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晓把视线投向窗外,“算是有过吧。”

“什么时候?”罗青枫继续追问。眉眼带笑,仿佛这个问题很有趣。

“第一次?”韩晓反问他。

罗青枫点点头:“嗯,第一次吃醋是什么时候?”

“你说呢?”韩晓反问他。她的声音里有种类似挑衅的尖利。可惜他没有听出来。

罗青枫端起茶杯想了想:“该不会是你来参观画廊那天,和崔浩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吧?”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应该是她第一次见到于洋。

韩晓黯然摇头。他…果然是不知道的。

“开张那天?”罗青枫再追问。那天于洋一直站在自己旁边…

韩晓还是摇头。

“都不是?”罗青枫半信半疑:“喂,你该不会是压根就没吃过我的醋吧?”

韩晓的指尖顺着杯沿慢慢地划过去,又划了回来。却始终没有再回答。

罗青枫不知道的是,韩晓的第一次吃醋发生在十年前。

十年前的少年罗青枫要转学去上海了。班里有交情的同学都准备了纪念品之类的东西。韩晓也准备了礼物:中规中矩的一个牛皮质地的笔记本。

决定送出礼物的时候,韩晓一整天都在发抖。一直在想他们几乎还没有说过话呢,就这么把礼物递上去会不会太冒昧了点?他会怎么看待自己呢?一直犹豫到了下午,好不容易才酝酿出那么一点勇气来,却在转身要朝他走过去的时候,看到了他正和邻桌的女生有说有笑。那个女生羞答答地递给他一只包扎好的礼品盒,而他居然笑眯眯地接了过去。毫不客气。

现在想来,那其实是挺正常的一副画面,可是当时的韩晓却觉得难受得无以复加。那种感觉到现在想起来都还是鲜明的。

尽管她连那个女生的模样都已经记不清了。

那个本子现在还放在自己的资料箱里。扉页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一句羞涩的祝语:“祝罗青枫同学在新的学习环境里取得优异的成绩!”

睡得迷迷糊糊被吵醒,韩晓最初的感觉是惊恐。

在她的印象中,半夜里急促的电话铃声总是带着某种不祥的意味。比如母亲值班的时候晕倒在机房;比如老家的舅姥爷过世…

等她听到话筒里传来那个欠扁的声音,满心的惶恐统统变成了愤怒。韩晓举着电话再也难以维持所谓的礼貌了:“邢原!你就不知道掐算掐算时差?还是你觉得整个地球就应该围着你转?”

邢原的声音也是阴云密布,不等她骂完就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你和罗青枫怎么回事?”

韩晓心里的火嗖嗖往上冒,语气也越发恶劣:“我和谁怎么回事你管得着吗?你以为你是我祖爷爷?”

韩晓的祖爷爷当年是四里八乡最出名的恶棍,人人见了都要绕道走的角色。他霸占着家产的时候,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去跟他理论。家里的所有后辈,几乎都被“再不听话就让祖爷爷把你带走…”这样的话来吓唬过。韩晓自然也不例外。

邢原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要是实在想叫我一声祖爷爷我也无所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最好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韩晓怒不可遏:“邢原我X你大爷!”

邢原冷哼:“你要是肯花点时间去找于洋打听,就会知道我压根就没有大爷。”

“你去死!”韩晓气得舌头都不利索了。这大半夜的他不睡觉她还要睡觉呢。莫名其妙的就跟她发作——难道自己真的那么好欺负?

再开口的时候,邢原的声音听不出来是不是在生气,但是他把每一个字说的很慢:“韩晓,不管是南瓜也好,土豆也好,我不介意陪着你玩。不过…”他停顿了一下,声音蓦然间压低了:“你最好不要玩得太过火。”

一阵似有似无的凉意顺着韩晓的后脊爬了上来。

很复杂的感觉,除了愤怒和反感之外还有轻微的无措——她完全不知道这男人要干嘛。貌似他们之间并不熟,而且她一没钱,二没貌,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会让他误会自己是在勾引他的举动啊?

也许是没有听到她的反驳,邢原的声音松弛下来,语气变得比刚才要柔和:“韩晓,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韩晓握着电话的手不知怎么就开始微微地发抖:“你…”

邢原的声音微微地透出了几分轻松的味道来:“一副画像而已,我可以当作没有这回事。不过,我不希望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几天我会回去一趟,顺便看看你。想要什么礼物?”

他的声音里透出的那种成竹在胸的味道让韩晓觉得仿佛自己是他豢养的一只宠物犬,只要他打个呼哨,自己就必须扑过去摇尾巴似的。心头的阴郁再度被惊怒所取代,韩晓哑着嗓子骂道:“你神经病!”

邢原没有说话,呼吸却沉重了起来。一下一下顺着电话撞击着她的神经。

“邢原你给我听好了。”韩晓学着他的样子刻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警告他:“我和你没有半点关系。我跟什么人交往也跟你没有半点关系。请你不要再骚扰我的生活。”

邢原冷笑:“有没有关系…由我说了算。”

“神经病!”韩晓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正要关机的时候一条短信挤了进来。是全然陌生的号码,打开来却只有一句话:“韩晓你最好记住:有没有关系由我说了算。”

韩晓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人在生气的时候总是比以往要精神。韩晓也是。之前的睡意不知怎么都没了,辗转反侧了大半夜也睡不着。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起床的时候太阳穴都在一跳一跳地疼。

韩晓看着镜子里那两个黑眼圈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变态呢?

好吧,世界上有这样的变态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样的变态怎么会这么歹运就让自己给碰到了呢?不过就是他说自己混进来喝免费饮料的时候自己没有告发他,就给自己惹来了这么多的后患…好人果然不能做。如果当时自己不管真假,毫不客气地把他给请出去,是不是就没有后来的那么多事儿了?

原来,东郭先生的那个故事——果然是来源于生活的。

韩晓抓起梳子梳头发,一边冲着镜子恶狠狠地骂道:“邢原你个死变态!”

下了平台的韩晓有一个月的休假。一个月之后,她还要和胡同孟郊返回平台去做二期工程的验收。

休假的头几天,除了痛痛快快地睡懒觉,就是泡在罗青枫的画廊里充当义工。一周之后,韩晓抽空回了一趟家,不过没待几天她又回来了。她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如果让父母看出自己情绪上有什么蹊跷,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正在跟一个男人“试着谈恋爱”。

试就试吧。她想,这至少是一种比较客观的态度。就好像买鞋子,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合不合脚呢?

有时候,比起抛弃和背叛,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反而更加凄凉。当年看林语堂的《红牡丹》时,令牡丹百感交集的一句“暗妒梨花子满枝,朱客笑尽空自怜”就让韩晓纠结了很久。现在想来,她那时的心情也许正是如此。

也许一个月后,也许一周之后,也许就在明天,他会带着歉疚的神情对自己说:“经过了这段时间的尝试,我发现我们并不合适…”或者是诸如此类的话。

如果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末日,那么末日来临之前的每一天都是她额外赚到的。

对她来说,上天这样的安排已经很完美了。

二期工程的图纸和资料几乎堆满了画室的地毯。韩晓盘膝坐在一堆资料里,前面的矮桌上放着她的笔记本电脑。旁边的杯子里还剩着半杯鸳鸯奶茶。

她要做的工作是从图纸上把技监科需要接手的东西一点点扒下来,再汇总到一起。严格说起来,这份工作应该是技监科的总工胡同老先生的工作。但是刚下平台,胡老先生就理直气壮地把这堆图纸统统推给了韩晓,不但推给了韩晓而且还一再叮嘱要认真对待。继而威胁说,如果出错要扣她的年终奖金…

韩晓还没来得及哀叹自己的休假还是带着暑假作业的…胡同就笑眯眯的补充了一句:“新人都这么熬过来的哦,小韩工,你要加油。我很看好你。”

韩晓怀里捧着几乎顶到下巴的资料,心里直叹气:看好我什么?看好我好欺负是吧?

叹气归叹气,该干的活儿还是得干。胡同说得对,谁让她是新人呢。尽早熟悉工作不正是她应该做的吗?

放下手里的蓝图,韩晓端起杯子才发现奶茶都已经凉了。

这是罗青枫泡的奶茶。水加的有点多,味道被冲淡了。韩晓浅浅地抿了一口,虽然凉了,味道还淡,仍然是她品过的最好的奶茶。

画室的另一头支着一副半人高的画板,罗青枫还在画那副名为“晓晓”的人像。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他专注的侧脸,却看不见他的画。这是韩晓故意找的位置——看见他就好,看见那幅画,她反而会受刺激。

一个上午过去了,两个人各忙各的,几乎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完全互不干扰的两个气场。仿佛另外的那个人,就是深夜里开在自己身边的一盏灯。只是存在本身,就已经足够安慰。

韩晓抿嘴一笑,放下杯子继续翻资料。

崔浩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静悄悄的画面。

他来画廊的时候,罗青枫十有八九都是坐在那里画画。至于韩晓,坐在地毯上敲键盘的样子也是普普通通的。但是不知怎么,崔浩却觉得画室里充满了一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东西:一种很特别的安静。他叫不出名字。

韩晓最先看到了他,仰起脸跟他打了个招呼。罗青枫瞟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到了画布上:“冰箱里有凉茶和啤酒。自己拿吧。”

崔浩失笑:“得了,得了,我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罗青枫头也不抬地问:“来干嘛?”

崔浩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疲乏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刚下夜班呐,想请你们赏个脸一起出去吃个饭的。”

罗青枫笑道:“要是这个事儿,我们一定会配合的。”

韩晓也笑了:“忙一上午,我也正好饿了。去哪里吃饭啊?”

“每次宰我的时候,都是你们俩配合得最默契的时候。”崔浩看看她再看看罗青枫:“就芙蓉阁吧。他们家的菜虽然没有什么特点,不过盘子大,量足。你们可以少点两个菜,也能给我省下点娶媳妇的钱…”

“红烧排骨”端上来的时候,崔浩不满意了:“这还是排骨吗?明明都是不规则的骨头。你知道什么是排骨吗?它们明明是这个位置的…”

端菜的小弟被他在肋排上按了两把,脸都青了。崔浩还在普及人体知识课:“红烧排骨应该是用这里的骨头切成长短均匀的段,然后…”

端菜的小弟战战兢兢地反问他:“大哥你是干啥职业的?”

“啥职业你也不能拿脊骨当成排骨哄弄顾客啊,”崔浩拿着筷子不停地敲着盘子:“大哥我天天解剖尸体,脊骨和肋排我还能分不出来吗?”

端菜的小弟脸色由青转白,嘴唇开始哆嗦:“尸…体?”

“对啊,”崔浩继续胡说八道:“我跟你说…”

罗青枫拍了拍韩晓的肩膀,示意自己要出去打个电话。崔浩一等罗青枫出去,立刻就把端菜的小弟也轰了出去,转过头神秘兮兮地问韩晓:“于洋来闹过没?”

韩晓狐疑地望着他:“你胡说八道的,该不是为了把罗青枫赶出去吧?”

“不要打岔!”崔浩催促她:“抓紧时间回答问题!”

这个问题他大概憋了好久了。韩晓点点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她既然是画廊的投资人,时不时地来验收一下自己的投资完全是说得过去的事…

崔浩看见他点头,眉目之间神色却变得正经了起来:“我跟你说,于洋家的生意是很有背景的。跟这里的黑社会也有勾结。”

“黑社会?”韩晓诧异。那不是电影里才有的东西吗?

崔浩摇了摇头,目光别有深意:“听说过孟恒宇吗?”

孟恒宇这个名字韩晓还真听说过,那是T市一个挺有名的企业家,经常上电台访谈和财经杂志的封面。似乎年纪不大。

崔浩压低了声音:“T市的黑社会老大就是孟恒宇。你以为每一个摆街边摊的小混混都能在十年之内混成大集团的老总?”

韩晓还是怀疑。她模糊记得杂志上的那微胖的团团脸,满脸和气。怎么看都象是个认真负责的中学老师…

“信不信由你。”崔浩摇了摇头:“不过我跟你说,于洋那丫头跟罗青枫认识好几年了,被这么明目张胆地拒绝了,面子上肯定下不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她要是借着孟恒宇的手来干点啥…你们倒是不能不防着点。还有那个邢原,他们于氏的生意主要就是这小子在管的,虽然说于氏的势力主要是在国外,但是所谓的黑社会都是手眼通天的角色。晓晓,不得不防哦。”

韩晓想起电话里邢原阴森森的一句“有没有关系由我说了算”。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真要是这样,能怎么防?我现在去考警校也来不及啊。”

崔浩瞪了她一眼:“我可是很认真很认真地在和你说话!”

“我知道。我也很认真很认真地在回答你。”韩晓有点发愁:“要是海工是孟恒宇的资产就好了,我还可以在技术上下几个只有我能解决的套儿,然后跟他谈谈条件…”

崔浩把脑袋埋进了掌心里:“韩晓你可气死我了。连小学生都知道那可是国有资产哎。你居然还想着要自己下套…卖弄技术也不能这么干吧?你还是不是党员啊?”

“你太高估我了。我还真不是。”韩晓抿嘴一笑,瞥了一眼玻璃门外面的罗青枫,压低了声音悄悄问道:“你知不知道罗青枫的钱包里有一张合影?”

崔浩挠了挠脑袋:“见过。好像是他和于洋打赌,赌输了要带着照片…具体怎么回事我就不清楚了。不过照片上原来还有其他人的,被于洋给剪掉了。”

“哦。”韩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个问题她一直没好意思问罗青枫。既然是打赌…

“在吃醋吧?”崔浩看看她,不怀好意地笑了:“干脆我就点糖醋排骨好了。”

包厢的门推开,走进来的罗青枫刚好听见了最后一句话。略带疑惑地反问他:“不是刚说了要红烧排骨的吗?”

韩晓伏在桌上闷头笑了。

车子停在韩晓家楼下的时候,韩晓忍不住叹了口气,怎么时间的脚步突然间就变得这么快了呢?几乎能看见它在自己的快乐之上踮着脚尖快步走过的身影,匆忙得让人恨不得能伸手牢牢按住它…

罗青枫凑过来帮她解开了安全带,然后把手撑在她的身体两侧静静地看着她。韩晓在自己骤然激烈起来的心跳声里模糊地想: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他一靠近,只要他不错神地看着自己,空气里立刻就会多出一种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象雾一样,丝丝缕缕氤氲的到处都是。然后空气就开始变热,流窜在血管里的液体也开始变热,然后空气里的氧就开始变得不够用…

“晓晓,晓晓,”罗青枫在她的耳边低声叹息:“今天我心情不好…”

其实他不说韩晓也感觉到了。自从吃饭的时候打了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之后,罗青枫就一直阴沉着脸。当然,所谓的莫名其妙只是针对韩晓而言的。因为她确实不知道跟他通话的是什么人。罗青枫没有说,她也没有追问。

不知为什么,韩晓每一次想追问罗青枫的生活底细时,都会感觉有点底气不足。她不敢主动开口去问,因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那个资格打探他的底细。可是不问心里又多少有些纠结——交往中的男女不是都应该互相了解吗?他什么都不说,她又该怎样去了解他呢?

韩晓默默地环住他的腰。心里突然就纠结得厉害:如果现在她追问中午那个电话的事…到底合适不合适呢?

外面刚刚下过雨,桔色的灯光照在水渍斑驳的街面上宛如彩色的流火。宁静中传递着灵动的绚丽,就连车厢这小小的空间都被镀上了一层迷离的暖色。

罗青枫低低地叹了口气:“回去休息吧,明天我来接你。”

韩晓乖乖地点头下车,站在单元门前的台阶上看着他慢慢地倒车,然后从自己的面前缓缓离开,不疾不徐地驶出了小区的大门。

湿漉漉的路面上反射着桔色的灯光,依然流光溢彩。却已经透出了寂寞。

韩晓摸着自己有些僵硬的脸颊怔怔地想:所谓的交往,和自己的想象还真是一点都不一样。她一直以为那个过程会是一种愉快的、自然而然的双向渗透…

然而事实却是:渗透的过程…很累。

推开房门,一股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韩晓最先想到的是:走错房间了?

可是不能啊,如果走错,她的钥匙还能打开别人家的防盗门?那就是房间里进来了别人…正站在门口犹豫,身后被人猛地一推。韩晓踉跄两步,房门已经在身后“咔哒”一声锁上了。

韩晓僵在门口,觉得冷汗一滴一滴地顺着后背滑了下去。

“我等了你一个晚上。”黑暗里有人幽幽开口。冷冷淡淡的一句话仿佛强压着怒意:“很显然你并没有把我的警告放在心上啊,晓晓。”

韩晓倒退两步,砰地一声撞在了门上:“邢原?你是怎么进来的?”

邢原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反问:“你说呢?”

韩晓的牙齿不受控制地紧紧咬在了一起。崔浩说过他是黑社会——对于黑社会来说,区区一道门锁自然不在话下。

“你还是先坐下来吧,”邢原的声音淡淡的,可是就是这种淡然才让韩晓觉得格外可怕。因为那淡漠的表面下面掩藏的究竟是什么她一无所知。

黑暗里待的久了,刚进来时笼罩在眼前的漆黑渐渐散开。街灯的光朦朦胧胧地照进来,男人的身影就坐在她的床边,正朝着窗口的方向垂着头抽烟。

窗开着,湿冷的夜风拂动窗纱。静的可以听到外面排水管道淅沥淅沥的微弱水声。

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这多少让韩晓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暗自嘲笑自己:真要掐死自己的话,估计邢原一只手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