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开处,满室星光。

最最迷人的夜…

她看见自己斜靠在窗边,若有所待。那个时候,身后的浴室里水声还在哗哗地响,他就在那里。而所有的那些美好和伤害,都还没有来得及上演…

韩晓把脸扭到一边,眼中无法控制地漫起了潮意。

郭蓉蓉诧异莫名,却不知从哪里问起才好,只能静静地等在一边,任由韩晓站在那里默默流泪。

一直到走出了度假村,郭蓉蓉才低声地问她:“晓晓,你到底…在找什么啊?”

韩晓远远地望着掩映在一片迷离秋色中的废墟,眼神温柔而悲伤,“我要找一个人,他欠了我很多很多债…”

“呃?欠债?”郭蓉蓉一头雾水,“难道说…那个人跑了?”

韩晓黯然摇头,“我不知道。我得好好找找。我怕的是会很难找,很难找…”

郭蓉蓉开始犯愁,“就你这小性格,还想着去讨债啊…”

韩晓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咬紧了牙关,用力地点头。

“讨债那可是个技术活儿…”郭蓉蓉瞥了她一眼,继续摇头叹气,“人不是都跑了?世界这么大,你上哪儿去找?这得讨到啥时候啊?”

“我不知道。”韩晓望着她见了鬼似的眼神,无声地苦笑,“不过我想…总不会又是一个十年吧…”

从冰峪沟回来,韩晓就跑去买了手机,又特意跑去通讯服务大厅要回了自己原来的手机号码。再然后,就是打印两个多月以来所有的电话记录。

这是韩晓第一次查询自己的电话记录。她的手机号虽然要了回来,但存在旧手机里的大部分电话号码却已经丢失,于是,许多号码理所当然地难以分辨了。

韩晓又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那八百年没用过的电话号码本。经过一个晚上的剔除与分辨,终于筛选出七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地打过去,除了关机,就是无人接听。最意外的收获,反而是联系到了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刘秘书。

电话里,刘秘书也松了一口气,说正好有事要找她,想跟她约个见面的时间。

韩晓向他打听邢原的消息,刘秘书却说他从来都没有见过邢原,有什么指示都是电话联系的。

韩晓倍感失望,尽管这个解释她一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两个人约好的时间是三天之后。因为第二天一早,韩晓还要赶着去另外一个可能会有消息的地方。

不管有多大的可能性,她总得去看一看的。

夏日的浓荫已经变成了深深浅浅的棕黄橙红,修剪整齐的草坪也泛起了一层丝绒般的暖黄色。除此之外,愉园还是老样子。

当然,这个“老样子”指的是走进大门之后的感觉,不包括从外面端详愉园时产生的那种陌生而怪异的违和感——上一次韩晓是睡着进来,头也不回地走掉的。那时候的她,不但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个心情去仔细端详这座高级“牢狱”的外表。

穿过草坪,韩晓仰着头细细打量着庭院深处那座她曾经生活了一个月的灰色建筑。

不得不承认,它的外表是流畅而优雅的。甚至,里里外外的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到几近完美,却丝毫不显张扬。它的美是内敛的,需要细细品味的。

伏特加显然也记得这个地方,哼哼唧唧地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儿,就摇着尾巴不知跑到哪里撒欢去了。

门房值班的是七伯,韩晓还住在这里的时候曾经见过他。话不多,很憨厚的一个人,只说没有人回来过,除此之外,问什么都是“不知道”。

韩晓无奈,只能央求他让自己进去看看。

这个要求七伯倒是很痛快地答应了,也许是因为她在这里住的时间长,而邢原对她的态度也跟旁人不同吧。

韩晓顾不上去推测他为什么会如此痛快地答应自己,就三步并作两步地顺着楼梯跑上了二楼。

韩晓住在这里的时间虽然不短,但进邢原的房间还是第一次——尽管他就住在自己曾经的卧房的隔壁。

格局一致的房间,布置却完全不同。家具是黑色的,配着金属蓝的暗纹壁纸,连空气里都透着淡漠的气息,冷冰冰的。

床头柜上有烟盒和打火机,床上的枕头下面还压着一本书。韩晓拿出来翻了翻,那是一本德语书,她一个单词也看不懂。

衣橱里挂着他的西装衬衫,粗粗一眼看过去,除了黑色就是灰色白色。韩晓忽然就想起了不知是谁说过的一句话——西装是男人的盔甲。

那么,这一满橱的盔甲…韩晓不自觉地想:难道这里是他的休息室?他从战场上爬下来喘口气,然后套上盔甲,继续爬出去为于氏战斗?

一想起于洋站在孟恒宇身边冷笑的样子,韩晓就替邢原倍感不值。

“真不值。”韩晓靠在书桌边,望着相框里的男人无声地叹息。

相框里的邢原双手放在桌面上,红白格子的桌布上是一杯溢着泡沫的啤酒。他衬衣的领口敞开着,头发也乱蓬蓬的,正冲着镜头恣意大笑。

在韩晓的记忆里,这个人很少这样笑。这样耀眼的笑容,几乎刺痛了韩晓的眼睛。

这是一个会发光的男人,笑容像钻石,眼睛里带着魔法。他优雅却狡猾,迷人却阴险。他高兴的时候温情似水,不高兴的时候,又总是摆出一副流氓嘴脸…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惹她生气,惹得她暴跳如雷,惹得她恨不能一板砖拍死他…

他总是先惹她哭,再哄她笑。他总能轻而易举地让她失去引以为傲的冷静,完全失去控制…

“在他的面前我总是很狼狈,形象全无,歇斯底里。我从来都没有那么狼狈过…”韩晓想,“我从来都没有那么真实地生活过。”

韩晓又一次失眠了。

人们都说失眠的时候要喝热牛奶,可是从来不在晚上喝牛奶的韩晓在跑了几趟卫生间之后,反而精神得双目炯炯。

事实上,伏特加也跟着她一起加餐了。加餐的结果是,伏特加也精神得双目炯炯,叼着她的毛绒拖鞋在屋里跑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

也许是老妈买的牛奶牌子不对吧?要不她们的反应怎么都这么…诡异地一致呢?

韩晓平躺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睁大了双眼,茫然地望着天窗外那一片没有星光的混沌夜空。听着伏特加在身边呼哧呼哧地跑来跑去,她心里突然空得厉害。

冰峪沟的度假别墅除了一堆焦黑的废墟,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没有留下来。她知道的唯一的一个他可能会在的地方——愉园,也没有半点消息。

这人到底去哪儿了呢?

韩晓的思路一直都在“邢原去了哪里”这个问题上转悠,她拒绝让自己想别的可能。他那么鬼精鬼精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着了孟老三的道儿呢?从他非要让陆显峰送自己走的事上,就能看出一点端倪来——谁不知道陆显峰是孟老三的“左手”?可他仍然很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陆显峰…

韩晓继续安慰自己:他一定是有所准备的,他一定…

韩晓在地毯上翻了个身,视线落在新买的手机上,心里又是一阵钝痛。已经过去这么些天了,没有电话,没有短信…

他难道是受伤了,昏迷了?或者…伤了脑子,把自己给忘记了?

韩晓叹气。

果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的债该怎样去讨呢?如果那个人通过这一场事故,突然间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想跟她这样耗下去呢?

如果他厌倦了这一切,正好借着这场事故了结关于T市的一切呢?

如果他再也不回来了呢?

这是她自己的房间,周围都是她看惯了的景色,此时此刻,却再一次失去了安抚人心的神奇能力。也许真的应该让郭蓉蓉或者老妈留下来陪陪自己…

可是,如果她们留在这里过夜的话,不但会发现自己总是在失眠,而且还会连累她们也睡不好。

照顾了自己那么久,她们也都累了。从平台上出了事到现在,父母一直留在T市照顾自己。她没有本事买大房子,连累父母不得不一直住在附近的宾馆里。这事韩晓一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受。

一想到房子,韩晓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又落到了书桌上的那个档案袋上。

那是晚饭的时候刘秘书给她的东西。她还记得他说话时的表情,眉毛微微皱着,很认真的样子,但认真里透着轻松。

韩晓想,邢原给他安排的这些事,他一定是很不情愿做吧…

“邢总特别嘱咐过,如果连续一周的时间都没有接到他的电话,就把这份资料当面交给你。然后…就彻底没我什么事了。”刘秘书笑了笑,眉眼之间多少有点歉意,“说实话,这差事真的不好做。”

韩晓应景地笑了笑,完全心不在焉。

结果档案袋一打开,韩晓的脑袋就嗡一声大了。她目瞪口呆地问刘秘书:“这是,这是…”

她一结巴,刘秘书就乐了,“邢总说你准得吓一跳,你果然…”

刘秘书后来又说了什么她都不记得了。满脑子都是邢原,她知道邢原这一次恐怕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样想的时候,韩晓的眼睛就有点发酸。

这天杀的流氓在耍了她一道儿后,就这么干干脆脆地走了,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只留给她一堆这东西——这算遣散费还是封口费?

是不是每一次打发跟他有过交集的女人,他都是如此地干脆利落?

寝食难安地煎熬了这么我天都挺过来了,可是望着房产症上自己的名字,韩晓却真真切切地感到了绝望。

三十六 原点

韩晓是一路步行过来的。

时间充足的情况下,她还是愿意走走路。因为漫步在人行道上的时候可以自由地出神,而且…步行好歹也算是一种运动方式吧。

那个人就总是批评她缺乏锻炼…

韩晓晃了晃脑袋,视线穿过十字路口,落在了画廊门外正在闲适地交谈的两个背影上。初次跑来画廊时所看到的画面穿过记忆呼啸而来,一瞬间就和此时此刻的那两个背影重叠在了一起,让人恍然间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韩晓怔怔地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街道对面的两个男人发现了她,一起回过头来冲她摆手——连摆手的姿势,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韩晓忽然就有点心酸,站在街边定了定神,才迈步走了过去。

不想直勾勾地盯着罗青枫看,韩晓有意把目光落在了画廊的橱窗上。一瞥之下,才发现崔浩在电话里说的“又要翻天了”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是要翻天了。

不但牌匾摘了下来,橱窗里面的展品也都一样一样地收了起来,几个工人装束的男人正戴着手套给一些展品装箱。展厅四面的墙壁都光秃秃的,衬着满室的凌乱,无端地有些凄凉。(ww w .txtxz.com)

“这是…不做了?”眼角的余光瞥见罗青枫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慢慢地走了过来,韩晓下意识地想要求证,“不是说…”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快啊。”罗青枫望着空荡荡的橱窗,无声地笑了笑,转头望向她,“有时间吗?”

韩晓认真地点了点头。

“一起…走走吧。”罗青枫望着她,目光浅淡而和煦,清澈得有如少年。

韩晓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这个样子的罗青枫——眉目之间带一点疏离的神色,反而和自己深藏在记忆中的那个英俊少年奇异地贴合了起来。仿佛直到这一刻,他才重新变回了自己认识的那个罗青枫。

韩晓一时间百感交集。

也曾有过约会,但像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晃荡,对两个人来说还是第一次。

秋天的阳光穿过了色彩斑驳的树冠,星星点点地洒落在人行道上。没有风,是秋天里很常见的一个艳阳天,天高云淡,光线明亮。仿佛…只消再明亮那么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连心底里涌动的阴霾都能照亮了似的。

这是韩晓最喜欢的天气。

罗青枫却突然停住了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路口说:“那个路口,看见了吗?我那时候就总是从那里穿过去,再穿过一个小区,就到咱们学校的后门了。”

韩晓惊讶,“我听说后门不是每天都开的呀。”

罗青枫得意扬扬地挑了挑眉,“我是男生,我可以翻墙啊。”

韩晓笑了。原来她心目中的王子也是会翻墙的…

罗青枫却突然来了兴致,拉着刀子就从这里挤了进去。

在T市,这里要算是老街区了。街道很窄,地面上有的地方已经坑坑洼洼了。但道路两边的树长得很好,浓密的树冠几乎连在了一起,将整个街道都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

“夏天的时候,一进这里就特别凉快。”罗青枫笑道:“不过前面的小区里就不行了,连棵树都没有。”

生活区也很有些年头了,是规规矩矩的老式楼房,很多人家自己安装了护栏,一眼看过去乱糟糟的。几个小孩子在楼下疯跑,尖声地笑。

“那时候我跟奶奶住,”罗青枫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周围,眉宇间浮起了淡淡的笑容,“我没跟你说过吧?我爸妈工作都很忙,又要照顾我哥,所以就把我送到奶奶这里来了。直到我高二那年,我哥出国的,他们才想到要把我接回去。”

韩晓听出了他话里的一丝怅然,低着头没有接话。

“我妈从进门就和我奶奶处不好。”罗青枫停顿了一下,又说,“所以,我奶奶一早就猜到我妈不会接她一起去上海。她舍不得我,又怕留我在这里会耽误了我,所以那段时间晚上总是哭。她偷偷地哭,还以为我不知道。”

韩晓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你们那时候住哪儿?”

“那时候叫前进里,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我去看过,那一片地方现在叫世纪花苑。”罗青枫摇了摇头,“我走的时候画了一幅很大的油画,画的是我和奶奶。姐姐说照片太小,她眼睛不好会看不清楚…”他停了下来,低下头,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你知道吗晓晓,我长这么大,就只画过两幅人像。”

韩晓心头一震,“青枫…”

罗青枫又笑了,转过头去细细地打量着生活区的人行道,“喏,从这边出去就能看到咱们学校了。”

韩晓随着他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其实回这个城市已经很久了,也曾多次跑到这里来看过。但是,从这个方向来看学校还是第一次。她心里忍不住想:原来从他的视野里看到的学校,是这样的…

两个人靠在学校后门的铁栏上向里张望。

操场上有几个班在上体育课,嘻嘻哈哈的一群半大孩子,浑身上下洋溢着令人自惭形秽的青春气息。