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邢原很干脆地点了点头,转头望向孟恒宇,“既然三哥捉这个女人是为了要引我出来,那她现在就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剩下的,是咱们三个人的矛盾,我希望可以放她离开。”

“不行!”于洋一口回绝。

邢原没有理她,目光紧盯着孟恒宇。孟恒宇则蹙着眉头,陷入沉思。

“她并不是我的什么人,所以…和这些事完全没有关系,”邢原紧紧攥着韩晓的手,紧得几乎要把她的手指捏断,“她不会在外面乱说什么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韩晓咬着嘴唇,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不好办啊,”孟恒宇揉了揉下巴,唇边挑起一抹讥诮的冷笑,“我费了那么心思才把你这只老狐狸收进网里,换了是你,你会不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就留下什么把柄呢?你也知道,斩草不除根,这不是我的风格…”

“三哥,”邢原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微微发颤,“你看看她的脸,你好好看看她的脸!我不相信你可以看着她死在你面前。”

邢原向旁边错开一步,让孟恒宇的视线毫无预兆地跌在了韩晓泪水斑驳的脸上。

孟恒宇的目光霍地一跳,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让她走,”邢原死命地握着韩晓的手,用一种仿佛要将她融进自己骨血里似的力气,声音却沉静如水,“三哥一定知道,我身上有两把GLOCK,从不离身。今天很不巧,两把枪的弹夹都是满的。我的枪法虽然比不了军师,但是这么近的距离,军师能不能胜了我…那就谁也不好说了…”他瞟了一眼楼梯上略显诧异的陆显峰,目光一转,又回到孟恒宇脸上,“我想拿这两把枪,换三哥一次高抬贵手的机会。”

韩晓再也忍耐不住,一脚踢在邢原的腿上,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谁要你做好人?谁用你们高抬贵手?一群王八蛋!”

她的脸色苍白,五官都因愤怒而皱成了一团。泪湿的脸上黏着凌乱的碎发,望向孟恒宇时,目光中竟有几分疯了似的凄厉,“我要是克瑞丝,我要是有你这么卑鄙无耻的浑蛋亲戚,我要是认识你这么卑鄙无耻的浑蛋男人,我会巴不得去死!”

孟恒宇的身体晃了两晃,眉目之间一片恍惚。

邢原大惊失色,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她的嘴,却被韩晓重重一口咬在了虎口上,疼得直吸气。

她死命地咬着他的手,没有一丝一毫要放松的意思。邢原眼也不眨地任由她发狠,眼里的惊诧慢慢地都变成了眼底化不开的疼惜,柔软,和悲伤。

一丝腥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于是,沉睡在意识最深处的冰冷也慢慢地翻卷上来,一丝一丝浇灭了韩晓满心的暴怒。

怒气退了下去,苍凉的感觉再一次席卷而来。韩晓觉得心都被掏空了似的,抬起的双眼里一片空茫。

这个人是邢原,是这个世界上离她最近也最远的人…

有些事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然后…这些她不知道的事横在了他们之间,成了一根不知该怎么拔出去的尖刺,在镊子还没有夹上去的时候,就已经痛彻心扉了。

“邢原,”韩晓哽咽道,“你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个浑蛋…”

邢原的眼神变幻莫测。

韩晓终于哭出了声,“…可是,我爱你。”

邢原的眼里像是落进了一粒火星,轰的一声,便燃起了冲天的大火。他不顾一切地俯下身,重重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她的脸上全是眼泪,连唇齿之间的味道都是咸涩的…邢原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嘴唇,目光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里去,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双本来就幽黑的眼睛此时此刻像极了夜晚的天空,背景是浓得化不开的幽黑,幽黑之上,蒸腾着一片还未来得及散尽的火烧云,明亮到了极致,绚丽到了极致。

然后他用口型慢慢地说了一句话。

一字一字的语速,让韩晓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每一个字都落进了她的心底,在那里砸出了深深的烙印。

再转身的时候,邢原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黑色的手枪。他看也不看地将它扔在了孟恒宇的脚边,“送她出去,我给你另一把。”

孟恒宇神色恍惚地点了点头,“好。”

邢原紧绷的肩膀骤然一松,“那就请这个人送她出去。不怕三哥笑话,别的人我信不过。”他抬手指的是吊儿郎当地靠在楼梯上的陆显峰。

孟恒宇没有出声,双眼却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韩晓无声哭泣的脸。

陆显峰挑眉看了看他,再看了看孟恒宇,一言不发地走下楼梯,抓住韩晓的胳膊就往外走。邢原的手本能地一紧,又连忙松开,韩晓却反手握住了他。她的眼里全是眼泪,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尽管他就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邢原我恨你,”韩晓哽咽,“我从来都没有恨过谁,可是我真的恨你。”

邢原用空着的那只手替她擦了擦眼泪,但她的眼泪太急,汹涌如潮,邢原满手濡湿,她却依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邢原理了理她乱蓬蓬的头发,抬眼冲陆显峰微微一笑,“军师,拜托了。”

陆显峰撇了撇嘴角,一言不发地拖着韩晓往外走。韩晓挣扎不过,转身冲邢原哭喊出声,“邢原!”

可是陆显峰走得很快,哭喊声很快就被隔绝在了门外。

邢原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眉眼之间已是一抹淡然的从容,“好了。关于克瑞丝,关于于氏,我们现在一笔一笔地算账好了。”

依然是秋季里明媚的艳阳天,风轻云淡。

可是隔着一层眼泪,所有那些深浓浅淡、姹紫嫣红都被涂抹在了一起,变成一团混沌。感官也随之变得迟钝,迟钝到…除了悲伤,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邢原…

天杀的邢原,又在晃了她一道儿之后,将自己干干脆脆地推了出去。这算什么呢?这些装模作样的举动,这些看似勇敢实则愚蠢的举动,还有那两把能救命的CLOCK——她无法想象没有了枪的邢原该怎么保住自己的一条命。

拿他的命换来的这个离开的机会,让她拿什么来还?而她,一向感觉迟钝的她,半辈子的眼泪加起来都比不过在他面前流得多…他又该怎么来还?

陆显峰终于忍无可忍,“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能哭?”

韩晓依然哭个不停。

陆显峰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停着一辆车,我会把你送到公路上。听着,我只能送你到公路。然后我看着你走,或者你可以搭车回市区。不过,你不许停,停了的话我会开枪。你最好老实一点,我猜邢原一定告诉过你,我五岁开始玩枪,闭着眼打靶都不会打偏。”

韩晓木然地望着脚下,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陆显央行正想再吓唬她几句,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随即,一阵闷雷似的轰响自身后传来。

韩晓连忙扶住了身边的树干,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台风”、“地震”一类的字眼。手忙脚乱中,她抬头看到陆显峰眼中一片无法言喻的震骇,脑海里才轰的一声清醒了过来。

不是地震——怎么会是地震呢,那明明就是…

韩晓转回身,看着黑浓的烟雾自树林的背后团团升起,疯了似的拔腿就往山下跑。可是刚刚跑出几步,手臂便给人用力抓住,随即颈后一痛,身体立刻软倒在了草地上。

在失去意识之前,韩晓模模糊糊地听到了陆显峰的声音叹息般地说道:“抱歉,他交代过的…”

他交代过的话,别人就一定要做到吗?

那么他答应别人的话,是不是也要全部做到呢?

韩晓在一团昏黑中,再一次看到了邢原的眼睛。

邢原的眼睛带着魔力,当他凝视一个人的时候,眼里会流露出一种特别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的眼里都不存在了似的专注。

他的目光也因此带着某种奇妙的质感,当他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时,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放进了这样的一双眼睛里…那是韩晓所见过的,最最漂亮的一双眼睛。

然后,他用口型慢慢地说了一句话。一字一字的语速,令每一个字都有充足的时间落进她的心底去,在那里砸出最深的印记。

“…那就相信我。”

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蹭着她的脸,柔软,带着温热的气息。

韩晓一睁眼就看到了伏特加那一对宝石亮晶晶的眼睛。它正卧在枕头边,一下一下地舔她的脸,看到她醒来,立刻兴奋地摇起了尾巴。

头顶是卧房的天窗,天窗外是灰蓝色的天空——竟然真的是自己的家。

韩晓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伏特加被她突兀的举动惊得一个趔趄,身不由己地在床单上打了个滚儿,委委屈屈地开始哼唧。

是自己家,没有错。窗帘还垂着,透过薄薄的窗纱,午后的阳光悬浮在空气里,如同一团柔和的光雾。

满室静谧。

房间里没有人,通往厨房的拉门关着,里面传出轻微的水声。

韩晓头晕目眩地躺了回去,眼角扫过床头柜上的电子钟,不觉又是一惊:时间…竟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三天…会有多少变故在她的昏睡中已然发生了呢?

韩晓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脚还没有塞进拖鞋,厨房的拉门就拉开了,出来的人是郭蓉蓉。

韩晓一愣。

郭蓉蓉拍着额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祖宗,你可醒了!”

韩晓愣愣地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郭蓉蓉接了一杯水,端过来递给她,“阿姨守了你两天,被我赶回去睡觉了。叔叔出去买菜了。大夫来过了,说你服用了镇静剂,醒来之后会有点难受,要好好休息。”小心翼翼地瞟了她一眼,郭蓉蓉又说,“罗青枫上午在这儿,后来画廊里有事,就先回去了。他说晚上再来看你。”

端着水杯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韩晓低着头应了一声,又问:“谁送我回来的?”

“不认识。”郭蓉蓉摇了摇头,“放下你就走了。他说是你的朋友,还给你留下了这个…”说着从床头柜里翻了翻,抽出来一张便笺,“喏,就是这个。”

纸条上的字很大,转折时笔画刚硬有力,很潦草地写着“抱歉”两个字。右下角应该署名的地方画了一把手枪。

“别的什么也没说?”韩晓心头骤然间惊怒交加,“就这两个字?”

郭蓉蓉吃了一惊,连忙点头,“他说还有事,要赶时间的…”

“陆显峰…”韩晓咬牙切齿。

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他难道猜不出自己会担心别墅里发生的事?还是说…送自己回来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跟邢原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而邢原,居然也放心把自己交给他…

邢原…

韩晓一把抓住了郭蓉蓉的手,“有没有人找过我?”

郭蓉蓉诧异地摇头。

韩晓还要问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还留在别墅里,即使有人找自己,又该怎么找?

韩晓跳了起来,抓起外套就要往外跑。

“你干吗?”郭蓉蓉一把抓住了她,“你这才醒的人要往哪里跑啊?不要命啦?你看看…摔倒在这里又得我来扶你…”

三十五 我从来没有那么真实地生活过

打车赶到冰峪沟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韩晓的身体依然虚弱。流质的食物实在无法给她的身体提供也此刻所急需的能量,还没有进山,韩晓已经开始头晕眼花了。

出租车司机是一位年轻人,面对两位年轻女士,自然变得格外话多,“…往年这时候好些人跑到冰峪沟看枫叶。不过你们来得不巧,正赶上度假村关闭。据说出什么事故了,半个山都封了…”

韩晓一下子睁开了眼,“什么事故?”

出租车司机摇了摇头,“听说是煤气泄漏,爆炸了。市里都派人下来检查了。”

“真的假的?”郭蓉蓉狐疑地看看他,再看看神情诡异的韩晓,“新闻里没有报过啊…”

“咳,”司机故作老成地叹气,“秘密处理了呗。我昨天还送了一个记者过来,结果来了才知道工作人员都撤了,只留下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头子看大门,啥内幕消息也没问出来…”

郭蓉蓉随声附和,一转头却看见韩晓半闭着双眼,不知在想什么。她闹不明白,韩晓为什么才醒过来就要死要活地往这里跑。而且看她的神气,似乎跟这里的事故有什么关系…

郭蓉蓉有点郁闷。她被单位派去外地培训了两个月,怎么一回事,什么事都变得莫名其妙了呢?

郭蓉蓉郁闷的时候话就特别多,可是不论她说什么,韩晓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郭蓉蓉被被惹火了,正要发作的时候,出租车停了。

司机指了指路边的警示牌,很抱歉地冲两位女士笑,“没法子,车不能进去,我只能在这里等你们了。”

韩晓神情恍惚地下了车。

郭蓉蓉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纵然满腹怨气,也只能统统先压下去,心里却忍不住暗自揣测:别是她睡的时间太长,睡坏了脑子吧?

度假村果然封了。韩晓拉着郭蓉蓉绕道去了后山,顺着后山的小路潜进了度假村——这还是当日陆显峰带她离开时走过的路线。经过自己被砍倒的地点时,韩晓甚至还记得陆显峰一记掌刀下来时,后颈上那种突然袭来的疼痛。

被迫关闭的度假村果然只有门房的值班室里留了人,连保洁人员也都撤掉了,自然也就没有人定时地出来做打扫。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小径上就落了一层厚厚的枯叶,一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直响。在这样空荡荡的地方,一点点声音都会被放得很大,她们的脚步声听起来也就格外刺耳。

明知道已经过去四天了,即使发生过什么也早就无迹可寻了。可韩晓的梦断在这里,寻找的脚步也只能从这里开始。

郭蓉蓉是第一次来这里,虽然一边走一边还得提防被人发现,仍免不了东张西望地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绕过游泳池,冷不防韩晓停住了脚步。郭蓉蓉没有收住脚,一头撞了上去。再抬头时,见韩晓紧盯着前方,一张脸已经变得雪也似的白。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隔着宽大的游泳池,一座坍塌了的别墅就这么突兀地撞进了郭蓉蓉的视野。

仿佛经过了一场最精密的爆破,整座别墅竟然坍塌得无比彻底。

能倒的地方都倒了,只剩下南面的半边残墙直指天空,宛如废墟里伸出来的一段焦黑的残肢。能烧的东西也都烧光了,视野之内,只剩下一堆黑糊糊的废墟。它本来的面貌,是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来了。

不知怎么,韩晓印象中有关这所房子的那些模糊片段,在面对这一片废墟的时候,反而变得清晰起来。

思绪穿过敞开的大门,再一次看到了铺在门厅地板上的暗色的羊毛地毯,看到了客厅里洛可可风格的壁炉,还有壁炉上方那一对造型华丽的有些过分的锡质烛台…

韩晓闭上眼,放任自己顺着记忆中的木质楼梯一路向上。

二楼的墙壁上挂着几幅油画,色彩明丽的画面宛如晨雾一般,从自己的脑海里缓缓飘过。

穿过走廊,推开最里间那扇厚重的木门,韩晓又一次看见了通往露台的落地窗和夜色中随风翻飞的窗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