腰上将她让出了房门,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他的目光从邢原的手上移开,很突然地开口说道:“韩晓,我画廊现在正要招人呢。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干脆过来帮我几天忙吧。”

韩晓愣了一下,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嘴里已经冒出来一句:“好,没问题。”说完才感觉到郭蓉蓉在胳膊下面狠狠掐了一把,一抬头又看到了于洋满脸的不悦。心里忍不住咯噔一声,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个不该答应的事儿。

罗青枫脸上倒是没有什么额外的表情,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那就明天来上班吧。上午九点到就可以了。”

韩晓骑虎难下,只得哽着脖子说:“好。”

真的是骑虎难下。

韩晓想,我怎么可以让自己落到这种处境里来呢?面对着一盘香喷喷的红烧肉,不但吃不到,就连擦一下口水还得在表面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昏了头了。

真是昏了头了。她这么一个连提香和拉斐尔都分不清楚的人,居然也开始冲着画布上的一堆颜料发呆——真的是一堆一堆的颜料啊,毫不夸张地说。

韩晓离近,再拉远。拉远,再凑近…

颜料还是颜料…

身后有人低声地笑了。

韩晓的脸腾地一热,立刻就变成了一块大红布。突然而来的无措让她手里拿着的那块抹布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油画不是那么看的。”罗青枫走过来,拉着她后退了几步,瞟一眼她脸上浓重的绯色,笑微微地说:“你只要记住,不论什么样的题材,油画使用的都是形,光,色这三大表现手段就好了。”

韩晓是搞技术的人,向来是拿数据说话,说不来那种模棱两可的场面话。罗青枫的话她听的似懂非懂:“象毕加索那种乱糟糟的玩意,我就看不出有啥形来…”

罗青枫斜着眼瞪她,唇边的笑容却渐渐地绷不住了:“你居然说那是…乱糟糟的玩意儿。要是我老师听到了,非拿着调色盘把你打出去不可。”

韩晓的脸又红了:“这个…我确实是不懂。”

罗青枫摇了摇头:“印象派也好,抽象派也好,这些艺术流派不过是突破了写实主义、古典主义的框架,并没有把形象抽取掉,至多只是把现实的形象加以现代化的表现,加以变形与夸张罢了。哪里…乱糟糟了…”说着又笑了起来。神情之间却多了那么一点点大人看到小孩子捣乱时惯常会有的纵容来。

韩晓觉得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连忙移开了视线。

罗青枫一边慢条斯理地绷画布,一边反问她:“原来在学校的时候,你不是还帮我出过板报吗?怎么会一点不懂啊?”

韩晓的心跳又漏跳了一拍:“啊?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罗青枫从画板的上方斜了她一眼,语气略有不满:“我又没有老年痴呆。这才多少年的事就不记得了?”

韩晓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她心情激荡,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罗青枫虽然桀骜不驯,但是班级有事的时候倒是从来不推脱。韩晓还记得那是年级组黑板报对抗赛时候的事儿。郭蓉蓉是班长,自然是要催着美术课代表罗青枫尽快完成参赛的板报。于是天天放学了也不回家,象个监工似的在教室盯着他。韩晓和郭蓉蓉要好,于是心甘情愿地留下来等她一起回家。一来二去的,也能在罗青枫旁边打打下手。

也只是占用了几天的时间吧。整个过程,几乎没有人说过话。但是在韩晓印象中,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回想起来,那短短的几个小时都仿佛浸在一种魔幻般的烟雾里。轻飘飘的,格外不真实。

没想到的是…他也记得。

韩晓深呼吸。空调机里吹出来的明明是冷风,可是穿过口腔,冲进身体里的时候却象一道灼热的水流,几乎灼伤了自己的五脏六腑。连心都仿佛被烫得痛了。

罗青枫绷好了画布,一回头见韩晓象个没头苍蝇似的举着抹布在画室里乱扑拉,忍不住又乐了:“我这里除了那张桌子和那个书柜,别的都不用擦的。你有空可以看看我这里的书,有不少可是珍本哦。”

韩晓条件反射似的回了一句:“我又不懂…”

罗青枫头也不回地说:“不懂就问啊。放我这么好的一个老师…哎,我可跟你说,有多少人专门来问我还懒得回答呢。”说着凑到她面前,十分严肃地说:“真的。不骗你。”

韩晓一下就乐喷了。从来没发现罗青枫还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就好像她说一声“我相信”是多么要紧的事儿似的。

罗青枫在她身后喊:“哎,你别不信啊。真的。不骗你。”喊着喊着自己也乐了。

韩晓因为他的一句“不骗你”乐了一个白天。一直乐到晚上和郭蓉蓉麦林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麦林说她面带桃花,挨了郭蓉蓉一个大白眼。麦林正想着“面带桃花”也不算什么不好的词儿,就听韩晓问他:“是不是搞艺术的人都特别单纯?”

麦林顺口答道:“那当然。真正搞艺术的人都纯洁得象梅花鹿似的…”

郭蓉蓉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麦林连忙改口:“艺术是最纯粹的东西,是最不功利的精神食粮。搞艺术的人当然一个个都纯洁得象梅花鹿…”

因为韩晓的关系,郭蓉蓉本来就对罗青枫的存在有些疙疙瘩瘩的。她是极不赞成韩晓去画廊给罗青枫帮忙的,但是当时韩晓答应得太顺溜,她也没来得及阻拦。所以对这件事她一直有些心病。这会儿听麦林还在顺着韩晓的话还往下说,立刻就面露不悦:“你们俩今天没完了是吧?还跟梅花鹿飚上了?搞艺术的,那都是一群疯子。一群生活白痴。梵高就是饿死的。”

那…倒是。

韩晓又想起罗青枫说“不骗你”时,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忍不住又是一笑。

郭蓉蓉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就拿罗青枫来说…”

“罗青枫?”麦林不解地打断了她的话:“干嘛说罗青枫?他不是你同学吗?人家刚刚请你吃过大餐。你吃饱肚子一抹嘴就开始编排人家,多不厚道…”

郭蓉蓉把碟子前面的胡椒粉重重地放在了他面前:“吃饭!”

麦林冲着韩晓扮个鬼脸,不敢再出声了。

郭蓉蓉接着说道:“就拿罗青枫来说吧,他自己会做饭吗?会洗衣服收拾家务?”

韩晓想了想,罗青枫有时候就住在画廊二楼。楼上楼下的卫生都有阿姨收拾,的确是没见他自己动手做过家务。衣服更是打电话让洗衣房来取送。至于吃饭…除了在外面吃,就是打电话叫外卖。估计也是不会做的。

“看,我没说错吧?”郭蓉蓉脸上有种“被我说中吧”的表情。

韩晓没有出声。她这么说是没有错。可是她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他,这个问题虽然没有答案,但肯定不会是因为他会做饭、会搞家务啊…

郭蓉蓉又说:“晓晓,我的话仅供参考。不过,我可是为你好,总这么风花雪月地耗着,真把自己给耽误了。”停顿了一下,郭蓉蓉又若有所思地说:“那个叫邢原的也不错,性格多开朗啊,人长得不错,还有钱。我看你也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韩晓瞪了她一眼,转头向麦林抱怨:“你媳妇儿得好好管管了,为了两份冰淇淋就把我给卖了。”

“真的?”麦林夸张地睁大了眼睛,然后望着郭蓉蓉一本正经地数落她:“老婆,你真是太不厚道了。怎么才两份冰淇淋就把晓晓卖了呢?至少也得三份啊。”

郭蓉蓉一笑就被嘴里的汤呛到。韩晓看着麦林手忙脚乱地帮她拍后背,一边在嘴里低声地抱怨她不小心,不知怎么又想起了罗青枫和于洋。跟面前这一对相比,那两个人之间总是少了几分烟火气。

不过…罗青枫本来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种吧。韩晓放下勺子,轻声叹气。

桃花运

听到门铃响,正往牙刷上挤牙膏的韩晓一阵心烦,手一抖几乎把整管的竹盐牙膏都给挤了出来。一边拽卫生纸擦手一边忿忿自语:这都什么世道?!倒霉的人走起来只会比别人更倒霉…

还真是倒了霉的桃花运。

那个在画廊耍了她一道的邢原,自打罗青枫生日见了一次之后就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每天清早一束花,准七点送到,而且风雨无阻——至于吗?耍了她一次还不够,他还玩上瘾了?说到底她韩晓才是受害者,凭什么让他这么耍着玩?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韩晓拉开门,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跟班手里抱着一束她叫不出名字的花直挺挺地站在她门口。大概被吼了几回这孩子有点怕她,努力微笑的样子怎么看都有点强打精神。

韩晓有点心软。可是一看见那束花又开始火冒三丈:“邢原这还有完没完了?钱多捐给医院学校啊。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花粉过敏,看见花就烦!”

小跟班脸颊上抽了两下,大概是想微笑的意思:“邢总说,你对花粉不过敏。他知道。”

韩晓大怒:“那我看见他就烦,他怎么不知道?!”

小跟班的脸上又抽了两下,没笑出来。

“拿走,拿走!”韩晓看见这孩子的表情,感觉自己的凶神恶煞有点要装不下去了。可是装成这样都不好使,再要对他和气一点,那他不得蹬鼻子上脸,更难打发了?

小跟班很老成地叹了口气:“韩小姐,你天天这样跟我发脾气有什么用呢?我只是一个跑腿的呀。”

韩晓被这话噎得没法回答。

小跟班继续努力地冲着她的黑脸微笑:“要不你喜欢什么你跟我说,我转告刑总。”

韩晓总算找到了发泄怒火的突破口,事实上,自打她失业,脾气就无法控制地一路下滑变得越来越臭:“你回去告诉那个神经病。我最烦花,看见就烦。我就喜欢别人送我南瓜土豆西红柿,可以省菜钱!”说完砰地一声关了门。

门口的小跟班看了看手里的天堂鸟,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么贵的花不要要南瓜土豆…到底谁是神经病啊?”

对于油画这种东西,即便那个特定的作者是罗青枫,韩晓的“喜爱”也仅仅维持在可以站在旁边看两眼的程度。

“我真的没看出来…”韩晓捂着嘴,把冲到口边的哈欠忍了回去。十分抱歉地对方桌对面的罗青枫说:“对不起。我绝对不是故意的。”

罗青枫手里还举着一支临时充当教鞭的油画笔,耷拉着眉眼满脸沮丧:“有没有搞错?这可是我罗青枫主动提出来上的艺术欣赏课啊,你居然打瞌睡?我去学校上这么一堂课至少要收几百块钱的。”

韩晓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了:“你说让我来帮忙,可是我来这里什么忙也没帮上。罗青枫,你该不是怕我失业了没饭吃吧?”

这个问题她一早就想问了。就算是多年不见的同学,她和罗青枫之间也还没有熟到…让他不忍心看着自己饿肚子的程度。而且以罗青枫的个性,应该不会多管别人的闲事才对。

罗青枫果然愣了一下:“你不愿意来?”

“不是。”韩晓连忙摇头。心想怎么会呢…

罗青枫很认真地看着她:“是有原因。不过我要说了,你可别见怪。我不是要故意干涉你的私事。”

韩晓“嗯”了一声,不明白到这里打杂跟自己的私事有什么关系。

罗青枫修长的指节在木质的桌面上叩了两叩,微微有些犹豫地反问她:“邢原是不是给你过打电话?”

韩晓点了点头。心想除了打电话,那神经病还天天给我送花呢。

罗青枫皱着眉头向后一靠,眼底涌起几分烦恼的神色:“那天吃饭,我故意当他的面让你来帮忙,其实…是想提醒他:你是我的同学。”

韩晓的神色有点莫名其妙。邢原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他同学啊,干嘛拐弯抹角地用这种曲折的方式来提醒?

罗青枫有些发愁似地揉了揉自己的下巴,垂着眼眸说:“这么说吧,那个人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有钱、还很会讨女人欢心。是个女人大概都会动心,但是你最好不要招惹他…”

什么叫“不要招惹”?韩晓瞠目望着他,惊怒交加地跳了起来:“罗青枫,你他妈的当我是什么人?!”

罗青枫大概没想到韩晓也会有爆粗口的时候,满脸惊讶地望着她,连解释也忘记了。

这一刻涌上心头的羞愤和委曲强烈得几乎淹没了她的理智。这是她放在心里暗恋了十年的男人,竟然用这种语气来向她暗示某种品行上的污点…

“我是失业了,”韩晓气得指尖发凉,指着罗青枫口不择言:“就算我失业了又怎么样?我好歹也是拿着国家证书的工程师,就算我找不到工作也还没落魄到要去勾搭有钱人求温饱的程度,你凭什么污蔑我的人格?!”

罗青枫大概被她发怒的样子惊到,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韩晓,我不是…”

韩晓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簌簌直抖。李楠可以栽赃给她,严部长可以假公济私地给她的记录里滴脏水,别人可以不站在她这一边,都可以。

谁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眼睛里忽然间酸辣难当,韩晓转身往外走。

“韩晓,”罗青枫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我不是那个意思…”

韩晓想都没想,转过身就是一个耳光。

“啪”地一声,清脆得几乎在诺大的画室里激出了回声。两个人都愣住了。看着几道指印慢慢地在他麦色的脸颊上浮现出来,韩晓忍不住把脸扭向了另一边。却不愿意再听他说下去了,拉开画室的门就走了出去。

“韩晓…”背后的声音里透着急切,却没有再追上来。

“你压根不用担心我会去招惹什么不该招惹的人。”韩晓的眼眶是热的,可是眼泪却始终绷在眼里:“我从来就没有过要嫁入豪门的野心。而且至始至终…我心里只喜欢过一个人,那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